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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靠近年关的时候,梁晓清冲进医院,看到一个陌生人躺在那里,头发被剃光,眼睛充血,眼眶肿胀得像个紫鸡蛋,脑壳、脸稀巴烂。她喊了两声也没有反应,如同那只是个软绵绵的物体,而不是曾经高大魁梧的爸爸,她“哇”的一下哭了出来。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她看到也哭成一团的妈妈,就掏出一张草纸,擤一把鼻涕,做了一个深呼吸,收住了。

那是梁晓清家里的一个重要节点。在那之前,爸爸霸道强势,大到家庭教育小到一分钱的去处,都得由他做主。那个冬天,他早上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一辆三轮车逆行占道,把他给撞倒在地,迅速跑了。他后来被鉴定为智力残疾。

梁晓清那年18岁,在自贡市里的一家饭店做服务员,每天要上班,要赶着给医院的爸爸做饭,要把妈妈换下来的衣服提回家去洗,下面还有一个10岁的弟弟等着她回家给他准备吃的。她妈又不认识几个字, 不会签字,所以她还要跑交警队……

这个女孩的生活一夜之间被撕开了无数个口子。

多年以后,梁晓清在仙市镇上定居,提起这段往事,关于童年、老房子,还有坳电村的回忆就会一同而来。位于坳电村的老家左边有座小山坡,小巧却神秘,山的一边是高约二三十米的悬崖,能望见青幽幽的梯田。崖壁上被树和乱石覆盖,一片杂草,里头经常有窸窸窣窣的蛇出没。总有这样的时刻,当她觉得不堪重负,就爬上去坐在悬崖边,像是无所事事一样,看着老鹰在天空一闪而过,去了她无法想象的地方。

她家在这个村好几代人了,世代务农。家门口不远处有祖先的坟堆,据说是全村风水最好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藏得很深的古坟,历经风雨,很多盗墓的来都没有找到过。她爷爷几次三番在半夜见到过祖宗的影子,从头到脚都是白色的、飘忽的,看不清五官,着一身旧式的长衫。

好多次天色未亮,为了赶时间,梁晓清都得从坟堆路过,她一点都不怕——可以想象,和压迫于头上的生活相比,鬼魂要遥远得多。

直到1987年梁晓清出生的时候,梁家依然处于“重男轻女”的旧思想氛围里。

阿公被人称为“九阿公”“九老伯”。他们那一辈,梁家急需劳动力,生第一胎、第二胎都是女儿,第三个还是女儿的时候,九老伯沉不住气了,一直大骂自己的老婆,女人气得用手勒住女婴的脖子,直到眼睛泛白。一个远房亲戚刚好推门进来,连忙把她拉开,才算救下了孩子。

九老伯一共生了8个孩子,其中4个儿子,梁晓清的爸爸梁茂华排行第六,人称“梁六儿”。他们遭遇过天灾人祸的饥荒年,梁六儿大概因此特别能吃。

乡下人家从不知道如何爱和教育。一次,大女儿烧火做饭,年代久远原因不详,九老伯猛地操起一把火钳打向她的头,大女儿当时就被打晕在地,倒在了厨房灶台面前的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醒过来,并没有任何人敢扶她一把。儿子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梁六儿有一次贪玩,没帮家里干活,跑去河里钓鱼,被九老伯拿着扁担追着打,直打到全身乌紫也不罢手。

梁六儿是全家最不受喜爱的一个,尽管好和不好之间差别不大。他们不太理会他的感受,小时候留饭也好,长大了分房也罢,都是决定了才通知他。不知道是不是这方面的原因,他的感情阈值非常低,爱与恨都稀少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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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文化的梁六儿一无所长,他体型魁梧,小腿上的汗毛如同钢针一样又粗又密,大概因为口吃,他寡言少语,沉迷于中医和钓鱼,依靠走街串巷给人理发来赚取一些微薄的收入。大家公认他不傻,但他天生不擅长和动手相关的一切事情:家里的房子是最陋烂的,地是收成最少的,他完全不懂怎么持家。

梁六儿21岁那年,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余群玲(因为在家排行第五,别人都叫她余五姐)。两人被安排见了面,又被安排很快结婚。余五姐是被家里人强迫的,梁六儿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似乎对此毫无感觉。

那种年代,理发是一个村、一个村地承包,一般来说,走村串户肯定见多识广,梁六儿应该借此成为全村最有见识的人。事实却截然相反,梁六儿一生都没有结交到任何朋友,没有去过比自贡更大的城市,也不曾被邀请到任何一个饭桌前把酒叙旧,就连至亲的妻儿也不曾为生活中的任何困惑向他请教。

梁六儿家是整个村最穷的一家,房子是竹编的土墙,多年以来都没有维修过。卧室的床上方有个阁楼,在房间的任何视角,都能看见上面突兀地堆满了柴。从门到床之间狭小的过道上还挖了个大坑,用来放红薯。一天三顿都是红苕稀饭,永远搭配一碟咸菜,梁六儿的上进心全用在钓鱼上面了,他觉得自己吃得饱、穿得暖,婆娘和孩子都活着,这日子就交代得过去了。

90年代,余五姐的妹妹跟几个朋友去深圳闯,在那里学习了理发,做个造型都需要十几块钱,和内地的价格差异很大,于是写来好几封信:“五姐,你喊六哥过来,这边的行情很好,以他的基础再学习一下,到时候如果他能做得好,就可以把娃儿一起接过来。”

梁六儿打死也不出远门,他对自己的那个小堰塘心满意足。

九老伯是远近闻名的风水师,村民们对于所谓的“吉日吉时”特别迷信,比如村里有个不讲究这一套的人猪圈想翻修,人被打伤了,狗都死了。大家都议论纷纷说是冲了煞,所以经常有人来请教九老伯 “干净”的时间。

有次九老伯勘察完房屋,回家的路上,一个村民在自家门口招呼了一声,他身后的房子是新修的。九老伯看着那个门,问:“你的房子修了多久?”

“一个多月。”

“你这个门开得不好,是个‘医院门’。”

“咋子说?”

“医院门的意思就是家里人会生病。”

村民连忙请阿公坐下,斟茶。“自从修了这个房子,老妈生病、老婆生病,娃儿生病……背时(倒霉)得很!”于是九老伯给他开了个整改风水的单子:哪天哪个时刻,把门的方向改一下,稍微斜一点点。据说自此这家再无事端。

小学刚念了一学期,梁六儿很认真地跟梁晓清说让她休学,因为九老伯给自家看过了风水:“梁家注定一个读书人都出不了,就不要浪费那个钱了。”

晓清年龄太小,早就被阿公的“风水说”唬住了,也还理解不了读书的重要性,爸爸继续诓她:“如果你不去读书,就用那个钱给你买好大好大的花来戴。”

晓清并没有哭。这个家里一切都是梁六儿说了算,而他似乎生活在与家里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也不赌博,偶尔去钓鱼,或者捧着本中医的书研究,看上去和村里的其他父亲不太相同,但却又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从此以后,梁家除了“风水”“理发”之外,又多了一个标志—— “不上学那个女娃儿”。

学校往往是下午五点左右放学,梁家的土房在半山腰的一个小坡坡上,门口的路能连接到学校,每到这个时候,梁晓清就站在门口,看那些跳动的身影,听学生呼啸而过的笑声,一看就是一个小时。

梁晓清反复回忆当年的那些场景,有的时候她像一个陌生人,看着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当你对命运的神秘懵懂无知的时候,你不会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为什么发生。

2019年疫情过后,梁晓清开了家美甲店,成为仙市镇最受欢迎的店铺。她的脸部线条柔和,皮肤紧致光滑,除了那双关节粗大的手,已经很难分辨出她是个在田里靠天生、靠天养长大的人了。

关于不能读书这件事,她的脑海里有无数幕妈妈伤心的脸,她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哭泣,担心晓清长大了会埋怨她,说她没有能力。晓清从没为此哭过,实际上在她的人生中,眼泪稀少而珍贵。梁六儿丢给她一本新华字典,余五姐也会给她买一些故事书,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过去,像认识附近山里的那些小动物:花脸獐、地滚滚、黄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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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好妈妈,成为晓清一生的使命。她6岁就开始在小锅中熬稀饭,7岁的时候,妈妈去田里,她学着在蜂窝煤上炒藤藤菜。

梁晓清也会对村中女人的地位有过疑问:堂哥上学去了,家里还要给他留菜,本来一共就没有多少菜,大部分精华都给他夹到碗里了。看见晓清在面前,阿公有时候还要故意叨叨说:“哎呀,给我家梁超留点,他是儿娃子,以后要是挑个水喊他都会跑得更快。”

晓清并不抬头,慢悠悠地说:“那我就等着看他给你挑水,看他给你挑几挑水。”

村里有个神奇的女人。他们在背后叫她“坐台女”,她也就二十几岁,晓清总是看见婆婆孃孃们动不动就在后面指着她的脊背,用各种鄙夷的语气嘲笑她在外面卖。农忙季节到了,那个女人开始忙里忙外,她独自一人下种子、挑粪、收谷子,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她的男人就像是把土地包租出去的大地主,非但一次都没有在地里出现过,还时常抄着手,叼根烟,像个二流子一样从村里这头晃到那头。

晓清看到过这女人光洁的妆容,也看到过她蓬头垢面下田劳作的样子。那个女人家里修了湾子里最好的一栋房子,不用猜都知道是女人寄过来的钱。她家还买了立体声的音响,男人专挑深夜显摆,破锣嗓子传到很远——有钱真是好啊,尽管那种嗓音让她想起杀猪。

后来那个女人又出钱开店,两人经营了一阵子,店子倒闭,便又以女人继续外出打工结束。男人用那些钱用得理所应当,她那么辛苦,他却那么安逸,而且他还要打她,打完之后她还继续赚钱给他花……

晓清就在想:“为什么,凭什么?”那大概就是晓清最早对男女不平等的疑问。她不懂男女之间的关系,如同她也不懂“妈妈为什么不能离开家里那个姓梁的。”

1994年,余五姐不小心又怀上了,计划生育抓得最严的年代,被逮住了就会强行引产。余五姐躲去了外地。整整3个月,没有了妈妈,家里安静得如同地狱:梁六儿每天早出晚归,就像躲着她,回到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幽暗的堂屋,隔着吱吱嘎嘎的饭桌,都能闻到梁六儿身上的汗臭味,还能听见自己肠胃“咕咕”的声音。饭菜还得自己来做,不只是给自己,还要给那个老汉。

梁六儿回到家,总是往那里一坐,等着晓清给他煮饭,煮完后得给他放在桌子上让他吃。夜深了,晓清把水烧好在那儿洗脚,他也跟着来洗脚。

阿公和两个儿子是邻居,但隔壁阿婆偶尔想起来了,才会问一下晓清吃了没有,说没有才说让她去吃饭。住在另外一头的叔娘,从来没有叫过晓清吃一次饭。

“没有妈妈的日子太可怕了。”人生中晓清单独和梁六儿相处的这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了自己对妈妈的依赖,也第一次体会了所谓的人情冷暖。

弟弟生下来,7岁多的梁晓清成了全职保姆。弟弟满月之后,她就把弟弟放进背篼里,一路带大。有时候和小伙伴一起玩,弟弟尿湿了,就带他回家洗,再折返回去继续玩。

过了3年,也才10岁,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想法变了。从前她不明白,为啥子大家都嫌弃她,就因为她没读书?她以为对所有人都顺从,就能换回别人对她的喜欢,然而许多事情告诉她并不是如此。她开始变得“叛逆”,时常一个人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想事情,让思绪在脑子里碰撞,也去尝试不再顺从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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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岁那年,梁六儿觉得对晓清的“义务教育”已经结束,由着她在家里做家务活打发时间。在这种乡下地方,人和人的去向大同小异,晓清隐隐约约感受到,如果一个不慎,她的人生就有可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滑落下去。

2001年,在深圳的一个远房亲戚说招理发店的学徒。晓清很奇怪,为啥招学徒要来老家找?她还说要找自己屋头的人才信得过。晓清又想:“为啥只有屋头的人才信得过?”不过她没有问出口,反正梁六儿也不让她去,就翻篇了。

亲戚其后撺掇了另外一个阿公的孙女,那个晓清叫作堂妹的小姑娘跟着走了。几年过去了,传言说那位姐姐和姐夫开的店有点不对劲,来来往往只有成年男人,据说还让那个堂妹提供所谓的特殊服务。后来某日,余五姐和堂妹的妈妈聊天,她这才说:“你以为那个远房亲戚是个好人啊?把我家幺妹喊过去,逼她接客。一开头不愿意,后来没有钱租房啥的,也不得不从。”

余五姐听得后背出汗。

那个堂妹在发廊认识了一个老男人,很快结了婚生了孩子,又迅速离了。之后,她把孩子送给了别人,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生活得十分艰难。

在晓清长大的村落,只有过一个同龄的女孩不用做家务,不用受苦,那是她的远房侄女。两个人一块长大,又都是性格直率、有一说一的人,所以一向聊得来。

侄女的爸爸对她无比溺爱,做了错事也不舍得动她一个指头,妈妈有时候觉得她不对,要打的时候,她爸爸就在旁边维护。她家条件一向都比晓清家更好,最让晓清羡慕的就是,侄女跟她爸爸要钱,都是四五十地给她。

她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眼睛很大,睫毛也长。像这种长得漂亮的女生,很多小男生整天围着她转悠,从初中开始,她就不想读书,整天跟那些男生到处晃荡,有时候晚上还赶到自贡去通宵玩,第二天凌晨才赶车子(公共汽车)回来读书。

有一次她问晓清:“长大了有啥子理想,想去上啥子班?”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们都只有十二三岁,晓清才生平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我说我不晓得,我说我以后长大点才晓得嘛。我说你有啥子理想啊?难道都想好去上啥子班吗?”她回答说想到迪吧去上班。迪吧?晓清偶尔看电影电视也看到过,那是一个小女孩想都没敢想的地方,“为啥子喜欢在迪吧去上班呢?”她就说:“那里的服务员穿的衣服很好看。”

小侄女实在太贪玩了,天天去市里玩,仙市有条中巴车路线是到市里的,车上的售票员对她印象深刻,因为她太引人注目了。“玩了通宵,早晨(从自贡下来的)车都到了仙市,她不晓得下车,还在蒙头睡觉。”婆婆孃孃在背后传得啧啧有声。

后来,小侄女又和理发店的几个混社会的伙在一起,那些人私下商量要把她弄去卖,她被蒙在鼓里,以为是去上班。万幸她爸爸知道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和警察一路追到了云南,差点儿出境了。

回家之后,才发现她已经沾上了毒品。她爸爸把她留在家,她妈喊晓清陪她玩,其实两人长大了,大家的爱好、接触的人都不一样,日渐疏远。晓清没有找到她,原来就趁她妈出来的这一会儿工夫,她跟奶奶说想吃甘蔗,出去就上了马路,钻进早就停着的一辆车子,又跑到自贡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玩在了一起。

再后来,她在自贡的某个酒吧坐台,然后又听说,她被送去了戒毒所戒毒。很久之后,晓清见到过她一次,她变得很瘦,打了个招呼,聊天话题已经不多,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面。

到现在,和晓清同龄的她依然没结婚,最后一次听说她的消息是在卖房子做销售,似乎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之后就再也不知道了。

晓清觉得无比可惜,这是她生命中最好看的一个女孩。她人很聪明,如果正常学习、长大,在这样一个靠脸吃饭的社会,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无着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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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身边所有的事情,晓清都尝试去理解。终其一生,她都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结婚、生子,一直拖到2014年,晓清终于可以去自贡学习绣眉毛、做指甲、文身等项目了。“也不一定非要通过这个赚钱,哪怕能够改变自己也行。”这也是晓清长这么大,终于可以第一次为自己交学费了。

第一天去上课,老师要求在纸上学画眉毛,画完之后老师看了她一眼,就叫所有人围过来,说:“你们看看,这可是人家第一天就画出来的眉毛,你们好生学习一下……”

从那天开始,晓清在培训学校有了一个外号叫“学霸”。她也开始慢慢适应那些友善的奚落:“哎呀,学霸在我面前我都有压力,坐得离我远点儿。”

晓清第一次做眉毛是替其他学员做的,她画好样式,独立完成了。从头到尾老师也就看了两下,纠正了一下手式,居然就做得很成功了。培训学校的结业考试,是把平时的表现和第一次操作,还有理论考试题做个总结。专门从湖南过来考核的老师最后咨询了一下同学:“你们认不认可梁晓清是第一?”大家都说认可。

晓清站在讲台上,拿着几百块钱的奖励,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了为自己骄傲是种什么体验。

第一年快学完的时候,晓清回来仙市,她观察到一个中心位置的药店,里面就有椅子,总有很多人在那里乘凉。她也每天去那里玩,随身带着修眉刀和眉笔,一来二去,晓清就试着问和她闲聊的人:“你要不要来画眉毛、修眉毛?不要钱。”

她们显然都对效果很满意,晓清说,每天来这里玩都行,我每天都给你画。因为画了眉毛以后的效果很好,传来传去,大家就知道她在做,她们就说这个这么好看,就是回去洗了以后就会掉,第二天就没有了, 她们开始问半永久多少钱……到这个程度的时候,晓清知道,她的生意已经开始默默地播下第一批种子了。

直到现在,晓清也时常免费为客户修修这个、剪剪那个。她家从未有过经商的人,但她专业过硬、做事靠谱、待人和气,很容易就留住了越来越多的客户。

结婚的头几年,晓清随老公住在乡下,和他爸妈同住。有一次晓清有一个朋友来找她玩,浓妆艳抹就来了,用的还是当时流行的死亡眼线。朋友走了之后,公公就问:“你那个同事,是城市人还是农村人?”

“是农村的,家在贡井那边的。”

他就说:“哦?农村人嘛,还是应该有农村人的样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晓清回想起来每次化妆的时候,端坐于窗户面前,眼角的余光都能瞥见公公那种不舒服的样子。她知道,他所谓的“农村人”的样子大概指的就是像婆婆那样,素面朝天,只干活不打扮,甚至这一辈子连裙子都没有穿过。

“做婆婆这样的女人就太不值当了。”她长相平平,短头发,身材虚胖,长年穿着不辨性别的长裤,直到有了两个媳妇以后才生平第一次穿裙子,就因为她觉得穿裙子别人会笑话她。更重要的是,像她公公那样的人,和这边普遍的男人一样,就觉得你女人就应该怎么怎么样,而婆婆果然就变成了什么什么样的女人。

“怎么怎么样”形成了家里的氛围,即使大肚子的时候,晓清也要做家务事,不能无所事事地闲逛。2007年生完大儿子之后,老公从工厂离职出来,他白天经营修车店,晚上就和朋友去捉黄鳝、泥鳅,放狗追山兔。生完孩子后,晓清有几年赋闲在家,某天中午妈妈打电话约她去逛街,她穿了个外套,和外屋的老公打招呼:“我去自贡一下。”结果老公看了她一眼,骂了一句:“不出去耍,你会死啊?”

女人什么样,虽然在晓清心里也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她有一种类似于“自省”的东西。她没有上班的时候,觉得自己花老公的钱很心虚,孩子热了冷了,换季了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老公有没有记得吃早饭,今天的情绪够不够好,这些都是她的职责所在。两个人的婚姻中,她曾经是更小心翼翼的那一个。

他说得也很直白,给自己留了一手。当她试图索取家里的财政管理权的时候,也被她老公拒绝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是那种(交出经济大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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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仙市镇上,晓清和老公已经算是看上去关系很稳定的那种了。至少在余五姐眼中,这个女婿不打老婆,也不在外面乱来。

晓清从早到晚泡在美甲店,一个指甲、一个指甲,一根睫毛、一根睫毛地赚钱,不打麻将,不外出应酬,每天下午五点,女儿从隔壁小学放学来坐一下,晚上七八点老公来坐坐看看,偶尔也等到再晚一点和她一起步行回家。但是有的时候,夜深人静,家里人都睡着了,她一个人躺在那里,也会想:这就是我的生活吗?

2018年,晓清在自贡学习结束之后,跟着老师学员一起去北京参加过一次大型美妆会。为了省钱,买了硬座票,从重庆到北京十几个小时,那也是她第一次出去见“世面”。

场面很热闹,全国各地的人都有,还有一些美妆界有名的人,曹国栋、辛丹妮等十几个老师,他们在现场就随机找人进行表演。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大,和自己所在地方的小。

大会上,她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其中有一个北京来的理发师,他说:“如果你遇到一个人,他身上有你没有的东西,不管是技术也好,眼界也好,只要你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就可以多跟他接触。”晓清特别喜欢这句话,也特别喜欢在那个大会上见识到的一切。有时候她也会想象,外面的世界会是啥样。

梁晓清对婚姻并没有太高的期许,老公就是极其普通的男人。他人才(颜值)没有多好,家里的条件也没有多好,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沟通从未达到她想要的地步——她自然有自己的标准,而这些标准不仅仅是和镇上的人比较。

她也一直都记得,她去学习化妆的时候,老公一边鼓励她:“去学嘛,没得事的,该花钱就花。”另外一边他又在跟朋友说:“管她嘞,估计都搞不到事。”她老公其实从来没看好过她的工作,直到现在。

美甲店开业之后,远在浙江的远房姐姐来看她,只待了一天就和她说:“晓清,你一直在向前跑,但是你老公在原地踏步,如果你们不能统一节奏,迟早有一天会分开。”

这段话让晓清想了很久,从前她怀二胎的时候,老公也照常晚晚都出去游玩、喝酒、打牌,沟通过无数次都无果,但自从她决定要靠自己赚钱的那天起,她已经无所谓了。在梁六儿对妈妈那样的阴影下长大,晓清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百分百的安全感放到婚姻中去。

这镇上有着各色各样的婚姻形态,但就是容忍不了单身的女人、离婚的女人、出轨的女人。

晓清的店铺斜对角有个服装店,女老板离了婚,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每天都把自己收拾得很精致。然而有时候她一把大门锁上离开,隔壁的孃孃们就会嘴一撇:“那个婆娘,又拿斗钱去嫖男人。”

晓清一个朋友实在忍受不了老公毫无上进心,和她不同频,提出了离婚。周围的朋友七嘴八舌,都在谴责女方,觉得没有大的原则问题没必要。晓清把这个问题抛给老公:“如果有一天出现一个比你优秀得多的男人,你会极力挽留我,还是愤而离婚?”

老公回答说:“我会把那个男的砍了。”

晓清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改变的,她不但对婚姻不抱有任何过高的期望,也慢慢意识到,在这个镇上,无人可倾诉,她和老公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两个人的对话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在自说自话。她会看手机,学英语,虚心向人请教,而老公除了修车,对这个世界的许多知识都懵懂无知,也根本不具有起码的好奇心。

晓清希望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不是这样,虽然无法辅导他们的作业,但她竭尽全力提供他们一切的学习条件。两个孩子一个即将读初三,一个小学三年级,有一天小女儿拉着她的手,问她:“为啥你的那个漂亮的朋友要找一个不好看还老的男朋友?”

晓清被女儿的早熟震惊了,她也很认真地回答说:“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你觉得叔叔长得不帅,但是阿姨多半因为别的因素选择了他。”

女儿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晓清特意又加了一句:“你将来长大了也会面临选择,无论如何都不要太早做决定、太早结婚。”

上个月,老公找她谈了一次话,要把家里的经济大权都交给她,反省这么多年对她关心得不够,尤其是以前辜负了她太多的牺牲。这让她感到很意外。

前些日子,晓清照常起床后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老公迅速把她的手机扔在床上,屏幕还亮着,拿起来的时候,停留在她和某个朋友聊天的页面。她这才想起来,最近几次三番,老公都在用各种方式来浏览偷窥她的手机。而她出于无愧于心的想法,密码都是告诉过他的。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她的老公有一天会变成梁六儿失散多年的兄弟。从老公当初那句“随便她去学,学不到啥子”,到外人的“你老婆又漂亮又能干,一心赚钱连麻将都不打,你还不看紧点”,像是很短的路,又像是走了35年才走到这里。

7

2010年春节的那天,一个肌肉比较发达的姑娘在五星街上横冲直撞,估计有急事,要走成螃蟹步了。梁晓清也在那条路上,她和嫂子到市里买年货,买了很多东西,穿得也厚,天气不错,很久没有这么逛了。

不料那个姑娘走到她俩身后,没有一声借过,就对挡在她面前等车的姑嫂极其不耐烦,念叨着什么“好狗不挡道”之类的话。

“你要咋子嘛?”

晓清这才看清,她是自贡话说的那种“假小子”,其实到最后她都没有弄清对方的性别。对方除了身板比她宽,脏话也特别溜。对方估计也没想到,当她一拳头甩到晓清嫂子肩膀上时,晓清也一拳头还了回去。那个人一把薅住晓清的头发,嫂子急忙扔下手头的东西也一把抓住那人,女人们的打架最后变成一场拉扯。

这一架到最后谁都没赢。自贡人生性直率,粗声大嗓,三杯火酒下去,动辄性命直见,但他们的怒火来去都快。

晓清肯定不是仙市古镇见识最多的那个人,但生活的历练让她如今对任何事都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她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大大小小的摩擦意外:仙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争地盘的小贩,推搡得满地都是冰粉;亲兄弟争吵的,到最后脸上都是血。

有的时候,连本地人都很难讲清那条底线到底在哪里。然而无论如何不能示弱,弱就表示会被别人一辈子欺负。

从客厅的窗户望出去,是这个小镇边缘的几户平房,青瓦白墙,有点像晓清家老房子的格局。他们被几块稀薄的田地包围,居高临下地俯瞰,几个农民顶着烈日在耕种、施肥。再远一点就是已经开通了一年的高铁,可以想象车上的人们或许正满脸向往地去向远方,呼啸的声音有时候会如同水流般绵延到窗前。

偶尔,晓清才会扫一眼呆坐在角落的梁六儿,他脑袋上留下了动完手术后“C”字形的疤,后来有一次癫痫发作导致门牙摔断,外貌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家大小热热闹闹的时候,他蜷缩在客厅的角落就像隐形了似的,小时候那个耀武扬威的男人再也不见了,他的领地只剩下自己屁股坐着的那一小块。

晓清提醒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梁六儿那种疯狂急躁的人,说起前几年的打架事件,晓清都觉得自己汗流浃背、羞愧难当。“你不惹我没事,你要惹我,我一点都不让。”这句当地人的实用哲学,其实一辈子都存在于梁晓清的血液里。

《圣经》里面有一句话:“要救自己,如鹿脱离猎户的手,如鸟脱离捕鸟人的手。”

她只是不清楚如何准确地表达:那双手摊开的时候是柔软的指头,攥紧的时候,就是一双拳头。

本文选自新星出版社《盐镇》,略有删减

易小荷著/ 新星出版社/ 2023年2月

作者:易小荷

题图:《白日焰火》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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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易小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