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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游走在街巷的胖子美食家”连载第2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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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肉切分肥瘦,再切薄片,备好青红椒碎,干椒碎,蒜碎,豆豉。热锅冷油,肥肉先下锅煸炒,放辅料,炒出料香,再倾入切好的猪瘦肉翻炒,加盐、酱油、味精调味,倒一瓢清水,焖煮一会儿,再放蒜叶、芹菜,略一翻炒出锅,便是一碗极下饭的小炒肉。

张文幼时,母亲偶尔会做这道菜给他吃,炒辅料时,一炝锅,香气就溢了满屋,母亲在厨房呛得直咳,张文却好闯进去看热闹。

那时家里已经搬到了机关新建的宿舍楼,五楼,有个单独的厨房了,不大,多一个人都腾挪不开,张文小胖子钻进钻出,碍事,母亲有时候会斥他,有时候又会叫他来帮忙,“把那碗富菜拿给我咯。”浏阳话里芹通“穷”,要避讳,所以称芹菜作“富菜”,切好了用碗盛着,倒入肉汤里滚两滚,便起锅了。

是的,张文家的小炒肉是有汤的,做法也繁杂些,口味却是一等一,碗中堆起嫩白的肉片和翠绿的芹段,青红椒碎与黑豆豉点缀其间,刚出锅,红褐色的汤汁微微漾,热气腾腾,如一弯温泉拱着初春枝芽新绿的雪岭,夹一筷子,油渣、豆椒的焦香与过油后蒜香层层叠叠,一口吃下,辣味冲开味蕾,肉嫩芹脆,满口鲜香,再兼之汤汁黏稠鲜咸,扎扎实实的肉汤,是拌饭的好物。

这道菜,张文小时候常吃,长大了虽会做却做得少,下馆子,多数餐馆没有,也没有刻意去点,哪知年初住了个院,却又吃上了。

1

2023年仲春,张文得了一场病,住进了医院,此前,他的第二本书刚刚出版,再往前一些,交了小说书稿,这场病来得莫名其妙,张文躺在靠窗的病床,看窗外时雨时晴,一旦天晴,便又是回南天,哪怕在楼上,空气中也尽是潮闷,让张文觉得无助又无聊。

在张文的记忆里,幼时的仲春时节,也与淅沥的雨相关,冷暖交融,骤一变暖,便又是回南天。张文住机关大院,直到上小学,一直住在院子里一进办公楼一侧一栋平房的一楼,门口有棵玉兰树,夏日荫凉,然而老旧的宿舍一室一厅,在仲春的回南天里,地上洇着水珠,母亲常抱怨家里潮潮的,被子都是一股子湿气。这时节,母亲脸上的笑容都少了许多,父亲的生日恰在这时节,父亲常常托信回乡,要祖父母不要来,“崽女生日小事情,反正再过一阵,双抢便要回。”这是父亲的说法,母亲的说法却是,“潮成这样,可不敢接你爷爷奶奶来,要得风湿病的。”

直到张文读高小,单位新建了宿舍,楼房,一家人得了个指标,终于搬到了新楼的五楼,那是顶楼了。

房虽然是公家的,终归是乔迁,外公外婆派大舅来贺喜,带来了乡下的土产,鱼是自家塘里的,一大块猪肉,一封鸡蛋,还有只甲鱼,大舅说那是外公去水库里钓的,家里没人吃,带给母亲尝鲜。

大舅略一坐便走了,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改革的春风吹到了小城,政策放开,他辞了村会计的职,自开了个花炮厂。

母亲却望着那只甲鱼发了愁,想了半天,拎了只铁桶,将甲鱼扔桶里。

张文看着活物,满心好奇,想去逗弄,被母亲喝止了,“莫搞,它咬了人可不得松口的。”

“姆妈,这东西怎么吃?”张文没吃过,满心好奇。

“不好弄的,”母亲叹了口气,又望着张文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会给你做好吃的,甲鱼寒凉,你病才好呢。”

张文搬进新居没几天就病了一场,怕冷、发热、呕吐、嗓子疼,春上感冒多,张文打小就小病小灾不断,母亲已是见惯不惊,张文夜里发的病,折腾了一夜,母亲给喂了几粒穿心莲——这是家中常备药,煮了粥热在灶上,又请隔壁班同学带信去学校请假,便上班去了。张文在家躺了半天不见好,吃进去的药又吐了出来,躺着没劲,看书头晕,缩在被子里望天,一身滚烫得根本睡不着,无助又无聊。

等母亲中午回来,才去的医院,“这回厉害些,只怕要打屁股针咯,”母亲带了饭,张文吃不下,“坚强点啊,我给你看看喉咙。”

屋里暗,张文张大了嘴,母亲打着手电给他看,“好像是红了,扁桃体炎。”母亲笃定地说。

母亲似乎什么都懂,张文反正不太明白,他只知道母亲在身边,他的心里就安稳了,人都没那么难受了。

乔迁新居的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别多,小城就那几条街巷,青石板连着黄泥巴路,雨水在地上汇聚,浅处成洼,深处成坑,行人泥一脚水一脚,张文独自打着伞,踉踉跄跄地跟在母亲后头,从宿舍去医院只需过两个街口,转一道弯,便看得到人民医院的招牌,不生病时熟视无睹,生病时便是畏途。可三病两痛常有,从小便常打针,大一些了仍旧怕,注射室里面病人用的高椅子,大人们坐着打,张文趴着打,每年总得来几回,自己脱了裤子,趴在椅上,不看,针还没落下,脸已经涨得通红,打完了,博得大人们一句夸奖,“真勇敢啊。”

针连打了几天,张文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不过是个小插曲,他只是有些小抱怨,这几日母亲做的饭食清淡,不见荤腥。

老天爷似乎听到了张文的抱怨,这不,转过天来的周末,大舅就送肉来了。

母亲整了好多配菜,红椒、青椒、白蒜、干椒,又唤张文来帮忙,帮她一起择菜,芹菜要根根掐筋,吃着才爽脆,这可是个细致活,母亲掐着芹菜的大头,轻轻一撕,难嚼的粗筋便拉下一条来,张文有样学样。

“搞餐肉给你吃啊,”母亲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我崽是懵懂运没走完,总有些小病小灾缠着。”母亲啧着嘴,“大了、老了得病才不得了,你外婆当年得癌症,收了半条命咧。”

张文听不懂,附和着母亲嗯嗯啊啊,心里却是雀跃的,他知道母亲要做小炒肉给他吃,只是这种小炒肉母亲不常做,平时母亲做的炒肉,就是辣椒炒,青椒切得米般碎,和着肉片炒出一大盘,也是好吃的。可相较之下,还是这种好吃些。

“你小时候出疹子,发不出来,我还请了看事的呢,”母亲眯着眼,盯着手里的活计,“最后还是胡家巷的李医师开的方子,用了就发出来了。”(编者注:看事的,指巫道一类

“只是一味药引要经冬的河柳根,害我下到河里去摸,”母亲啧着嘴,“才开春,水冰得刺骨头咧。”自己发疹子,张文是没有印象的,但张文记得,直到上小学,母亲偶尔会带他去城南一条巷子里,寻个瘸腿师父烧符化水给他喝。

“还有那年你被水豆腐呛了气喉,也是急得我气往下坠。”母亲摇了摇头,腾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张文的额头,“这个崽啊,只晓得磨(折腾)你娘老子。”

张文躲着母亲的手,嘻嘻笑着,母亲佯嗔,努起了嘴,“哪天你磨不了娘,你就会想娘的。”刚说完,又自失地呸了一口。

待到真正起了锅开炒,香气飘满屋时,张文就坐不住了,钻到厨房里看,涎水溢得嘴兜不住,说话都含糊,等父亲回来,三人开吃,张文集中火力盯着那碗小炒肉,肉嫩芹脆,汤汁咸鲜,极下饭,“姆妈,带点汤硬是好吃些呢。”张文一嘴鼓鼓囊囊。

“这个费工啊,我那么忙,不过氽点汤,火气没那么大。”母亲笑眯眯地答,好像儿子对这道菜满意让她也满足,她给张文夹了一筷子青菜,“知饿无大病,小菜也要吃,不挑食才会身体好咧。”

母亲又与父亲扯家常,说话间转到那只甲鱼上,父亲也皱了眉。

“送给李医生吧,家里莫搞。”父亲说,母亲点了点头。

2

张文确实没少磨娘,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懵懂运一直不走,小病不断,还摔断了腿,母亲像个抱鸡婆一样,护着崽,操尽了心。

时日流转,张文在走不完的懵懂运中懵懂地长大,他上了高中,顶着一脸饱满的青春痘,颗颗喷薄欲出,他的家也从机关的五楼,搬到了城东新建宿舍的三楼,母亲给张文买了台单车,天天骑车去上学,那时学校门口的圭斋路已经翻修成一条水泥路,平整宽敞,每日晚自习后,张文与同学们骑着车呼啸而出,在路中放开双手,小兽一般地枭叫,发散着青春用不完的精力。

高中文理分班后,香港“四大天王”的歌正流行,张文结识了一个新朋友,朋友本名姓黄,却有个外号叫“学友”,因为他与张学友一般有个大鼻头。学友极善聊天,在张文的面前像个老江湖,虽然神似张学友,但他喜欢的是刘德华,会唱许多刘德华的歌。最初,学友跟张文聊起他那遥远的南乡山冲里,说他快上初中了,连汽车都没有见过,跟大人去乡里,看到马路上的汽车,兴奋地跟在后头跑了很久。熟稔了,便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张文上一堂接一堂生动刺激的生理卫生课——学友是体验派,如果他没有吹牛的话,他说的每一桩事都是实例,相当于现身说法。听他说过几个案例后,懵懂的张文一下子就开了窍。

而学友自述自己的开窍是在初中。他初中在南乡的某中学,寄宿,他的数学老师与他们住在一层,是走廊尽头的一个单间。数学老师是个年轻小伙,很开朗,与乡小的一个女老师交了朋友,女朋友丰满美好爱浪漫,两人很快如胶似漆,下了班便一起。有时候,女朋友不回去,熄灯铃响了,同学们睡下了,女朋友也就留宿了。宿舍几个胆大的就摸黑去听墙根,“我是后来被拖着去的。”学友极力表述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被动性,但其实就是他也去听了,当时的他既紧张又激动,随着同学蹑手蹑脚地走到走廊尽头,将耳朵贴到冰冷的木门上,听到里头压抑的呻吟与呢喃,那话语里有许多动词与形容词。

“我听懂了,就直不起腰了……”学友啧啧地叹。

学友说他的童贞初二就交出去了,暑假里,他去村里远房表婶家看电视,天气燥热,屋里就他们两人,“看着看着,她就来亲我。”学友再次表达他在这个事情上的被动性。

学友的讲堂常常在晚自习,听众不止张文一个,还有同学朝麦,学友的故事总有续集,总像是讲不完,女朋友一个接一个,故事香艳又刺激,两个不通人事的少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尊他为师父。请他吃饭,请他看录相。学友的表达却总是风轻云淡,仿佛历尽千帆,二人佩服得他要死。

从高二的夏天开始,张文偶尔周末会请同学去他家里吃饭,父母下厨,给张文的朋友们做一顿好吃的,学友是必请的,他还可以点菜,张文果然是执弟子礼的,狗腿得很。“请你妈妈做个小炒肉吧,几好吃的。”学友心心念念,“我们乡下不是这个搞法。”

热腾腾的一碗小炒肉端上桌,学友必是连汤带料地舀上一勺,配着饭,大口吃,那时候的学友精瘦,饭桶一个,顿顿要吃八两饭,换作张文家的碗,是三堆碗饭。端着碗大口扒,眼睛却从碗沿上探出,望着桌上,睃着下一筷要夹的目标,正宗的饿痨鬼相。

“肉嫩芹脆,满口香。”许多年后,学友早已经发福,回忆起那碗小炒肉,仍称赞不已,“现在没那个味了。”

他始终没有想过,那是张文这个雏儿对于学友私相授受生理卫生知识的一种等价交换。对于异性的向往与希冀,在学友的描述中被不断放大并且扁平化,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包括对于两性交往的认知。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张文都以为男方是被动的,他老是等,老等不来,连交女朋友都晚了几年。

高中的时光只是当时觉得长,后来想起来,短之又短,让张文甚至记不起许多同学的名字与样貌,只记得那段时间里,学校里发生了两件事,众人皆知。

一个大风天,一位学长冒雨返校,他在暴雨中奔跑,风吹断校门口一棵槐树碗口粗的横枝,恰砸在学长的脑门上,他摔倒后又爬起来,甚至还走回了寝室,爬上了床,一睡下去,就没有再起来。

张文上一届的高考前夜,一位学姐的父亲从乡下搭车来看她,老父亲想在学姐考前给她补充营养,炖了一只老母鸡,放了小半斤鹿茸,督着学姐吃下,第二天的考场上,学姐流起了鼻血,继而晕倒了。

旁人的悲苦虽然不一定能引起共鸣,但却总给人以对未知的恐惧,如同音乐中频繁出现的节奏,带来一次又一次的不确定感。

而张文自己,整个高中无病无灾,只有青春痘给他困扰,那一脸蓬勃还带着硬块,后来被同学戏谑地写进了他的毕业纪念册里“横看成岭侧成峰”,比喻虽然不恰当,但满脸的丘壑让他无比自卑。

母亲因此想尽了办法,遍寻名医,有那么一段时间,母亲隔一阵就带个小碗回家,碗底小小一坨已经凝固了的甲鱼血,母亲逼他喝掉,也不知是从哪打问来的偏方,谓“甲鱼性寒凉,消痈肿。”

3

等到脸上的青春痘彻底消失,已经是好几年以后了,在张文进入了社会、终于放弃了学友教的那一套被动等待技、费劲巴拉地追到了他的第一任女朋友以后。

而在将近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家又数次搬家,从城东宿舍,又搬到农械厂旧址的商品房,再搬到对河的天马山下,大约是恨死了回南天吧,母亲一直选择住楼上,越高越好。

无论内城对河,总归居家生活,母亲做的小炒肉一直是家庭餐桌上偶尔会有的一道菜,一直是带汤的做法,细微的区别,不过是最后放青蒜叶或是放芹菜,还是一起放。

时日流转,随着蕉溪岭隧道的贯通,小城到省城的行车时间大大缩短,从前要半天,现在一小时,学习省城的风气较之从前更烈,建起了步行街,修起了环线,拆旧建新的风潮愈演愈烈,追逐风尚的红男绿女,穿着从省城大商场里购置的行头,花枝招展地穿街过巷,变化渗透到生活的细枝末节。

不知从几时起,小城开始流行起了酱汁肉,取代小炒肉搬上了大多数餐馆的餐桌。肉是先用酱油等辅料腌过,和拍扁了的椒、剁碎了的青椒一起炒,说是从长沙学来的时兴做法,虽然味道各擅胜场,但看相却着实一般,雪岭含春变成了雨打芭蕉,绿意破败、泥泞潦草。

食物的流转迁徙恰如人的流转迁徙,张文在长沙就业后,学友也辗转过来了,他大学的专业并没有给他的就业加分,反倒是他的大鼻子和神肖张学友的长相,以及他见人便熟络的社牛症让他闯出了一条自己的路来。

在他给自己创造的各种因缘际会中,还曾参加过一次湖南某电视台的模仿秀,他在电视模仿秀里唱了一首张学友的歌,磕磕绊绊、数度破音——也是难为他了,毕竟他喜欢的是刘德华。节目并没有泛起多大水花,他却因此结识了一帮幕后人员,并顺利地进入了一家刚刚创业的广告公司,作为公司的元老级成员,见证并参与了电视业及电视广告最辉煌的年代。

他与张文同在一城,见面不多,生意忙起来,见面的机会便更少,基本维持在一年一次,临时约,临时聚,在外头餐馆吃一顿饭。学友久经商场,应酬多,蓄得一身肥膘,车倒是越换越好。二人没有生分,见面仍是极亲热,仍是“师父、徒弟”叫得欢,不多时,另一位徒弟朝麦也在长沙落户,得了师父的真传,生理卫生学入了门,医药大学毕业后在长沙某三甲医院行医。

三人聚会,初时学友带他们去吃香喝辣,去各种贵的、装逼的餐馆消费,后来返璞归真,专寻小巷苍蝇馆,追寻从前的味道,还曾寻到一家醴陵菜馆,点了一份小炒肉,“你试试,就是从前在你家吃的那个味。”学友得意洋洋,彼时的长沙大街小巷都是辣椒炒肉,寻这一口正宗小炒肉,属实不易。

张文跟着朝麦吃大户,嘴里吃得欢,心里却一直有个疑问,也不知道别的地方的小炒肉到底是什么做法,因为在张文自小的认知里,母亲做的,甚至浏阳早先的小炒肉,一直都是带汤的。因此,当他知道这道菜名叫醴陵小炒肉时,多少有些愤愤不平——既然做法相同,怎么就让醴陵冠了名去呢?

这期间,张文在长沙也搬过几次家,从桂花公园的租住房,搬到桔园的宿舍,再又到另一处雨花亭的自购房,茶园坡与侯家塘那是后话。

旧友新知混在一堆,形成了一个新的、更大的朋友圈,每周都要聚的几个朋友半开玩笑半顶真地结拜,结成八兄妹,这其中就有兄弟老五与飞爷,前七人是叙齿,张文行四,老五自然就行五,飞爷最后进圈,虽然他年纪比张文还长,却也没有人让他了,飞爷排在最末。

张文会做饭,只要有人餐后捡场再洗碗,他便乐意偶尔展露一下厨艺,他会尽量合理利用时间与工具,看菜式做搭配,蒸炒各几样、高压锅再压个汤,一桌菜很容易就弄出来了。

老五彼时还在做教辅生意,生意不大也不小,不是聚会的日子,一个人也来张文家吃蹭食,可怜兮兮地说和老婆吵架了,老婆赶他出来,他还要点菜,张文做的小炒肉和红烧猪蹄是他的最爱。某一次这厮竟还带着老婆孩子来了,说是本来吵的,临到要出门了,又和好了,索性一家子都过来吃一口。

他两口子都不会做饭,平日就是两边老人家打秋风,自家厨房做摆设。来得多了,张文也不惯着他了,有什么吃什么,张文的小炒肉是跟母亲学的,自己几经试验,才勉强还原,但做起来繁琐,芹段要根根掐筋,吃着才爽脆;又说猪蹄,虽然可以请商家剁碎了,也总有些毛茬茬要燎掉,都是细致活。

“不会做我教你啊。”张文烦他,“自己在家做不好些,跑这么远。”

“主要是来看兄弟。”老五一本正经地说,“我还带了酒呐。”他倒是每次来都不空手。

“跟你玩,硬是有味,心里顺畅,我生意都好些。”某次酒酣时,老五狗腿地说。

“我天生吉祥物体质,”张文喝醉了也吹牛,“跟我做朋友,至少助你十年大运。”

“你也要学着做饭咧,”张文斥他,“我也到你屋里吃回饭噻!”

“不学,”老五摇头如拨浪鼓,长吁着酒气,笃定地说,“事情都做不完,还有闲心......”

老五没说完,嘻嘻哈哈地自失地喝下一杯酒。

张文略一思忖,大约懂了他的意思,不是不学,是不在意,环顾四周,老五与他周边许多他的朋友一般,都处于奔事业的最好辰光,心里一股子劲,反而张文自己却是安于现状,懒散庸。那么老五爱来他家里玩,也许并不是那么喜欢这里的菜色,而是喜欢张文家这种慵懒的氛围,乌飞千里,寻枝小憩,不过是找个躲懒偷闲的地方而已。

在一段时间里,他仍一直持续着到张文家来玩的节奏,直到张文结婚、生子,兄弟联络给家庭让路,热络的交往才渐渐淡下来,这中间老五也开始换车,也是越换越好。

而张文仍是逍遥散人一个,工作按部就班,做个家庭生活的积极参与者,闲时,他喜欢上了喝红酒,但把它当作一件很私人的爱好,夜深人静时,看一本书,喝一瓶红酒,酒不拘优劣,但要喝够。于是时常看着看着书,酒意上头,思绪乱飞,书中的某一个情节,常常唤起脑中旧时的某一段时光,过往历历在目,因由却看不分明,好似一场春秋大梦,他还没有醒。

4

时间又过了十年,张文已进中年,人生不过蹉跎,这十年里,夜里除了喝酒以外,他给自己又找了个爱好——写作,号称非虚构作者,本应笔耕不辍,他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懒,他果断放弃掉东奔西走的田野调查,写的都是身边旧事,某次朋友聚会时,他趁着酒意指着一桌人,“你们都是我的素材。”

而人到中年,眼前的事物越模糊,从前的事物却越清晰,他长久地耽于回想,过去的点滴与现实记忆融合,在夜晚的酒精麻醉和开着的闪着白光的笔记本前,一行行仿宋三号字整齐地从指下流出、映上屏幕,那些过往熟悉又陌生,令张文时常陷入时空的错愕中,不知今夕何夕。

同样是这十年间,张文的两个好友,老五与学友经历了人生的起落,他们差不多同时站上了本业的巅峰,又先后转头,掉入互联网的销金窟,在试图实现一款App的广泛应用时,耗尽了家财,老五甚至还因此负债。而这二人做的项目如此相近,让张文一度以为,诓他们入局的是同一个人。当然,这些都是后来重聚时,张文听他们自述的,此前,大约有三四年的时间,他们断了联络。

张文有时候也觉得好笑,学友与老五虽与张文是朋友,彼此却没有交集,发财之后各有了新的圈子,与张文渐行渐远,寥落之后又重聚,张文便有种“二十年前旧板桥”的感觉,朋友们可着劲地折腾,人生走高走低,而自己除了老了些,轻易懒得做饭吃,其他的,好像并没怎么变。

而某些曾教人困惑却被遗忘的事物,如退水的洲脊,渐渐显露。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不规则的生活的持续,张文开始失眠,在不喝酒的日子里,需要借助药物入睡,再往后,喝酒也睡不着了。

在这种尴尬而窘迫的境况中,张文对于自身的写作又有了一层新的认知,那源自三年前的某一时刻的蓦然醒觉,他以为自己掌握了某种技能,实际上是陷入了一种自我的束缚之中,而绑住自己的那根绳越收越紧,他极力挣脱。

母亲离世后,某次张文陪父亲外出吃饭,席中有一道红烧甲鱼,父亲夹一块厚厚的裙边吃得欢,张文倏地想起小时候舅舅家送甲鱼来,父母愁了半晌,转送他人的事情,既自己喜欢,为什么要送人呢?

“这道菜,你妈只会红烧与清炖,红烧要过大油,清炖要用肥肉切丝一起炖,哪里舍得呢?”父亲停了箸,眉头轻蹙,唇边却有笑意,“吃不起噢。”他拍了拍眼前年过不惑仍不太懂事的儿子,“赚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倒是水推沙,那时候一分钱都要算计,都要省的。”

这许多年里,张文多次去到湘潭、醴陵,那边小炒肉的做法与浏阳的别无二致,1983年以前,浏阳与醴陵并不属长沙,都归属湘潭,张文大胆地揣测,或许是属地原则让口味互通,就像90年代后,辣椒炒肉以及一系列日常、包括学习长沙话在浏阳的盛行一般。而在漫长的时间里,小城的人们,经历了对省城的盲目推崇与模仿后,重拾起对本乡本土老礼旧俗的传承,小炒肉与辣椒炒肉在许多餐馆的菜单上成为单列的两个品目,不再混为一谈。

不仅仅是如此,在这十年间,张文感到周边的事物与他对世界的认知起落同频,如同盛大的宴会缓缓收尾,如同长跑者的气力渐渐消耗。在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喧嚣落尽,一切都以一种无奈、绝然、不可抗的姿态返璞归真,而命运的难以把握,所有的努力如同在彀中扑腾,就像他多年前看过的一首诗,“某些事物逝去……如同网无法握住水。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

而这脉络,是从一开始便生长在那里的。

5

2023年初,张文得了一场病,事发突然,他在开车途中,突然心悸、头晕,失去了距离感,勉强把车停到路边之后,叫了代驾。

朝麦给张文安排住院,住进了脑科病房,所有的检查都做了,最后出了一个疑似的结论,“睡眠障碍导致的植物神经紊乱”。学友来看他,告诉他自己的经历,在生意失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曾夜夜因焦虑辗转难眠,直到某一天,他打内心里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没有了就算了,要死卵朝天。”学友说,“我认输。”打那天开始,他神奇地恢复了睡眠。

“我跟你不同。”张文嘴硬。

自住进病房始,张文感到了一种浓重的疲惫感,仿佛人被抽掉了筋。哪怕隔壁床的大叔整日刷短视频,再隔壁床的大伯一夜要上十次厕所,偶尔因看不清扶墙扶床还会摸到他的脚,他也不管,他只想睡觉,仍然会被吵、被惊醒,仍然需要借助药物,但他敏感地意识到,过往的药物使用只是抑制自己的亢奋,这一回,才是真真实实辅助疲惫的身体进入艰难的修复期。

然而修复何其容易呢?

这是张文近二十年来,第一次入院,他真正地感知到身体经过长时间挫磨后的破败,确实,小时候的三病两痛正如嫩草冲破泥层,是磕磕绊绊的成长;年长后的三灾六难却似秋枝逢霜寒,是落花流水的消耗。

老五来看过他两回,第一次,他背着个背包,给张文带来了一些水果,“你的书我看了,”他轻轻地摇头,有些艰涩地、字斟句酌地劝张文,“你有没有想过,不要写这些了?写的都是自己,情绪陷进去,太消耗了。”

张文一愣,他没有回应,那一刻,他有一种被人窥破内心的懊恼。

老五走了以后,张文又失眠了,他不得不承认老五的话是对的,归根结底,这种自身写作的内耗,对往事的恋恋不舍,才是导致自身虚妄、混乱的因由,查不出的病因都在精神层面,在医学无法探知的心渊里。

第二次来,老五一早就电话嘱咐了,给他送饭,“我搞两个菜给你吃,试试我的手艺。”老五说。他生意失败后二婚了,新生了一个女儿,开始学习下厨、做家务。张文猜老五的厨艺在入门级,这餐饭里必有一道番茄炒蛋。

张文猜对了,菜式都用乐扣盒子装着,番茄炒蛋不单有,还做得中规中矩,另有一道黑乎乎的,带汤的肉块,张文麻起胆子才夹了一筷子,肉做老了,硬,芹菜没掐筋,煮软了,陷牙,吃着又辣又咸,还有股子焦味,“醴陵小炒肉,我在抖音上学的。”

这是小炒肉?

张文像见到了一个面目全非的老友,不敢相认,半天才分辨出应该是蒜碎炸得太焦,连带着汤都是黑黢黢的,他勉强吃了几筷,看着老五热情满满,实在不好意思去纠正。

番茄炒蛋口味淡,不足以下饭,他又吃了几口小炒肉,居然吃出味来了,食材都正宗,肉不嫩就多嚼会。就着这道并不正宗的小炒肉,他扒下了一饭盒的米饭,“知饿无大病。”张文将就着吃饱了,若消除掉对小炒肉的执念,老五做的小炒肉还是咸辣下饭的,又不是谁做的小炒肉都有雪岭含春的傲然姿态,多数的呈现,大约都是这般雨打芭蕉,泥泞不堪吧。

老五走后,张文给手机安装了抖音,他也刷了起来,一直刷到夜深,那一刻,他的心里是放松的,他想通了一个事情。他认输了,不但认输,还认怂,放弃执念的松快转为心里的舒坦。

张文戴着耳机,在短视频的音乐声中沉沉睡去。

作者:索文

编辑:沈燕妮

题图:gol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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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