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民》第14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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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2年,宝秀婶在陈村四处打听谁家有闲置的房子。因为她家的房子漏水严重,她与邻里关系弄得很紧张,于是决定搬家。可是她前村后村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有人建议她去找二组的欢奶——欢奶年纪大了,三个儿子都在城里,她一个人住着三间大瓦房,还有两间土厢房是空的。
宝秀婶去了欢奶家,房子大门紧闭,大声喊,门里面也没有动静。宝秀婶就扒门缝往里看,只见瘦小的欢奶悬在堂屋的房梁上,脸色惨白,舌头伸得老长,宝秀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稍后,几个年轻的壮汉把欢奶家的门撞开了,众人被欢奶的死状骇得四下逃窜,只有心善的宝秀婶留了下来。她找来一只凳子垫在欢奶的脚下,然后抱住欢奶的腿,用力往上一顶,把人放了下来。
欢奶为什么自杀,没人说得清楚。有人说她人老了,精神有点恍惚;有人说她的三个儿子不孝,她活着没啥意思,死了也是一种解脱。在陈村人的观念里,家里有人自杀并没有多么羞耻。夫妻之间打架,女人喝农药的事常有;男人赌牌输了,也会上吊或者跳河;那些儿女不孝的老年人更是觉得活够了,他们常念叨着“人都有一死,死了少受罪,早死早升天”,然后就在某个深夜自行了断。
欢奶受了一辈子罪,她的死,村里人就看个热闹,并不关心背后的原因。欢奶“头七”一过,她的三个儿子就回城了。无房可住的宝秀婶看中了欢奶的房子,但村里人都说欢奶死得凶,那房子不吉利。
宝秀婶说:“鬼没啥可怕的。人都会死,死了都会变成鬼。”最终,她买下了欢奶的房子,据说价格很低,几乎是白送。
陈村像是一株被扔在荒野里的草,“偏”和“穷”是它最大的两个特性。村子的东南西北都不靠大路,站在村口,映入眼帘的要么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要么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能靠种地安稳地活下去,已经是上天对这里的人最大的恩赐。
陈村的村民们被编为十个组,每个组的村民都是一个紧密的小团体,宝秀婶一家从四组搬来二组之前,我几乎不认识她。他们搬家的那天,二组的村民纷纷去看热闹,明里暗里打量这一家人。
还是小孩的我,也站在我家的平房顶上往下看:宝秀婶的丈夫“老婆强”正在打扫院子,听说他性格懦弱又婆婆妈妈,村里人才给他取了这个外号;宝秀婶的女儿珊瑚在院子架着膀子,学着唱戏的模样,一圈一圈地打转,她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之后帮家里干农活、做家务;宝秀婶的儿子山峰仰脸蹲在石墩上,手里夹着一根木棍,摆出抽烟的姿势,痞里痞气的;而宝秀婶自己,端着面盆,正在土厢房和正房之间来回跑。那天,宝秀婶蒸了一大锅馒头,每个馒头上放了一颗红枣,之后挨家挨户地送给邻居。她说这馒头有个好寓意,叫“蒸蒸日上”。
一周后,她又带着珊瑚来我家拜访。珊瑚曾是我母亲的学生,来我家后,她一直恭恭敬敬地站着,我母亲唤她坐下,她才搬了一个矮凳子坐在一边。
宝秀婶怀里揣了一个罐子,散发出丝丝甜气,她把罐子放在桌上,客客气气地说:“这是我从山上摘下来的绵枣,野生的,用小火不间断地煨了七天七夜,一大锅水熬到最后就剩下了浅浅几罐。”
我母亲一听,觉得这东西费柴费煤,十分金贵,连忙推辞不收。宝秀婶却说,新房子就得用火烧得旺旺的:“这是吉祥物,给大家分分图个吉利,家家多少尝尝。”我母亲不好拒绝,道了谢,又说他们刚搬家,以后缺啥少啥尽管说,犁篓锄耙,柴米油盐都可以来借。宝秀婶使劲拉了拉母亲的手,一个劲地感谢,之后便带着珊瑚离开了。
没用多长时间,宝秀婶就用美食俘获了二组妇女们的心,被看轻的“老婆强”也用勤劳得到了二组村民的肯定。他们夫妇都很热心,常给别人家帮忙,干完活儿人家留饭,他们只拍拍身上的土,拾起衣服,水也不喝一口,笑笑就走。
一天,宝秀婶吃过晚饭又来我家串门,她一边和我母亲聊天,一边帮忙剥玉米。剥玉米不是扒下外面那层皮就完了,得把皮像辫辫子一样辫起来,然后一串串挂到墙上,等玉米晒干了,还得取下来舂成玉米粒……虽然工序繁杂,但宝秀婶总会主动来我家搭把手,我母亲常劝她回家休息,她总是说自己不累。
宝秀婶走后,母亲常对我说:“像你宝秀婶这样不爱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又勤劳善良的人,咱村太少了。”
2
陈村地势低洼,一到雨季就容易内涝,为了排水储水,村民们在村内挖了许多水沟和坑塘。其中有两个大坑,足有五米多深,里面常年有水,从不干涸,村里的女人就在坑边洗衣服。
一天,一场大雨来得又急又猛,在大坑边洗衣服女人们赶紧四散跑开。珊瑚也在那儿洗衣服,她的位置最靠里,被落在最后,雨下得猛烈,她站起来时,一不小心就滑进了坑里。她一定大声呼救了,但雨声太大,没人听见,直到后来有村民路过,发现水面漂了衣服,才意识到有人失足落水了。
一起洗衣服的女人们这才发现珊瑚不见了,她们在岸上大声呼喊,男人都跑来,但束手无策——雨势太猛,水坑里像煮沸了一般,谁见谁怕。坑边湿滑,无法站立,村民们又大都是旱鸭子,那深水处幽绿的颜色让人毛骨悚然,谁也不敢贸然下水捞人。
这时,得到消息的宝秀婶夫妇冲了过来,宝秀婶要往下跳,被村民们拦住了,“老婆强”挣脱了人群的阻拦,一个猛子扎入水坑,扑腾了几下就没了动静。眼见丈夫瞬间沉了下去,宝秀婶发了疯似的嚎啕,跪在地上磕头求众人帮忙,但再也没人敢往下跳了——村里一直有传言,说快淹死的人不能救,他们会死死拽住别人不丢手,救人的人也会跟着丧命。
于是,一众人就直愣愣地站在岸边,任由大雨砸在坑面上。宝秀婶捶胸顿足,哭晕了过去。
那场大雨连下了三天,雨水把陈村大大小小的坑塘都填满了,两具尸体也浮了上来。悲痛万分的宝秀婶埋葬了丈夫和女儿,之后很久都没出门。
再出门,宝秀婶仿佛变了一个人,她身上的热情完全消失了。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眼中闪出愤怒的光。有人劝她“生死有命,要往前看”,她张嘴就怼:“死的不是你男人,不是你闺女,你当然是吃根灯草说得轻巧。你男人死了,你试试看!”
宝秀婶再也没来我家串门,但毕竟我们两家住得近,我常能听见她在院子里指桑骂槐。她撵着鸡骂:“没良心的鸡,天天喂你,一个蛋也不下。”要是山峰给别人家做了一点事,她就抱怨:“就你心善,心善有啥用?你帮人家,人家谁帮你?”
有村民拉一架子车秸秆,让宝秀婶帮忙推一把,她像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开了。有时路过人群,她视若无睹,嘴里还嘟嘟囔囔。大家心里都清楚,她这是在怨恨大伙儿见死不救,可当时在那种情况下,谁又敢拿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呢?
渐渐地,宝秀婶把自己孤立了起来。夜里,坑塘边会传来她的哭声。村里人担心她会自杀,有人答:“不会,会哭会骂就不会死,何况还有山峰在。”
3
陈村往南边五公里左右有个小山岗,山上有个娘娘庙,年年春节,方圆几公里迷信的村民都会汇集在那里祈福,热闹非凡。岗地高高低低,未修建的路面又窄又弯,开车、骑车都不方便,所以,大家通常会选择走路上山。
在陈村,“迷信”并不是贬义词,它代指一切与神仙鬼怪有关的行为,无论是信佛、信道还是信基督,全都是“迷信”的一种。有人发现宝秀婶也开始“迷信”了,至于信的是啥,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见神拜神,见佛拜佛,每月的农历初一、十五都会在家对着天空烧香,敬各路的神仙。她变开朗了一些,与人的交流也多了起来,只是眼神中总带着一丝阴郁。再谈及女儿和丈夫的死,她说:“那是他们前世的孽债,现世来还的。”
一年春节,村里人看见宝秀婶上山去拜娘娘庙。她牵了一只羊,边走边赶。羊时而疯跑,时而停下来吃麦苗,与其说是人牵着羊,不如说是人被羊拖拽了一路。有人问宝秀婶为啥要牵羊上山,她说自己想许愿,以羊为谢礼。好事者追问她要许啥愿,下这么大的本钱,她就低头不语。
赶到娘娘庙,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宝秀婶牵着羊在庙门前被人挤来挤去,无所适从。她想把羊牵进去,立即有人大声呵斥她:“庙里都是神仙,是块净土,你咋牵一个畜生进来?”她赶忙退了回去。
宝秀婶觉得老人懂得多,于是在庙门前见到老人就说自己是诚心诚意来赎罪的:“我带了一只羊,你看,我咋能把这只羊送给神仙呢?”
许多老人都不知道该咋处理,直到有人说,神仙都忌荤腥,羊会玷污神仙的灵气:“叫我说,你还是把羊牵回去好生养着,等羊长大了,在你家院子里摆上供桌,给神仙磕头的时候,把羊也牵过去,祷告祷告,把罪孽转嫁到羊身上,然后再把羊杀了就好了。”
宝秀婶信了,此后她把那只羊看得金贵,精心照顾着。到了来年春节,她祷告完之后就把羊宰了,肉都分给了乡邻。
“迷信”治愈了宝秀婶的伤痛,她又像正常人一样会笑、会闹了。没了丈夫,宝秀婶更要想办法赚钱补贴家用,她有裁缝手艺,靠一台老式缝纫机做点简单的衣服很在行。那些年,我夏天的短裤,秋天的长裤,母亲的对开小衫,都是宝秀婶做的。慢慢地,她支起了这门小生意,村里人常去她那里做衣服,修修补补,逢她心情好,还会赠送一个精致的小提兜或是一块手帕。她的生意红火了起来,连隔壁村的人都来找她。
邻村有一个男人经常来找宝秀婶缝补,他老婆前些年跟别人跑了,手工活儿他又不会干。一来二去,他俩好上了,男人每次来陈村就一头扎进宝秀婶家,不再出来。他会做木工,给宝秀婶打了新沙发和新柜子,宝秀婶也用碎布给他做背心或坎肩。
一开始,山峰对这个男人充满了敌意,如果他们相遇,山峰就拿棍子撵着男人打,男人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最后逃离。时间久了,山峰对这个男人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不再追赶,而是对他视若无睹。
当时的山峰正处于青春期,因为这个男人的存在,他很少回家,总和同村的几个男生一块厮混。他们旷课打架,调戏女生,在火车轨道上摆石子,尿在外村人的厨房里……大家提到他们,就骂个不停。
那时候乡下的学校管理不严格,也没有家长会,哪怕学生突然中途弃学也没有人管。村民们普遍觉得读书不重要,一个村几年都出不了一个大学生,能考上高中就算是高材生了。山峰的这些变化,宝秀婶应该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些,也没怎么管。她陷入了恋爱中,对儿子的期望就是顺利长大成人即可,她想着将来给儿子娶妻,内心是满足的。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宝秀婶会很幸福。可是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陌生女人把宝秀婶给打了。披头散发的宝秀婶从屋里逃出来,又被那群女人拽住,摁在院子里厮打,还不断被踢下体。
陈村村民都赶来了,质问发生了什么事,带头的女人晃动着一件衣服说:“你们看看,这做的是啥衣服?五个扣子,六个扣眼,就她心眼多!”
村民们觉得这是小事,搁不住动粗。那女人又说:“俺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事都到这地步了,俺也不怕丢人了——俺男人为啥老来这儿做衣服?陈村的人不会不知道?这个骚货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她心里清楚!”
大家想替宝秀婶说两句话,但又不知道说点啥,于是就把目光聚集在宝秀婶身上,希望她能辩解两句。可宝秀婶面无表情,只流下两行热泪,很久才吐出一句:“他说他单身。”
因为陈村的村民都围上来,那几个陌生女人也不敢太猖狂,她们骂骂咧咧,撂下几句狠话就走了。村民们相继离开后,宝秀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嚎啕大哭。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男人的老婆跑出去几年又回来了,她发现一直老实本分的男人竟然不要她了,一打听才知道他和宝秀婶好上了,于是就带着娘家人来兴师问罪。
从此,那个男人再也没来过陈村,宝秀婶又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中。她香不烧了,经不念了,庙不去了,衣服不做了,门也不出了。她再次走进了自我封闭的世界里。
4
宝秀婶稍稍平复心情之后,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儿子身上。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山峰的学习成绩很差,因为经常逃学,学校都要劝退他了。宝秀婶劝山峰好好念书,但山峰死活不愿意去学校,还把她和那男人的事情拿出来讲,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宝秀婶一气之下就不管山峰了,山峰退学那年才十五岁。
退学后,山峰就像脱缰的野马,四处狂欢。一年后,他外出打工,但每个地方都待不长久,每次回来都抱怨打工太苦。他去过青岛捕鱼,回来后说那里的冬天,海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捞上来的鱼奇形怪状,有的长相奇丑,他要用手把鱼进行分类,又腥又臭的味道让他吃不下饭。后来,他又跟随老乡跑到内蒙古。内蒙温差极大,他不适应,去了没多久就病倒了。病刚好,他又跟人南下去了广州,在电子厂上班,没日没夜地干,“人还不如机器”。
如此折腾到了十八岁,山峰不仅没有落住钱,还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他已经到了可以相亲的年纪,宝秀婶说啥也不让他再出去打工了。她想在村里给山峰谋个差事,跟着村干部跑一跑,也好学个“精细”(河南话,聪明的意思),可村干部完全不搭理宝秀婶的请求。
宝秀婶又去邻村的造纸厂,求厂长给山峰一个差事,厂长说上个月有个工人把手塞进了机器里,指头断了,去年有个人的胳膊断了。操作机器的活得有耐心,厂长觉得年轻人太毛躁干不了,拒绝了她。
一天,宝秀婶来到我家,央求我父亲在矿区井上帮山峰找一份工作。当时我父亲在矿上分管一个小场(矿区最小的组织单元),手下只管一个兵,并没有什么权力。他很为难,说如果是下井挖煤,拿命挣钱,找人说说还有可能,但如果是想干井上的工作,没有硬关系是进不了。
宝秀婶立马拒绝了,说:“下井不行,这些年矿上没少发生瓦斯爆炸、塌方的事,俺就这一个儿了,不能出意外,哪怕不挣钱也不能去下井。”
在宝秀婶到处求人给山峰找工作的时候,山峰本人却一点都不着急。他不知道从哪儿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每天穿着皮夹克,留着时髦发型,骑着摩托“轰轰”地从村里驶过。村里人见了,在背后指指点点,骂他:“憋形,要啥没啥,烧得不轻。”
就这样,两年晃荡过去了,国有煤矿搞混合所有制改革,向附近的村子招工。为了挣钱,很多村民都报名下井,其中也包括山峰。
我父亲对此感到好奇,还问同村的矿友:“山峰咋也下井了,他妈同意?”
矿友说:“山峰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不下井挣钱不行啊,人家逼得紧。”
后来,我父亲在矿上见过山峰几次,每次都劝他好好干,说如果干得好,和领导混熟了,将来找关系可以往井上调。这毕竟是份正经工作,将来娶个媳妇,可以过个安稳日子。山峰嘴上答应,但上班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请假就请假,有时还会迟到,如果不是那段时间矿上任务紧,领导早把他开除了。
没多久,矿上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矿难,附近村子的矿工家属得到消息都慌了,纷纷往矿上跑去。陈村六组死了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十组死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家属们哭成一片,宝秀婶也像疯了一样在矿上找山峰,最终却在山脚下的小酒馆找到了他——那天他喝多了,没上班。
经过这件事,宝秀婶说啥也不让山峰再下井挖煤了。
5
离开煤矿之后,村民见山峰和陈二狗走得很近,他俩骑着一辆摩托车,在村里跑来跑去。
陈二狗是个二流子,长发盖住半张脸,时不时向脑后甩一下。他不种地也不出去打工,每天就叼着烟卷子在村里闲逛。父母也管不住他,有时念叨多了,他还会和父母干一架,村里人都骂他“囟球!”
有人问宝秀婶:“山峰和二狗在忙啥啊?一趟趟地跑。”
宝秀婶说山峰去相亲了,女方相中了他,但要求他把老房子拆了盖成楼房:“哪有盖楼的钱啊!山峰就到处跑跑,看能不能找到挣钱的门路。”
那年,我在县城中学读高二,一天上晚自习的时候,山峰和陈二狗突然出现在我班教室门口。他们是来找陈胤光的,陈胤光也是陈村人,和陈二狗是亲戚。看本家哥哥来找自己,陈胤光下了晚自习就跟着他俩走了。
这一去,陈胤光竟再也没回来。直到警察来学校,大家才知道他遇害了。那个周末我回村,这件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陈胤光的父亲这些年贩树挣了不少钱,他在一次家庭聚会上夸口,说自己至少有二十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让陈二狗起了歹心,他叫上山峰,一起绑架了陈胤光,想勒索二十万。急于用钱盖房的山峰答应了,他想着,无非就是吓唬吓唬,将来有钱了再还,算是借的。
他俩说干就干,那晚,他们把陈胤光绑架后,就给他父亲打勒索电话。因为年轻,又是初犯,俩人哆哆嗦嗦,你一言我一语,说的狠话完全不像是在恐吓。陈胤光的父亲一下子就听出了陈二狗和山峰的声音,于是在电话中骂了他俩。他们没想到自己的身份这么容易就暴露了,一着急一害怕,就在慌乱中把陈胤光给杀了。之后,二人抱着侥幸的心理来到交易地点,等来的却是警察。
陈二狗当场被抓,山峰跑了。
陈胤光的尸体是从护城河里打捞起来的。为了逼陈山峰露面,陈胤光的家人把棺木抬进了宝秀婶的家。陈胤光的父母在村里发了话:“不抓到陈山峰,棺材就永远停在那里。我们不要钱,只要陈山峰和陈二狗的命!”
那个周末,我趴在自家平房顶上偷偷往宝秀婶家看去,只见一口硕大的黑漆棺材就放在院子里,阴森可怕,而宝秀婶失神地坐在门槛上。母亲说,陈胤光的父母来闹过很多次,还打了宝秀婶,没人上去拦,也没人上去劝,大家都说打死她都不亏,谁让她教子无方:“绑票就绑票吧,咋还把人杀了,人家也就一个儿啊。”
宝秀婶想用钱来减轻儿子的罪过,家里的钱不够,她就向全村人借。她挨家挨户地磕头,可是头都磕流血了,仍没借到一分钱。
一天深夜,村里响起了警笛声,不一会儿,我听见宝秀婶在院子里喊:“别跑了,自首吧!”原来是在外东躲西藏的山峰偷偷回了家,但警察已经得到了消息。没一会儿,我家的大门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就听见山峰在喊:“姆,姆,开门,开门!”他想往我家躲一躲,但我母亲自始至终都没开灯,也没有开房门。稍后,我们又听见奔跑声和警察的吆喝声:“站住!别跑!”“往东跑了,抓住他……”
陈二狗和陈山峰被枪决了。自此,宝秀婶常常坐在门口神神叨叨、自言自语,我母亲的心脏病也是从那个时候落下的。许多年后,每当我提到这件往事,母亲都会大声呵斥让我闭嘴。
6
2002年,宝秀婶自杀了。和欢奶一样,她选择在家里上吊。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给山峰开门心中有愧,还是别的原因,这一次,是我母亲把宝秀婶从房梁上放了下来。
宝秀婶家已经没有人了,尸体又不能搁着不管,村长就给殡仪馆打电话。一辆灵车带走了宝秀婶,一个汉子跟车进城。下午的时候,汉子抱回了用红毛毯包裹着的骨灰,村里人站在村口痴痴地看,汉子打趣:“谁要摸一摸?还热乎着呢!”大家纷纷往后退,他又说:“摸摸吧,还有骨头渣渣,怪扎手。”大家退得更远了。
村长呵斥了那汉子,命令他和另一个人把宝秀婶的骨灰埋进东沟。大家远远地看着他俩在东沟一下一下地挥舞锄头,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坑。宝秀婶的骨灰被放进去,再填上土,没有墓碑,甚至连个坟堆都没有,那块地平得就像从未被挖开过。
有人感叹:“人这一辈子啊,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穷,就怕日子不平稳,起起伏伏的日子,不折腾死人才怪。”
有人接话:“宝秀和‘老婆强’都是善人,咋会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呢?一家人都没了,说起来也怪可怜。”
有个女人试探性地问:“这宝秀不会怨咱吧?”
另一个女人急忙朝地上“呸呸呸”吐了几口唾沫:“为啥怨咱?咱哪有错?珊瑚和‘老婆强’掉水里,咱都是旱鸭子,谁敢救?她家山峰把人家儿子杀了,被枪毙也是罪有应得,咱不能借给她钱,如果借了,那不是助纣为虐,成了杀人犯的帮凶嘛?咱没错,不能怨咱。”
其他村民们连声附和:“对对对,不能怨咱。”
这时,又有人问:“那怨谁呢?”
众人不吭声了,似乎都在思索。
最后,有人说,应该怨那房子,当初大家都说那房子凶,最好别住,可宝秀一家非要买。要怪就怪那房子风水不好。
这下,众人如释重负,异口同声地说:“对,那房子风水不好。”
因为没有“人气”撑着,宝秀婶家的房子逐渐破败,又经过几年风吹雨打,就塌了。恰逢村里要搞“美丽乡村建设”,建公益电影放映点和文体广场,村领导一商量,就决定把宝秀婶家的烂房子推平了。
工程进展很快,地面硬化了,周围立起多个太阳能路灯,北边建篮球场,南面放几张乒乓球台,中间的一小块空地留给村民们跳广场舞。一开始,没人敢在夜里去那里运动,几个年轻人胆大,常去那里打球。时间久了,其他村民也都聚集起来,聊着聊着,就讲到宝秀婶一家。
胆小的人劝:“别说了,怪瘆人的。”
“那是怕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都化成灰了,有啥可怕的?”
尽管如此,一到晚上十点,村民们还是会匆匆离开小广场。有的年轻人想继续打球,会被年长的人叫回去。后半夜,广场安静中透着凄凉,甚至连路灯照出来的光都透着寒气。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作者:兮兮陈
编辑:罗诗如
题图:《乔家的儿女》(2021)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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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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