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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沉默的麻风往事”连载第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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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到了1983年,彭海提的麻风病被治愈了。但对人到中年的他来说,身体已经坏得差不多了,这病医没医好,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医院政策也变了,允许治愈的病人继续留院,但要家里给生活费。这个转变源自一起砍人事件。大约一年前,有个叫望岛的病人治愈后,认为外面的社会很难接纳自己,不愿意出院。医院告诉他,如果实在不想回家,就得搬去台山那边海岛上的麻风院。望岛实在不想去那个风浪险恶的海岛,心中就燃起了仇恨。他先用平素叉鱼用的鱼叉伤了一个与自己不睦的病友,又用砍香蕉的砍刀砍死了两个与自己有过节的队长,之后便在一棵树上上吊自尽了。出事后,人们发现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留下四个字——“逼上梁山”。

“怪不得他昨晚问庾宏那几个字怎么写,原来他早暗中做好准备了。”彭海提想到事发前一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在大食堂旁的服务部看电视,病友庾宏就坐在他旁边。望岛突然走到庾宏身旁,问他“逼上梁山”怎么写。庾宏当时正好拿出烟纸准备卷烟,便在烟纸上给他写了。

三条人命惊动了广东省卫生厅,新政策就下来了。这是用鲜血换来的一点改变,一点对愈后麻风病人的理解。

彭海提也不想回家,他想:肯定不能要母亲的钱,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同胞阿兄早给了母舅做儿子,妹妹已经出嫁,弟弟又自杀了,或许有能力给自己生活费的,便是那个并无血缘关系的哥哥了。他写了信,寄去大队和哥哥侄子一家,说了自己不想回老家的情况。大队中有老人还记得这个患病的苦孩子,怕他侄子不答应他回来,便对他侄子说:“你阿叔虽然患病,他当时在生产队干活是非常落力(尽力)的,是非常勤劳个人。”

侄子虽然对这个叔叔没有什么印象,却是个明事理的人,听完老人这番话,爽直地应承了下来,每月都给彭海提汇款。不过彭海提知道这背后的经过,纯属偶然——一个从他们乡里出来收破烂的人,一路收到了泗安医院,偶然相遇时,竟认出了彭海提,告诉了他这件事。

彭海提就这样在泗安医院继续住了下去。他的手指已经残缺,一只脚也有了伤口,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拼命干活,平日里就养上十多只兔子,自己种点菜,够吃就好。他空闲的时间逐渐多了起来,没事时就跟人搓牌打麻将,或是找庾宏下棋,或是到林楠那里喝两杯茶。

时间久了,他究觉这样是蹉跎光阴,没太大意思。再看看那些医好病的病友们,手脚好的,自己承包了大片蕉地,每天忙碌而充实。这么想着,他心中烦闷,不免又想起过往那些悲伤的事来——这样活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有朋友听他言语间常常流露出悲观情绪来,便提议他去图书室找些书消磨时间,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他觉得有道理,第二日一早便出现在了图书室。在琳琅的图画中,《广州画报》上各样特别的图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惊喜地睁大眼睛,一页页地翻,一本本地看,仿佛发现了宝藏一样。

翻画报时,他想起了以前读书时,同班的一个“天才画童”。那画童在地上随意拿一块尖石块或碎瓦片,就能在墙上画龙画马,活灵活现,栩栩如生,阳光一照,龙马仿佛就要破壁腾飞一样。他曾心里暗暗赞叹,想要是自己以后能像这画童一样就好了,但没过多久,他就患了病,被学校退学了。

不如就学画画好了——这个逐渐明朗起来的想法让彭海提感到振奋,心头的乌云终于逐渐散开了。

医院会定期订阅《健康时报》《东莞日报》一类的报纸,看报纸的人不多,烧报纸的倒不少。岛上的生产队散了之后,饭堂也就随着散了,病人们变成了村民,各人只能自己烧柴煮饭,就去拿了图书室的旧报纸来引火。彭海提就去找他们要,说自己要练习画画写字,练完了再还给他们,朋友们也都应允了。

他先是临摹“人仔册(小人书)”上的那些人物,看到《三国演义》上关公在看书,就依样画葫芦,又见到《西游记》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哇,看起来非常威猛”,又学着描这一张。画了一张又一张,用掉了很多张纸,拿起来看,还是不满意,就揉成纸团丢掉了。

画了没多久,他右手拿笔的那只手指就肿痛得厉害,医生给他拍了片,发现从拇指开始,连着三只手指的骨头都已腐坏,对他说:“这些手指必须剁掉才行了。”

彭海提右手原本也就剩下这三只完好的手指了,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流着泪哀嚎:“这样我还怎么画画啊?”

“如果握不了笔,那就在拇指和食指间再开一刀,开一个口子就好。”医生安慰他。

手术后,彭海提的拇指和食指只留下了半节。他用仅有的那点指节夹住笔,画画写字。笔会经常夹不住,掉落在画纸上,把画了一半的画乱涂上一笔,实在让他懊恼。他就用缠脚伤的白胶布,在笔上缠上几圈。

彭海提画画的毛笔(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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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画画的毛笔(作者供图)

有个做护理员的病友是广州人,看到彭海提整天在埋头画画,却只有一支笔,就在一次请假回家探亲时,给他买了两支新笔回来。“我们这些大乡里出城的,靠朋友的。”回想起这些时,彭海提笑着自嘲——他很庆幸还有这些好朋友帮忙。再往后,他用画纸和毛笔画画了,画纸是托开船运货的大只佬帮忙买的。一个有文化的朋友见他这么喜欢画画,便说画画写字是一体的,学画时候还要多练字。他听了觉得有理,便又去找了字帖来勤奋临摹学习。

岛上也有着意刻薄、歧视他人手脚不太好的人存在。同宿舍的几人共享一个小火灶煮饭,有人煮食后火槌仍放在炉上,彭海提不知道炉是刚烧过的,伸手去拿火槌,一下便被烫到了。他看着撕开了皮的手,生气地去问那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那支火槌放在这里烧,我的手麻木都不知道!”

没想到那人讥讽彭海提:“你这个人,要文无墨,要武无力。”

彭海提被这话刺激到了,心想:干活干到双手都没了,现在自己确实是“要武无力”了,哎呀,激气啊,现在武的没有,就学点文的吧。

他更加每日埋头苦练,整个人都被字画吸附进去了,经常不知不觉中屋里光线就暗了,抬头来,窗外已然红霞染天,归巢鸟雀的声音重迭起伏,一日就这么过去了。渐渐地,他看着画的东西终于有几分像了,心里便十分欢喜,干脆把画贴在墙上。

有人看到了就问他:“这是你画的?你很厉害,双手这样还能画画。”

彭海提的画作《风和日暖》(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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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的画作《风和日暖》(作者供图)

2

有了治疗麻风的特效药,新患病者再也不用隔离治疗了,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泗安医院的人便渐渐稀疏了。彭海提的好几个好朋友也相继出了院,到了1988年,连大只佬也走了。

这年,医院里来了一个叫连青的年轻人,不过三十岁左右,听说是部队的连长,比文工团来的瘐宏待遇还好,直接住到干部区那边去了。干部区那边的墙门内有食堂,护理、医生,一应俱全,本来这样的公家人跟彭海提他们这些普通病人是不大接触的,但医院领导大约是看连青年轻,人来了没多久,便叫他帮忙管整个院区的治安。

从干部区走出来的连青身上没有官架子,喜欢和彭海提他们聊天说笑,大家渐渐便彼此熟悉起来。彭海提他们都唤他“兵仔”。兵仔脸上皮肤好,手脚也好,一点看不出有麻风病。彭海提知道他也是潮汕老乡后,对他更是感到亲切。客家此处,如今又遇了一个“家己人”,看他平日做事率直,对人真诚,待他就像弟弟一般亲近。

很快,连青和医院里另外一个女病人看对了眼,恋爱了。连青把彭海提当作哥哥一样,有什么快乐忧伤的事都愿意说与他听。看着“弟弟”在医院找到了未来做伴之人,彭海提也着实替他高兴——新的药物管用,治疗又及时,相信连青不久就能出院了,出去就又有大把世界。

只是有时,看到连青,彭海提就不免也想到自己——干部区里那些人不都是这样的,一个个医好了便溜走了,可叹自己就是出生在农村人家啊。但对于连青,彭海提并没有不满或者妒忌,倒是会怜惜——好好一个青年,即便手脚是好,世人要有知道他来过这里,看他的眼光也会不一样了吧?

果然,连青满面忧愁地告诉彭海提,父母不同意他跟医院里的女朋友在一起,还骂他:“你自己都这样了,还找多一个?”不久,他请假回了一趟家,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投钱去承包蕉地鱼塘,又买了一批鸭乸回来养,整日埋头在工作里,脸上却始终闷闷不乐,一点没有了先前的活力。一年后,他跑来找彭海提,神色慌张地说:“我被封锁了!我无法跟家人通信!”

彭海提听了觉得着实蹊跷,忙跑去问领导是怎么回事——一问才知道,连青疯了。

原来,前一阵连青回家后,屈从了父母的意志,和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结了婚。结婚时,他隐瞒了自己在麻风病院的实情,只是说自己在单位工作,婚后还得一个人回来。没想到岳父岳母一心想要抱孙子,催他带自家女儿一起回去。

他好不容易找了理由回了泗安,想尽办法在医院赚钱,以后回家好有本钱做生意。可越是着急越是踩了一身泥水,一年过去,养鸭蚀本了。偏偏此时,家中的妻子生病了,在深圳打工的姨囝(小姨子)竟说要过来看他。

彭海提明白,把连青逼到尽头的,应该就是他姨囝提出要来泗安的事。他想起有次,有个潮汕同乡的亲戚前来探望,连青远远见了,怕被认出,慌忙躲到了彭海提住的楼上。

连青的境况一日日差下去,他像个浪荡子一样在岛上游荡,鱼塘和香蕉地早已被丢在了一边。村民们看到连青疯疯癫癫的,大多只当作寻常事一桩,仍是过好自己的生活。但彭海提无法坐视不理,他养兔的地方,后面刚好是连青的香蕉地,再不远处就是连青承包的鱼塘。他每日去喂兔时便去给连青的香蕉地除草,残指握着镰刀慢慢割着草,哭着感慨:这么好的一个年轻人,一个同乡的兄弟,被麻风病逼成这番田地。他哭连青,也哭自己,哭这一群人可叹的命运。

有伤口的脚不能负重走远,割好了满满一箩筐的草,他便拜托手脚好的村民帮忙把草拿走,倒入连青的鱼塘。他希望鱼塘里的鱼能养得肥一点,希望连青能赚多一点,早日好起来,不要过像自己一样的苦日子。

连青不见好转,医院给他开了药吃,也不见效。彭海提想,医病还要医心,还得是他的家人来帮他解开心结。他找连青要了他家人的联系方式,写了信过去说明情况,叮嘱他们不要再刺激连青,希望他们能写信来好生安慰他。

没过多久,那边便回信了。信中,连青的弟弟对哥哥生病的事情感到遗憾,表示他哥哥应该乐观一点,眼光看远一些,并拜托彭海提帮忙鼓励劝导。

彭海提只能自己劝慰和疏解,1990年,连青的状态有了点起色,就出院回家了。一年后,有个出院的同乡病友回来探望彭海提,几个朋友坐在一起闲聊,彭海提就问起连青的情况。

“不太好,说话都不太对。”同乡说。

“哎呀,那就败啦。”彭海提哀叹道。

不出一年,又有一个叫来来的潮汕病友和一个老乡起了争执,被对方三番四次威胁说要拿刀砍他的家人。一个落在遥远异乡的人,最怕的莫过于获悉家里有了变故,来来也精神失常了。

还是彭海提不离弃地陪着——他疯疯癫癫跳下池去,彭海提便把他捞起来;他每晚要多摆副空碗筷,说是跟妹妹一起吃饭,夜里在身后藏一把刀,说要砍人,同宿舍的人被扰得只好搬去彭海提房间睡了。来来只对彭海提服帖和信任,他担心被人偷的东西,会放在彭海提那里,彭海提给他“借力(安慰他)”:“东西放我这里,没人敢动你的!”来来听了,便好似服下了一剂安神药。

彭海提写了信给来来家里,他的家人来看望他,一起好声安慰,来来就逐渐好起来了。这样的事足够令彭海提心情好上几日——当朋友的痛苦少一些,他的痛苦仿佛也减轻了,当朋友好起来的时候,他心里便开始像雀儿一样欢跃起来。

3

来来好了后,香港教会的义工就来泗安岛探访了。她们提出在岛上建个教堂,可以常驻岛上为村民们服务。这个提议被当时的医院领导否决了,一时间,村民们怨言四起——麻风隔离政策已经取消了,政府在这方面的投入逐渐缩减,连彭海提他们需要的棉花胶布也开始匮乏了。医院不能满足的需要,很多时候都是义工在提供,如果建了教堂,他们就能常驻岛上,村民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他们也能帮忙解决。

彭海提十分生气,他跑去质问医生:“这里叫什么?”

“卫生院。”医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里是卫生院,我现在不卫生,有伤口,我每天要干活,晚上回来却没办法换药,弄成这样,蚊帐被席都弄脏了。”他怒气冲冲,“别的东西我不敢抢,现在我声明,你们要是有棉花胶布过来,给我知道的话,我要抢的!”

护士在一旁劝他:“不要吵,冷静一下。”

“我现在斩()人都要啊!”他瞪大了眼睛,故意吓唬她。

后来教会送来了一批棉花胶布,彭海提得知了,真的直接就去抢。他脸色凶狠,没人敢劝阻。有护士提醒他说,那些棉花胶布还没剪好。“我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回头径直走了。

跟医院置气时,彭海提收到妹妹的来信,说母亲在屋顶晒谷时不小心摔了,之后便起不了床。他读罢,眼泪滚落下来了。他想回去看望母亲,想在她床旁尽孝,可要回去,却是顾虑重重:一来脚已经不方便走远路,二来这么久没回去,担心亲友看了会害怕。

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暂且不回去了。有潮阳的朋友请假回家探亲,他便托那人带了六十块钱给他母亲。朋友到了他家,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世了。妹妹没有收下他的钱,反而添了四十块,凑了个整儿,又让他的朋友带了回来。

彭海既悔恨又难过。他提笔写信问妹妹:为何母亲去世了不告诉他?母亲临终前是否有什么遗言?

一个月后,妹妹的信来了,彭海提颤抖地从信封里取出信纸,慢慢展开,一字一字慢慢地看,生怕漏过任何一点与母亲有关的信息:

“亲爱的胞兄,你好,很久没有寄信给你问候,很是想念,念得你近来身体安康为好,我阖家也平安。正月初九,你的朋友到我家来,哥你托他带来的六十元,妹托他带回给你,又托他再加四十元,不知道哥你有没有收到?

母亲过世的事情,你不用难过,哥你没有在家,同样,我是妈的亲生女儿,母亲过世,为妹也很伤心。母亲生病一年多,妹也有请来医生治疗。治疗四个多月,医生说,母亲年岁大,治不好。一年多来,我是在母亲她老人家身边。但她老人家没有什么遗言。

母亲过世时,妹没有通知哥你,是怕你伤心,这是妹的不是,请你原谅。另者,哥你在外生活,各方面有什么困难,也该寄信让妹知道,妹已寄去五十元。妹有很多话要跟哥你说,可是,写不出来,为妹把字全部忘忘了。祝福你快乐。妹。”

彭海提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把信纸沾得一片湿。这一年是1993年,年近六旬的彭海提,失去了他的母亲,失去了这世上最在意他、最爱他的人——这位母亲,她的名字叫欧玉珍。

一想到没能在母亲病危的时候在床前尽孝,他便垂泪叹息,茶饭不思,夜夜难眠。细小时外嫲要他以后好好行孝母亲,可是因为麻风病,他却没能做到。撕心的痛苦和悔恨折磨着他——回想自己这大半生,待人接物,对朋友处处尽心尽力,是问心无愧的,独独对母亲,彭海提感到亏欠太多。可叹啊,此生此情是无法还回去了,每每追思,悔恨不迭。

有时哭得疲惫不堪,彭海提沉沉睡去,梦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他医好出院了,母亲特别欢喜,二人走在路上,她逢人便说:“我孥医好了!我孥出院了!”

后来,他画了一幅画,画上一个男孩在一个年长的女人面前下跪。左上角写着三个字:跪母恩。

三个月后,彭海提渐渐从哀痛中缓过神来。

一日,病友庾宏过来他屋里闲坐,看见他在画画,便告诉他,自己学过画画,也跟他要了纸笔回去画。但庾宏画了几张,把画给人看,有人就一张裸体女子的画提出了疑问,庾宏觉得这里的人多是农民,过于粗鄙,无法理解自己,索性把画直接塞到柜子里,从此很少再画了。他性格本身孤僻,此后更加格格不入,似乎成了岛上的局外人。

但彭海提这边却是另一番景象,因着画画,他身旁聚集起了更多的朋友,大家有空了就去他房里看他作画,和他说笑。有个东莞本地人,以前是岛上的生产队长,回家前请彭海提画两张给他。彭海提欣然答应。之后也陆续有村民也找他要画,他都很大方送人。

就这样又悄然过了几年,岛上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越发稀落了。彭海提住的四区,有大半的房间已经空置出来,干部区那边则是人去楼空。

4

到了2000年,为了让村民集中居住,方便管理,四区的病人集中搬迁到了干部区新大楼。彭海提和老友黄德平住进了一套二房一厅,二人的房间对着,中间是一个小客厅。

彭海提把隔壁一个空置的小房间当作他的画室,找来一张闲置的旧床,在上面放张木板,就是画台。画室里挂着很多型号、大小不同的毛笔,每支毛笔都缠了很多层白色的胶布。

这个坐南朝北的房间是独属于彭海提的一片小天地,是他的精神世界,也是会客厅和疗愈所。天气晴好时,阳光照在二层楼外龙眼树繁密的叶子上,画室里也是一片金灿灿。彭海提以前一直期盼着能有这样的一个阳光充足的房间,他终于等到了。

泗安医院昔日军干区的门(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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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安医院昔日军干区的门(作者供图)

他已不再养兔了——他的残指已快消磨完了,脚上的伤口也变成了溃疡。医院会给他们一点生活费,侄子仍旧每月会寄一些钱来,够用了。画画之余,他经常到几个相好的朋友那里坐坐,开小卖部的林楠是他常往来的一个——他也是个潮汕人,茶炉几乎是没有停过,一日都可喝茶待客。

林楠算是个“富人”。他文化高,以前在生产队做会计,搞活了,他便将医院里的小卖部承包下来。因为麻风病,林楠妻离子散,好在在香港的儿子虽不认他,却会定期给他寄钱,加上小卖部的收入,他的生活比这里一般人要好。他每年都会回家乡的麻风村,去看望一个早年在那边相好的女病人,顺便带些钱过去给她生活。

林楠的这些事,都说给了彭海提。最后一件事,让彭海提想起了自己的“阿叔”,所以跟林楠便显得比一般人亲近。当年连帮连青和来来写信时遇到不会写的字了,也会跑来问林楠。

林楠对彭海提信任有加,则是因为开小卖部带出的事。

开小卖部,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货,同乡大只佬没出院前,每次出船就带林楠一起。大只佬出院后,掌船的换成了一个叫王超的村民。有一次,林楠和王超起了争执。王超觉得林楠要求太多,林楠则嫌王超不好说话。一气之下,王超撂下狠话,说以后不陪林楠出去进货了,自己少赚点外快也无妨。但林楠却不能没有王超帮忙——那时泗安和外界的通道就只有这一条水路。林楠有点后悔,又偏拉不下面子来,最后还是彭海提出面,说和了他们。

2003年,林楠的一只脚查出了皮肤癌,不方便走路了,便提出让彭海提来帮忙照顾小卖部。彭海提坦诚地说自己手脚也不太好,怕是会照顾不周。林楠说不用担心,我是信得过你的。几个潮汕病友一起闲坐时,林楠跟众人说了一声,大家也都齐声赞同彭海提过来照顾。这些多年老友,虽无生死契约,但在远离亲人的异乡,互相照顾也是很自然的事。

彭海提只好先把画画搁置一边,白天里过去小卖部,看有什么要帮忙卖的就帮忙卖,晚上在那里另搭了个小床铺过夜。

一日林楠和彭海提对坐着喝工夫茶,那套茶壶工具是林楠入院时特意从家乡带来的,大概是祖上留下的。林楠指着那个紫砂壶说:“这是老古董,要是哪天我死了,你就拿去用。”

“哎呀,说这样的话!”彭海提马上止住他。

可一语成谶,不过一个多月,林楠身体便每况愈下,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能让彭海提帮忙清点铺头的东西,准备要把小卖部盘出去。按照林楠的交代,彭海提把油盐酱醋这些普通的东西分发给了相熟的朋友,像烟酒这些较贵重的,则单列一张清单,便宜一些转卖给接手的下家。

大小事宜,林楠都全权委托彭海提去做,还把存钱的保险柜钥匙也交给了他。清点转卖完货物后,彭海提特地叫来了另一个潮汕好友郭予正,当面开了保险柜,把里面的钱拿出来点,总共还有几万块,点清楚了,便把钥匙交还给了林楠。

等林楠的侄子来了,彭海提便将那些清单拿给了他看。这之前,侄子已来过一次,亲自清点过了一遍,看到金额,有些惊讶地说:“真没想到有这么多钱!”彭海提便笑着说,有些货物放在隐蔽处了,他上次应该没有清点到。

小卖部盘出去后,林楠便搬到了彭海提宿舍的对面的二楼。林楠睡在卧室,彭海提就在外面的小厅搭了床铺。林楠已经说不出话,也起不了床,彭海提每日每夜陪伴左右。他的手无法帮林楠洗脚包扎,便特意请做护理的病友过来帮忙,自己偷偷付了钱。

知道林楠病重的好友都来看望,有人来探视,彭海提便在本子上将人名记下来。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彭海提见林楠躺在床上只是“哼哼”地叫,呼吸微弱而艰难,估摸是大限已到,便打电话给林楠的侄子,让他尽快赶过来。

侄子第二日赶来时,林楠刚好过世。彭海提已叫人帮他齐整穿好了寿衣。他将探访者的名单交给了林楠侄子,告诉他:“这些人来看过你叔叔,都是有心的。可以每个人给个红包,也不用多,二三十块就好,算是礼貌。”侄子听了,满心赞叹,便按彭海提所说,又添了一点,给每人包了五十块的红包。

要将林楠的遗体送去火葬场了,彭海提又提醒林楠的侄子,到时要上船过渡,不能跟平时一样只给一块钱,最好能给一百块。以前附近的麻涌人,特别是撑渡的,是很怕“麻风佬”的,泗安岛上运出的尸体是更是忌讳,常常要连夜把尸首送走。现在虽然已经开通了许多,但终究是托人办事,林楠生前留下不少钱,何妨散发一些出去,换得后事处置妥当,就是最好的。

那个侄子连连称好,听从了彭海提的建议,又顺利带着林楠的骨灰回到泗安。他感激彭海提在办叔叔后事过程中的细心体贴,要塞钱给彭海提,彭海提却执意不肯收。一旁的好友见了,便说:“要收一些,多少是人家的心意。”彭海提这才收下了五百块钱。

侄子清点好林楠的遗物,想将电视机和电话机都给彭海提。彭海提说自己已拿了林楠留给他的那套工夫茶具和紫砂壶,不便再拿其它的了,但见对方诚意要他收下,便拿了个电话机。这时侄子又恭敬地提出,希望彭海提能跟自己一起把叔叔的骨灰送回潮汕老家。彭海提想到自己已是多年没出岛,到时在人家家里过夜,究竟不太方便,便叫上来来一起,想着到时晚上在来来家歇夜。

送了老友林楠最后一程,再回泗安,事情总算有了头尾。彭海提心里虽为老友的离世难过不舍,但一想到林楠不用再躺床上受苦,自己也算凡事尽心尽力,心里便感到宽慰了一些。

林楠留下的电话机,在当时的麻风村仍然算稀罕物,以前村民们都是在小卖部付钱打电话,如今就径直到彭海提宿舍里来打电话来了。彭海提从来不肯收人一分钱,谁想来打就来,想打多久就打多久,大家高兴来用就好了,到了月底,几十块的话费就自己去交。

5

即使麻风病已经治愈十多年,但神经痛仍十天半月便造访一次。有许多个夜晚,彭海提都痛得睡不着,嚷出来又怕影响到舍友,便干脆走到江边吹风。在那里,他时常看见有人在来回踱步,不用问,就知道八成也是相同的缘由。

他坐在江边吹着冷风,天气晴好时,月光落在江边,偶尔能见到江面浮着一两艘渔船。他直等到头发和衣襟沾上了露珠,实在倦了疲了,才回到宿舍沉沉睡去。

他已吃过许多种不同的止痛药,吃得多了就会产生耐药性,一听到病友说有什么好的药,便又换了一种新药来吃。几十年来,药一瓶瓶地吃下肚,要称重的话,可能论百斤不止。

教会的义工来探访时,会跟他们讲《圣经》上的道理,还对他们说,遇到困难可以祷告。有时夜里神经痛发作时,彭海提便开始祈祷:求天地,求上帝,你可不可以给我歇一段时间不让我神经痛?你如果可以两年不()神经痛,你就是让我死我就死掉——让我两年不要神经痛好不好?天地呀,给我试一下一个人两年不会神经痛的生活是怎样的,好不好?就一两年……

他在床头祈祷,在江边许愿,甚至梦里也在说这些话,不管是天地神明还是上帝,他都真诚地祈求,但也不见有什么效果。最后,得知有个病友吞了氨苯砜自杀了,他又想年轻时那样,自己也去偷了一瓶回来藏好。

2007年有段时间,彭海提的脚底发炎发痛,走路时一瘸一拐。从厕所出来时,他单脚跳了一下,没想到地面太滑,一下子就摔倒在地,脑袋磕在门槛上,直接晕倒过去了。醒来时,他心想,“哇,我怎么躺在这里,不行不行”,想要站起来,才感觉到腰痛得厉害,起不了身。他喊救命,有村民听到了,赶紧把他扶回宿舍去了。

虽然摔得厉害,但也无法送到外面医院去治疗,只能由这里的医生给他开药吃。腰每日每夜地痛,忍不了了,他就叫医生给他开杜冷丁。医生告诉他没有,他知道是医生没这个心,不想给他去找。

他想起之前自己藏的那瓶氨苯砜,自杀的念头再一次浮现。他马上七十岁了,生活上能少病痛、能自理是最要紧的。他怕哪日痛得起不来床,无法自己做主,活着的尊严,始终是他最看重的。

他把药拿了出来,打开瓶盖,才发现放得太久,有些药片都化作粉末了。整整一瓶,都吞了下去,那些粉末也倒进嘴里。之后,他将自己穿戴整齐,躺在床上等待长眠。

然而,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到了凌晨两点多,他还活着——不仅活着,他还感到痛苦异常,五脏六腑都在撕扯。他哭了出来,对着对面几米远的房间喊:“德平!德平!”

熟睡中的黄德平听到了哭喊声,马上起身赶了过来。黄德平是护理员,脚好手好,常年在药房里给人打针发药,有药房的钥匙。彭海提哭着求他:“德平啊,汝可不可以做好心帮我去药房拿一瓶安眠药过来?”

黄德平摇了摇头,赶紧打电话把医生喊了过来。他们把彭海提送去洗肠急救,又把他送回了自己的房间。彭海提又一次没死成,却吃什么吐什么,连灌水都能吐出来。想要大小便也爬不起来,只能放尿桶在旁边。每天早上黄德平起来,自觉过来帮他把排泄物倒了。

想死死不了的滋味,彭海提年轻时就尝过了,不仅自己辛苦,还要拖累别人。医生过来时,他便请求道:“求你做好心,给我安乐死,拿支针给我死。”见医生不为所动,他又以几近哀求的口吻说:“你是做好事,你看我现在这么痛苦。”

“现在国家没有这个政策。”医生说。

在床上躺了四个月,彭海提又能勉强能下床走路了。他的命实在太硬了,似乎在冥冥之中,总有一些暗暗积蓄的能量在抵挡着他走向死亡。他得出结论:阎罗王总是不收我,既然这样,便好好活下去吧。

6

彭海提画室正面和侧面的墙上有很多不同的画,有他自己的字画,也有别人的,有精心装裱好嵌在玻璃里的,也有直接贴在墙上的“裸”画纸——那是一些学生志愿者画的,有个女生画了一张自画像,有点稚嫩却不失天真,彭海提照旧把它贴在墙上,和自己那些色彩缤纷的山鸟人物画放置在了一起。整个画室就像个小展览厅,容纳着稚嫩、调皮、天真,容纳着稀奇古怪的想法,容纳着来自天南地北的个性各异的人。

彭海提的房间(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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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的房间(作者供图)

学生志愿者是从2009年开始陆续来到泗安岛的。第一次见到大学生来,彭海提感到稀奇:“你们敢来?”学生们对他说他们都不怕的。

慢慢地,他们知道了这个老人喜欢画画。他待人体贴温柔,又愁绪多多,有满箩筐的故事,年轻的学生都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有的干脆拿着画纸画起了画。彭海提看着也高兴,便将它们贴在墙上。彭海提也很喜欢这些有活力的年轻人,有他们在时,这里热热闹闹的。

又过了两年,开始有教会的义工姑娘长驻岛上服务。她们在这里照顾不能自理的村民,帮他们喂饭、洗澡,打扫卫生,每日给那些脚上有溃疡的村民清洁,包扎伤口。

有个上海来的姑娘,来到了彭海提房间,要帮他护理伤口。彭海提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怎么可以让你们做这些事。好邋遢的,不行。”其实他心里是担心:我的脚那样难看,她看到了也会嫌弃的。

上海姑娘便对他说:“你就当我是你义女就好,义女帮老爸洗脚,这很正常嘛。”

听到姑娘这么说,彭海提几乎就要掉泪了,他同意了,不要辜负他人一片真心意。

没想到,姑娘看到他的脚,眼泪先落下来了:“你的伤口怎么这么严重?”彭海提便也顺势哭了出来,很快泪痕满面。姑娘的话牵动了自己的旧日的隐痛,另一方面,这样的爱也让他深受感动——这样非亲非故的人,竟然对自己这样的好,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

又有姑娘去他房间找他聊天,见到他在吸烟,便轻声对他说“这对身体不好”,轻轻拿走他手中的烟。另一个姑娘来了,也是好意劝他不要再吸烟。如此三次,他心想:这些姑娘来这里服务,没有工资,对我们又这么好,如果我继续抽烟,是很没礼貌的,就算是还她们这份情,也要下决心把烟戒了。

事实上,他老早就试过戒烟了,但一直也没能成功。戒烟的原因很简单——他的手夹不住烟,烟头总是把衣服烧出洞来。林楠留给他的茶具,手也总拿不住,喝茶也是常烫到手,便干脆不喝了。有一回,换下被烫坏的新裤子,他盯着上面的破洞呆望了许久,猛地一甩手,将裤子从窗口扔了出去。他生了自己的气,决定戒烟。可戒了一段时间后,烟瘾上来,忍不住点了一根,就又重新抽起来了——他的烟瘾实在是太重了,有时一天要抽掉两包便宜货。

可这一回,面对这些好心的姑娘,他是真下了决心。听说嚼口香糖戒烟效果不错,他便去外面商场买了,每次犯烟瘾时便嚼一片。嚼了几个月后,真的就把五十多年的烟瘾戒掉了。

岛上的村民受到义工们的感化,陆续有人信了教。大家信教的原因各异,有人是为了留住姑娘们,有人是为了寻得一点寄托。有一次在朋友闲聊时,彭海提笑着说:“如果他(耶稣)能让我的手变好,我就相信。”但他随即又告诉自己:“我这样说是很叛逆的。”他只敢和朋友聊天时这样自我调侃,他知道到自己如果在姑娘们面前这么说,会被怎样“教育”。

彭海提最终选择跟姑娘们信了教,但他自己也承认:“说实话,我信教是出于礼貌。”他跟上帝的关系或许还比较远,但他和义工姑娘们走得近,他相信她们,也愿意尝试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信仰,她们又怎么会跑到这孤岛上来长驻,陪伴他们,为他们服务,为他们祝福呢?

2012年年底,彭海提那只久治不愈的脚被查出了皮肤癌,必须截肢才行。这让彭海提想起很久之前在新洲医院时和一个病友的对话。那时彭海提的手不太好,脚还是好的,那病友则相反。病友说:“如果我的脚能像你的一样就好了。”

彭海提也叹息:“我也希望自己的手能像你的一样。”

说着,两人都大笑起来。

下一年年2月,彭海提在义工组织的资助下,去江门免费做了截肢手术。随后,去了跟义工组织合作的佛山红卫麻风院休养。他在红卫歇了不过几日,又有一个新截肢的病友来了。彭海提看着他面熟,看了几眼,认出了是当年在新洲医院做护理员的罗汉松。此番景况下与昔日病友重逢,彭海提既悲又喜,询问之下,他才知道,1975年新洲医院解散后,罗汉松便回了家乡普宁的麻风村当上了村长。此次再见,已经是四十载后。

两人同为潮汕男性,年少时都曾在家中备受宠爱,被寄寓了太多的期许。可麻风病改变了他们的人生。

7

我就是在2013年去红卫探望罗汉松时,第一次见到彭海提的。在那之前我就听说他是个喜欢画画的阿伯,还是我的潮汕老乡,早就想认识他了。但跟他真正熟络起来,还是在我去泗安找他之后。

朋友都说彭海提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提起往事便很容易落泪。这让我很好奇,这个在异乡的阿伯经历了什么?他愿意跟我讲他的故事吗?

2014年春天,我在泗安住了十多日,在彭海提的画室里与他促膝长谈。我常常听他讲得忘了时间,直到光影从墙上的画移到了地上,又从窗台漏了出去。天地混沌不明,夜幕拉下来了,他口中的故事暂告一段落,我却掉入时间的漩涡里。

彭海提和我印象里的潮汕男人是如此不同,他情感丰富炙热,总能在说起往事时很自然地落下泪来。他是个悲观伤感的人,可他又如此热爱这个不曾厚待过他的世界,总是满怀深情地讲起他的母亲和朋友。

麻风病院里几十载,聚散生死的事,许多的病友早已习以为常,不再过多伤感。可彭海提真是没法子做到,每走一个人,他总不免要郁郁寡欢几日:“我这不是坏心肠,站在朋友的角度来说,这()是好的,为他们开心。只是,走了一个,我自己又孤独了一些,不免会伤心。”

我常去的那三四年里,泗安总是热热闹闹的,大学生志愿者和义工团体你来我往,络绎不绝。跟外面的人接触多了,彭海提也变得开朗许多,有时也会呈现自己幽默的一面来:“我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人家看着很出奇。”“我虽然面容不好,但我是个善良的人。”

他的画也如其人,它们不是精美的、精雕细琢的、过分修饰的,却是自然的、天真的、质朴的,他画花鸟、画人都是如此。很多的志愿者和义工喜欢他的画,愿意买下来,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当然,我们喜欢他,胜过于他的画。

十几年前,便有义工跟他买过画,但每年不过一二人。那时他生活不好过,钱便自己留着补贴生活。后来跟他买画的人多了起来,他把钱抓在手里,虽暗心欢喜这样被人喜欢和看重,但也总想起这么多年自己困难的时候,病友、义工和公益组织是怎么帮助自己的——2012年泗安来了个姓易的院长后,麻风院景象一新,大家有些什么这里医院无法应付的病,就会被送到外面医院去医治,也不用自己出钱。这么一想,他便觉得这些卖画的钱是“额外”的了,他自己怎好一个人独占呢?怎能只是想着自己的好处呢?他最终决定,把这些钱捐出去,捐给服务麻风病康复者的公益组织“汉达”。

他从没想过这些照顾是他应得的,他甚至没有想到用这些钱去买一件好看的衣服,或者自己出去吃一顿好的——看看他的朋友庾宏,每月领着文工团两千多块的工资,心安理得给自己买一大堆好吃的,猛抽好烟,大清早一个人去高级茶楼饮早茶,也能花得差不多。

但他不能,他无法一个人去享受这些。即使有时卖了画,一时有了兴头,想着奖赏一下自己,出去外面吃顿好的,也定是要叫上好朋友和相熟的大学生志愿者一起的。他会欢欢喜喜地说:“我最近卖了一张画,有个两百块钱,请大家食饭。”大家也高兴,便欣然答应,坐上他和村民们的“坐骑”,一起出去。

每次我去泗安,只要彭海提知道了,就一定要请我去外面吃饭。我们常去一家潮汕餐馆,因为双手不便,他总是会随身带一把叉子,吃饭时,会笑着自我调侃:“我这是在吃西餐。”相比早前,他在外面吃饭已经自在了许多。吃完饭,一定要是他买单才行,他会非常认真地告诉你:“你们后生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我老人家留着钱没用的。”众人知道他的脾性,都会顺着他来,只要他开心就好。

他依旧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七八十年过去了,他仍不时会记起他刚患病那几年,村里的老人对母亲说的那句“可能是以前做坏事做太多了”,现在他能行善积德,就要去做。他也会袒露自己的心声:如果有下世,要做健康人,不要做残疾人。

那时有个收集麻风村旧物的退休记者黄焱红也在泗安长住,常往各地麻风村跑。彭海提便告诉他,如果去了那些村里,哪里有需要的就告诉他,他要捐钱。有时他也跟着黄焱红去,在一个偏僻山区的麻风村,出入不便,许多老人都出不来,彭海提便把画画义卖的钱拿出来,给他们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

2015年,彭海提准备陪黄焱红等人一起回家乡的竹棚麻风村看看,临出发前想起大只佬如今还在老家,便想跟他约在竹棚会一面。好不容易找来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后来,他才得知大只佬已去世了。

去了竹棚,也只有十来个病人了,有两人还是1975年新洲解散时回来的。外面都5G了,这里却刚刚通电不久。看到那些病友有几个也是手脚不好的,彭海提和黄焱红他们商量后,从自己卖画的钱中拿出一部分来,给他们买了一台洗衣机。

8

2016年夏天来了。彭海提因为以前患麻风,身上闭汗,比常人要怕热,上身常穿一件无袖的球衣,露出肌肉紧实的手臂来。他宿舍的窗外多草木,滴水观音、龙眼树、榕树随处可见,还有几棵香蕉树。风景好,也容易滋生蚊虫。夜里蚊子飞入窗内,他的手又不方便点蚊香,所以被叮咬得睡不好觉。

不巧,他又得了重感冒,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心情又开始低落下去,夜里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记忆就像在江上撑渡,不自觉便往记忆深处漫朔。他想起了家里人——他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们了?

1999年,母亲去世六年后,外甥女第一次来医院看他。在隔离的年月里,据说为了保护高级干部的隐私,这个小岛的具体地址被隐匿起来,直接用“21号信箱”来指代,神秘而难觅踪迹。外甥女当时来东莞打工,知道舅舅在这里的麻风院,却不知到底在哪里,最后去了邮电局问,才寻到了目的地。许多年后,外甥女才告诉彭海提,外嫲生前曾嘱托她,要她来日有机会来探望母舅——彭海提这才知道,原来他母亲生前最牵挂的,仍是他这个在远方的儿子。

妹妹和妹夫也来这里探望过他一次。2015年,在“汉达”的帮助下,他也回去老家看过妹妹一家——总之,这几十年来客居他乡,跟家人的联系就是这样断断续续、稀稀落落的。

他的同胞哥哥呢?那个留在母舅家做了儿子的亲阿兄呢?他还活着吗?将近四十年前,他收到阿兄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是弟弟自杀的噩耗,自那时以后,又音讯全无了。彭海提想,如今这重感冒不知还好不好得了,如果说,自己余生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再跟亲阿兄见上一面吧?如果能见上哥哥一面,我死后也会庇佑他一家,祝他“合家大细平安”。这是一个潮汕人,所能给出的最好的祝福了。

一桩深埋于心底几十年的心事突然抖了出来,却忧思无解。接下来几天,他便茶饭不思,整日端坐在画台旁,把头埋在双肘里,什么也不做。

“阿伯,你最近怎么这么瘦?”前来探访的学生志愿者觉察出了异常,问他。

彭海提是不会藏心思的人,心情不好时,一切都显在脸上了,既然有人问,他就说出了缘由。

彭海提的愿望很快便在志愿者中传起来了。最后,来自潮阳的志愿者达达,循着彭海提提供的信息,直接到他哥哥的乡里去藉问,竟顺利寻到了人。哥哥还健在,给彭海提拨来了电话:“海提,是我,我是海春啊。”

那是一口有着浓重潮阳口音的潮汕话,低沉混浊,拖着长长的岁月的尾巴。是他,他的亲阿兄,他还活着——但彭海提的确信,却不是因为那苍老的声音,而是因为对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兄。”彭海提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点颤抖,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一阵沉默。

“阿兄,我们可以见一面吗?”彭海提终于问出了口,像是向着遥远的岁月发问,向着还是少年时的那个哥哥发问。

“不用约地方,你直接回来家里就好了。”哥哥爽快地回答。

“不行啊,那些侄子侄女都没见过……”彭海提连忙说道。

“没关系,现在不怕的,他们也想见你。”哥哥觉察出了弟弟的顾虑,这么回答他。

彭海提为了哥哥这句话,好像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彭海提将回家见哥哥的事告诉了易院长,易院长便安排了黄焱红和职工谢翠屏带他回去,达达和另外一个志愿者小寒得知事情已经敲定,便提出要一起回去——这样的人生场景难得,她们也想去凑个热闹,做个见证人。

回想当年独自回家看母亲时的一路曲折,这一次,却有一群朋友陪着他回去了。彭海提开心地一口应承下来:“你们愿意一起去最好了,给足我面子。”他心想:有他们一起去,就算那些年轻后辈们看到自己会怕,也会不看僧面看佛面,不敢表现出来。

一想到要跟哥哥见面了,彭海提心里就复杂地翻腾起来。他准备了几幅自己画的画,又想,还能给哥哥带些什么特别的礼物呢?他想起了林楠留给他的紫砂壶——哥哥在老家那边肯定是要喝茶的,于是便把紫砂壶带上了。

一别五十年后,彭海提又回到了华里西村这个母亲出生的地方、母舅长居之所。一切已经面目全非,除了几座祠堂旧建筑依稀可辨,其它的,他几乎快认不出来了。半个世纪里,兄弟二人过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再相见时,二人都已是满头银丝。彭海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哥哥,哥哥长得高大魁梧,几乎比他要高出一个头。而站在哥哥身边的嫂子,正是自己母舅家的大表妹。

岁月重重叠叠,光影交错,一齐涌上来了,彭海提感到有些恍惚。他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七十年前,而眼前的表妹,已经一下从几岁的孩子,变成了个和记忆里外嫲年纪相仿的老太太了——她真像外嫲,虽然老了,还是好看。

彭海提突然有些为难:“我是叫你阿嫂,还是叫你表妹就好?”

她回答:“叫我表妹就好。”

在哥哥家里坐定后,彭海提把自己的画给了他,告诉他是自己画的。谢翠屏便在一旁说,彭海提如今会写书法和作画,还义卖帮助别人。哥哥听了,很为弟弟高兴。彭海提又小心地把紫砂壶拿出来,跟哥哥说,这是以前老友留下的古董,特意带来给他。

夜里,表妹主动把床让了出来,彭海提和哥哥像幼时一样同床而眠。想到还能活着见到自己的亲阿兄,彭海提思绪汹涌,难抑激动,在床上翻来翻去也睡不着。他注意到阿兄也一样醒着,于是问:“阿兄,你也还没睡着吗?要不我们来聊天。”

于是兄弟二人便躺在床上聊了起了来。阿兄谈了自己解放后去海南做民兵的经历,谈他的苦情,彭海提则聊他在医院几十年生活的悲喜。不知不觉中,一直聊到了天光大亮。

彭海提看到了墙上挂着的母舅画相片,便站在那里端详——潮汕人家大多都会摆着自家先父和先母的相,多是在父母年迈之时提前画好,多用炭笔画成,多求神似,好在父母年百年之后年节家祭时用。彭海提站在那里看得出了神,思绪又飘出很远。一切来都不及哀悼,家里的先人——外嫲、母亲、母舅、舅母——都已不在了。

“可真像啊。”他最终强露微笑,感叹了一句。在一旁的侄子提议让阿叔画一张他父母的肖像画,又叫他画一些好彩头的画,下次再见面时带来。彭海提欣然应允。

彭海提的画作在广州国际学校义卖(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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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的画作在广州国际学校义卖(作者供图)

家里的后辈们大多都外出打工了,很多侄子侄女都没见着。临别时,哥哥让他过年再回来一趟,大家再热热闹闹团聚一次。彭海提同意了——他们谁的心里都明白,人生此时已近尾声,能见上一面是一面了。

到了大年初三,按照约定,黄焱红和谢翠屏又送彭海提回了哥哥家里。这次侄子侄女们都回来过年了,真是子孙成群,一大家子加起来有二十多人。后辈们欢欢喜喜地迎接这个远道而来、素未谋面的阿叔。彭海提之前带来的画,被挂在了客厅显眼的位置上。

哥哥和侄子还特地邀请了族人一起过来吃餐饭,加上一起去的志愿者,屋里一共围坐了三桌,场面热闹非常。黄焱红跟彭海提的哥哥说,来年开年,彭海提将作为康复者,代表中国去日本参加国际麻风遗产研讨会,家里人听了,都很高兴。

这便是彭海提和哥哥的最后一次见面。

9

了却一个多年的心愿后,彭海提开始为四月份的国际麻风遗产研讨会忙碌,他画着何仙姑、关公、武松等中国神话或者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准备到时送给参会的十三个国家代表。这时彭海提八十岁了,再过一年,申请护照会更加困难,所以在考虑参加会议的人选时,大家都一致推荐了他,觉得应该让国际友人们认识这样一位特别的老人。

画作完成大半时,彭海提隐约感到有点腰痛,后来便愈来愈严重,但还是强撑着完成了所有的作品。来巡房的医生听说他腰痛,便给他开了一些止痛药,但并不起作用,他夜里又开始痛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便像青年神经痛发作时,一个人放声哭。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还能活这么久。死何足惧?可这次本来难得有机会出去见见世面,却遇上这样的事,心里实在气恼不过。他衰老、痛苦又脆弱,在无法安眠的夜里,潜藏心底的那个念头又一次浮起来了,他决定再次将匕首伸向自己年老受困的身体。唯有这样,他才不用受它牵制,被它激恼,为它忧愁,因它受伤了。

三月的一天,他在那张洒满阳光的画桌上写好了遗嘱,写明自己剩下的一点钱都留给最好的朋友黄德平,然后准备等晚上隔壁房的黄德平睡着了就吞药。到了黄昏时分,他拿出了那瓶存放了多年的安眠药,还把尼龙绳绑在画室的窗上——以前吃药都死不了,这次吃完药再上吊,一定就稳妥了。

他想着,还得等德平睡了再行动,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等到晚上七点多,隔壁房间的灯仍然亮着。他望着那边一直亮着的灯干着急:“德平怎么今天还没睡?”

不等了。他拧开了药瓶盖,把药倒了出来,跟上次一样,把那些粉末也吞下去了。他搬了椅子,靠着绑绳子的那个窗台,想着等黄德平睡着了就上吊。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头栽在地上,昏迷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躺在外头洪梅医院的病床上——那晚黄德平要睡觉时,望见他画室的灯还亮着,感到有些蹊跷,便走过来看,发现了晕倒在地的彭海提。

再一次自杀未遂,彭海提感到头又晕又胀又痛,夜里频频做噩梦,梦见自己从楼顶、从山上滚落下来。惊醒后,他下意识按住了扑通直跳的心脏——他有心脏病。

得知他自杀未遂住院的消息,次日一早我便决定去医院看他。彭海提穿着病服躺在病床上,见到我来,很开心。他告诉我,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也不知怎么来的医院。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有点离恍惚,眼底平素的忧郁深邃竟消失了。

我相信他没在说谎,他是真的失忆了。我心下想:都忘了吧,都忘了吧,暂且做一个丢失了记忆的“无情人”吧,这样便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因为摔倒,他的腰椎部分断裂,在洪梅住了两周才出院。后来我们在泗安的画室闲聊时,他的记忆已经慢慢恢复了过来。他告诉了我之前自杀的事,还给我看了他写的遗嘱。我想努力说点什么,却似有棉花塞住了喉咙:“伯啊,你要好好活下去,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

我感到每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我用尽胸腔的力量把它们推了出去。我哭了出来,我不敢想象他的离去,我觉得那对我来说是无法承受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那么痛苦,在今天这么好的社会,我也愿意接受大家的爱,我也舍不得这个世界。”彭海提眼神忧郁深深,泪水顺着那浅浅的眼底又流了出来。

他告诉我,他去问了长驻服务的义工姑娘:“为什么阎罗王老是不愿意收我,是觉得我受苦还没够,罪孽深重,不肯收留我?”

姑娘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他:“上帝要留下你做见证。”

几个月后的盛夏,彭海提被评选上了“东莞好人”。早前有人告诉他有这个评选活动,评上了有两千块奖金,他没有多想便答应了,说评上了就把钱都捐出去。许多认识他的志愿者和义工都主动为他拉票,最后,他顺利评上了。他很欢喜,他知道这个“称呼”,是社会好心人,是学生志愿们为他争取到的,是对他的一种认可,他因为这样的原因珍惜它。

彭海提荣获“东莞好人”时的合影(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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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荣获“东莞好人”时的合影(作者供图)

10

2019年秋天,彭海提收到侄子的电话——他哥哥生病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去见最后一面,哥哥便去世了。

紧接着,新冠来了。泗安既是医院又属于养老院,大门一拉,村民出不去,志愿者也进不来。时隔三十年后,已到暮年的彭海提,和几十名村民又一次隔离在了这美丽的孤岛上。

在四方寂寥中,彭海提仍在努力把日子过下去。每日清晨起来,他开着小电动绕岛闲逛,看白鹭湿地飞,江上日出红,芦苇随风拂。就这样看到了2021年年初,一日早上他兜风回来,踏楼梯台阶准备回房歇息时,左脚踏空,失足摔了下来。没摔伤骨头,但大腿淤青一片。不得已,他只好搬下楼来住,黄德平仍是留在楼上。

那年六月,疫情后医院包车外出买东西的日子,彭海提没有出去,他以为黄德平去了,可到了中午十一点,买东西的人都回来了,却没有见到黄德平。彭海提感到不对劲,赶紧走回宿舍,就听到有人在楼上喊他:“快来,德平起不来了!”

他的心几乎就要跳出来了,拼了命想一口气冲上楼去,却好几次爬不上台阶,差点就跌倒在地——还是那只受伤的左脚,二十多年前,因为它,他无法回乡在病危的母亲床前尽孝,如今不过楼上楼下的距离,又因为它,跟老友的距离被拉得那样远。

终于爬到了楼上,他看到德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盛满的眼泪一下子就飙了出来:“德平!德平!”德平听到了,一只手无力地摆动着,眼泪也顺着眼角垂了下来——他中风了,说不出话来,身子也动不了了。

德平被送去了外头的水乡医院,十多天后出院,仍然是被抬着回来的。他瘫痪了,被安排到了一区有护工照护的房间住,刚回来那天深夜,便从床上摔了下来,第二日早上才被发现。彭海提知道后,又是难过又是自责,从那之后,晚上便收拾床铺过去那边睡,好照看他。彭海提一直记得黄德平的好——2013年他截肢后,穿着假肢上下楼不便,德平每日去楼下冲热水时总会帮他冲上一壶。年节时候,也是德平炒了菜二人一起吃。

彭海提和他的电动车(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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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和他的电动车(作者供图)

彭海提仍旧每日清早六点多开着电动车在岛上闲逛,人间再孤寂无奈,也不可辜负了这美景风光。他沿着四区旁的小径一路往北,左边是绿油油的香蕉地,地里曾满是劳作的人,如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过去的河涌里已长满了水草,河道堵塞,不像以前小船可以直接开到里面来了,也没有了运香蕉的船。偶尔才能在半路撞见一两个身体较好的村民,骑着单车,也正闲逛。到了码头边上,太阳已经升起,江面波光粼粼,彭海提便开着车,迎着风,沿着堤边慢慢地走。

回去路上,彭海提看见一串香蕉坠在枝头,想到那些护工平日照顾德平很辛苦,就想摘了去给她们尝尝鲜。他自己走上前去,没注意到杂草下有个小土坑,又是一脚踩空,失去平衡,把大腿摔断了。

被封控的我,第二日一早得知了他摔伤的消息,只能打电话过去。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哭了,他告诉我,他很痛苦,晚上又睡不好。我劝他动手术——我想起自己的一个亲人,也是年老摔断腿,因为采取了保守治疗,最后的日子十分痛苦,不出半年便去世了——想到这些,我也哭了起来。

我意识到彭海提的状况很差,决定每日给他打电话,陪他渡过这难熬的时期。开头那几日,他的情绪起起伏伏。他说,有个护士一直鼓励他,跟他说现在医疗很好,劝他要动手术,有个老人九十多岁了,做了手术,已经快恢复过来了,还推着他到那病房去看。我也趁势鼓励他,说,听护士医生的建议没错的。

他最终答应了做手术。我得知那个医院可以探访,便决定等他做完手术后去看他。动身前一晚,我想起了许多跟彭海提过去相处的点滴——2016年临近年关,钱囊空空又未来不定的我跑到了泗安岛上过年,他见我没回家,问我:“你没回家,你妈妈会不会想你?”我告诉他,等元宵再回去,他便对我说:“我这里有一包腊肠,东莞当地的特产来的,你到时带回家好不好?”我当时几乎就要哭出来了——在这异乡的土地上,眼前这位潮汕阿伯温柔的话语抚慰了我。

因为疫情,我们已经一年多没见,我本来想买些他给我买过的潮汕绿豆饼去,却听说那家绿豆饼在疫情期间倒闭了。我又想起五年前他在洪梅住院时,曾买过一束花去给他,这番又在医院相见,还是带一束花去吧。

按照防控规定,我们只能在电梯口见面。知道我回去路途远,聊了不过一个小时多,彭海提就催我回去了。临别前,他说:“等我出院了,你再来探我咯。”我愉快地答应了。

十多天后,彭海提出院了。我向泗安医院递交了探访申请,虽然按照防疫规定,过去只能探访一个小时,但为了见到他,我还是去了。我们在楼下的房间里见面,聊了一会儿后,出乎意料地,他拿出了红包,要我收下。我受宠若惊,不知他竟做了这样的准备,告诉他,实在不能要。我口气坚决,心想,这份坚决,敏感的他必定接收到了。

“你一定要收下,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他口气比我更坚决,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我惊讶又心疼,突然意识到,经过疫情这三年封控的生活,他更显孤独衰老了。

“一定要收下吗?”我问。

“是,你要收下,这样我才安乐。”

我知道我非得收下不可了。可是我得承认,当时有一点我自己也觉察出来了窃喜——因为我终于知道了,我在他心中是占有一个位置的。我想,这个红包,是他在还过去半个月每日电话问候的相伴之情,别人对他好,他定要加倍地还回去的。

“阿伯,你可以送我一幅画吗?”我突然想起他的画来。几年前,我认识的另一位麻风村里的画家陈安华,他在世时我从未跟他要过画,在他2017年突然离世后,我才从他弟弟那里拿了一幅画。我不想再有这样的遗憾。

彭海提爽快地答应了。我挑中了一幅花鸟画,画上是两只可爱的胖嘟嘟的小鸟,并立在枝头,一只紧贴着另一只,眼神温柔地望向对方。画面的右上角,是《圣经》的一句经文:亲爱的弟兄啊,神既是这样爱我们,我们也当彼此相爱。

从泗安回来后,我开始整理笔记,准备动笔写彭海提的故事。我生出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他活着看到自己的故事。

11

彭海提在轮椅上了坐了这将近两百天,左脚才真正快好了,但还是有点肿。他可以穿上假肢,但力气仍不够,也不能走远,要在前面推一张轮椅,慢慢学步。

黄德平经过将近一年的康复,有一边的手和脚终于能动了。护工把他扶上轮椅,让他在外面广场上自己慢慢挪动。彭海提便在一旁陪着他,看着他。

有一日,彭海提突然在电话里告诉我:“实话告诉你,我本来是不想活了,但你们一直劝我,安慰我,还有德平,他现在需要我,我不能这个时候离开他。”这时我才明白,原来他心里仍是想着我们,念着大家的好,不愿见众人伤心。他放不下患难之交德平,仍是要把情义还回去的。正因为他爱我们,他终于没有放弃生命,他用勇敢和坚韧,用对我们的爱,去克服和忍受,熬过了那些困难的日子。他真是了不起。

临近过年时候,我给他寄了一箱坚果。他年纪虽大,但牙口仍是很好。春节时候,他给我发来了语音,祝我新年快乐,又告诉我,不用花钱给他买这些东西:“你还来日方长啊。”

又过了十多天,他发来语音告诉我,他元宵那天又摔了,已经在外面住院一周。这一次,他语气平静,似乎学会了克制,不愿叫我担心。我打了电话回去,才知道元宵前一日,他在推黄德平上坡时被轮椅撞到了腰,第二天去捡掉地上的手机时又摔了。医院检查结果是,腰部有根肋骨开裂了,但这次还好,不用动手术,只是遭罪。

那时我正在写他的故事,知道他这次状况比较稳定,便跟他说等他出院了再去看他。可是他的经历太丰富,他的爱和痛都太深了,我写得十分艰辛。

彭海提出院了,我又给他打了电话,他问我:“你什么时候来探我?”

我告诉他:“我正写你的故事,就快写好了,写好了就去探你。”

又一年春天来了,泗安那里一定又是百花争艳、鸟雀斗鸣,路旁那些榕树一定仍是那样茂盛葱郁。是的,我要到那里去看彭海提了。

彭海提收录进《美丽心灵》的画作(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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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海提收录进《美丽心灵》的画作(作者供图)

(为保护文中人物隐私,望岛、连青、王超和来来均为化名)

作者:张馥兰

编辑: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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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馥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