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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虎溪山下”第二章。


曾祖父离家后,去省城接受了新式教育,先是在医馆学医。当时正值清末新政,清政府颁布了《钦定学堂章程》①,制订了学校体系以及制度②,在学制上为近代教育奠定了基础。

时任湖南提督学政是江苏人江标,在任期间积极推行教育改革,在其倡导下,谭嗣同、熊希龄、王先谦等人先后创办新式学堂。1902年,湖南巡抚俞廉三又在湖南选了三批学生,一批派送至京师大学堂,一批赴日留学,余下一批留省城师范馆深造。曾祖父是被俞廉三选中的新学师范生之一,算是上了大学。按照“壬寅学制”规定,其对应身份为举人,地方官代之以职绅之礼,免除本人徭役,有一定社会地位。

期间,曾祖父曾回乡探望父亲。高祖父得知儿子是郎中,又被巡抚选为新学师范生,认为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大摆筵席,来吃饭的,有一个算一个,均不用随礼。曾祖父却不领情,在高祖父高声炫耀儿子如何争气时,忽然起身宣布免除所有佃农以及贫苦村民的债务,让大婆婆交出欠条,当场烧掉,说才不做什么“狗屁少爷”。

高祖父气曾祖父——烧欠条也就算了,反正是给了他的,但不该说自己是“狗屁少爷”。曾祖父却当面指责高祖父,“才四十几岁,就不做事了,成天在家里抽水烟,两个丫鬟服侍,一个点火,一个捶背,好不逍遥。贫苦百姓你看不到,只顾享乐。”高祖父被气得瘫倒在椅子上,一连骂了三天“逆子”,说曾祖父是前世来讨债的。

大婆婆得体,劝曾祖父,欠条要烧就全烧,一碗水端平,不然得罪人,怕万一有灾祸。曾祖父没好气地回道,“贫苦百姓本就辛劳,还背着债务,无力翻身,自然要免除;那些富人,欠钱不还则是品行不端,我连自己的家都抄了,会怕他们?”

在家没待两天,曾祖父就要回学堂,依旧没有与大婆婆同房。曾祖父因在家里大闹一场,是个“逆子”,家里无人敢相送。唯有大婆婆送他至村口,还是道一声“安好”。

旁人笑大婆婆傻,明明手里有钱有田,却非要当守财奴锁着不花,自己卖豆腐,省吃俭用,首饰都舍不得戴,说要给在在外求学的丈夫留着,但凡听说是他要用钱,连夜派人送了去。钱打了水漂不说,关键是人也不回来,女人没个该有的待遇。

高祖父也多次相劝,“我们就当没这个‘逆子',你就当自己守寡,我把你当女儿再嫁一次,欢欢喜喜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他要大闹天宫,自个儿受罪去好了。”

大婆婆不高兴了,“您骂儿子我不管,咒我男人可不行。他闹也好,不听话也罢,从来都不是为了自个儿。您让我再找,就算千挑万选,都不会如意的,也不快活。”多年后,大婆婆跟后辈们提起曾祖父,仍有爱意,“说来出丑,我8岁就喜欢他。”

大婆婆父亲与高祖父是同窗,亦是难兄难弟。俩人曾不知天高地厚,说自己会功成名就,然而多次参加乡试,均双双落第。高祖父幡然醒悟,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便跟随长辈在宝庆码头(今湖北武汉汉正街)经商;大婆婆父亲是书呆子,只读四书五经,不懂谋生,靠祖产度日,坐吃山空致使家境贫寒。

大婆婆上面有个兄长,自出生后便体弱多病,时常得抓药治病,但家中连生活都成问题,再添一病患,无力负担。面对儿子羸弱的身体,大婆婆父亲无奈说出“生死有命,不再强求”这种话。高祖父不忍,说父母焉能抛弃子女,便以给儿子找伴读为由,将大婆婆的兄长接回蔡家照料。

大婆婆的兄长与曾祖父性情相投,与他们一道的还有一位叫大妹儿的姑娘,是外地来的孩子,据说父母早逝,因外公外婆在村里,前来投奔。曾祖父家境优渥,但于他而言,从小父亲就在外经商,一年回来次数寥寥,母亲总在怀孕生子。他大部分时间是跟保姆、仆人们一起生活,对几个童年伙伴便是格外珍惜。

曾祖父经常亲自给大婆婆兄长抓药,领着大妹儿姑娘上桌吃饭。姑娘伶俐漂亮,两个男孩都很喜欢,大婆婆的兄长还曾对自家妹妹说,“不知道大妹儿喜欢哪个,若是德秀,我就做德秀的管家;若喜欢我,我就让爹爹把你许给德秀,反正我们死生不离。”

那时大婆婆的脸红扑扑的,“年纪不大,说到嫁人还是会怕羞的。”大婆婆第一次见曾祖父,是在两年后,那年,她的兄长终还是因病去世了,“那天家里乱成一团,爹爹却还在和家里人争执,是用凉席裹着掩埋,还是买口薄皮棺材,全无悲伤之意。”

曾祖父蹲在大婆婆家门口吞声忍泪,“能不能救一下他,花钱就花钱,不用怕……”

大婆婆噙着眼泪给他递去手绢,曾祖父接过手绢给大婆婆擦眼泪,“小妹,钱留不住人,富贵亦要经生离死别之苦。你安心,此后我要学医,若你生病,我来救。”

没多久,大妹儿也得了“痨病”,医官说会传染,没得治,要远离。大妹儿还有气息时,亲戚就将其用麻袋罩住,抬至一座破旧的木屋里,连缝隙都被钉死了。他们怕大妹儿死了,无人收尸,准备了一口薄皮棺材,铺上被褥,让大妹儿直接睡里头。曾祖父知道后,操一把斧头把门砸了,将大妹儿背回家中,放在自己床上。没多久,大妹儿在曾祖父怀里闭了眼。曾祖父在家里悲恸大喊,“我不要你们患病,我不要你们患病无可医治,我不要你们患病致使倾家荡产,我要当一个好医者。”

那几天,曾祖父痛不欲生,在家中掰着手指念叨,不止其好友,他见过很多村里人都是因病致贫,因病致死。

长工老刘,本是富裕家庭出身,因父亲好赌,输光了家产,还欠了大笔债务。老刘只得出来做了长工,因家贫,脸上又有个胎记,40岁之前仍孤身一人。平日里只有在曾祖父需要抱的时候才停下做工,满脸都是疼爱,不是长工对少爷的那种恭敬,而是打心眼儿里的疼惜。曾祖父刚出生那几年,每晚哭个不停,其他人嫌吵,只有老刘是担心,“这么哭,孩子的嗓子怎么受得了。”曾祖父一哭,他就在门外守着,扯着嗓子骂魑魅魍魉,“你们有本事冲我来,远离我家少爷。”后来听到曾祖父嗓子哭嘶哑了,老刘走了几天几夜的山路,只为求人家的“祖传护嗓秘方”。当曾祖父稍大一点,老刘见他整天闷闷不乐,就变着花样给他做各种手工玩意,唱着他自己永远找不着调的歌谣哄曾祖父入睡。曾祖父参加乡试,也是老刘护送。

老刘终于在40岁时还清了债务,在曾祖父的帮助下,娶了个年轻媳妇,如愿生了儿子,然而回家没两年,就病死了。后来老刘的媳妇告诉曾祖父,说老刘就因发现自己身体不好,才要回家来的。

在省城医馆求学那几年,曾祖父每天起早贪黑,看医书,识草药,苦心钻研,尽管两年不到,就能号脉诊断了,出师了还不忘苦心钻研,说学医容不得半点疏忽。他在一本《伤寒杂病论》上写道,“吾历经爱别离苦,孤伶伶一人思念亡人。定当学好医术,不再听声声悲恸之喊叫,不再见死别之凄凉。”落款为“德秀哥”。

学校规定求学期间,学生不得外出谋职。曾祖父不管不顾,经常跑去医馆,给他师父帮忙。有次,得以遇见一位带着翻译、还会说几句湖南话的洋博士,曾祖父主动提及痨病,“正气内虚,痨虫侵肺,贵国医科该如何做到药到病除?”洋博士说他们有“结核杆菌”的说法,涉及细菌学,曾祖父因此对西医也有了兴趣。

1906年,美国雅礼协会在长沙小西门的西牌楼,建立了西医医院——雅礼医院。曾祖父虽是爱国青年,但完全不排斥西医,直夸雅礼医院漂亮雅致,也乐意去雅礼医院瞧西洋景,每次生病,一去好几天,“找洋大夫看病,得先挂号,方能诊治。我有医理不懂,亦挂号求教。医者不能狭隘,更需容人之心,无论东西方,医者意在救人。洋人有洋人的技能,交流医学无妨,去的次数多了,我与洋博士们成为好友。他们也有心胸,西医治不好的病,也求教于我。”1915年,雅礼医院正式更名为湘雅医院,时任湖南省主席谭延闿亲笔题写院名。

当时,曾祖父的在学费用均由官府支付,毕业后取得教员凭照,由政府安排至蒙学讲习所执教。然而,曾祖父宁愿缴还在学时的学费,也要先回乡做医者。

曾祖父回乡,高祖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膝下六子,其他五子虽多少读了点书,却唯独这位“逆子”能过关斩将,一路读到高等教育,并得以在省城谋职。高祖父刚跟乡村们吹嘘了一番,儿子却回来说要做个“土郎中”,气得他砸了自己最心爱的水烟筒,堵在槽门口,直朝儿子作揖,“我叫你老爷,你回去省城行么?”

大婆婆则笑盈盈地接过曾祖父的行李,劝高祖父,“德秀非池中物,志存高远,您把生意交给他打理,他不接;外面的人留他做官教书,他不受;说明他自有安排的,话说回来,要是德秀能在乡里待上一辈子,那我欢喜啊,求之不得。”

曾祖父却冷言冷语,“小妹,让人打扫几间房出来。我们分开行事,就这么定了。”

大婆婆不恼不怒,“好。”

医馆开起来了,村里却无人前来看病。一来,他并未守在村里,而是经常跑去省城。二者,高祖父生病时,赌气让人抬去外村看郎中,还煞有其事一路念叨,“就是吃了那个‘逆子’的药,越发严重,自个儿老爹都差点治死了,其他人更莫说了。”

曾祖父知道高祖父在外诋毁他,也不生气,只说万一碰上急诊,能救人一命就行。倒是大婆婆替曾祖父着急,便问他,“你在省城医馆看病,最拿手的是什么?”

曾祖父回答,“号脉,针灸,开方,抓药是基本;头痛,伤寒,痨病,正骨都会;疑难杂症也可一试。你卖豆腐时,可以帮我介绍一下情况,但不要劝别人来看病。”

几天后,大婆婆卖豆腐时,遇到一个抱小孩的外村女人,问哪里有好郎中,她的小孩得了怪病,整天没精打采,就知道睡觉。大婆婆便将她领到了曾祖父面前。曾祖父诊断后发现小孩没气了,问女人怎么如此疏忽,连小孩死了都不知道。女人突然变脸,嚎啕道,“郎中治死了我的儿子,我可怜的儿子,活生生被治死了。”

大婆婆自知招惹了小人,指着女人大骂,“做人如此没良心,连郎中都讹。”

曾祖父冷静地问女子,“你是要做什么?”女人紧抱小孩道,“给我一些钱就罢了。”

曾祖父回复,“我非但一块钱都不会给,还要报官。人贪点小便宜,能理解。你心术不正,害不了我,但令其他病人跟着受罪。就因你动了歪脑筋,以后这十里八乡的村民,但凡有个重症,谁敢用药?何况我还没开方子,就算开了方子,你得先抓药煎服。一个母亲,竟携亲子尸体行勒索之事,用心何其歹毒,岂能纵容你?”

见女人不再叫喊,坐在地上眼泪不止,曾祖父问她,“你要钱做甚?”

女人哆嗦承认,“我儿确实死于发烧,男人不在了,家里就我一个女人,薄皮棺材都置办不起。今早眼睁睁看着儿子死了,本想去娘家拿床破凉席给他埋了,路上听到有人说起这位卖豆腐的妹子,都说她男人是个郎中,家里很有钱,才动了歪心思。”

大婆婆气冲冲地要去报官,被曾祖父拦住了,女人磕头说道,“我还有个大儿子,身上长了‘毒瘤’,看了很多郎中都不行,实在没钱了,不能两个儿子都没了啊!”

曾祖父没有给女人钱,当女人问及能否给一床凉席时,曾祖父让她“怎么把小孩尸体抱来的,就怎么抱回去”。而当女人走出槽门时,曾祖父却追了上去,“如你愿意,明天安葬好小孩后,把大儿子带过来,我不收你诊金,抓药的钱也算我的。”

大婆婆不解,“还好今天没开药方,女人没讹到。万一明天给抓了药,哪里说得清?”曾祖父认为女人良心未泯,“就因此女未抓药就使诈,才表明其非处心积虑。我拆穿其伎俩,便不再狡辩,算是迷途知返。我见其流泪不止,定有苦衷。”

曾祖父那时读过王国维翻译的《心理学概论》,自认为,“心理与医科结合甚好,医者须知病患内外之所痛。因而我对中医‘望、闻、问、切’有新想法,心理学很重要。”

第二天,女人果然带着大儿子来了,经曾祖父诊断,其身上长的不是“毒瘤”,算是一个“毒痈”。曾祖父让女人不要紧张,“这个东西喝中药好得慢,我曾在省城跟洋大夫学了一手,用他们的手法好得快,用小刀切开脓疮就是,不过动刀……”女人会意,朝外面一众看热闹的人大声喊道,“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与郎中无关。”

曾祖父在蚊帐里切开了病患的脓疮,排脓消毒后进行包扎,所幸安然无事,治好了女人的孩子。大婆婆得知女人无其他谋生手段,便留她在家里做了佣人。

自那以后,来找曾祖父看病的人多了起来,都说他“不但会看病,还会瞧心。”

2020年,我得了抑郁症。姑奶奶90岁了,担心我的病情,还在家看与抑郁症有关的文献。我让她不要劳心,姑奶奶却傲娇道,“不要以为我不懂,早在80年前,我就接触过心理学,爸爸教过我的。除了视力不好,我读文献没有多大问题。”

曾祖父在家做郎中的这一年,是大婆婆最安心快乐的日子,“我从不认为他心硬,对活人悲悯,对死人眷念,答应过的事,就算没人在意了,他一个人也要去做到。”

这一年,曾祖父在家任由高祖父数落,从不反驳,每日行礼问安;还帮着大婆婆磨豆腐,有时跟着一起叫卖,夸大婆婆的豆腐做得好;对待仆人也是温和有礼。

大婆婆知道,“德秀这是要走了,他不是鲁莽的人,绝非‘逆子’,他心里有这个家,去做舍身济世的大事之前,在家守我们一年——以及他两个埋在地下的好友。”

曾祖父果然对大婆婆有话,“若哪天我一去不回,你定要保全自己。哪怕我身首异处,都不要站出来,不必收尸。这个家没真正认过你,万勿死守,以免被牵连。”

大婆婆心平气静,“只是你没有真正认过我,我不怪你。这个家是认我的,任何一个人有事,我都兜着,天塌下来,我去顶,不是高个子,跳起来都要去顶着。”

那时曾祖父已决定回省城参加新军。

曾祖父在省城中医馆学医期间,就与蔡锷多有往来。彼时蔡锷从湖南时务学堂毕业,二人相聚时,讨论的多为家国大事,起初他们只想着要推动政府改革,对清政府还抱有部分幻想。

1900年,唐才常在汉口发动起义,蔡锷从日本回来支持老师。后起义失败,唐才常被杀,首级被悬于湖北汉阳门,18岁的蔡锷幸免于难。蔡锷听到消息后,悲恸不已,由蔡艮寅改名为蔡锷,并在清议报上发表《杂感十首》,其中“前后谭唐殉公义,国民终古哭浏阳③。湖湘人杰销沈未?最谕吾华尚足匡。”祖父后来曾给我翻译过这几句,“简单说来就是——清政府,给我等着,湖湘人不是那么好杀的,走着瞧。”

曾祖父在新学师范学校,学了不少知识,开拓了视野,但学校依旧“总以尊君亲上进德修业为要义”,其中“忠君”和“尊礼”的思想令他十分反感——“大清教育之目的在于奴役百姓,禁锢思想。当权者人少,需将多数人驯成奴才,让人把自己给蠢死。人一蠢,即便亿兆之心,皇帝一人可控之,妄图千秋万代。有志士仁人清醒独立,杀了便是,且只需动动嘴皮子,大批奴才蜂拥而上化身刽子手。”

很多年后,曾祖父也如此告诫后辈,“如林则徐所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我愿为国家粉身碎骨,不过清政府不思变革,反而是在裹挟国家,我不效忠一条长鞭子。”

1903年,中俄《交收东三省条约》到期,沙俄拒不履行退兵承诺,反而增兵意图吞并东北,清政府腐败无能,因而引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拒俄运动,京师大学堂“鸣钟上学”,声讨沙俄侵略。曾祖父的校友兼同乡陈天华,积极响应在张园举行的拒俄大会,并撰写《猛回头》和《警世钟》。曾祖父大受震撼,他之前只是一个反叛青年,现在痛恨清政府腐败卖国,亦有了推翻清政府的想法。

同年四川留日学生邹容发表《革命军》,由章太炎作序,大喊“革命,革命”,具体提出“不得侵人自由,如言论。思想、出版等事;各人权利必要保护。须经人民公许,建设政府,而各假以权,专掌保护人民权利之事;无论何时,政府所为,有干犯人民权利之事,人民即可革命,推倒旧日政府,而求遂其安全康乐之心……”曾祖父亦对《革命军》极是推崇,其中主张在几十年后,还能随口背给子女听。

不幸的是,邹容因涉“《苏报》案”被捕,1905年因饱受劳役之苦,无力忍受狱卒虐待,在狱中一病不起,年仅20岁。同年,陈天华抵制清政府《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并回击日本所言“中国人乃乌合之众”,以死报国,蹈海自尽,年仅30岁。1904年,蔡锷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次年回乡与曾祖父相聚,谈及邹容的《革命军》,蔡锷亦参与起草,悲痛邹容、陈天华之死。曾祖父与蔡锷想法一致,须舍身革命,以唤醒民众,切不可轻举妄动,得磨练自己,谋求机遇。因而曾祖父继续留校完成学业,蔡锷则任新军教官。

曾祖父毕业后,先回乡行医一年,而后按照之前的计划,改小年龄回省城参加新军,伺机革命。

在曾祖父收拾行囊的那天,磨坊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仆人们听出是大婆婆的声音,赶紧去看。屋子里除了大婆婆外,四下无人,她满头大汗,瘫坐在磨盘边,旁边有一块粗大的磨刀石。丫鬟扶起大婆婆,发现她的左手臂肿了,其他仆人当是大婆婆遇见了歹人,提起柴刀去追人,被大婆婆叫住了,“叫德秀来就行。”

见曾祖父赶到,大婆婆低头道,“是我用磨刀石砸了自己的手,你医术好,无妨的。你骂我、打我都行,不要那么快治好我,想要多留你在家几天。我绝无拴住你的意思,就是舍不得,怎么想怎么舍不得,我人蠢嘴笨,做几天你的病人可好?”

曾祖父没有生气,第一次握住大婆婆的手,“看来是断了,你是在责怪我,是该怪我无情无义,但记住,无论任何事,都不值得你伤害自己身子。我多住一月,留下来陪着小妹,治好你,但以后不许你再做这般傻事了,好吗?”

大婆婆反问曾祖父,“你明知此去可能遭遇不测,甚至曝尸街头,为何还要义无反顾地去做你心中的大事?我们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你算爱惜自己身子吗?”

曾祖父回答:“我们读书人,是有志向的,不为当官求财,要将学问交还给苍生。”

曾祖父平时与大婆婆很少说话,那次却事无巨细地讲述着他的求学经历,并希望大婆婆成为“觉醒的女性”。

曾祖父告诉大婆婆,“真正的革命者,心里想的从来不是自己。流血断头,不是不爱惜自己,革命不是说说而已,得不吝自个儿最珍贵的东西,换取天下人的希望。”

大婆婆的手臂痊愈时,曾祖父问她,“手还痛吗?痛得话,我再留两天帮你敷药。”

大婆婆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只得说,“我好了。你要远行,我送你走,无论你回来是什么样子,能不能再看我一眼,只要有信,我都会在村口接你。”

当天,曾祖父拜别父母,说是公务在身,需离家数年。高祖父不知其所谋之事,依旧怪腔怪调,“家中‘拗相公’竟不上山挖草药,而是要外出践行经世致用。”

曾祖父哑然失笑,说他当时想抱大婆婆,后来写道,“时欲与李氏相拥,然所念,所怜并非爱恋,遂作罢。”

出门时,终是大婆婆主动提出来,“我抱一下你的马背。”

在我10来岁时,祖父就开始教我林觉民的《与妻书》。

那时我在学校还没怎么接触过文言文,最多背几首古诗词,因而学《与妻书》时,苦不堪言,边读边哭。有次终于忍不住跟祖父抱怨,“为什么做你家子孙,要学这么难的东西。”

祖父却未因我的冒犯而恼怒,也承认,“难是难了点,该是高年级的学生读的。”我马上接茬,“那让堂哥堂姐他们来读,我还小。”祖父点头,“你是还小,爷爷怕是没时间了。有些东西不教给你,下去不好跟先人交待。”祖父背起手,泪眼婆娑,“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我不懂,祖父为何如此动情。

于是,祖父走近对我说,“不是所有人都懂他们的,你或许孺子可教,以后多少能懂一些。”随后便不厌其烦地继续给我讲《与妻书》,温和细致,有问必答。

我得知林觉民面貌如玉,家境殷实,留学日本,与娇妻陈意映琴瑟和鸣,如他写的那般,“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而当时的我只想着,只要能吃饱饭,有书读,这辈子就别无所求了。

就是这样一个拥有一切的年轻人,却要“为天下人谋永福”,毅然参加广州起义,受伤被俘后拒不投降,从容就义,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时年仅24岁。又是为何?

祖父告诉我,“作为后辈,我们或许做不到那般无私,但至少要能理解。他们勇敢却孤独,即便不被理解,仍义无反顾,他们革命并非头脑发热,而是忠于信仰。”

祖父希望我能通过《与妻书》读懂曾祖父,“我们家也有这么一个人,本可继承家业,逍遥富贵一生,却偏毁家纾难,‘要让劳苦百姓将日子往好了过’。族人不理解,就连自己父亲临终前,还在其他儿子面前说起曾祖父就直摇头,说他属实聪慧,却大逆不道。”

当年曾祖父所在的新军,由清政府成立,是清末军事改革的产物。其官兵不同于满清旧军的承袭制度,有招募条件,要求一定的文化水平,对年龄以及身体素质亦有要求,很多官兵接受过新式教育,思想开明,易接受革命思想,而有些本身就是革命党。

曾祖父有他自己的考虑。其少时好友多为贫苦百姓,眼见着他们因病致死、因贫致死,一些仆人的后代虽身强体健,却仍求生艰难,他想改变现状。若改良不被接受,不惜对抗。真到了那天,必定会有流血牺牲。

他不怕死,却不想做无谓的牺牲,一旦上了战场,必须具备一定的军事素养,如此便弃医从戎,“洒出的热血,要浸入人心,涤荡弊政。”

曾祖父之前在家算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研磨搬书都有书童,虽骑马射箭,却从未干过重活,一直文质彬彬。自从军以后,他一改少爷习气。新军刚成立不久,湖南巡抚更信赖巡防营,因而条件有限,实弹紧缺,没有像样的靶场,无从操练。

部分士绅子弟入伍,是为了之后能够飞黄腾达,训练也只是应付;而曾祖父却一直以“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而用功训练,不打折扣。因在读师范时师范学过地理,他的军事素质亦相当过硬。擅长操法、兵器、测绘、枪械,并在钻研战斗协同、阵地攻防,以及遭遇作战等战术。

此间,蔡锷在广西任广西兵备处总办兼陆军小学总办,有蔡氏族人闻声前往广西,想入广西陆军小学就读,更甚者想求一官半职,均被蔡锷断然拒绝。出人意料的是,蔡锷却主动带话邀请曾祖父去广西谋职。听说是要让其做带军衔的教员,但曾祖父认为,“若为谋职,数年前便可依附清廷,我担心乡人指责松坡厚此薄彼,便婉拒了他的请求。”

曾祖父很清楚自己能力出众,在军队能晋升,他认为,“我若志在功名利禄,被提拔非难事。”但他无所谓升官发财,只想做一名为民请命的军人,自己终会“为革命而血溅沙场”。

就在曾祖父参军期间,长沙爆发了抢米风波,一名叫黄贵荪的挑水工因米价一日上涨数次,导致其一家四口因无米下锅而自杀身亡,从而引发民愤。当时的巡抚衙门非但不能体恤民情,反而派出巡警开枪弹压。清政府强势镇压抢米风潮,曾祖父愤慨之余,又伤心不已,“百姓想购平价米,何错之有?民众若因生计事宜与当局发生冲突,应以调和为主,焉能狠心射杀?”

为此特意带话回去家,若是宝庆发生灾荒,切不可与官员勾结,哄抬物价,“天灾之下,得凭着良心去救一拨苦难之人,我等本该捐赠钱粮,然贪官污吏无操守,中饱私囊,实不可信,家中掌柜,如往常经营定价亦可安民心,助灾民。”

至于抢米风潮,曾祖父也认为那不是天灾所致,而是人祸,当官的太过自我,“国中百姓历来苦难深重,却最是坚忍,为了一口吃的,甘愿承受任何重压。但凡还有一口吃的,他们绝不闹事,偶尔饿肚子,只怨自个儿四体不勤。如此,那些为政者,还要利用天灾欺压饥民。”

至此,曾祖父对清政府彻底寒心,说是“无言可谏,无话可说,如此则已矣”。

1911年10月10日晚,革命终于迎来了曙光,新军工程第八营的革命党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10月11日凌晨,革命军攻占总督府。 武昌起义后第3天,湖北革命军派人入湘,与湖南革命党人焦达峰等人取得联系。10月19日,湖南革命党人表示,要尽快响应湖北。

1911年10月22日,湖南响应辛亥革命,曾祖父作为新军,参与了起义。下午3时左右,起义军占领巡抚衙门,湖南光复,宣布成立“中华民国湖南军政府”,发布《讨满清檄文》,推举焦达峰、陈作新被推举为正副都督。

湖南光复后,湖南军政府大肆封官许愿,都督焦达峰虽有功于革命,但他是会党出身,行事风格仍有江湖习气,不善用人,只要有人跑来都督府说自己有功,他不经核查即当场封官,会党的成员更是因焦达峰而飞扬跋扈、欺行霸市、杀戮不止。

湖南新军之中亦是鱼龙混杂,曾祖父对此等行径相当不满,有人劝他赶紧去拜会都督,“起码要一个连长来当,旅长亦非不可。”曾祖父听了,拿枪指着自己,怒道,“我若踏入都督府半步,便是侮辱革命。”

武昌起义爆发后,革命军占领了武汉三镇,清廷震动。10月12日,清政府派荫昌率北洋新军两镇南下进攻革命军,湖北战事焦灼,紧急向湖南求援,湖南军政府组织援鄂湘军。

曾祖父虽对都督府的一些作为有不满,却因为军人的气节,誓死捍卫革命成果,主动加入援鄂敢死队,于10月28日乘轮渡奔赴湖北,5日后抵达武昌,随即被派往汉阳十里铺防守。

引用:

①《钦定学堂章程》由管学大臣张百熙制订。张百熙,湖南长沙人,曾主持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并创办医学学馆、师范馆等。

②因当年为壬寅年,又称之为“壬寅学制”。

③谭嗣同,唐才常均为浏阳人,被誉为“浏阳二杰”

作者:蔡寞琰

编辑:沈燕妮

题图:李阿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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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