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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人在城中”连载第35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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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正月过完没多久,老家渔溪来信,要父亲带我回去吃酒,说是大堂伯八十大寿。

我本不愿去——疫情阴霾刚散,新毒株爆发的新闻常见报端,贸然穿越城际,风险难测,更重要的是,渔溪于我太过陌生,找不到舟车劳顿前往的情感驱动。

我祖父十六岁离开渔溪,随后在三明的县城生根。父亲降生在县城,至于我,早已自诩三明人。三十多年里,我只回过渔溪一次,还是上幼儿园中班那年。彼时祖父身体健旺,也是带我回去吃酒。

孩童记忆浅。渔溪于我是抽象的、户口本上的一个地址,遥远的血脉之地。我对渔溪的认识来自百度百科:“渔溪镇古称虞阳,晚唐置镇,历史悠久,迄今有1000多年历史,是福清市老五镇之一。其四周地形开阔,北临东流入海的渔溪”,“渔溪镇旅外乡亲近4万人,分布在50多个国家和地区,是有名的侨乡”……抛开冰冷文字,我对它所知甚少。

正欲拒绝返乡贺寿,老家人的礼貌周到却猛地跃进脑海,让我犹豫起来。

最近一次见到老家亲戚,是在祖父的葬礼上。2018年初,祖父没能熬过寒冬,临近年关时凉了身子。除夕近在咫尺,祖父却愈发遥远。家人忙不迭地操办丧礼,希望祖父在除夕夜前入土为安。对速度的执着让葬礼变得潦草,很多环节都能省则省了。

守丧第一天,渔溪却来了人,父亲就安排我招待老家人。曾祖父膝下无女,只有三个儿子,二伯公、四伯公,祖父排行老五(老一辈人堂亲间统一排大小辈分)。四伯公有两个儿子,二堂伯辉和三堂叔朝。大堂伯锦则是远房叔伯兄弟,由曾祖父收养。此番来祭拜祖父的,是大堂伯与二堂伯两家。他们驱车四五个小时,赶在祖父下葬前来道别,风尘仆仆。

初见面,他们围着我端详,我也盯着他们探看。全然陌生的脸上,我依稀发现部分自己的模样,支离破碎,却确凿存在。我在心里笃信,眼前之人与我有着隐秘的联系。

葬礼结束,我带着老家人在县城逛。作为旅游城市的三明县城,街角巷弄都有别出心裁的景致,我了如指掌。三十多年,足够我熟悉这里每条巷子。我侃侃而谈,都像推介故乡了。临别时,二堂伯拍着我说:“有空一定要回老家一趟,渔溪变化很大。”

想到这里,我便不再推脱,由着父亲把我带回渔溪。

2

酣春二月,天气尚寒,驱车四小时有余,我们才下高速,距离渔溪还有半小时车程。疲乏的困意来袭,让人睁不开眼睛。笔直的柏油路直通前进,道路极宽,常有满载的大货车超车而过,五米高的车身贴着我们,压迫感扑面。父亲说,渔溪交通便利,早年便是商贸重镇。

车行沿线,路灯通明,两旁人家却稀疏,灯火零星。我试图穿越暮色,却满眼陌生。窗外风物,任我如何调动记忆,也找不见熟悉的一鳞片爪。

回渔溪第一站,父亲决定拜访他的二堂哥——也就是我二堂伯,四伯公的长子。二堂伯长我父亲十岁左右,前几年刚过了七十大寿。说起他,父亲语带赞叹。二堂伯在当地颇有声望,当过村干部。在乡村,敢说敢干,旁人才会敬你,烈性子能集聚声望。父亲说:“你三堂叔用来盖房子的土地,便是他‘争取’来的。”

前些年,村子动土搞建设,铺路车压坏了家中三棵龙眼树。二堂伯拦下施工队,据理力争。他不同意赔树,而是要求赔偿一块地。正是这块地上,盖起三堂叔的七层小楼。

“没点本事,弄不来那块地。”父亲说。作为长子,二堂伯对外强硬跋扈,对弟弟妹妹却照顾有加,他是四伯公一脉的话事人。

二堂伯已等在门口。他比五年前略瘦了些,精神抖擞,面泛红光,牙齿略有黄渍,全然看不出年逾古稀。他迈步向前,握住我的手,手掌宽厚有力,有些粗糙。

“早就要回来看看,多走才亲。”他对我说,乡音浓重。

他家的房子面积百余平,每层都设计成套房的模样。正厅方正,两间卧房朝南,整体布局分明,只是稍显凌乱,茶几上胡乱摆着书本教材。卧房面积大,床铺摆在中央,显得孤零零、冷飕飕的。

二堂伯关心时政,言语间都是大事。他聊社保政策,抱怨农村社保的不公:“为何农民不能拿到和城里人一样的退休工资?”又义愤填膺:“就应该全部统一,城里乡下一个样。”

他对官场如数家珍,召开了什么重要会议,会议是什么内容,他都清楚。他甚至掏出手机,神秘地展示一段文字,据说是“官场秘辛”。

聊着天,二堂伯脸上红晕更胜。他日子过得悠闲:清晨六点起,先绕小镇健步走,风雨不改;紧接着接送孙辈上学;余下时间便在街坊四邻间游走喝茶,交流天下大事。他拍拍肚子,不无得意地说:“戒烟,还有锻炼,肚子消了大半,身子骨清爽!”

客厅里,两个孩子好奇地看我,我猜乱糟糟的茶几大致是他们的“杰作”。他们是二堂伯的孙辈。还有一个大孙女,成绩好,考进当地最好的中学,住校。说起大孙女,二堂伯颇为自豪。

“会读书以后的日子才轻松。”他冲着两个孩子说得恳切,没放过教育的档口。

夜深了,父亲留宿二堂伯家,我被安排去三堂叔家。两兄弟的房子相隔不远,步行可达。夜色笼罩,周遭都是拔地而起的七层建筑,一排排房子整齐排列,家家户户殿堂楼阁。

薄雾般的月光影影绰绰,穿越楼栋缝隙,铺洒在塞满窄巷的轿车上。渔溪之夜,夜风轻寒,时闻狗吠,一切于我都甚为陌生。

3

二堂伯也曾有过苦日子,80年代,他和大堂伯曾到三明务工,在我祖父家落脚。

渔溪临海,捕鱼凶险,靠天吃饭,饥饱难定。镇里少量土地也非良田,只连片种着些龙眼树,填不了肚子。彼时,连栋的高楼尚不存在,老家人待不住,纷纷外出讨生活。比较而言,三明倒是块福地了。那段时间,省内重工业策略性后移,不少企业从沿海迁往山区,三明人的日子好过。

我祖父母都在县城商业系统工作,计划经济时代顶好的单位。那时商品凭票购买,祖父近水楼台先得月,旁人买不到的,他都能优先购买,外加子女已长大成人,祖父母生活负担小,家境殷实。80年代末,祖父给父亲操办婚礼,很是风光。电视、冰箱和三用机(收录机),结婚“三大件”样样齐全,而且都是进口货。亲朋好友结婚,都要来家借三用机充门面。

大堂伯和二堂伯来投靠我祖父时,两人接连倒了五趟班车才到县城车站。祖父早已等在那里,他穿着暗蓝色中山装,正白的衬衣领子笔挺,脚上穿着厦门产的皮鞋。大堂伯和二堂伯则灰扑扑的,穿着洗得发白的便衣,手上提着简单的行李。渔溪海风大,把两人的皮肤都吹皱了。大堂伯有眼疾,左眼萎缩,只靠右眼视物。二堂伯干瘦,头发如乱草。

两人一眼望见祖父,憨笑起来,带着疲惫。祖父接过行李,把两个侄儿往家领。祖父的房子在青廉巷,是县城中心、芦烽山山麓。那一片都是政府公房,联排的两层砖混小楼很气派,住的都是干部职工,整条巷子也亮堂,人气十足。

祖父的房子在巷子中段,房子对面是一截豁口,早晨太阳升起,阳光第一时间就能铺洒到卧室的床上。祖母已备好午餐。半斤五花肉,用酱油烧好,香气四溢。祖父将两人领进门,安排住进偏房,再盯着他们把一桌饭菜吃干净。

第二天,祖父外出帮忙找工作。彼时户籍制度森严,城市户口与农村户口泾渭分明,农村人想外出务工极为困难。两位堂伯没有手艺在身,只有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力气,祖父多番找工作无果,两位堂伯只得在县城拉板车。他们守在天桥下,妻儿都还在渔溪嗷嗷待哺,微薄的收入难以糊口。

最终,两位堂伯只待了半年,便决定返身渔溪,另寻出路了。祖父又把他们送回汽车站。没能帮上忙,他颇有些愧疚。临上车,他递给两个侄儿一个包裹,装着些衣物、县城土产。他反复鼓励道:“不要怕卖力气,日子会好的。”

县城家中存着不少祖父与老家人的合影。祖父每次返乡,宗亲便相约在祖屋前合影留念。渔溪留着祖父太多回忆,也记录着祖父的羁绊。当然,情分也留两位堂伯在心中——留在三明的叔父(我祖父)心里还有老家,待他们是好的。返乡的时候,祖父多把我父亲带在身边,父亲一口不算地道的家乡话,就是在返乡途中与叔伯兄弟点滴学到的。

4

渔溪交通便利着实不假,笔直的马路把小镇连进密致的交通网,川流的货车昼夜不停。那些满载的货车,碾压柏油马路,发出沉闷的声响,夜色倾盖间,闷响尤为突出,扰人清梦。而且,我还有认床的毛病,所以夜宿渔溪的一晚,不算好眠。

清晨,我被车流声闹醒。三堂叔和婶婶已在餐厅等我,早餐很是丰盛,花生汤搭配着米糕和海蛎饼,都是渔溪特色小吃。花生汤软糯香甜,香气四溢,刚入口就令人精神一振,尽扫颓靡。婶婶见我大快朵颐,放下心来。

熬花生汤费功夫,婶婶五点便起,把去了皮的花生仁放进电饭煲。花生汤的绵密口感是被时间熬煮出来的。花生汤下肚,身子暖和起来,婶婶抢过我的碗,再添一碗。我竭力寻找话题,扮演恭敬健谈的晚辈,三堂叔夫妻也对我好奇,早餐桌上气氛和乐。

三堂叔曾是木匠,我父母结婚用的家具,多是请他到三明制作的。那些家具伴着我长大,几十年了还结实牢固,朱红色的漆面仍泛着光。但木工手艺难养家,2000年左右,三堂叔押上全家积蓄,远渡阿根廷。

说起那趟行程,三堂叔仍心有余悸。他说,自己语言不通,落地阿根廷后,必须按照中间人的要求,在准确的时间点到达指定的卡口,安检入关。机场很大,如织的人群挤在一排通关卡口外,人声鼎沸、语言纷杂。三堂叔定了定神才往前走,眼睛在关卡的编号上来回扫——他必须找到被买通的工作人员,只有从那里通过,才算是真正抵达阿根廷,如果走错卡口——三堂叔说到这里,停了停,看向我:“不仅自己,同行的所有人都会被海关扣下,遣返回国。一切都完了。”

签证盖上印章,只是苦日子的开始。异国他乡,举目无亲,三堂叔晚上睡在公园长椅,以天为盖,以地为席。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在阿根廷扎下根。他先在华人餐厅打零工,安稳下来再把婶婶接去。几年后,夫妻俩攒下本钱,开起杂货铺,日子才有了起色。

三堂叔说得轻描淡写,其中艰辛不易却清晰可闻。

他们全家团聚又是几年后的事了。女儿高三,放弃高考,到了阿根廷就帮着父亲顾生意。儿子初三,在阿根廷完成高中学业,大学读了一年,也不了了之。说起这事儿,婶婶颇为懊恼,后悔当时没远见,尽想着早些赚钱了。

“我那儿子,当时成绩很好。”她说。

三堂叔脸老,头顶稀疏,神色总有些疲惫。谈及阿根廷的生意,他露出得意的神色。初到阿根廷,生意好做,比索(阿根廷货币)和美元汇率1比1,“买卖都是直接赚美元”。现下,南美经济环境不复往昔,阿根廷陷入经济危机,比索和美元汇率已狂跌至50比1仍有余势。更可怕的是,阿根廷汇率波动大,杂货铺的经营举步维艰。

疫情前,三堂叔夫妇才从阿根廷回国——难怪五年前祖父的葬礼上我未曾见到他们。三堂叔把阿根廷的生意留给一对儿女看顾,自己带着孙女回乡,孙女现下在市区小学,三年级,还是阿根廷国籍。

“不再回去,留在渔溪养老了。”三堂叔说,“从阿根廷回国,飞机得近两天,必须在荷兰中转。”

阿根廷和渔溪在地球两端,时差近12小时,一根隐秘的线,穿越地心,从北半球到南半球,如此遥远。三堂叔当初选择远渡,想必下了狠心。

渔溪多侨胞。过去日子苦,讨生活不易,同乡便跨过洋流寻求生机。最先离开的人最艰难。他们通过违规的渠道出国,在危机重重的新环境扎根,每道关卡都要人性命。很多人为了出国,躲在渡船的甲板下,有的尚未抵达,便魂归故里。

当然,这些艰难求生的老家人,已经开出花来。镇子里的高门大院,便是他们从海外淘金回来盖的,像极了一枚一枚勋章,荣归故里了。

前一晚,二堂伯说起当地经济,不无骄傲。在他看来,对渔溪的GDP统计不准确——家家都是侨眷,源源不绝送回家乡的侨资是无法计入本地生产总值的。事实上,渔溪比纸面上来的更为富有。二堂伯的女儿也在北爱尔兰,他盖起的小楼,便有女儿的功劳。

5

往前追溯,家族中最先远渡重洋的,其实是二伯公,也就是我祖父的大哥。他早在50年代便离开渔溪。

几个儿子中,曾祖父最疼爱二伯公。他是黄埔军校末期生,光耀门楣。毕业后,二伯公在厦门郊区警署当差,发妻和儿女都留在了渔溪老家。解放时期,曾祖父敏锐察觉到政治风向转变,便把长子送上南下的航船,二伯公就此流落印尼。

行程匆忙,发妻仍被留在渔溪,身边还有一双儿女,只能靠着来自印尼断断续续的汇款,艰难求生。她命途多舛,独子十四五岁游泳溺亡,留在身边的只剩多病的女儿。后半辈子,她未曾再嫁,一门心思将养女儿,所幸幼女顺利长成。

那时我祖父也会收到来自印尼的包裹,有时是粮油、有时是印尼土产。但海外关系也是危险的,漂洋过海的包裹会引起警惕与怀疑。

祖父靠读书一步步从渔溪乡下走进省城中专,如果不是政审有瑕疵,他还能进入更好的学校。50年代,祖父被分配到三明工作。在单位,祖父是高材生,业务能力过硬,却并未得到重用与升迁,除了脾气臭硬之外,也与亲哥哥身在海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后来,各单位鼓励把干部调到下层机构去工作或送到农村、工厂去“锻炼”。在这场运动中,祖父首当其冲被“选中”。

年轻时,祖父烟酒不沾,下放让他性情大变,又烟又酒,祖母都快认不出了。他一路考学,并没有耕种过田地,乡下的田地能吃了他,抽烟喝酒大概是日子太过苦闷的缘故。一直到退休之后,祖父才戒掉香烟,对酒则痴迷了一辈子。

祖父下放农村时,祖母则留在三明县城,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住在一栋木屋里。多年后,祖母还常述说当时的恐惧:木屋老得看不出年纪,木桩与墙壁都是暗色,看不清纹路,能吞噬昏黄的白炽灯光,周遭类似构造的木屋挤在一起,把狭窄的甬道挤在中间。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她独自穿越漆黑的街道,石板路上,鞋底哒哒哒的声音来回回荡,总让人疑心有人尾随。

回到木屋也不安生。木质阁楼上老鼠来回穿梭,像是知道家里没有男人,欺负孤儿寡母。祖母的恐惧不仅关于居住环境,侨亲的关系也让她惊慌失措,她做好了随时被“下放”的准备。

二伯公此生再未踏足渔溪,他在印尼再有家室,生儿育女,这一支血脉音讯渺茫。关于他略显传奇的故事,多是这次返乡我从族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来的。

在大堂伯的寿宴上,我见着了二伯公的女儿。这个艰难长大的女人,如今身材肥胖,嗓音沙哑。她的母亲,二伯公留在渔溪的发妻,早在90年代便已去世了。

6

在三堂叔家吃完早餐,父亲带我去拜访大堂伯,这次寿宴的主角。

宗族亲戚住得近,大堂伯与三堂叔家仅隔着一条窄路。大堂伯兴致极高,八十岁高龄的他,身材比五年前臃肿不少,缓步走来把我们引进家门。

同乡喊大堂伯“独眼龙”。他的右眼失明,眼眶已缩成一团。许是年纪大了,仅剩的左眼也有些浑浊。大堂伯是养在我曾祖父家中的,当初,他父亲过世,母亲改嫁,所幸曾祖父收留,才磕磕绊绊地活下来。

大堂伯和我祖父年龄相差不大,两人自小生活在一起,关系极好。此番返乡,大堂伯拉着我,一再说我长得与祖父神似,接着感叹时光飞逝,自己竟也行至八十了。

大堂伯的独子专门从墨西哥回来为父亲做寿。谈及儿子,大堂伯很骄傲,说儿子现在在墨西哥“赚大钱”了。

大堂哥身材与大堂伯相若。中等身高,精壮,大嗓门。叙谈间,他电话不停,听来都是生意琐事。他语气急、声量大,方言利落,颇有气势。

当初去墨西哥,大堂哥也是逼不得已。他原本在国内投资煤矿,遇到国内能源改革,旧能源的生意一落千丈,欠下巨额债务,最落魄时,债务压得他喘不过气,不得不卖出自家住房。但身边朋友无人接手,房子最终被银行拍卖,颜面尽失。清偿欠款后,留在手上的钱不足二十万,堂哥一咬牙,用这笔钱去了墨西哥。

在墨西哥,堂哥做箱包生意,从义乌皮包城进货,经由海运集装箱,把箱包铺进墨西哥城。几年间,他从煤矿生意的泥沼里爬起来,每隔几个月就有一个属于他的集装箱从太平洋横穿而过。

大堂伯对寿宴很看重。大堂哥专程回国,早早在渔溪最好的酒楼定位置,给一众亲朋发请帖,连远在三明的我父亲也没落下。我理解其中的意义,寿宴必须办得气派,这事关家族脸面。

听闻墨西哥营商环境的崛起,三堂叔极有兴趣。他打算结束阿根廷的生意,鼓动子女改道墨西哥。阿根廷比索贬值太快,他经营多年的杂货铺过去转手能卖两百万人民币,如今只值四十万了。

参与宗亲聊天是艰难的。渔溪通用方言,我母亲在三明土生土长,父亲则是渔溪“移民”,家中惯用普通话交流,我从小缺乏练习方言的环境。在我看来,方言是故乡不可或缺的部分,而我身上独独缺少这块文化基因。

聊天中,得知曾祖父身后留下的老房子依然留存,我颇有兴趣,叔伯们顺势要带我去看看。那几间位于十二间排的破屋,是他们长大的地方,也是祖父长大的地方,算是我的祖地。

十二间排是渔溪镇的一条老街,过去镇子的繁华之地,我祖父祖母皆出生于此。

祖父母是街坊乡亲,但结婚前二人并不相识。祖父大祖母九岁,祖母长成时,祖父已外出考学,祖母只是听闻祖父是十二间排出了名“秀才”。祖父在三明县城落脚,一年回乡省亲,好心人牵线,才与祖母结识。

十二间排老街现状(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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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间排老街现状(作者供图)

祖母年轻时貌美,鹅蛋脸,两条麻花辫垂在身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祖母家境好,父亲开铺,经营一间杂货店,手还巧,能做篾匠,还通晓木饰雕花。在他的操持下,一家人日子红红火火。

反观祖父,家境伶仃,几间破房着实不像样子。但祖母的父亲喜欢祖父,他把小伙子叫回家,两人吃了一顿酒,便相中了眼前这个会读书的年轻人。他把祖母叫到跟前,说:“跟着他去,不会吃亏。”从此,祖母便跟着祖父离开渔溪,落地三明了。

祖母怀头胎时曾回十二间排养胎。彼时,她不过二十出头,弱不禁风,未来摇摇欲坠,她把握不住,渔溪的十二间排才能让她安下心。那几个月,她再次和母亲睡一间屋子,贴身相伴。有母亲在身边,剧烈的妊娠反应也不那么骇人了。

那个孩子最后没能养大。祖母告诉我,是个女孩,一岁多得脑膜炎走了,我该叫声姑妈。

过去祖父祖母的聊天间常提及十二间排。离开渔溪几十年,那里仍是祖父母记忆中的灯塔。那里的老邻居,谁家孩子娶媳妇,谁家老人过世,他们都知道,就像没离开过似的。祖父说,渔溪临海,夏天多台风,暴雨时道路泥泞,走过巷子全身会溅满泥点子。

无论身体如何远离,生命的根系是不会变的,祖父祖母如是,远走海外的宗族亲眷亦如是。十二间排总能反复出现在同乡的对谈之中,犹如涓流入海。

7

从大堂伯家往东,叔伯带着我步行约二十分钟便到达十二间排,现在这里叫“横街路”。

十二间排早已变样,乡贤们出资,改造了古街,泥水路面变成青白的水泥,再也不怕暴雨天气了。街巷两旁仍有岁月痕迹,不少木质房屋保留下来,晃晃悠悠。一户人家大门敞开,堂屋放着电视剧,主人躺坐屋外,悠闲地和邻居聊天。

十二间排老街重修所立的碑(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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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间排老街重修所立的碑(作者供图)

十二间排中段是“基督教中心街堂”,高耸的十字架意味基督教在此生根。大海让本地人生出飘摇无依之感,需要从宗教中获得归属。教堂比周边木屋华丽,但大门紧闭。叔伯解释,每逢礼拜日,这里才会热闹起来。

十二间排老街上的基督教堂(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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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间排老街上的基督教堂(作者供图)

古街往外,有小片龙眼树林。过去,渔溪广种龙眼,十二间排附近全是果树。盛夏,龙眼结果,深翠的叶面下坠满成团浑圆的果实,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跑出门,聚在龙眼树下,配合着摘果。夏风阵阵,乡亲躲在树下阴凉处吃果子,那段时间,能把龙眼当饭吃。

小时候,我也吃过渔溪的龙眼,是四伯公带来的。祖父的二哥忠厚老实,带着一麻袋透甜的龙眼来三明。那些龙眼被精心挑选,保留着一小段枝丫,保证新鲜。和三明本地龙眼不同,渔溪龙眼个头不大,但是肉厚子小,甜丝丝的。

如今龙眼树林只剩小小一片了。只有目光所及的老树,在乡村改造中幸存下来。这些龙眼树树干呈黄褐色,外表粗糙,偶有微凸的小瘤体,树龄逾百年。叔伯感慨,他小时候龙眼树便是如此,“现在我都七十了”。

站在龙眼树下,我感知与渔溪的联系。祖父曾吃过这树下的龙眼,凝望过沈翠的叶冠;而我也早在人事不知的幼年,品尝过这片土地的甜蜜。

渔溪镇子一小片龙眼树(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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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溪镇子一小片龙眼树(作者供图)

古街尽头,出现一口水井。父亲兴奋地向前,说,看到水井,便是到家了。过去他回老家,几位堂兄弟便带着他围着这口井玩。跑得远了也不担心迷路,只要找到水井,就算找到了家门。

这口井很小很矮,被塑料盖封着。二堂伯说:“这口井现在已经没人用了。”

十二间排街尾,祖宅到了。饶是有所准备,它的破败仍出乎我意料。这栋被反复提及的老房子,院落只有一进。一圈瓦房,围着近百平的天井。天井杂草丛生,乱横的竹竿上,零星晾晒着老人的衣服。瓦房木石结构,木头与砖块混杂在一起,泥黄色的砂浆暴露在外,多数瓦房因年久失修、无人居住而风雨飘摇。

渔溪祖宅全貌(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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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溪祖宅全貌(作者供图)

交谈间,一位依母(老妪)缓步走上来。她应该是这里仅剩的住户,天井里衣物的主人。依母狐疑地看着我们,叔伯上前打招呼,她才热情起来。

祖宅如今是半个宗祠了,宗族有活动,会放在这里。堂屋正中央,挂着历代宗亲木匾,沉黑中透着木色,有些古旧。二堂伯指着西南角落的一间老房,说他们一大家就曾住在那里。房间上着锁,我透过门缝往里望,不足二十平的房间里堆满了杂物。四伯公有五个孩子,我不敢相信这间房能安置如此一大家人。叔伯都笑了,过去住房紧张,家家户户都是蜗居。老房上方搭建阁楼,便是所有孩子的卧房。

“在过去,人和牲畜同居的都是有的。楼下养牛,楼上住人。巅峰时期,祖宅挤进十来户人,摩肩接踵了。”二堂伯颇有些感慨。

看着眼前的祖宅,我想起祖父——他便是在这里度过少年时光。

曾经能安置一家人的祖宅破屋(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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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能安置一家人的祖宅破屋(作者供图)

8

1930年代,祖父出生在十二间排,是家中老幺。

祖父儿时日子苦。曾祖父有三个儿子,但各有不同的母亲。祖父尚小时,亲生母亲便已西去,以至于他一生不能辨明自己准确的出生年月,身份证上的日期,不过是糊弄旁人罢了。

曾祖父是渔溪的蛇头:他组织关系、船只,把在本地难以糊口的乡民送往国外讨生活。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局势转换初有苗头时,快刀斩落麻地把大儿子送往印尼。曾祖父义海豪情,但却不顾家。别的蛇头赚大钱、买房置地,他却乐善好施,乐于接济亲族。谁家缺衣少粮,都找他桥借,自家日子却过得紧巴巴。

曾祖父1961年过世,在我父亲出生前几年,享年六十七岁。他于我全然陌生,以至于这次返乡才有机会在二堂伯门厅见到他的遗像。我细细端详,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我身上的血源自于此。

祖父不足十岁,曾祖父续弦,新妻带着女儿改嫁进门,自然是不愿待祖父如亲生子的。祖父年纪轻轻便家务缠身,要砍柴,要打菜侍弄家畜,劳作不勤还会被后母责备。毕竟还是少年,贪玩,有时回家晚了,饭桌早已收拾一空,那顿饭便没了着落。

所幸祖父天资聪颖,听老家人说起,他总是乐呵呵地四处耍,从未见他在书桌前枯坐,考试成绩却出奇好。比较之下,祖父的二哥——四伯公就差一些,虽是勤奋肯读,却成效不显,始终没读出名堂。

渔溪祖宅现状(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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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溪祖宅现状(作者供图)

祖父一路高歌猛进,十六岁考进福州财经中专,走出十二间排。往后的日子,都是少年郎靠读书铺就的。

那个年代,读书就是赚钱。刚参加工作,祖父的工资便有近四十元(那时大米只要几分钱一斤)。每个月,祖父省下近半工资,寄回老家,曾祖父很是满意。

祖父的继母也是奇女子。她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在乡村,如此是无人养老的。三个继子,老大漂泊印尼,老三远在三明,她索性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留在渔溪本地的四伯公——这样四伯公既是继子又是女婿,她不怕他不给自己养老。

老太太长寿,活到八十七岁,安享晚年。老照片里,她面似银盘,眉目严厉,阴沉着坐在正中间,极有家长的派头。祖父和四伯公分坐左右,其他小辈乌泱泱地站在后面。

叔伯们带着我走进祖宅,我们在此久久逗留。老房子具象地立在我眼前,和照片里颇有区别。我带着好奇探看、流连,寻找祖父的痕迹,这间老屋便与我也有了联系。

出了祖宅,迎面遇见一位耄耋老人。老人单薄,没有拄拐杖,风吹即倒的模样。父亲和叔伯围上去,叔伯介绍,这是祖父的发小,从小光腚一起长大。过去祖父但凡回渔溪,都会找他下象棋。

老人颤颤巍巍,眼睑透着血红。他指着父亲,一再确认,确认他是祖父的儿子。别过后,我仍回头张望,老人没走两步,便坐在一截土桩上歇脚。

如果祖父还活着,也是这般年纪了。

9

临近正午,我们离开十二间排,步行去参加寿宴。

大堂伯的寿宴放在渔溪最好的酒楼,他们一家已在迎宾。人们彼此用家乡话客气问好,人群中应该还有宗亲,只是返乡时间尚短,我还来不及认识。

酒楼二层,大堂伯的寿宴与另一家的订婚宴共用大厅。大厅约篮球场大小,两家各有二十来桌客人,人潮挤攘在一起,难分彼此。

一个小男孩坐在我身边,小学一年级,和我当初返乡时差不多大。细问之下,男孩的父亲是我远房堂哥,也在阿根廷做生意。在渔溪,这类情况多见,父母出国谋生,年幼的孩子留给老一辈照料。等到孩子更大些,出国抑或是靠着海外关系获取高考优惠政策,在国外赚美元的父母都能提供更多帮助。

我与这个侄子很投缘。孩子脸胖,眼睛亮,大厅闷热,他脸颊泛起驼红。如果我早些结婚,大概也能有这般年纪的儿子了。

渔溪临海,从寿宴的菜品可见端倪。寿宴从黄瓜拌海蜇开始,途径娃娃菜蒸螃蟹、白灼虾、蒜蓉粉丝蒸鲍鱼……一直到清蒸龙胆鱼,尽皆生猛海鲜。大堂伯在寿宴上费了心思,酒席绵延,我几度认为菜已上齐,之后仍有美食上桌。

小侄子在一旁手忙脚乱。吃海鲜是精细功夫,他吃力地从虾壳蟹脚之间寻觅细微的绝味,还学着大人的样子,拿出塑料袋,把没有吃完的餐食打包,精打细算的样子惹得众人发笑。他说家里还有个哥哥,“要带回去给他吃”。

酒宴过半,大堂伯兴致很高。他领着家小逐桌给亲友敬酒,“别客气,好吃好吃!”每到一桌,大家便齐刷刷站起身,给大堂伯祝寿——“祝寿星百子发千孙,合家老幼乐安康”“福寿延年,命活长长”,人人都语带吉祥。

另外半个大厅也很热闹。订婚人家请来经验老到的司仪。司仪妙语连珠,和到场的亲朋默契配合,你来我往间,酒宴气氛高涨。紧接着,司仪登台献唱,几首闽南语歌唱得地道,现场掌声不断。

宴席尾声,小侄子用纸巾使劲擦手,海鲜残渣留在手上,让他不自在。他看向我,我识趣地领他去洗手间。我牵着他,在拥挤人潮之间往前穿。他突然抬头问我:“你从哪里来?”

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渔溪对我来说,是“回”还是“来”,我心中没有定数。

寿宴上,父亲同样满载而归——大堂伯给每位到场亲朋准备香烟做伴手礼,二堂伯见无人吸烟,索性让父亲包圆,父亲喜滋滋地收下桌上一整条香烟。香烟之外,伴手礼还有粮油和大米,寿宴办得非常客气。

二堂伯用本地话说:“锦(大堂伯)乐坏了,他自己讲,人生够本了。”

盛大的寿宴、满门的宾客让大堂伯骄傲,几乎要掉泪。当初,身患眼疾的他离开渔溪,或许就是为了一次盛大的宴席。如今,远行的儿子完成了他的人生夙愿,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寿宴结束,我们回到三堂叔家围炉煮茶。闲谈间,父亲有感而发,主动说起今年清明要返乡扫墓。曾祖父和先祖都埋葬于此,而过去几十年,我们一支都没尽到子孙责任。

二堂伯作为四伯公家的长子,过去是他每年探望祖先。扫墓不是轻松活,祖坟山高路远,丛生的杂草会覆盖道路,每年都得带着镰刀进山,从头开路。进山要带光饼(福清市传统特色小吃)和海鲜。祭祖之后,后辈围在坟头,吃光饼,配海鲜,最后还要把海鲜脚留在坟头。这是告诉世人,这不是无主孤坟,这家的香火,还在燃烧。

此番回渔溪,激起父亲的乡土之情,他决定替祖父担起责任。这个清明,他注定忙碌。祖父安葬在三明县城公墓,和本地人葬在一起。公墓建在城北山坳,县城多山,不足十平方的墓地层层叠叠,梯田似的,规矩地靠在一起,远方是叠翠的山林。父亲买了双穴墓,祖母以后也会葬在这里。今年,父亲先要在三明帮祖父扫墓,再动身前往渔溪,跟着宗亲上山尽孝。

三明和渔溪,都让他割舍不下。

临近傍晚,我决定离开渔溪。

过去,我与老家渔溪之间,是透过祖父的记忆维系,但随着他的离开,我已经不知该以何种姿态重新与渔溪建立链接。此番返乡,叔伯宗亲都很客气,热情招待,我却仍觉得时光像是一堵越来越厚的墙。祖父的记忆在消散,渔溪留给我一种走不回去的感觉,我无法长久停留。

或许,我便是没有故乡的人了吧,我在心里想。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作者:正好

编辑:唐糖

题图:《江山如此多娇》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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