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人间”工作室(thelivings)出品。联系方式:thelivings@vip.163.com

本文为“我所躲避的生活”连载第1篇。

1

工作日的清晨,上海是沿着地铁环线层层渐次苏醒的:住在松江、嘉定等远郊的上班族率先出门,他们睡眼朦胧地等在9号线的始发站上,希望可以抢到一个座位;之后,住在闵行的打工人也仓促进站,疲惫地挤在1号线,向着市区方向出发;最后,住在徐汇、静安等中心区域的人才从容地走出家门,有的甚至可以在进入写字楼前从旁边的星巴克拿一杯拿铁或美式,开始精致的一天。

2016年,我第一次创业失败,本想休整一段时间再找机会从头再来,但为了尽快还清债务,我只能打破自己“不打工”的原则,找了一家卖家居用品的公司上班。这家公司有三十多名员工,厂子在镇江,设在上海的办公点地处偏远,老旧的大楼内仅有一部电梯。电梯里面贴满了小广告,还闪着像恐怖电影里一样的昏黄灯光。办公室的环境就更差了——只有两扇窗,阳光似乎永远无法直射进来,人在里面待久了会感到莫名的压抑。

我负责公司淘宝店的运营工作,管着十几号人。虽说是“管理层”,但实际上也是个普通的打工仔。那时我租住在闵行颛桥镇,是一室户的老房子,虽很破旧,但因为靠近医院,租金并不便宜。每天早上7点,我就得爬起来赶地铁,5号线转1号线,要经过近2小时通勤,才能勉强赶在9点前冲进公司打卡。虽说是冬天,我的后背却早已渗出了一层汗。

刚入职的时候,我跟前任经理交接,对方提醒我,要小心上海地区主管海哥的“黑暗时刻”——他发起脾气来,会不管不顾地骂人。我跟海哥共事3个月期间,他果真会盯住报表的某个问题,劈头盖脸地骂我半个小时,有时还带脏字。一开始我会还击,但这只会招来更多的打压,后来我索性乖乖听话,默默安慰自己:“挣钱嘛,不丢人。”

2016年的“双十一”,我没有完成业绩目标,海哥失去耐心,又新招了一个运营经理,我被调岗去管理客服。我心里有些委屈——公司仍按过去3年电商行业高速扩张的速率来制定目标,根本不顾这个行业早已进入红海竞争的现实情况。

为了把新的工作干好,我制定了一系列工作要求,这让客服团队很不满,其中一个95后的小姑娘妮妮,尤其抵触。她是海哥的堂妹,跟着海哥入职,是资深的老员工。平日里,妮妮对我提出的要求爱搭不理,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最后因为她的一次工作失误,还是让所有的矛盾都集中爆发了。

我上任后,给了客服们一定的发放优惠券的权限。在一次销售中,妮妮给错了优惠券,导致一款原价为1688元的实木家具被人用不到500元的低价买走了。这个失误让我大为恼火,询问清楚情况后,我意识到优惠券的使用规则设置有错误,而这个责任,应该由新来的运营经理承担。

那天,我拉着海哥、运营经理和妮妮在会议室复盘。不等我讲完,妮妮就率先发难:“这不是我的问题哦,优惠券又不是我设置的,再说客服本来就不该有这么大优惠权限,你的要求呢,我早就觉得不合理。”

我忍住火气:“我没说这全部是你的责任,优惠券当然不是你设置的,但是你发错的吧?”

运营经理打断我的话:“老张,你别急着甩锅,优惠券的使用规则我有自己的安排,我觉得妮妮讲的有道理,你本来就不该让客服有这么大的权限。”

“你这叫什么话?就是你设置的问题啊!”

见我有些激动,运营经理涨红了脸要跟我理论,妮妮却突然抢过话茬:“我觉得呢,有些人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要赖在这里。”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点破了那层窗户纸,我一下噎住了——其实,海哥早就希望我自己离职,是我坚持不走。

新来的运营经理不再讲话,等着看戏。场面僵住,海哥佯装训斥妮妮:“你不要乱讲!你俩先出去。”

他们走后,海哥又一如既往地打压我,试图让我接受整件事情都是我的工作失误。最后他终于挑明了说:“小张,我其实很欣赏你,业绩没完成不能都怪你,但你也要理解我的压力,现在这样对大家都是一种内耗。我建议你去外面看看机会,我这里给你留出足够时间,你慢慢看。”

我不想就这样认输,说自己要考虑考虑。

接下来的一周,我还是照常上班,可新来的运营经理拒绝跟我讨论工作,妮妮也不服从管理。我知道,他们是想要逼我主动离开。我承受不住这样的对抗,心里实在憋屈:凭什么便宜他们?要走就开掉我,给我赔偿!

晾了我一周之后,海哥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他要调我去镇江的工厂,负责联络线下的加盟商,薪资减半。我当场没敢发火,晚上给他发微信表示,这种调岗不合理,我不想去。海哥很快回复:“如果你不配合工作,那我只能请你离开,而且公司不用任何赔偿。”

我思索良久,壮着胆子回复:“那我们通过劳动仲裁解决吧。”

“呵呵,好呀,我没问题,你去呀。”海哥并不慌。

一直以来,我都没跟人起过冲突,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感到焦虑又茫然。第二天我没去公司,也没去劳动局,一整天都蜷缩在床上动弹不得。我震惊于自己的懦弱,焦虑又转化成了自责,如此熬了一天之后,我决定去找老朋友李峰聊聊。李峰算是我半个老乡,大我三岁,为人沉稳,遇事有主见。他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主要业务是给几家挺大的互联网公司做广告投放,生意还不错。

那天晚上,李峰叫了外卖,我俩在他公司的会议室里边吃边聊。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李峰说:“我不了解劳动法的细节,但我觉得就算这种调岗违法,你胜利了,然后呢?人家要是不开掉你,你还真要继续在那干?”

我无言以对,但聊完感觉心情没那么糟糕了。返程时,地铁3号线上的空位很多,我没坐,一直站在窗边。地铁快到漕溪路站点时,一片开阔的城市夜景忽然透过车窗呈现在我眼前,徐家汇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镶嵌其中的景观灯争相闪耀,壮观的八万人体育场环抱居中,被映照的通体发亮。我一时呆住,心中似有所动:每日疲于两点一线,我竟从没认真抬头看看上海这座城市。直到地铁进站,窗外景色不再,我仍愣在原地看着车窗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这时,微信提示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是海哥:“小张,明天来公司聊聊,咱们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这样。”

心里似乎有一块石头落地了,我回复:“不用聊了,我辞职,明天我去公司办离职。”

2

辞职后,我决心不再给别人打工。当时的我还不到三十岁,不老,但已经没有了二次创业的胆量。社会标准要求一个男人“三十而立”,而我还掉外债之后,手头只剩下不多的存款。我开始发愁:如果不打工,我要怎么养活自己?

那段时间跟我聊得最多的朋友是陈华。他是四川人,我俩年纪相仿,境遇相同。陈华是个程序员,曾在一家知名的游戏公司上班,工资不低,但看着身边的同事一个个出去创业发了财,他也决心闯一把。

那几年上海冒出了很多“创业孵化器”,能给那些刚起步的创业者提供很小的房间、工位、公共会议室和茶水间等设施。一栋大楼里干什么的都有,有的项目“孵化”成功,有的项目“孵化”失败,创业者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陈华辞职后也在某个“孵化器”内租了一个工位,开始独立制作一款游戏。谁知他把天使投资人的钱花干净了游戏也没做出来。眼下他只能一边接些外包活儿养活自己,一边寻找新的投资。

深夜里,我俩经常在“孵化器”楼下的烧烤摊子上撸串。两瓶啤酒下肚,陈华满脸通红地冲着我大声讲:“老张,听我的,一定要自己做,就算是开个烧烤摊也不要去打工,给别人打工一辈子也翻不了身,纯粹浪费时间。”

陈华个子瘦高,面色因长期熬夜而发黄,头发却不少。他一喝多,我就知道他找投资又碰壁了。我内心完全赞同陈华的话,但仍然不知该怎样做。

更要命的是,家人并不支持我创业。

一天上午,我还在睡觉,姐姐的电话打了过来,我赶紧爬起来调整嗓音——姐姐大我五岁,从小就爱管我,等我大学毕业远赴上海,她仍然密切地关注着我的生活——她问我是不是辞职了,我紧张起来,赶紧否认。

“那你怎么一个多月都没发朋友圈了?你肯定是辞职了,不上班,天天在家睡觉!”

我赶忙解释:“嗨,谁没事整天发朋友圈啊。我这个月都忙死了,你有事没有?没事我得回去上班了。”

姐姐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忍不住嘱咐:“在外面好好上班,别总异想天开,想当大老板,哪有那么多大老板,好好上班才能……”我打心眼里烦这些话,挂断电话的瞬间,姐姐还在那边讲:“要吃早饭,别熬……”

不打工,怎么才能养活自己呢?就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李峰组织了一场饭局,说请的都是之前创业时认识的那帮朋友。

那几年正值创业热潮,年轻人一窝蜂地出来创业,有些人还真成功了。一想到有的老熟人如今混得风生水起,自己却连个工作都没有,我就不想去。但我又想求李峰帮个忙,还是答应了下来。

到了地方一聊,才知道一桌七八个人,除了李峰和一个做企业培训的朋友在赚钱,其他人的公司都是半死不活的。

聊到我的时候,大家纷纷调侃:“听说老张辞职啦?这次准备做什么大项目呀?”

我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李峰替我接过话茬:“老张可是互联网营销大咖,这次他一辞职我就盯上他了,想把他搞到我那儿去。”

饭局结束后,李峰带我去他的公司喝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公司内部正在装修,一些崭新的办公桌椅堆在角落里等着安装。李峰摆好茶具,边烧水边讲:“我把隔壁也租了,把墙敲掉后,想整体装修一下。”

看着李峰,再想到自己,我心里不是滋味——与我主动创业不同,李峰是被动创业的。三年前,因为孩子没人带,他老婆只能选择离职。就在那时,李峰被广告公司裁掉,虽说赔了不少钱,但中年夫妻同时失业,还是让他们乱了方寸。幸亏李峰人缘好,前老板投了点钱给他创业,经过这几年打拼,他的公司终于有了起色。

李峰似乎看出我的心思,给我倒了一杯茶,说:“别看我员工多,成本也不低……对了老张,吃饭时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你过来跟我一块干得了,你懂推广,我也需要人帮我管这块业务。”

我连连摇头,说我干不了,因为我没有在电商平台外做过推广。

李峰不以为然:“什么里外,无非是不同的流量平台,逻辑都一样,你肯定能干好。”

我不好意思讲我不想上班,不想给人打工。见我沉默,李峰以为是钱的问题:“老张你放心,你只要过来,薪资我肯定给的比你上家公司高。”

见实在无法推脱,我灵机一动:“这个业务我真没做过,担心干不好到时候你也为难,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先兼职三个月,你就当试用期,到时候都觉得合适,再谈。”

李峰沉吟了一会,同意了。按照约定,他每月给我开六千块钱,给我续交社保。这钱不算多,但我也不用每天去公司,平时在家兼职,只在每周一和周五去公司开个会。

终于找到了一条比较自由的赚钱的路,我很高兴,心里盘算:先兼职三个月,等配合好了,再想办法跟李峰聊继续兼职、涨薪。

总之,就是一个原则:不上班。

3

还没高兴多久,麻烦就来了——我姐从妈那里知道了我辞职的事。

她打来电话,老生常谈:“又想创业是不是?你咋就这么想发财呢?老老实实上班多稳定,多好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着电话喊:“稳定?你咋这么天真?你以为在外面打工跟你在事业单位上班一样清闲啊。我天天加班,动不动就被领导骂,但凡工作有点问题,随时背锅、随时走人,赔偿都拿不到。我就是个工具人,压榨完就换,我倒想上一辈子班,可哪个老板愿意养我啊?”

我姐顿时没了脾气,我生气地挂了电话。

半晌,她发来一条微信:“我知道当初家里给我找了事业单位工作,没给你找,你不平衡。我也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但你毕竟是个大小伙子,总不能整天躺在家里不干事吧?”

我心里苦笑:我哪里是羡慕她的工作呢?在一个东北小县城里做基层公务员其实并不轻松。当初是我自己选择出来见世面的,我不后悔。

我回复她:“拉倒吧,你那破工作白给我都不要,你别总拿你那套思想管我。

“行了,我知道了。”

干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跟李峰的合作并没有想象中顺利。

兼职期间,我仍然保持着昼夜颠倒的作息。一次周一例会,我睡过了头,醒来已是中午,看着手机上李峰打来的未接来电和留言,我很惭愧,赶紧编了个谎,打车赶去公司。后来,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多次,李峰就在吃饭时暗示我:“老张,在家兼职也得保持工作习惯,要不你干脆周一和周五就来公司上班吧,咱俩沟通也方便。”

不知为何,我听到“上班”两个字,心里就不痛快,便含糊其辞搪塞了过去。其实那时候我对李峰也渐生不满——他给我安排的工作任务越来越多。一开始,我只用负责一款电商App的搜索推广,但很快他就把设计团队的工作也交给我安排,并要求我每周写一份周报汇报。他对周报的要求很高,写不好就要挑毛病,为了让他满意,我写一份周报就要占用一天半的时间……我在心里算计:一周五天,几乎有三四天自己都是满负荷运转,这份兼职跟全职上班的区别不大了,酬劳肯定给少了。

我越想越觉得亏,又不好意思跟李峰谈,于是就消极怠工。有时我会故意不去公司开例会,发微信还阴阳怪气的:“跟李总请个假,明天有点事要办,就不去公司开会啦。”

李峰倒不在意:“李总个屁,没事,你去忙吧。”

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气氛中,冲突自然发生了。

一天夜里,我把搜索关键词出价设置错了,第二天醒来,发现多花了一千元左右的推广费用。我知道责任在我,就跑去公司当面检讨。李峰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宽容,他细数了这段时间我工作没有做到位的地方,讲到激动处,甚至敲起了桌子。

一瞬间,一种熟悉的压迫感扑向了我,我仿佛在李峰身上又看到了海哥的影子。我想,我逃避打工就是为了避免受气,哪想拿这点钱,还是逃不过。于是鼓起勇气,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现在的情况跟当初讲好的完全不一样,兼职的工作量和责任跟全职是一样的,我觉得不太对。

李峰坐在老板椅上,向后一靠,盯着我:“老张,你不要吞吞吐吐的,你是不是想谈钱?”

我没讲话,李峰递给我一瓶水,语气缓和很多:“薪资好谈,问题是现在这样兼职我觉得不行,沟通成本太大。我经常找不到你,微信不回,电话不接,我不知道你是在睡大觉还是在干嘛。”

我心虚,但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没有没有,我没回微信都是在忙你的事,所以我说这工作量太大。”

李峰瞟了我一眼,认真地说:“老张,我也不跟你争论,我提个建议,你就直接入职得了,问题不就都解决了?这样兼职肯定不行。”

我明白,李峰这是给了我两条路选择。见我有些犹豫,他答应给我一晚的考虑时间。

4

六月,上海的夜晚开始燥热,我找到陈华时,“孵化器”办公室里的人早都走光了,他正穿着短裤拖鞋,蹲在工位旁的行军床上抽烟。见我来了,他开窗通风,守着一瓶矿泉水继续抽烟,烟头扔到瓶子里,浸染出一片暗黄。

听我说完李峰给我的选择,陈华摸着胡子讲:“我建议你不要全职,直接不做了。”

“就是没收入,得生存啊。”

“三十岁的人靠自己吃不上一口饭?”陈华露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我之前辞职,你以为没人挖我?四五万一个月请我去做主程(序员)呢!但我知道必须离开打工这个逻辑,不然一辈子也没法自己开始——最后怎么样?”陈华自豪地摊摊手,烟灰掉在行军床上,“我把自己养活得挺好。”

看陈华这么自信,我问他,是不是找到投资了?

陈华心虚一笑,说现在这行情已经没人投资游戏了,他最近靠炒股赚了点钱。然后不等我追问,他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的近况:原来,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接到外包的活儿了,又坚决不打工,就在网上跟人家学炒股。他买了两只白酒股,赚了两万多块,这让他兴奋不已:“以后我做全职投资人,不用打工,轻松赚钱,厉害不?”

那段时间,陈华对炒股彻底着了迷,几乎每天都要换一只股票买,有时赚了钱就请我吃火锅,给我看K线图:“你看,我从这个点位进去的,拿了两天果断出来,净赚三千。你看你看,我一出来就开始跌……”

我不懂股票,只觉得这东西风险很大,就提醒他要小心。他不以为然:“要想自己找出路,就得敢冒险,你太胆小了!”

我觉得他说得对,最终选择结束跟李峰的合作。李峰很失望,但仍邀请我“常来公司玩”。

我刚失业,我姐就开始给我介绍女朋友。那个女生名叫金菲,与我同岁,是我老乡,也在上海工作,看照片人是好看的。见我有些心动,我姐给我打了个视频,兴奋地说:“咋样,还行吧?这女生可好了,人也老实,之前家里给她介绍多少个了,人家都没相中。”

我不太好意思:“那人家这么好条件,我可伺候不起。”

“谁让你伺候了?”我姐一脸坏笑,“我把你照片都发过去了,条件也讲了,我同事说人家女生可愿意了。”

“啊?我这条件还愿意啊?”

“你姐忽悠人家呢。”我妈插话说。

我姐转头大笑:“啥忽悠啊,那我小弟不就是在上海混挺好嘛,自己创过业,现在又在大公司当主管呢。”

我赶忙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不能骗人家。这时,我姐才终于切入正题:“你还知道自己是无业游民啊?你年纪也不小了,赶紧踏实点找个工作,好好上班,不上班拿什么结婚养家。”

我加了金菲的微信,把自己的状况一五一十地讲了。金菲很敞亮,说在外不容易,她能理解:“工作可以再找,还是看人吧。”我有些感动,便主动约她见面,虽说囊中羞涩,我仍然找了一家人均三百的日料店。等我把地址发过去,金菲回复:“第一次见面,就喝个咖啡,聊聊天吧。”

七月正是上海最热的时节,我和金菲在星巴克见面了。她留着齐肩短发,个子高挑,一条素色长裙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那天,我俩坐在露台上看徐家汇的街景,聊着彼此的经历。金菲说她在上海多年,一直在一家软件公司做财务,我俩还曾在一个园区里上过班。聊了半晌,金菲主动提出一起吃晚餐,告别之际,我们又约定下次再见。

回家后,我姐立刻打来视频电话:“我说你赶紧找个班上,人家女生现在不嫌弃,你要一直待着不干活,你看人家甩不甩你。”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就谈到甩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嘀咕:是啊,一个大男人不工作,确实会被人瞧不起。但我实在不想再为了一份口粮去打工,压榨、消耗自己了。我已经过了三十岁,就算想打工,这个年纪在上海想找份互联网的工作也很难了,创业更是九死一生。

打工没动力,创业没实力,于是我就想跟着陈华学炒股挣钱。可才过了一个月,陈华的“股神传奇”就已经结束了。他叼着烟,颓丧地坐在办公楼前的小草地上说:“老张你看,如今的股市就像这片草地,全他妈是绿的!”

我很失望,只能问他的游戏开发得如何?陈华不以为然,表示自己早不对创业抱希望了:“我年纪也大了,一个人实在没精力独立开发产品了。”

“那怎么办,去找个班上?”我试探着问。

陈华深恶痛绝地摆摆手:“怎么可能?坚决不打工!我现在有个厉害的项目,晚上有个朋友过来,我们一起聊聊。”

5

当晚我赶去“孵化器”赴约时,陈华和一个穿着时尚的男人已经在公共会议室里等着了。坐下之后,我发现那个男人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块劳力士。陈华介绍道:“这是老高,是做房屋租赁的。这位是老张,营销‘大牛’。”

老高白白胖胖的,笑起来很亲切:“你好,我跟陈华老朋友了,这次这个项目陈华说一定要叫上你一起聊。不错哇,大家一起赚钱。”

不等我细问,老高和陈华就开始噼里啪啦地讲起来,聊到兴奋处,还在白板上写写画画。我勉强听出了个大概——老高是在介绍和比特币相关的东西。之后几天,我窝在家里疯狂搜索虚拟币的相关信息,又跟着陈华和老高参加了几个虚拟币介绍会,终于搞懂了这个最前沿的赚钱模式:基于以太坊(去中心化的开源的有智能合约功能的公共区块链平台)的“智能合约”,发布自己的虚拟币,然后上交易所,炒高币价,最后卖掉赚钱。

我觉得这种投机的事情不靠谱,但陈华每天仍激情满满地跟我分享成功案例:“你知道吗?有个大学生发了个币,写了个白皮书,套现了几个亿。”

见我将信将疑,陈华又给我介绍起老高的背景:其实他就是个二房东,靠这门生意一个月能挣二十万。我一脸愕然,陈华很满意:“我认识他就是因为他的租客太多了,找我做一个收租管理系统。这兄弟超有赚钱眼光,这次虚拟币绝对是个大机会。他准备发自己的币,我跟他说了,这活儿得咱俩一起搞。”

“我能做啥?”

“我负责发币,你来写白皮书,老高找人上交易所。咱俩不收钱,只拿币,到时候一上交易所咱就卖,赚他一笔,以后再也不用上班啦!”

跟着陈华做项目期间,我和金菲吃了几次饭,看了两场电影。九月的上海气候宜人,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们约在徐家汇体育馆附近散步,我鼓起勇气牵金菲的手,她没有拒绝。

我俩安静地走了一会儿,金菲忽然抬头感叹:“你说,咱们能在上海留下来吗?”

我一愣,表示现在想这个还早,以后肯定有办法。

金菲对我的回答感到诧异:“你真的觉得这个问题很远吗?”

我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懊恼,但又不知怎样补救。金菲继续讲:“你说咱俩认识到现在,你也没找个工作——”

她不再往下说了,但我知道她的意思,也只能半是嘴硬、半是期许地回应:“你把心放肚子里,我现在整的项目马上就要成了。”

“就知道骗人。”金菲调皮地踢了一下我的小腿。

那一刻,路两旁的梧桐树在夜色掩映下更显葱郁,空气也越发清凉,但我的内心却满是焦虑。

项目进展很快,陈华很快就把虚拟币上线,命名为BXV(化名)。老高对我写的白皮书也很满意,按照约定,我和陈华各获得了几百万个BXV。

之后,老高联系好了交易所,据说那是他的几个大老板朋友投资上亿元搭建的。我和陈华登录上去,页面看起来高大上,交易量也很大,于是我俩就放心地把币充到了交易所里。

那几天,我俩就像瘾君子,每天凑到一起盯着交易所的币价缓慢抬升,兴奋地计算着我们的币价值几许。只是,老高说我们的币有“锁定期”,暂时还不能卖。我们又开始后悔当时要的份额少了。

一次,我们提出想增一点份额,老高为难地说:“两位兄弟哇,不是我不想给,分配方案是咱们当初说好的,现在你们想要更多,那只能是我损失自己的部分了。”

老高态度诚恳,弄得我们都有点难为情了,他继续讲:“现在币价还没炒起来,其实你们可以自己在交易所里买呀,这个是完全自由的,你们随时想卖就可以卖掉。”

要拿真金白银出来买虚拟币,我跟陈华很犹豫。老高一再让我们放心,最后甩下一句话:“一辈子的机会就那么多,想发财呢,要有些赌性的哇。”

最终,我们被说服了——反正我们也没多少钱,怕什么呢?于是我把自己仅剩的几万块存款全投了进去,希望这次赌对,实现财富自由。

6

2017年9月,关于区块链行业的新政策出台,禁止所有虚拟货币交易所的交易,币圈迎来大地震。币价狂跌是其次,让我和陈华紧张的是,老高的交易所无法提现了。

刚开始老高还在电话里安抚我们:“放心吧,这两天你懂的,要低调些,过段日子就可以了。”几天过去,我们登录后仍然无法操作,而且我们惊讶地发现:即使根本没法交易,交易所里的币价仍然在涨涨跌跌。

陈华率先醒悟过来:“妈的,这些交易量全他妈是假的,做给我们看的!”

一夜暴富不用想了,我跟陈华开始疯狂地给老高打电话,只希望他能把我们投进去的几万块钱还给我们。老高在电话里唉声叹气:“我也是受害者呀。这个交易所又不是我做的,是他们说能赚钱,让我发个币放上去的,你知道我亏了多少钱吗?”

我们提出见面,老高不断拖延时间,再后来他干脆拉黑了我们。我悔不当初,也开始怀疑自己坚决不打工、妄想走捷径实现暴富是否正确。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房东阿姨提出每月要涨一千元房租,我不同意,她就要赶我走。

我存款尽失,为了省钱,早就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了,但仅剩的一点钱也只够一个月的伙食费。我想找李峰借钱,但又觉得丢人,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能向老妈求助,最后还不忘交代她,千万别跟我姐说。

不知李峰从哪里听说我在投资虚拟币,他很有兴趣,就约了几个朋友一起聚会。朋友们不知内情,纷纷开玩笑:“老张你可真厉害,永远走在时代前沿啊,发了大财了吧?”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被人骗得一干二净,只好说在跟朋友一起做些小项目,还在学习中。李峰当了真,端起一杯酒诚恳地说:“老张,你是个有眼光的人,总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机会。来,敬你一杯!”

我慌乱地干杯,中途找了个借口先行离开了。

坐地铁回去的路上,我酒劲泛起,颓丧地坐在一处角落。似睡非睡之时,我姐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地骂:“你还要不要脸?多大的人了还花咱妈的退休金!咱妈骑自行车去银行给你转账,都摔了一跤了!”

我吓得酒醒了大半,赶忙追问妈妈的情况。我姐深深地叹了口气:“人没事。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妈就那点退休金,怎么够你在上海花啊?你自己不上班,花妈的钱,你怎么想的?我知道在外面上班难,但也不是你一个人难,你也反思下你作为一个男人,心态是不是过分脆弱了。”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几乎要落下泪来。挂掉电话之后,微信提示音响起,是我姐给我转了5千块钱:“没钱了找我要,赶紧找个班上,不行就回老家吧。”

国庆节期间金菲回了一趟老家,再来上海,她也劝我一起回去。她的理由很现实:我们不可能在上海买得起房,趁现在还年轻,应该回老家发展。

我很为难,我回去只有改行,事业和人脉都要归零,重新开始。相比这些,更让我抵触的是老家的环境,一切规则和公理都被搅合进那张混沌的关系之网中,愚笨如我,回去只会寸步难行。

金菲对我的观点嗤之以鼻:“你这是偏见,歧视自己老家,老家不像你想的那样。”见我不回答,她又委屈地说:“我知道你现在就算不上班也一直想办法在续交社保,你就是想留在上海。上海有啥好的?回去找个安稳的工作,在父母身边多踏实。”

是啊,多踏实,但我心里总放不下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深思良久后,我认真地对金菲说:“我想再试试。在上海,我觉得我还有一点可能性,回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两人各执己见,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果,我们只好分手。金菲回老家的那天,我去浦东机场送她,她在安检口沉默良久,忽然开口:“我不想骗你。女生不像你们男生,禁不住老,我爸妈很着急我的婚事。咱俩交往的这几个月,你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他们从来就不同意我跟你的事。所以国庆放假时,我妈带了个老家的男生见我……”

我吃了一惊,感觉自己被背叛,但看到金菲红了眼眶,也一下想明白了:其实她也为自己的年龄、婚事感到很焦虑,是我不肯回乡,辜负了人家。

我轻轻拥抱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我都明白。你不要自责,回去好好生活。”

7

得知我跟金菲分了手,我姐气得要来上海找我算账,我好说歹说才安抚好她。作为交换条件,我答应会尽快找到工作,其实我心里清楚,兜兜转转一年,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只能回到原点打工。

我厚着脸皮去了李峰的公司,希望他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份全职的工作。李峰没摆一点架子,也没有嘲笑我,反而高兴地拉着我讲了半天对未来的规划。临走前,他甚至把我的工牌都打印好了。

陈华听说我要回到李峰那里上班,瘫倒在工位旁的靠椅上,露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你看你看,又放弃了。你现在回去上班就前功尽弃,早晚你还得失业,到时候还要重新走一遍这个路,为啥不现在就坚持到底呢?”

即使炒股、炒币都亏钱,陈华依旧坚持不打工。他重新找业务、接外包,虽然有些辛苦,但初心不变。我佩服他,也承认他说的话有道理,但经过了一年的蹉跎,我明白了成年人除了要尊重自己的好恶,也应该了解自己的能力,还要为身边的人负责。创业也好,打工也罢,人总要做点事,只要全力以赴,谁说打工就没有一点希望呢?

我反问陈华:“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一定失业?”

“年轻、幼稚!”陈华嫌弃地说,“你以为等你到了三十五六岁,人家还愿意要你?我是全栈(全栈工程师是指掌握多种技能,胜任多方面工作,能利用多种技能独立完成产品的人)的开发者,我这个年纪找工作都很难,你又没有技术。”

我不再与他争辩。从“创业孵化器”里走出来正是傍晚,十一月的上海天已凉,园区里的桂花正香。看着天上远远挂起的半轮明月,我心想:也许有时,我一直苦苦逃避的不是某件具体的事,而是面对那件事时,自己那种单一又狭窄的心态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张长长

编辑:罗诗如

题图:《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关于“人间”(the Livings)非虚构写作平台的写作计划、题目设想、合作意向、费用协商等等,请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

投稿文章需保证内容及全部内容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人物关系、事件经过、细节发展等所有元素)的真实性,保证作品不存在任何虚构内容。

关注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ID:thelivings),只为真的好故事。

作者:张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