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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在城中”连载第34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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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夏天,我应了远房表妹阿雅的邀请,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

汽车盘山而上,左边是山,右边是河,河对岸又是山。细细的溪水依着山势一路汇聚而下,水势渐浩荡,至一处山崖,便如白练入了一汪碧蓝的潭水,白水涧由此得名。如今,白水涧也算本地小有名气的景区,我却只知道溪水一路向下,会经过我童年的故乡临溪。

算起来,我有十几年没回来了。这些岁月里,我却总是梦见这溪水。水是暗绿的,安静得像是凝固的时间。水面慢慢涨上来,轻轻托浮起我,河里的鳐鱼摇摆着柔软的身体,在我的周边翩跹,隔岸影影绰绰有一两个人影,寻寻觅觅。

二十多年前,我和阿雅也曾这样沿河岸行走,日头晒着,通往小镇的路像是没有尽头似的。村里人三三两两坐在门槛,用猜疑的眼光审视着我们。

“唉?那是不是那个死了爹都不会哭的孩子?”突然有人喊了一声。

“都十来岁的孩子了,还不会哭?”

“真是不懂事。”

……

附和的声音尚在远处,听上去却如同锤击。“他们乱说,你不要理会他们。”阿雅小声地说,勇敢地拉着我向前走,仿佛她纤细的双手可以将我从泥潭里打捞出来。

如今,再次回到这里,这过去的一幕幕,仿佛电影倒带般地在眼前清晰起来。

1

80年代末,我出生在沃野千里的临溪。长辈们都说,临溪在建国初期是鼎鼎有名的生产队。这里有两条互相垂直的柏油马路,一条贯穿中心街市,一条通向杭州城。

我的童年就在这直角边的粮站里度过的。两米多高的白墙围成院子,统一规格的粮仓,像一个个小水泥盒子沿墙排列。粮仓里堆满了稻谷和小麦,粮食上面用木板铺一道落脚处给管理员。有时候我们淘气,便会顺着木板爬上那高高的谷堆。

院子中心是一个四五米高的大凉棚,可容约百人。白天扬稻谷、晒稻谷,晚上大家歇了农活,就在凉棚下纳凉唠嗑。凉棚下有风车有水井,红色的吊桶上上下下,有时井水上面会浮着个翠绿的西瓜。

粮站周围散落一些高低大小不同的水泥房子,若前面带小小的菜园子,那就是粮站体制里的人家。有一个菜园子里,鸡冠花和凤仙花开得红彤彤一片,金桔树仿佛一把绿伞,那便是我家了。

那时,粮站的工作是份令人羡慕的差事,周围小伙伴的家庭虽然各有各的复杂,但父母双方里在粮站工作的那一位总是“好的”。而我父母亲皆在粮站,自然都是“好的”。我母亲当年作为知青下乡,多少和村里的人有些不同,人生得端庄,针黹又巧;我父亲是临溪人,爱看书,擅长手工,伞骨改钓竿捉泥鳅,做昆虫标本等等,总能和孩子们玩到一起。

下乡的知青嫁给了当地青年,母亲在结婚时受了家里不小的阻力,其中大部分来自我的外祖母。外祖母年轻时从临溪小镇嫁去了苏州城,她觉得既出了小镇,断无回去的道理。可适逢国家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她只得送宝贝女儿又回了临溪(外祖母娘家当时也是临溪的大户人家,想着亲戚们多少能照拂一些),心里却总盼着哪日政策变了,女儿能回苏州。她反复叮嘱我母亲说:“一时受些苦没什么,若是嫁给当地青年,那就铁板钉钉,回城便千难万难了。”

虽然性子泼辣的外祖母也曾说了“敢下嫁以后就别回来”“断绝母女关系”之类的话,但我母亲后来觉得和我父亲合适,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外祖母拉不下脸来,我父母结婚时,她坚决不参加,只让舅舅到临溪送了礼,全程陪着。然而,终究是血浓于水,我父母结婚以后,外祖母虽然嘴上哼哼唧唧丝毫不让步,但还是会让我父母一起去苏州团团圆圆过个年。有了我以后,外祖母开始敛着不中听的话,过年时也是笑眯眯的样子,让我有了个“苏州慈祥外婆”的印象。

爷爷早早就相中了我母亲这个儿媳妇,最后成真了,自是欢喜。我大伯和二伯早已在余杭成了家,我父亲继承了爷爷粮管所的工作,留在了临溪,姑姑也跟了临溪当地诊所的一个医生,算是离鳏居的爷爷最近的一双儿女了。

记忆中,我的父母不曾吵过架,家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书也多。粮站的大人们过了大凉棚,总会顺道上我家来坐坐。有带着针线和女工活计来的,有来围着炭盆烤火的——那青皮的栗子在火盆里哔哔地响,还有嗑瓜子聊天的,借钱的,借书的,说事儿的——跟他们一起来的孩子们和我,只等着父母一句“你们去后门玩吧”,就彼此追逐着,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后门是我家厨房北门,门墙内是粮站,门外是田野竹园和小溪,井水旁边的水渠欢腾地穿过我家后门,跑出粮站,汇入山溪中。打开后门就像打开游乐场的大门:溪水里捉鱼,摸螺蛳,溪边抓蜻蜓,捕蝴蝶。山上的映山红一大片,像在浓绿里打翻了海棠红的染料,还有野百合,桔梗,黄花菜。“捻佛珠”(薏苡的别称)的种子可以摘下来做手链,竹林有笋,有荠菜,有大人们能发现不了的野鸡,毛色鲜艳。我最爱的还是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田,盛夏的时候和小伙伴躺进去,看风将身边的叶片一浪浪地翻起,托举出一朵朵紫色的小花。

白水涧的表妹阿雅是外婆娘家的后辈,同我年龄相仿,也常来到我的游乐场。傍晚微凉的风,带来父母亲的呼唤:“燕子——回来,燕子——”我们便像鸟儿归巢似的,各自飞奔回去。暖橘色灯光从晚饭开始亮起,直到母亲编织着衣服,哼着童谣,“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我由它温柔地包裹着,沉沉睡去。

月末,父母工作便繁忙起来,开会出差加班都是常事,我有时去粮站小伙伴家吃“百家饭”,若是小伙伴爸妈也忙,我们便一道沿溪走个一里地,到我爷爷家吃饺子,再不济,就去爷爷家隔壁的姑姑家吃饭。姑姑邀我吃饭倒是极为热情,但每次去她都在骂,不是骂姑父就骂爷爷,声嘶力竭。夏天时候,她还会当着我和小伙伴换衣服,一把脱下汗衫乳罩,我们吃完饭就赶紧开溜。

小镇里人情简单又复杂,简单的是家家相识,门不闭户,永远热情,复杂的是为一点利益就可以大打出手,哪怕兄弟手足。我母亲却总能和每个亲戚家保持微妙的平衡,家长里短,闲言碎语都不沾身。姑妈和爷爷,甚至是居住在余杭的大伯二伯都时不时有些龃龉,大家倒是总能心平气和地来我家坐一坐。

我的童年是快乐的,就像那紫云英,在大地上恣肆地生长。

2

到了我读小学的年纪,父母开始担心起我的教育来。我自小不见得是个爱读书的孩子,书看着看着,便开始撕着玩。阿雅表妹在幼儿园做错了一两道题便哭着回家,我错了不少也全不当回事儿,颠颠地又去玩儿了,时常还找借口赖学。上幼儿园没几日,我爬上桌子把日光灯砸了,老师提溜着我上了门,要我退学,母亲好一顿说,才给老师劝了回去。

晚上打完板子,看我依然没心没肺的样子,母亲兀自叹气:“你看隔壁那风风,年年全班第一,坐下来就看书。我们燕子怎么就不爱读书?”

“风风那也太过懂事了,哪有咱女儿活泼可爱。”父亲总是这样,十分偏爱我,平时若是我和孩子打架输了,他也要来帮一帮忙。

“风风全年第一,去了城里也就能读个杭州普通中学,我们家燕子不会中学都考不上吧?”

“考不上也没事儿,燕子开开心心不挺好。”

“好什么好,我们家都是读书好的,她一个读不出书多丢人。”

“也还好吧?不就是不爱上课。我看她写字画画就颇有些风骨。”

“就给你宠坏了。”母亲转过身去收拾毛线,不再理睬父亲。

我记得有棵泡桐,紫色的花随风扑簌簌落下来,带着些腐烂的香味。树下摞着些赭色的坛子,我坐在那些坛子上,望着碧蓝的天空发呆。秋天的天空高而远,只有丝丝缕缕的云,仿佛被风打扫过似的。

母亲走过来问我想些什么。

“苏州外婆家。”我随口答了一句,浮出来外祖母的那张笑脸,它在母亲每日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歌谣里,被空间和时间逐渐美化。

“带你去外婆家好不好?”

“好。”

那天晚上橘色的灯光和之前很多个晚上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母亲的毛衣也不织了,父亲的书也不看了。他们絮絮叨叨地讨论学校、教育,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决定。

于是,8岁的我,甚至来不及仔细理解到外婆家玩和寄宿外婆家的区别,就懵懵懂懂地寄宿到了苏州外祖母家,开始了异地求学。时间铺展开来,在临溪的日子变成了无限的时间轴上一些小小的线段,这些线段越来越短,间隔越来越长。

外祖母的耐心与和蔼很快就到了上限——她有轻度的躁郁症,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这让她的疼爱总是和伤害并存——每每我用临溪话说要去玩:“我要去溪……”她就不耐烦地皱眉头:“你说什么?你想说要去‘白相’(吴语,玩耍)?改改你那乡下的口音。”又或者是在她不小心撞到门框时,反手就是啪啪两下打我出气。但她依然一日复一日地送我去学校,在离学校还有一座小桥的地方向我挥手告别。

苏州的自来水充满了漂白剂的味道,人亦如此,我总觉得同学们的皮肤白得仿佛漂洗过。那时的我被故乡的山风吹得黧黑,野性十足,约莫不是很讨老师喜欢。满教室的苏州话,我只消一开口,老师便解释:“她从浙江山里来的,听不懂大家讲话。”转身便开始用苏州话说:“妮都弄书飞到替尼涅(你们把书翻到第2页)……”

班主任来自一个军人家庭,残着一条腿,性情颇有些暴躁。她每天踏着铃声进教室,摇着手里的戒尺啪啪响,学生们得像庄稼那样端坐得整整齐齐的,不然就挨板子。我听不懂苏州话,每每张望别的孩子,想从他们的动作里判断出老师说了什么,稍不留神,便会挨打。

到后来,挨打就成了家常便饭。年幼的我也不知具体缘由,似乎也不全然是肤色和口音,毕竟我后面极白净的男生也天天被点名:“XX,乃伊前是扇了两记耳光哉进来个呀,成绩介个别介,早晓得伐收乃个……(你之前是被扇了两个耳光进来的,成绩这么差,早知道就不收你了)”那男生白净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学生们便哄堂大笑,老师也浮出满意的笑容。

同学们虽然不懂事,却也多少能感知到老师的喜恶,这使得我在班里格格不入。幸而我小学前便能识字阅读,一年级的功课对我来说并不难。唯独一次,班主任考试时临时改了拼音填写的格式要求,用的依然是苏州话。我全然没听懂,又不敢问。试卷发下来,不及格,拼音那题打了个鲜红的叉,扣40分,外祖母只能去了学校。坐我前排的女生,皮肤略黑,五官却很好看,外祖母问了问她几分,便同我说:“你看人家比你多两分,要好好向人学。”那女生转过头来,朝我笑了笑。

就这样,我突然有了朋友。她叫海燕,名字也带个燕字。我和她一起逃课,一起偷偷留在学校不回家。我们找到一处废弃的公交站,爬上那半米来高的扶手栏杆,任晚风吹着。我想起来我在田埂上奔跑的时候,风也是这样自由。

公交站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一日我和往常那样叫她海燕,却看见她和班里白净的几个女生走在前面,像商量什么似的。我悄悄跟上去,想吓她一吓,却听到她开口说:“我就是很讨厌她这样拍我一下肩,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然后叫我去那个什么公交站……”另一个个女生竖起眉毛附和:“乡下人就是这样,没有礼貌……”“我就觉得她那个角落老有味道……”

我自己去了公交站,发呆,直到风变冷。

夜幕时我回了外祖母家。我无比地思念临溪,想念那些方方的水泥盒子,想念我的游乐场和家里暖橘色的灯光。苏州夜晚的星星异常遥远,只能望见沉闷的黑色天幕上点点微光,全不似故乡的星星,璀璨流光。

到了冬天,我穿着单衣几小时几小时地站在阳台发呆,看对面暖橘色的灯一盏一盏熄了,变成一个个黑色的窗洞。外祖母便骂将过来:“你要作死啊?乡下养出来的真的弄不好。”

3

在苏州半年多,父亲终究先忍不住来看我。我从一堆唧唧呱呱的散学孩子中沉默地走向他。他像小时候那样笑着一把抱起我,左右各亲了一下,刚要开口,我就捂住了他的嘴:“爸爸你不要说话,他们会说你是乡下人的。”然后问他:“爸爸,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后来听母亲说,父亲从苏州回家,在后悔和自责里反复煎熬,问她把我送来城里是不是错的事。但回到理智,他们依然觉得应该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去看看临溪外面的世界。他们加倍努力地赚钱,以供我在苏州的学习和生活。

父亲开始接一些别的活,我断断续续在外祖母家听到一些“跑供销”“帮人卸货”“累吐了”的字眼。

终于熬到了暑假,我回到了临溪。乡亲们的欢喜像是汩汩的泉水似的:

“小燕回来啦!”

“来,来我家吃午饭”

“来我家,我家今天杀了鸡,还有你爱吃的豆腐干。”

“我家XX(小伙伴名字)一直说要找你玩。”

“小燕长高了啊,来拔一拔萝卜能长更高。”

小伙伴们从大人身后笑着看我。不多会儿,就得到大人的赦令,拉着我去后门玩。那熟悉的游乐场又像往常一样为我打开了。

母亲陪我去看爷爷。爷爷依然沉默寡言,眼神却很欢喜:“小燕子回来啦!中午不要走,在这里吃韭菜饺子。”他拖出一张坑洼不平的长条椅给我坐下,立马到厨房揉起面来。

母亲去帮忙,爷爷想起什么来,去了里屋。厨房到里屋有高高的木门槛,他迈过时已经显得稍稍费力。他跨进去又跨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包:“爷爷过年见不到你,红包给你留着。”爷爷家里四面钉着些捡来的破木板,桌面也掉了漆。我那时不太懂,但心里觉得酸涩起来。

表舅刚买上摩托,听说我回去了。兴冲冲地骑摩托接我去白水涧。我很喜欢那段从临溪到白水涧的路程,起伏的青山相连,空气里是树林的清香。白水涧的水很清,阿雅教我怎样两手交替地撑在水底,假装游泳,怎样抓那些虾子,都是些新鲜有趣的事情。

其余亲戚家也都是依次要见一见的,余杭的大伯也时不时邀我去他家玩。

去到大伯家,他掏出家里稀奇玩意儿逗我。那时他刚有BP机,教我用它打电话。第一次打到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很紧张:“燕子,你怎么了?”

“大伯教我打电话。”

第二次,还是这样。

第三次,我拿起电话:“爸爸,我想回家。”

余杭到临溪20多公里的路程,父亲没多久就出现在大伯家门口。

那天中午的阳光很热,路边金灿灿的稻谷堆一个接着一个,我紧紧趴在父亲背上,像只小树袋熊,心里却有十足的安全感。

这样的生活一晃3年。每次回临溪,大家对我加倍的欢喜和热情,似乎要弥补大半年的别离。再回到苏州,每一天都变得很漫长。我在苏州的冷漠和临溪的热情中被反复拉扯着,暑假的我和非暑假的我,仿佛是两个人。临溪的小伙伴们慢慢也习惯了等待暑假,我回去他们就拍手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夏天来这里……”

4

那年我11岁。

我在匆忙间被舅舅舅母塞进了小汽车,说家里突然有点事,学校已经请了假,可以带我回去几日。

我不喜欢车,我喜欢风拂过头发的感觉。那一路,我听着外面猎猎的风不停地拍打着车身,像是在唤我。黢黑的树影在晚风中被拉长,变大,像诅咒似的朝小汽车扑上来。我记得窗外的夜空,星星仿佛落了一颗,眼皮不受控制地跳起来。

我终于看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心里暂时踏实起来。我那方方水泥盒的家,必定是干净整洁的。父亲一定会像之前抱我起来,用胡子刮我脸。

可是迎接我的是一柱袅袅的烟,母亲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头发糊在了脸上,我从未见爱干净的她如此凌乱过。她一把拉过我,泣不成声:“你爸爸就这样没有了,他昨天出门还好好的,就这样没了啊……啊……他就这样胸膛开着,人就没了啊……”

亲戚们拉开了母亲,她又哭倒在床上。我抬头看见卧室白墙上悬着黑白的照片,和我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带着温柔的笑。

我大脑空白了一会儿,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努力消化眼前的一切。

这大概是个梦吧?我再睡一觉就会好的。我掐了掐自己,没有变化。我看那些父亲常看的书籍和收集的标本,都像往常那样被收得整整齐齐的,好像他马上就会过来把它们打开似的。但是父亲没有了,再不会回来了?

姑妈更大的哭声把我从呆滞中拉了回来,更准确地说,是干嚎。她眉眼挤在一处,脸却是干的。我才意识到卧室里挤着好多我熟悉的不熟悉的大人。

母亲又哭着过来抱我:“燕子,我没有你爸爸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突然醒过来一样,哭着抱她:“你还有我。”

那晚我陪同母亲守夜。灵堂里满是人,过了半夜,打牌的打牌,笑的笑,就像往日里来我家那样,母亲的悲哀竟是与他们毫无关联。我穿过喧闹的人群,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理解“父亲没有了”的含义:他不要他的书了,也不要我了?我看到灵堂的灯光投下来密密的人影,像黑色的烛火般摇曳。唯有爷爷沉默地坐在影子末端的一张小竹椅上,仿佛铜像一般。许久,他转过头来,擤了下鼻子。灯光映出他古铜色的侧脸,盈盈有泪。

梆子声响了一下,灵堂里又传来姑妈干嚎的声音。

总是要强的母亲给父亲办了小镇里最盛大的一个葬礼,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花圈车水马龙地上了山,一个接一个地码在墓碑前。无非是给活人看的,父亲长眠在故乡的山里,夜晚只有千里的孤坟。我揪着路边的花草,沉默而带些恶毒地望着昨天晚上还嘻嘻哈哈的人群,他们开始高高低低地号哭起来。

小镇里闲话总是穿得很快。葬礼过后没多久,我和母亲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有说我母亲克夫,有说我是个不会哭的混账孩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有风言风语说母亲要改嫁。而说得最凶的,是我的姑妈。

姑妈和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至今是个谜。她是当地卫生所的医生,姑父则是所谓的“所长”。姑妈在卫生所是出了名的蛮横,那二层充满了双氧水味道的小楼仿佛是她的私家诊所,想骂便骂。我童年时十分害怕靠近卫生所,我怕消毒水的味道,也怕还没到门口,能听到姑妈扯着嗓子骂姑父:“你这个死人,没种的东西……”

父亲出事时,先去了卫生所。据说是灌了大量的生理盐水,服了些头孢。父亲进卫生所的时候还是八九分的精神气儿,灌完盐水就被横着抬出来了——姑妈赤脚大夫出身,所学也就是“输头孢”,在镇上看病,虽然有些纠纷,居然也应付过来了。也就这次,一袋药下去,眼见没有效果,姑妈就吼着护士让她加大快输液的速度。

“我们那平时输液啊,都是一滴一滴的,给你爸输液,像开了水龙头。”葬礼那天,卫生所的小护士说。“在诊所待了半天,开始你姑妈不让(你父亲)走,说多灌点盐水就好,没啥事儿。你爸他拔了管子,你姑妈又给插上,拔了又插上……拗不过就这样灌着,后来突然就不行了,也不知道谁叫了救护车……”

送到杭州市立医院,上了手术台,父亲已经只有出的气了。医生似乎是尽了所能开了胸腔,然后又缝合了回去,宣告死亡。

于是就有人议论:

“你听过没有,她姑父之前在余杭医死了人,才偷偷到临溪来的。以为没人认识。”

“这又不是她姑父治的,是她姑姑。我看这都是天命注定的。”

姑妈对我父亲的死讳莫如深。邻居听到她同爷爷吵架,说到父亲名字后,她就将将的泼妇骂街起来,嚷嚷着“天生短命”“克夫”……衬着她原本凸嘴瞪眼的脸,越发地可怖。爷爷一言不发地从姑妈隔壁搬了出来,自此极少与她往来。

母亲整理父亲遗物时,翻到心血管疾病的书,发现父亲曾做了不少的标记,其中有一条就是心肌炎应避免大量输液,可能诱发心衰。加之父亲临终前对姑妈的治疗手段激烈地抗拒过,母亲总是心里存了疑。可她只能把话都咽下去,却多少和父亲那面的亲戚也生分起来。

母亲自此变得敏感而爱哭,偷偷地哭。我知道她心里苦,总会晚上一个人悄悄去父亲坟上。我找到她时,她已经下了山,在群山黝黑的背景前,披着泪珠似的月光。她无声地牵过我,手指冰冷而潮湿。我们就这样沿着田埂小路,漫无目的地走。在月光下,沉默地,走啊走。旁边的溪水,也被夜色染得漆黑。多亏这一点点的浮光,显得不那么幽深。

童年好多次,是父亲带我走这里的,我喜欢趴在他的背上,有时他把我举得高高的,逗得我咯咯笑。这是我记事起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关于父亲的记忆。走着走着,我突然想起自己过说的:“爸爸你不要说话,他们会说你是乡下人……”嚎啕大哭。

母亲开始相信神佛,开始相信自己克夫。她絮絮叨叨责怪自己,说如果直接把父亲送去市立医院,说如果早点看出父亲生病的蛛丝马迹……给过我美好童年的水泥方块屋,每日烟火缭绕,龛里的观音,眯着细长的眼。

5

学校请的假期很有限,我戴着黑纱,又被送回了苏州。

外祖母自从知了我父亲死讯,每日便坐在家里骂起来。她可以间或不断地骂上三四个小时,骂我父亲是个早死鬼,骂我母亲瞎了眼非得嫁到乡下。若我正在哭哭叽叽,便一并骂上,骂我父亲是我“哭死的”。

那以后,暑假寒假,但凡我提起临溪二字,就会触动外祖母辱骂的开关。所以母亲并没有回到苏州寻找庇护,而是要求粮管所给她调动到其他城市,又托了大伯,凡是能问的都问了。余杭粮管所的经理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也因为母亲在临溪的工作表现也不错,就将母亲调到了余杭,依然是当会计。

母亲搬出了临溪,那个凤仙花盛开的水泥盒子不再是我的家了。故乡没有了我的居所,在苏州的日子变得更长。

几乎全年级同学都知道我是丧父的穷孩子,乡下人的身份,倒是被他们渐渐淡忘了。母亲一个人供我上学终究是有些吃力,我每日穿着外祖父和外祖母给的过时的旧衣服,用努力学习伪装我的格格不入。

班主任换了个脾气好的,笑起来像我第一次见到的外祖母。她每次都想着法儿给我减免些学费,授课也都成了普通话。上学的氛围好起来了,我成绩颇有起色。因为书法绘画拿了一些奖,同学老师突然对我都宽容起来,即便母亲没法去学校,老师有时也能让我跟着其他家长一起开家长会,看老师向家长们告状,倒也新奇有趣。若是有新的同学问我自哪里来,我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浙江”。

四年级时来了个转学生,据说是之前是个太妹,在学校里爱打架闹事。她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些消息,对我丧父这件事产生了莫大的好奇。来的第二周,她早早地站在教室门口,叉着手占了大半个门框,拉着人便一脸兴奋地问:“是你爸没了吗?”

“没有没有。”我不想惹事,敷衍着回答。

“你爸才没了呢!”班长到底底气足一些。

我从她身侧挤进教室,好容易拾起来一些的信心又坍塌了一地。没有人会来帮我,父亲也不会再孩子气地来帮我出头了。

我变得安静起来,这世界与我隔了一层,教室热闹的时候我听到很多人声,意识却像被蒙了一层翳,怎么都听不明白。严重的时候,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我依然喜欢看书,看书是我最好的伪装,这样连外祖母也安静下来,大家识趣地散开,仿佛不该打扰一个乖巧的好学生。我对着书,经常长时间地发呆和出神,想起母亲的哭泣,又不得不逼自己好好学习,用了最笨拙的方式,熬到夜深人静,一遍遍刷题。

我恨姑妈成为我失去这一切的源头,恨那些冷漠和事不关己的笑脸,恨那些流言蜚语。可就算这样,临溪依然是我每年夏天想回去的地方,即便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住处了。

6

我再次回到母亲身边,是五年级暑假。

余杭要比临溪城市化很多。母亲彼时的栖身之所在一个机械所厂房的二楼,一间临时腾出来的办公室,还是大伯托了关系弄到的。楼下正是主干道的十字路口,一楼作为沿街店铺,每日早晨放着“太阳出来红红的火……”然后机械所一楼也开始叮叮哐哐砸起板筋来。

到了中午,40多度的热浪加上周围的噪音,知了也开始拼了命地叫,我只觉得的头脑嗡嗡作响。没有厨房,餐食是母亲从食堂打包来的,没有卫生间,用的是楼下厂子里的公共厕所。

即便这样,母亲依然对生活怀着些浪漫的幻想。她在窗台放了不少的盆盆罐罐,种了些小月季和太阳花。每次开花,她便欢喜起来。若是有迷路的蝴蝶飞过,她便笑着跟我说:

“蝴蝶它可以托人的魂魄,像梁祝那样。”

“你看这蝴蝶一直在这里,是你爸他还舍不得走,他在看着我们。”

只是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母亲笑起来都是苦味。

说来也怪,机械所堆满钢铁的厂房,那年总有一两只阴阳“梁山伯”,黑色带红,拖着水滴形的尾翼,翩翩地在我们房间门口飞,然后在母亲新种的太阳花上落下。

可我已经是一个沉默的小怪物了,对母亲的话总是无动于衷,看什么都可以出神和发呆。淘米时候,母亲和一个远房表舅回来,快活的小表舅将我的手一把从淘米水中拎起来:“呀,你这手指都泡胀了,快别洗了。哈哈哈,你这女儿怎么回事,莫不是个傻的?”

楼下哐哐哐的敲砸声,掩过了小表舅更快活的笑声。

最炎热的几日,母亲托了点关系,将我们房间旁的办公室空调开了,带我进去纳凉。我讨厌空调的气味,挤出一句:“我想回临溪,比这里好多了。”然后从空调房跑了出去。

这里没有浴室,晚上机械所的人走光了,母亲搬出一个大木桶让我去洗澡。周围一片漆黑,月光是有的,被围墙阻着,照不太亮。我泡在木桶里,对面屋顶上的野猫开始嚎叫起来,我便也呆呆地听它们叫着,像婴儿的哭声似的,显得格外凄厉。

也不知听了多久,母亲突然啪地将一条毛巾重重甩了进来,然后听听哐哐地砸起了脸盆:“你有什么不满?你还想要什么?你爸他死了死了!你这个死样给谁看?回临溪?以后不准提临溪两个字……”

说着说着,她又大哭了起来:

“对不起燕子,对不起。”

“你不要这样了,看看关心你的人。”

“妈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妈妈为什么这样命苦…….”

黑夜里,我看不到她的眼泪,我不知道大人也可以这样脆弱,那时,我只想长成冠盖蔽日的大树,来保护她。

我在机械所熬着漫长的暑假,不敢在母亲面前再提临溪。但日子有时候还是太苦了,我抠着回忆里的细节,像是舍不得丢掉的棒棒糖签子。

小表舅来余杭,问我要不要去白水涧。

“能带我再看一看临溪粮管所吗?就一眼。”我忍不住偷偷问他。

“和你妈讲去我家吧,顺带带你去一下粮站,别待太久,不然到白水涧得晚了。不过粮站现在大不如前了,要拆了合并。粮站里的人也有不少搬出去了。临溪镇子都可能要被合并了。”

全国粮食价格市场化之后,粮站似乎慢慢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当年那些如日中天的粮站,财务审核后,合并的合并,倒闭的倒闭。临溪粮站也一样。我当时不知道的是,下一个便是余杭。

我终于又来到了粮站,外面的围墙拆掉了一些,铁锈的大门却还在。一进大门,本来是个豆腐作坊,酸臭的味道没有了,门敞着,只剩了把椅子。再往前走,有个二层的水泥盒子。我小时候淘气,往这家窗户里扔过小石子,被揪到了母亲那里。而现在,窗户敞开着,窗玻璃也裂了。透过窗户向里看,黑洞洞的,看不到那些熟悉的面孔。

一个接一个的荒废院子,光秃秃地点缀着些苋菜。我缓慢地向前走,一直走,心里有什么慢慢地在下坠,走到水井那里,依然没有见到人。

而前面就是我最熟悉的水泥盒子了。门口的凤仙花没有了,鸡冠花也没有了,金桔树被人挖去了,洞还没填上,像睁着没有闭上的眼睛。纱窗上结了厚厚的蛛网,上面挂着些死了的蛾子。所有门都锁着,我再也没有打开它们的钥匙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夏天来这里……”

我回来了,但我回不去了。大家都不在了。终于什么都不剩了。

到了白水涧,一旦走出表舅家,我就听到各种各样的闲言碎语:“没良心”“不知道哭”“她爸是注死的”……阿雅时时陪着我,努力地想让我不去注意那些声音。

7

我在白水涧大病了一场,仿佛有什么下坠得厉害,迷迷糊糊中听到呼唤声,我被人扶起来,突然又“哇”地吐了一地。后面几日,发了烧,有时呢喃着些话语,有时又清醒些。表舅给我去医院配了些药,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又去村里叫了人给我驱邪。驱邪的人也知道我家里的事,做了些道法,说是我爸放心不下我,表舅便又去父亲坟上烧了些纸钱。

醒来前,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看见父亲在一个高高的悬崖上,悬着腿坐着,向我微笑,我们的两山间隔着一条河流。我努力向他跑去,他却神情大变,大声喊着叫我不要过去……

我又听到无数的声音在唤我,好像是叫我去吃韭菜饺子,又好像是谁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苍老的,稚嫩的,欢快的,关切的各种声音喊“小燕子,小燕子,小燕子……”

我悠悠醒来,看到母亲关切的脸,她从余杭赶来了。表舅和阿雅表妹在她后面站着。我已经记不清母亲当时的样子了,大约是憔悴而瘦削。

我记忆里的母亲有很多好看的时候,在一大片红色的凤仙花里笑着的少女,又或是和小姊妹坐在石崖上,头微微仰着,悬着双腿,俯瞰着摄影师,高傲、美丽、干净。而她现在像浮萍似地漂泊着,变得这样的黯淡。也许,当年她若没有到临溪,会依然是班上功课最好的那个学生,然后读大学,在苏州城里过着顺遂的日子。

“你妈给你找个新爸爸怎么样?”舅舅曾经问过我。我没有回答。事实上,母亲从没有动过再嫁人的念头。母亲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追求者们,每次有追求者要开车送我们,请我们吃饭,不是说“要走走”,就是说“燕子她大伯马上来接我们了”。

“我怕万一那个人对你不好,但其实也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你爸。我想我一直都是爱他的。”很多年后,母亲解释说,“每次清明,我偷偷去看你爸的坟,我也想过跟你爸一起去了。可是你怎么办?还是得把日子过下去。”

我知道这些年里她一个人在外,跌倒了还想抓把泥起来。我知道她一个人在余杭的辛苦,耳朵里却还灌满了闲言碎语。我过得不容易,母亲的不容易却是我的很多倍,但她只是跟我说:“想想给我们住处的大伯,想想爷爷,白水涧小表舅……那些对你的好,有时候比你爸给的关心更加细致。”

生病的日子里,阿雅表妹帮着里里外外地忙,时不时地还要安慰我:“以后你随时可以来白水涧玩,你住我家,不要理会别人。”

她再也不是喧闹的送葬队伍里,跟在最远处的那个小小孩子了。而我,却抗拒着长大。过完暑假,回到苏州的我,只是觉得自己该往前走了。幸而功课之前没有落下,认真准备一下,便要考初中了。

千禧之年快到了,余杭粮管所也快倒了。母亲面临着失业的压力,机械所里的房子可能也要被收回。她总是不说自己经历着什么,我和母亲时而书信来往,她总让我想想那些关心我的人。

顺利考上重点中学的我,暑假又去了趟白水涧。表舅妈正在照头做饭,把铲子一扔,大喊道:“燕子运气真好,都给考上重点中学了!这么出息!”

阿雅表妹紧张地扯着她妈衣角:“啥运气好,妈你咋说话的呢?”

我读高中了,余杭粮管所也倒了。母亲终于存够了在苏州买房的钱,向葬着父亲的青山做了最后的道别。母亲在苏州很快找了个收银记账的工作——说是很快,对她来说却觉得很久。她在街上一家一家地看,只要有“招人”的字样便进去问。

母亲的房子离外祖母家不远,也便于她照顾老人。见到我母亲,外祖母依然是要骂的,说一些揭伤疤的话,只是终究还是心疼女儿的不易,我家房子装修时,她天天去现场督工。她也依然关心我的学业,有时我考得好,她还会骄傲地说:“多亏我严格教出来的。”

我逐渐能分辨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伤害背后的柔软和疼爱,就像苏州这个城市,哺育我也给过我伤害。我至今虽然听得懂苏州话,但极少开口说,不过自中学以后,大家也基本都讲普通话了。

我靠着奖学金和母亲的积蓄读完了大学,生活过得省而又省,也交了一些温柔而勤俭的朋友。2011年,我拿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全奖,千山万山地漂洋过海,开始留学、工作。

出国前,母亲和我聊了很久,她依然让我做选择:“我一直觉得每个人的人生应该是自己选择的,虽然当年你可能太小了。”就像8岁时那样,她依然支持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眼里的世界大了,有些事情也能放下了,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8

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换过很多城市。只是那个叫临溪的小镇,于我依然是特别的。因为它,其他城市都成了他乡。我依然会在梦里偷偷地窥望那个锁上的房间,它干净如新,暖橘色的阳光洒在父亲的书柜上,他的标本上,仿佛等着他来打开。我依然思念着故乡,欢喜终究比厌恶要绵长。

我再次见到姑妈的时候,姑父已经因为肝腹水去世了,她和堂姐的母女关系也十分紧张。但她竟不像之前般张牙舞爪了——虽然依旧凸着嘴,黑黄皮肤,佝偻着背,我已经可以微微俯视她了。这一点竟让我觉得她有几分可怜。我已经成长得足够,她的那些中伤也早变得无足轻重了。

2015年,在我父亲葬礼上无比沉默的爷爷也离开了。他留下了之前父亲和伯父们住过的一处小屋——在曾经的临溪——嘱着伯父修葺好了:“得留个房间给燕子住,这样她以后回家,还有个去处。”

大伯说,爷爷离开时呓语着:“燕子什么时候回来?美国是不是要和中国打仗了,叫她快些回来。”我黯然,心里给他道别,也想着再也吃不到他包的韭菜饺子了。

大伯遵着遗嘱,每日五六点就去小屋督工,催着修缮进度。不几个月,建筑外立面都弄好了。大伯说,从楼上能遥遥地看见葬着父亲的青山,问我和母亲要不要去看一看。

母亲依然摇头,临溪这座伤心之城她终究不愿再去。

2022年,时隔十多年,我独自一人,再一次回到了一溪相连的白水涧。临溪终究是连小镇的名字也没留住。我站在溪边,过往一幕幕地浮了出来,百味陈杂。

阿雅表妹在屋外唤她女儿:“昕昕——回来,回来——昕昕。”

小外甥女儿晃悠着红色的小水桶,颠颠儿地向她跑来,就像很久很久之前,我跑回家的模样。

(本文人名为化名)

作者:何颜

编辑:唐糖

题图:《天才基本法》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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