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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虎溪山下”第一章。

前言

自我记事起,每年清明,祖父必定领我去祖坟虎溪山祭拜,那里葬着他的父亲,我的曾祖父。

曾祖父曾是富家少爷,后学医,读新学师范,参军,革命,当县长,署理财政,无论何种身份都心忧天下。作为他的后辈,我从小便要思考自己该如何活着。 5岁那年,家道中落,我成了村里最可笑的孩子——没有父亲,家徒四壁,无论大人小孩都对我极尽嘲讽——受尽了冷眼回家,祖父却告诉我,当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举步维艰时,更要处变不惊,心存良善,他还说曾祖父给后辈“留了东西”。

当我年龄稍大一点,祖父会不厌其烦地跟我讲三位祖辈的故事,其中有两位葬在虎溪山。村里的其他老人但凡记得他们的,都赞誉有加,“我们这个山沟沟是出过人物的,有男有女,都厉害。”他们也会跟我讲,提起虎溪山,“真是猛虎歇息之地。”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大理解祖父所说的“家族传承”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为了讨生活,我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艰辛,自以为没有从家族之中得到多少帮衬。直到有一天,我历事炼心,见多了不义之人、不平之事,自己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再回“见”曾祖父,才发现他是那样了不得的人物,发现自己已在默默“接收着”他的东西。

我曾经想过将曾祖父的故事写成一部跌宕起伏的小说,但我的姑奶奶(曾祖父的小女儿)却告诉我,他们那一代又一代的革命者,理想是真实的,热血是真实的,献出的生命是真实的,有很多人没有被历史记载,但他们仍然真实地一往无前。因此,他们应该被真实地记录。让那些重名利、喜钻营,还要嘲讽他人梦想的人看看,一百多年前的青年人,是怎样活着。

李叔同有一句话,“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曾祖父从来就没想过要留住自己的人生,留住家族的富贵。所以,他才让自己最聪明的儿子,我的祖父,做了一名小学教师,而且一生都没有离开自己的岗位。曾祖父心里所想的,始终是家国天下。

当然,还有爱情。爱情从来折磨着世人,也温暖着世人,曾祖父亦不例外。他曾娶过两房太太——守了曾祖父一辈子却不被爱的大婆婆,和从不爱到宠爱的小婆婆——面对两个女人,曾祖父的态度截然相反,无关其他,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我向家族那些勇敢而有担当的女人致敬,若能跨越时空对话,我希望她们能自由地生活、自由地爱人,尽管爱情从来不由人。

很多年过去了,在虎溪山上,我看到的从来不是一座坟墓,不是一方荣耀,而是曾经的逐梦少年,在淌过时代的洪流后,终得安眠如此。

曾祖父曾见过病毒、战争,见过民与民之间的倾轧,官与官之间的争权夺利,在生死之间摸爬滚打,深谙人性自私、弱肉强食的他,依旧单纯地留下家训——“诗书传家不止,积善行德无尽”。

他从来没有要求后辈永享富贵,人丁兴旺,而是认为哪怕家族只剩下一个人,应该传承的应该是诗书以及良善,也就是文明。我亦从未想过要为传宗接代而娶妻生子,哪天有幸成家,一定是因为心里有了爱,我骄傲自家祖上亦是如此心境。

至于到了我这一代,我也希望自己仍旧能为自己、为他人带来一点温暖以及希望。

虎溪山是我们家族的一处祖坟。坐落在小村庄纵深处,其形如卧虎,背靠主峰,山峦叠翠;两边有山环绕,前方开阔,正对笔架山,能见日出日落;山脚有小溪蜿蜒,常年不断流。

几十年来,一直有风水师夸虎溪山,“形如卧虎,有回望。在古代,会出翰林,且不止出一代翰林。”

儿时每逢清明扫墓,我总借口肚子疼想躲。祖父一直对我宠爱有加,换作其他事,多半会依了我,唯独挂清①要勉强。我撒娇,“其他墓地我去,可不可以不去虎溪山。”祖父一脸严肃,“其他地方都可(不去),虎溪山必须去。”

祖父不信鬼神,不信风水,却重祭祀。清明前夕,再忙都要张罗着裁黄纸、打孔,准备皮纸,再写封包,每次第一个写的都是“蔡氏李母聪明老孺人”,然后是“蔡公德秀老大人”,再是“蔡氏张母婉英老孺人”。后来教我写,也是这个顺序。

我不愿去虎溪山,只因它路途遥远,每次要绕上大半天,途中小孩们实在乏得走不动了,祖父等老一辈的亲戚便将我们背起来继续走,还不要年轻叔伯们帮忙。说把家族里的一些东西传承下去,是他们几个老家伙该挑的担子。

我曾问祖父,“咱自己村那么多山,为什么要把祖坟立在别人地盘上,太霸道了,就不怕被人给掘了?”村民对于坟山一向寸土不让,他们笃信,坟山影响后代兴衰,所以有些亲兄弟,也会为争坟山位置反目。

祖父随手指了指,“祖上若霸道,这方圆几十里都是蔡家的,骑马都要跑半个时辰。不是所有东西都能靠霸道得来的。”

我俏皮道,“那你们说要传承的东西,是不是老祖宗们留下的金银财宝?我都饿得只剩肚皮了,拿出来可以买好多吃的。”

祖父脸色铁青,“就知道金银财宝,要追求那些乌七八糟的,用得着你们这一代?”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或许他也不敢确定,后辈们到底能否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离祖坟一两里路处,有几户人家。每次去扫墓,总有几位老者站在路口恭迎,“蔡家公子少爷们来了。”自从曾祖父去世后,他们每年都会在清明前后几天,一早在家泡了茶,门前燃香纸,桌上摆好点心,站在外头等待祖父一行到来。

记得我初去扫墓那次,祖父领着我们小辈鞠躬答谢,“礼太重,受之有愧。”其中一位老者便双手作揖,“再造之恩,恨无所报,旧社会当三叩九跪,当今是失礼了。”

我在一旁看得乐呵,老者握住祖父的手感叹,“德秀公(曾祖父字德秀)曾孙辈都来了,实属德厚流光。我们老了,恐怕没几年了,他们年轻一辈不知当年世事……”

祖父再次点头回礼,“挂清过后,我让小子多来您这里坐坐。当年的事,还得您几位来说。家父虽有提及,却都是一句话带过,说是一件小事,何必到处言语。”

后来只要我去虎溪山,老人便会喊我小坐,反复讲述他们当年所遇之事。

到达坟茔处,还有位九十多岁的老和尚等着。和尚个子很高,鼻梁直挺挺的,一对大耳朵,背微驼,看起来精神矍铄,平时就住在旁边茅草屋。

祖父几人又是一阵寒暄,“老法师,您这个年纪,该回家了。”

老和尚话少,“我就在这儿。”

当年祖坟葬了三排坟茔,最上一排是高祖父和其妻子;曾祖父德秀公在第二排中间,两旁是他的兄弟;下面一排葬着曾祖母——蔡母张氏婉英,以及两位弟媳妇。

扫墓祭奠时,老和尚身披袈裟,站在曾祖父的坟茔前,不跪不拜,不烧香不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我年幼不懂事,问,“老和尚,你到我家的坟山来做啥?”

祖父厉声斥责,“整座虎溪山都是老法师的,是我们鸠占鹊巢,不成体统,老法师人家慈悲,你小子不要没了规矩。”而后他望向老和尚,“黄口小儿,出言无状,望您宽宥。此子是我已殁孩儿骨血,好不顽劣,我忧心啊。请老法师帮我看一眼。”

祖父本不信看相算命。可就在我跟着祖父上山前2年,家中突遭变故,祖母、父亲相继离世。祖父因过于悲痛,身体一落千丈,那时我还不满8岁。

老和尚摸着我的额头道,“莫要担心,又是一只上山小老虎,逢凶化吉。德秀公修行虎溪山,是此地之福。今天正好有事想让各位应允。我若功德圆满,想在这里守着德秀公,不占坟山位置,到时候让人在山脚偏僻之地扶一个小坟堆即可。”

曾祖父应允,指着我对和尚说,“您当他是孙辈,以后便由他来给您上香、烧纸。”

来年,老人们仍在路口迎接,一座新坟立于虎溪山脚一侧,老和尚圆寂前写有纸条,“我本不测字看相,独对蔡家除外。小儿五行缺火,有波折,中兴无忧。”

时隔多年,我庆幸当年得遇山下那几位老人与老和尚,略知当年世事。

据老人们讲述,虎溪山以前是一座大庵堂,老和尚大半辈子都在里头念经,除了挑水种菜,很少出门。老和尚不算卦、不求签、不看相,庵堂里香火不算旺。逢初一十五或重要节日,当地一些老人才会来庵堂拜菩萨。

庵堂为一位女尼所修。女尼出家前是位富家小姐,在情窦初开的年纪与情郎目成心许。可惜与古早很多流传的故事一样,情郎家境贫寒,与小姐门不当户不对,俩人被棒打鸳鸯。情郎在女方家逼迫下不辞而别,小姐被迫嫁给一位年轻官员。结婚当天,富家小姐逃了。一年后,她抱着一个婴儿回到家里,发现家人遭人构陷,父亲和两名兄长被抓进监狱,母亲上吊而亡。

富家小姐凭一己之力四处周旋,救出父兄后,将婴儿留在家中,孤身一人来到虎溪山,修了这座庵堂。

庵堂钟声响了3年,女尼示寂,年仅19岁,葬于虎溪山旁。7天后,钟声再次响起,一位20岁的年轻和尚进入庵堂。自那以后,很少有人见和尚离开虎溪山。

庵堂下面是村庄,远离闹市,山明水秀,如同世外桃源,几十户人家鸡犬相闻,少有饥荒。那年一个早晨,村庄如往常一样静谧安详,只闻庵堂的钟声及孩童的打闹声,妇女们在虎溪山下的溪边捣衣。突然一阵枪响,二十多个土匪闯了进来,为首的骑高头大马,背着长枪,其他端枪的端枪,拿刀的拿刀。

当地青壮男子多数外出参军,或战死、或音讯全无,村里多为老弱妇孺。土匪极为猖獗,光天化日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村中一片哀嚎。剩余老弱奋起反抗,与土匪缠斗,双方均有损伤。土匪恼羞成怒,将数十名妇女、孩童掳至虎溪山庵堂,逼迫和尚敲钟喊话,限村民两天内筹凑三千大洋,否则将人质头颅悉数砍下。

村民奔走求助政府,当地官员拒见,警察推诿人员不足,匪患严重,无力出警。村民们绝望哭嚎之时,正巧一名从四川回乡探亲的先生乘马车路过,问明情况后,掀开布帘,表示愿意参与营救。村民们起初未抱希望,因见先生身穿长衫,经长途跋涉,稍显疲惫,慢悠悠地从马车上下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还好车夫及时扶住。一前一后,只有两位穿旧军装的随从骑马护卫,不像什么大人物。

不过,有人出手相助总比就地等死好。先生随村民来到虎溪山下,手里揣着一个包袱,说里面有钱财,可作赎金。为不激怒土匪,他决定只身一人前去谈判,命两名随从换上百姓衣服埋伏山脚应变,“听见枪响,你们不必管我,更不要进来送死,务必要再想法子救人,切勿莽撞。”

有人问先生,“是否喝一杯壮胆?”先生一脸平静,“我不饮酒。”说罢,便挺身大步向前。

“当他跨过庵堂门槛的那一刻,我们急得脚丫子没处放,土匪可有枪、有刀、有斧头,他们杀的人还没来得及入殓,怕是要再搭进去一条人命。”老人们后来忆此,言语中仍有惊忧。

土匪见来人是一个身穿长衫、体型瘦弱、书生模样的人,误以为是学堂的教书先生。他们检查包袱,确定里面是金条和银元,两眼放光,不再搜身,反嘲笑先生,“你老人家辛苦爬上来,喘得心肺都要滑出来了,莫不要菩萨赔你半条命吧?”

先生问匪首可否放人,匪首将枪杆搭在先生肩上,“你给我听好了,金条不够,银元太少,肉票很贵。”先生听了直摇头叹气,“何必呢,何必要做到这个份上呢。”

匪首用枪杆推搡先生,“你耳朵没聋吧?不想他们一个个死无全尸,就赶快去筹钱,还有半个时辰。”谁想,先生一个转身,“砰!砰!砰!”三声枪响,土匪头子应声倒地。在场无人看清,先生手上何时多了把手枪,并快速连开三枪。

先生开完枪,面不改色地对众土匪斥道,“草菅人命者,杀无赦。鄙人从军时,你们连烧火棍都不会拿,不想死,即刻出去领罪。”庵堂里,除了土匪和人质、念经和尚,确实只有一人一枪。土匪们见匪首倒在血泊里,纷纷放下武器作鸟兽散。

凭一己气势,震慑住土匪二十余人——那年,先生已满55岁。

土匪烧毁房屋两所,打砸抢夺6户,伤村民8人,奸淫妇女5名,杀人5名,其中有7岁孩童。土匪缴械出门后,纷纷逃窜,数十名土匪被上百村民围堵抓住,捆上绳索,拳打脚踢。发泄一通后,村民打算将他们处死,砍头示众。

先生却敬告村民,“诸位之愤慨鄙人万分理解,然决不能再行屠杀之事。事态紧急,鄙人开枪射击,实乃迫不得已。行凶者自会受罚,未经审判行私刑,律法不允。”未等村民言语,先生看了一眼地上的土匪头子,说有气息尚存。和尚疑惑,先生表明自己是医生,中西医学都懂一点,“三枪灭了土匪威风,未伤其要害。”他让随从自马车上取来医药箱,在庵堂给土匪头子做了简单包扎,就地找草药敷上。

村民大不解,他们历来笃信“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血海深仇,怎能不报?先生方才还为了救人,不顾安危,独闯虎溪山,怎么一转眼又站到土匪那边了?先生却说,“此乃一桩案件,须按民国刑法审理,是杀是关,依律而定。鄙人知晓诸位此次深受其害,故捐赠碎银几两,供暂渡难关。”

有村民义愤难当,将怒火引向先生,“你维护土匪,说不定是一伙儿的,本来就该赔钱。他们唱白脸,你唱红脸,要不然土匪那么多人,怎么会怕了你一个?你是秦桧、高俅。”先生掏出手枪,递给村民,“如此,那请你们现在一枪打死我。”

此时,先前请先生进村的一位长者开口道,“先生是救命恩人,是仗义相助的英雄,此番情意毋庸置疑,不得无礼。我们无以为报,愿听从先生安排。”

其他村民跪拜先生,“望先生主持公道。”

先生这才急了,“我离家千里,革命半生,历经九死一生,无非是为众生平等,不跪皇帝权贵。你们再跪,可令我伤心了。”

当村民们起身后,先生答应妥善处理此事,他认为事关重大,有必要通知政府。当地政府在确认土匪属实被剿后,令警察将绑住的土匪押走,同时派人捣毁其窝点,救回一名女子,收缴长枪4杆,并将土匪抢掠的钱财物资全部没收。

先生对受伤村民进行了医治,拿出部分钱财分给需要的村民,将一切处理妥当后,才又在车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上了马车。先生此行回乡是为了看望生病的父亲,并给他做寿的。

几天后,先生在家中摆宴席接待客人,一名虎溪山村民气喘吁吁地摸到门口,他是一路问过来的,求先生救救和尚,说和尚被司法处以串通土匪罪判了死刑。

先生立马起身。家里有人劝他,一个和尚而已,死了是命不好,没必要误了老太爷的寿宴,且与政府周旋多祸事,乱世不得罪官员。先生不予理会,与随从骑马前去。

政府贴出告示,匪首及10名土匪被判处死刑,和尚通匪同样死刑,7日后公开行刑。围观的村民拍手称快,认为除了和尚有点冤,审判基本公正,动作迅速。

先生当即与司法处官员交涉,说即便是烧杀抢掠的土匪也应有主犯和从犯之分。司法处有人答复,看在他是前辈的份上,想捞哪个土匪都照办,但和尚不行,这是上头的意思。先生问是哪个上头?那人回答干脆,说有长官与和尚有私仇。

先生找到那位官员,对方气势汹汹,叫他少管闲事,不要摆老资格,否则照样以通匪罪论处。先生毫不惧怕,说击伤土匪的手枪是松坡将军(蔡锷,字松坡)送的,有书信为证;与湖南省前主席谭延闿亦有往来,虽然二位已故,但自己在军政还有一些故交,“你们从土匪那里收缴的钱物说是充公,看是怎么个充公法?”

司法处最终改判和尚无罪,被土匪头子胁迫但未动手的两名土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

几年后,先生与其小女儿提及此事,无居功之意,“松坡将军不喜亲戚、部属打他旗号做事,我与谭延闿院长(曾任行政院长)只有数面之缘,有过言语,不算有交情,然为了救人实属无奈。若不是拿捏住了他们的把柄,恐怕真是难为。说来我进庵堂救人毫不胆怯,然土匪易剿,官爷难缠,更畏当权者目无法纪。”

讲到为何要医治土匪头子,先生道,“医生救人是天性,不问因由,不计利害,只看伤口。”他认为匪首躺在庵堂的那一刻,已无力反抗,鲜血直流,就是一个病患。

传闻土匪头子临刑前,特意要求见先生一面,他躺在地上对先生说,“您对我有救命之恩。经死而复生,我竟有懊悔,为何要落草杀人。自从我一家五口被活活饿死后,谁跟我说人命不人命的,我就一刀劈了。之前讨遍整个村,一碗汤糊糊都要不到。从此以为自己是大奸大恶之人,直到您又唤醒我的良知,人命可不能那么糟践。我对不起死去的家人,还有那些冤魂。被枪毙没有不服气,不带怕的,是该当的。”

先生后来教育儿女,“看问题不能偏执、短视。越是复杂越要追根溯源,寻求解决之道。大恶之人,恶从何来?天生邪恶,还是形势所迫?须理性分析,防微杜渐。”

有村民担心,先生此前顺手救下的两名土匪,恐服刑后报复村里。先生却否认自己是顺手救人,“都要救的,司法判决不可‘基本正确’,忌‘斩立决’,要像小媳妇绣花,做细致活儿。既成立了政府,就不该奉行战场那一套,得遵律法。”至于怕报复,先生则说,“遇狭隘之人,你无意碰他一下,也会被记恨伺机报复。小人借势猖狂,谄上欺下,比其正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人才应该提防。两名土匪是被强入匪窝的,土匪们最嚣张无度时,这两人只是缩在一旁,又何谈报复?”

8名土匪被枪决后,和尚才告知先生,有官员构陷他,是因那人看上了虎溪山,想抢来做坟山。先前几次遣人来说要买下,都被和尚拒绝了。他亦从监狱里听到消息说,那些土匪来村里抢夺,也是经此人指点授意、早有预谋的。

和尚提出,为防他人再行抢夺之事,更为答谢先生救命之恩,他希望能即刻传话出去,虎溪山地契已属先生所有,不日会拆除庵堂,替先生及女尼守住虎溪山。

先生断不接受。“我早年求学,看破天授君权说;后学中西医,不信鬼神;再从军,何须马革裹尸还;而从政,只为民众争人格,享安宁。直至前几日,只身一人闯庵堂,无非也是人命关天,不容我退缩,你觉得我会争一块什么风水宝地吗?”

和尚以为先生明推暗就,劝道,“这块风水宝地能保子孙后代兴旺发达。”

先生大不悦,“虎溪山风水再好,好得过皇家陵墓?慈禧的定东陵、乾隆的裕陵千挑万选,不还是让孙殿英给掘了,溥仪和那些所谓的王公贵族为之奈何?护佑子女要靠积德,兴教育。我长子7岁,此时应该在四川上早课,他4岁就知家训为‘诗书传家不止,积善行德无尽’,就让风水宝地维持原样,护一方平安吧。”

对于虎溪山,先生坚辞不受。村民敲锣打鼓,给先生送去一块刻有“恩同再造”的牌匾。有人不满,怨愤先生回来不足半月,却夺走他们十年官声,欲在先生返川路上,给其下马威,找回颜面,“他有家人在此,会有所顾忌,咽下这口气。”

先生回川时,还是带着那两位随从,马车后送行的只有一位妇人。据说有人告之先生,官员在道路两旁埋伏了一队人员,打算等先生路过时,制造混乱,射杀他的马。村民提醒先生,让其多带些人护送,先生淡然说道,“多谢你们提醒。”

过埋伏点时,先生走出马车棚,掏出手枪,大喊道,“我立誓,除非我今天亡于此,不然我家人、马匹但凡有半点损伤,定踏平你们的县府,单你们几个陪葬不够的。”

道路两旁悄无声息,先生让车夫在棚内休息,一手持枪,一手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先生返川不久,老家传来消息,一名官员与其姘头身中数枪,双双殒命,连房子都给点了,二人的尸体被烧焦,血却渗到屋外,明显是凶手杀人不解恨,又放了火。

政府一时未破案,之后亦不了了之。当地人纷纷猜测凶手,有的说是谋财害命,有人说是富家女的冤魂索命,因为死的官员是她逃婚时的未婚夫。后来又传,那姘头的丈夫是名军官,回家偶然发现其奸情,一怒之下开枪射杀二人,后被其长官力保。

那几日,和尚一直在庵堂敲钟跪拜,口中念念有词,“从此,和尚不是和尚。”七天后,他找人拆除庵堂,砖块木料赠予村里盖学堂。

之后没多久,先生的叔父病逝。和尚到访先生老家,告之先生父亲,虎溪山是先生买下的坟山,请风水先生接收。先生的父亲笃信风水,后与和尚订立契约。

翌年,先生回乡得知此事,深感不妥,然木已成舟,无可奈何。眼下父亲年事已高,且庵堂已拆,虎溪山被修葺成坟场,只得勉为接受。但凡事还要求个清白,先生诘问和尚,“那官员及女子是否为你所杀;除了对方想要虎溪山,你们是否有其他仇怨?”

和尚说官员非他所杀,但他有通风报信,“对官员的死我要挑一担子,不过虎溪山从来干净。”

和尚说他幼年因家贫,被父母送去小庙,成为未受戒的小沙弥。几年后,小庙发生坍塌,和尚的师父无力修缮,暂时外出化缘,和尚则还俗返回家中,读书务农,与富家女相识。二人相恋,情至浓处有过夫妻之实,也曾约定“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和尚前去提亲,被女孩父兄用棍棒逐出,并羞辱和尚“恬不知耻”。富家女逃婚后,半夜赶至和尚家中,说要与其私奔,却被和尚家人告知,他早已心如死灰,剃度出家。次日清晨,女孩在庙门口站立良久,终一言未发,转身离去。

一年后,女孩携子归来,和尚知错,意欲再次还俗,被拒。后来为营救父兄,女孩只身与众官员周旋,散尽钱财,还染了恶疾。庵堂建成后,女孩得知自己时日无多,誊了一首宋词,“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和尚得知女孩死讯,再见其笔迹,说是数十年未能平静,无论诵经、打坐,都无法平复,“庵堂分明是为我而建,她是怕我随她而去,才赠我一处看护之地。”

如今这位被害官员就是富家女当年的未婚夫,多年来他一直心有不甘,即便早已娶妻生子,仍利用手中权势,威逼和尚交出地契,“不然虎溪山永无宁日。”和尚本想学女孩一路往上告,却于某日恰逢一个女人来庵堂拜佛。女人心头不安,在佛像前袒露了她和官员的私情,问卦求签皆显示大凶,想找和尚化解。和尚问明详情后,一直犹豫是否要借此机会扳倒官员,可没两天土匪就进了村。

从监牢出来后,和尚联系了女人夫家,想通过那边将官员撤职查办,不料女人丈夫出手狠辣,痛下杀手。事发后,和尚自知罪孽深重,“与先生相比,无地自厝。”

先生说,“如此一来,因果已了,虎溪山确实没错,都是人在做鬼事。和尚确实不是和尚。”他将银元交予和尚,说情义归情义,不能占人便宜,若和尚坚持不收,家族绝不接收虎溪山。和尚收下银元,以先生的名义捐赠给几所在建学堂。

如此,虎溪山成为蔡氏一处祖坟。先生即是我的曾祖父,从照片上看,就是一清瘦老者;每年清明上山,在路口迎接我们的几位老人,全是当年曾祖父在庵堂救下的孩子。

有一年清明,他们找了戏班子,将曾祖父当年的事排成戏演给我们看,当年的幼童在台下老泪纵横。戏里有一句台词,“先生,你不怕死吗?土匪可是会剥人皮的,将肚子掏空塞草。”他们让我扮演过先生,还记得我当时对答如流,“就因为怕死,怕你们死,我才要闯龙潭虎穴来救人。无论是谁,无论哪朝哪代,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就该完蛋了。”

之后,老人们一年比一年少,仅剩的一位老人在我上大学那年,拉着我的手哭了好久,“我们就只能守到这里了,下一辈的人有下一辈的事要做,还希望少爷海涵。”

我告诉老人,即便自己漂泊数年,饥寒交迫,从未以祖上恩德求回报。老人紧紧握着我手,“德秀公不信风水信传承也是对的,从来是他护佑虎溪山。以往我是敬重他,现在见到你,竟有些羡慕他。”

再后来,老人都不见了,祖父也走了。而那些东西,我亦后知后觉,很多年后才明白。

蔡氏祖上曾居宝庆府。那是一座历史名城,地处湘中偏西南,位于江南丘陵与云贵高原之间。境内有资江和邵水交汇,三面环水,土地肥沃。宝庆地形复杂,城墙高立,民风彪悍,当地人大多“霸蛮、好勇、精干”,历来外敌来犯,易守难攻。

1859年,石达开率20万太平军分两路进围宝庆,意图直捣湘军老巢。宝庆城内只有守军3万,石达开计划速战速决,攻下宝庆,以解安庆之围,进军四川。宝庆城内百姓对太平军无好感,认为“长毛”口号喊得响,实则骄奢淫逸,滥杀无辜。石达开围宝庆数月,久攻不下,以失败告终,之后便有“铁打的宝庆”之说。

祖上几代经商,行走江湖,审时度势,经历石达开围城后,认为子孙后代不能全窝一块,免遭灭族之灾,故而令部分子孙各据一方。几兄弟一路西行,至一处狭长冲积洼地,见此处背靠名山,有大河环绕,出入便利,便决定在此安家,繁衍子孙,到我曾祖父这一辈是第三代。

家族虽几经迁徙,因族人善经营,一旦安定下来便勤劳苦干。祖上经商,最为详实的记录是在嘉庆年间,那时诸多宝庆人通过“毛板船”走水路北上,过资水②将当地的木材、煤炭、茶叶等物品运往武汉进行交易。先辈中不乏狠角色,为行商坐贾,不顾生死,有一回走水路运货时,水流湍急,翻船死了人,活着的人料理完后事,继续行船,兄弟几个说,就算用命填,也要填出一条做买卖的路。他们经商时笑脸迎人,遭遇欺负时无所畏惮,道光年间便在武汉打下了自己的地盘,生意不大不小,一直经营着几家店铺,顺利延续至高祖父这一代。

那时的人重乡土,尽管蔡家大部分生意在城市,却依旧在老家置下大产业,坐北朝南建了两座宅院,用料讲究,两院相通,门前有小溪,三进两层,共有三十几间房,中间为大堂屋,两侧厢房窗户有“岁寒三友”的雕花,穿过天井便是后院,第三进厅堂之上悬挂着“忠信立世”四个大字的牌匾,另有私塾馆,戏台,议事厅。另有良田百亩,佣人七八人。

曾祖父出生于1880年(清光绪六年),字德秀,号焕离。相传曾祖父出生时,半天不出声,父亲以为生了个哑巴,母亲则担忧,“就算哑巴也晓得哭一声,莫不是个蠢娃子。”

因着这个儿子,高祖父自然有骄傲,但更多的却是火冒三丈。后来还有村里老人跟我讲曾祖父的怪事,“德秀公该哭不哭,之后3年,一到半夜就啼哭不止,给吃的、抱怀里、放摇篮、唱歌,都哄不住,哭得一位30岁不到的保姆头发白了大半,伺候他的丫鬟日后提起这位少爷,称当年曾拿了绳子在手上,差点儿就上吊自杀了。”

曾祖父满周岁,家里安排抓周,他将桌上零散一把推开,连桌布都给掀了,气得高祖父直拍桌子骂“蠢货”。村里老人每次说起这段,总是哈哈大笑,开玩笑说高祖父因此一连又生了4个儿子,“大概怕德秀公以后真是个蠢子。”

后来,高祖父膝下六子,没一个愚笨之人,但论读书,当真没人比得上德秀。就在全家上下对曾祖父无休止的哭闹习以为常时,4岁那年,他突然消停下来了,5岁开蒙入私塾,先生夸他天资了得,难得一见,完全没有一般人循序渐进的过程。10岁过了,打算盘不输家中掌柜,高祖父后来懒得打理生意,便让儿子去盘点。12岁那年,家中私塾先生惜才,说自己再没什么可教授了,让高祖父花钱从外地聘请先生,等其再长几岁,务必要送去大地方求学。

长到14岁,曾祖父到武汉宝庆码头,不到三个月时间,就选址给家里开了一间分铺,并重新制定店规,采取分红制,以合约的形式确定与各大掌柜及雇员的赏罚问题。那时做生意,讲究做老本行,而曾祖父却提出,“东边不亮,西边亮。有余钱就要做各种尝试,因为行业有衰落,也会有兴起,光盯着木材、茶叶,不可。”后来家族遵照曾祖父的经营思维,开了数家分店,生意涉及棉花、香粉、布行、洋货等各方面,利润数倍于从前。

记得祖父教我打算盘,不许我念“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还要我在打算盘的同时,要背一首古诗,“身方气正骨铮铮,起落铿锵和壁声。排好良心一串串,不谋私利为天平。” 诗背完了,算盘上的数字也要准确无误。

我抱怨,“一心二用谁做得到?”祖父说,“你曾祖父打算盘,能一直背诗,算出来的账也毫无误差。有时是需要一心二用的,比如你做生意,就不能一心追求利益,还要恪守良知。”

尽管曾祖父年少便展露出过人的经商天份,但高祖父不愿儿子成为富商巨贾,“德秀少时便博涉经史,即蔡家生意毁于一旦,亦须支持他读书成为士人。”从前重农抑商,商人即便财富丰厚,社会地位并不高,所谓“士农工商”,商居四民之末。蔡家祖上几代下来,都在尽力培养读书人。

曾祖父15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位少年,是宝庆蔡氏家族的后代,也是曾祖父的族弟,同样才思敏捷,现场吟诗作对惊艳四座,却因家境贫寒无法继续学业,故前来向族人求助。蔡氏长辈看重少年,留他住了一段时间,并给予了钱财资助。

曾祖父与这位少年多有接触,两人一块读书玩耍。后来曾祖父回忆,说少年文弱,爱说话,不爱动,见解独到,有大志,却没料到后来还能统兵作战。

这位少年就是护国将军蔡锷,比曾祖父小两岁。多年后松坡将军③回乡探亲,专程赶来村里向族人致谢,并给蔡氏宗祠提了对联。可惜在时代跌宕中,祠堂被拆,对联尽毁。

曾祖父聪慧好学,众人皆夸,高祖父也认为他福慧双修,会光耀门楣。在曾祖父18岁那年,高祖父对他说,子孙后代不论有多贤良,其头等大事还是要先成家。只要成了家,任他外出求学、做官、经商或去异域。成了家,就是大人了,就能掌管一切了。

曾祖父认为老太爷荒唐,打死不成亲。但高祖父毕竟是在商场中摸爬滚打的人,怎能不精明,凡出门,便命仆人将房门锁死,严防曾祖父逃跑。曾祖父年少气盛,觉得相比之下,锁住他的恶劣性质更重于逼婚,便宁死要逃。那时他被锁在二楼,本想翻过窗户顺着大树爬下去,结果没抓稳,直摔下去,扭伤了腿。

高祖父见儿子摔了,很得意,说是老天和祖宗的意思,给点惩戒,看他能跑哪里去。

新娘已定下,是高祖父故交之女李氏,曾祖父好友的胞妹,长相漂亮,端庄温婉,懂事得体。曾祖父也认可她秀外慧中,但并不喜欢,“我拿她当小妹,怎么能成夫妻?”无奈家里大张旗鼓地准备婚事,宾客远道而来,而他腿伤未愈,逃是逃不掉了。

为伤所累的曾祖父被逼成了亲。大婆婆后来回忆说,“拜堂时,我抑制不住欢喜,偷掀了三次红盖头看他,才盖下又想掀开。之后,我再没见过比他看着更舒服的人了。”

新婚当晚,曾祖父偏跟新娘子大谈自由、平等这些大道理,让她“奋起反击,冲破藩篱,去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新娘子就一个想法,“我已是蔡李氏,没什么不好。除了凶一点,你说话好听,我愿意听。你讲好久,我就听好久。”

曾祖父见讲道理行不通,气急之下说了句让新娘子记了一辈子的话,“你莫不是图我家的钱财吧?不然我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说自己是蔡李氏,有些自轻了。”

新娘子外柔内刚,“我什么都不图,就知道我现已是蔡李氏,是过门的媳妇。”

晚年,我的这位大婆婆去世前,特意交代祖父他们,“你们兄妹几个不是我生的,我勉强不了德秀。但我抱你们、喂你们长大,从来都当是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心尖尖上的肉。当然你们孝顺,叫我大妈妈,对我好,我知足。但我走以后,你们在墓碑上不要刻‘大妈妈’、不刻‘李聪明’,一定要刻上‘蔡李氏’。”

旧时农村,若非大户人家,女性没有名字。比如大婆婆,在娘家被喊作李家丫头,嫁过来后,人称蔡李氏。李聪明本不是她的名字,是曾祖父结婚那晚讲道理时,给她取的名字。当时曾祖父还昧着良心夸大婆婆聪明,说,“你是聪明女子,该是我唤醒的第一人,你要觉醒,打破男尊女卑,我给你取名李聪明,你就是你自己了。”

大婆婆说李聪明是好名字,她接受,“但要说清楚,我是李聪明,更是蔡李氏。”

见大婆婆“油盐不进”,曾祖父束手无策,撂下狠话,“反正我腿伤一好就要跑出去,你好自为之,别怪我冷血无情。”

大婆婆说,“我是蔡李氏,不会走。我知道你是个好男子,两家是故交,咱们不是第一天相见。早两年,我也嫁。随你去哪儿,我帮着你,不告诉公婆。他们不会给你钱,我这里带了些嫁妆,你拿去用。”

按照当初的规矩,新娘子第二天要带着夫君回门(回娘家),曾祖父不愿意去,高祖父提起棍子就打。曾祖父一副泼皮样,“你打折了我的腿,就更不用去了。”

大婆婆非但没有生气,还出来打圆场,称是她自己身子不舒服,跟娘家说了不回门。俩人住在一个房间的那几天,曾祖父晚上看书,白天睡大觉,而大婆婆却任劳任怨,帮着公婆处理家中各种事务,还帮曾祖父遮掩,说俩人结婚第二天圆了房。

曾祖父为此大发脾气,怪大婆婆太不顾名节。大婆婆说话总是软中带硬,“你之前还说女性要觉醒,现在就拿名节套人。我蔡李氏跟蔡氏结姻缘就是我个人意愿。”

见曾祖父坐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睛,大婆婆又是好言相劝,“你要出门,我牵马送你到村口,回不回来都由你。只有我送你,公婆才放心,不会因为你是逃走的而整天忧心。妈妈们自从知道你要跑,整天在房里哭,儿行千里母担忧,你明白吗?”

之后每次曾祖父出门,不管几时,大婆婆都会相送。直到曾祖父去世,大婆婆仍是跟在棺材后面送他上山。

曾祖父腿伤痊愈,大婆婆信守承诺,说服了公婆,说她的夫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该去外面闯一闯。至于生儿育女,是自己身体不好,还需调养一两年,望公婆别嫌弃。大婆婆心里苦,却能忍住,“我当然难过,差点就哭了,不过那时哭出来就不对了,公婆会冲德秀发脾气,他会有麻烦。我虽是妇道人家,说话要算话。”

高祖父拿儿子没办法,又认为大婆婆讲得有理,只得一边骂“逆子”一边给儿子安排钱财。大婆婆私下又对高祖父说,“我们成家了,不能再向家里要钱,他外出读书也好、厮混也罢,理应由我来打理,要不然以后兄弟都如此,家就难当了。”

高祖父说那好办,分家就是。于是,分给曾祖父一套房子,一些金银细软,几亩田地,还有佃农、村民的借款欠条,因为曾祖父人缘好,能要回钱来。

曾祖父不当家,高祖父便将这一切交给大婆婆打理,大家庭的生意也是她在帮衬。待曾祖父走的那天,大婆婆真背着包袱,装着她亲手做的几双鞋子,以及她的生辰八字,跟在马屁股后面走了很久。曾祖父没话交待,大婆婆只说了“安好”两个字。

回来后,大婆婆在房里大哭了一场。高祖父怕大婆婆受委屈,让她带着刚分的家当回娘家住,田里租由她收,蔡家不过问,就算把地卖了也只要通知一声就行。大婆婆问高祖父,“您是打发我走吗?”高祖父表示绝无此意,大婆婆说那就行,除非公婆嫌弃,“德秀赶我,我不走。我现在是长在家里的女人,就算枯烂,也得枯在家里。”

很快,曾祖父的胞弟也成亲了,新人一样贤惠能干,大婆婆便将大家庭的生意交由弟妹打理。自己则买了磨盘,每天打豆腐摆摊卖。村里人问她何苦如此,大婆婆说,“我蔡李氏,不图家产,就相中了人。说到要做到,何况我还有手艺在。”大婆婆因此成了当地的奇闻,守着“万贯家财”卖豆腐、丈夫后来还是县太爷的奇女子。

引用:

①挂清,湘西南等地清明风俗。用白纸剪成的纸串挂在坟前,是一个家族是否后继有人、兴旺发达、父慈子孝的标志。

②又称“资江”,湖南省中部河流。

③松坡将军,蔡锷将军字号。

作者:蔡寞琰

编辑:沈燕妮

题图:李阿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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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