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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多次被问到,有没有经历过一些让我有“无力感”的案子,以及这“无力感”的来源,究竟是费尽心机后的束手无策,还是只是对工作疏漏的一种说辞或掩饰。

起初,我会努力辩解并罗列自己产生“无力感”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但总还是有一些被“疏忽”的环节会被拎出来诘问:“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会是XX结果,只要你们提前做了XX事,不就能避免了吗?”

的确,很多重大刑事案件的发生会有先兆,我们也尽力在日常工作中“靠前站位”。但事实上,即便真的能预判结果,却很难对那些尚未发生的行为进行超前处置。尤其是当这些存在风险的行为被置于婚姻、家庭或情感、道德等因素的遮蔽之下,我们能做的努力相较于结果,只能说非常有限。

“知其应为而无可为”,这或许才是“无力感”的真正来源吧。

1

2015年6月的一个下午,派出所接到辖区医院保卫处报警称,有人在住院部打架,弄坏了病房里的设备。我和同事赶到现场时,双方已被保卫干事拉开,分别控制在两间办公室里。

打架的一方名叫侯马,40多岁,自称是来医院探望朋友的,刚刚与人发生了一场“误会”。我让他讲讲具体是什么“误会”,侯马却东拉西扯了半天,最后也没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转头去问报警的保卫科干事,他说侯马最近常来病房陪护一名叫刘珍的女病人,医护人员都以为两人是夫妻,问起时两人也不否认。但那天中午,另一名男子突然来到刘珍病房,不久便跟侯马打作一团。

“我们这才知道,后面那个男的才是刘珍的老公。”保卫干事说,他指着放在地上的一台心电监护仪说,两人打架时撞坏了这台机器,所以才被保卫处暂时“留”在了办公室。

我回头再去问侯马,他见瞒不过,才说自己和病人刘珍是朋友,这段时间刘珍生病住院,他一直在帮忙照顾。原本是“做好事”,但当天中午刘珍在外地工作的丈夫突然来到病房,说他“勾引”自己妻子,两人便打了起来。

此前我是听过侯马的“大名”的。

他年轻时通过招工来到我市,后因坐牢被单位开除公职,出狱后就在本地“混社会”,一度在江湖上有点名气。这几年可能年纪大混不动了,便开了家茶馆,名义上做合法生意,但暗地里依旧涉及一些包娼庇赌的勾当。

在保卫处的办公室里,侯马一直在努力强调这只是一场“误会”。我便问他:“你来医院‘做好事’,刘珍的丈夫事前知不知道?”“是和你爱人一起来(照顾刘珍),还是只有你自己?”侯马回答不上来,一直给我递烟,试图蒙混过去。

我大概明白了,又去另一间办公室询问刘珍夫妇。

刘珍30多岁,身着病号服,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丈夫叫王刚,年龄与侯马差不多,矮胖,身上穿着工装,一旁还放着一个行李箱。我让两人讲一下事情经过,起初两人都不说话。直到同事把刘珍带回病房后,王刚才开了口。

他说自己是单位的外派职工,全年都在外地工作。前天得知妻子刘珍生病住院,便赶紧请假回家照顾。原本订的是明天的火车,但他心里着急,便搭单位运货的顺风车提前赶了回来。不料一到医院就撞上了正在陪床的侯马。于是怒从心中起。

关于打架的细节,王刚的描述和侯马差不多,但他似乎不太愿意细讲妻子和侯马之间的事情,我问了几次,他都沉默不语。我也不好深究。

基于双方对打架过程没有异议,我把侯马和王刚叫到一起,征求对此事的处理意见。两人伤得都不重,也都同意调解,我便让他们签了《调解协议书》。至于被损坏的医疗设备,医院给出了2000块的赔偿金额,两人也都付了。

2

没想到一个月后的某个凌晨,我就又一次接到关于王刚的警情。

这次报警人是刘珍,她说王刚要杀她。我和同事赶去他们家时,屋里已是一片狼藉。

直到我们进门后,刘珍才从卫生间出来,说前一天夜里夫妻二人发生争吵,王刚先是在家中一顿打砸,又拿菜刀扬言要砍死自己。如果不是她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恐怕这会儿已经死了。

王刚也在家中,他一直蹲在客厅角落,脸上被抓得像只花狸猫,身上的衣服也撕开了几道口子,露着白色的肚皮。客厅餐桌上的确放着一把菜刀。确认刘珍没有受伤,且王刚并没有继续伤人的意图后,我让同事把菜刀收到厨房。

刘珍说,当天夜里她有事要出门,刚走到门口,王刚突然发疯,先是打砸了家里,之后又要对自己行凶。我问刘珍:“这么晚了你出门做什么?”刘珍说接到朋友电话,出去帮忙。

我又问:“什么朋友?帮什么忙?”

不想这句话却惹恼了刘珍,她说:“警官你搞清楚,是我报的警,我是受害人诶!”

我说我知道,但事情得讲前因后果,我这不是在了解事情经过吗?

刘珍没好气地回答:“事情的经过就是我要出门、他(王刚)要杀我,还把家里砸了。你管我去找什么朋友帮什么忙干嘛?那是我的私事,不需要你管!”

眼见话不投机,同事急忙接过了与刘珍的谈话。

我叫王刚去卧室聊几句,但王刚一推开卧室门,刘珍就立刻吼道:“有话就在客厅里说,不要藏着掖着。”王刚马上顺从地关上卧室门,又蹲回到角落里。

我有些诧异,搞不懂刘珍口中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王刚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样子,但现场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让他讲一下当晚的事情经过。不料王刚只开口说了句:“夜里有个男的打电话叫她出去……”我就耳边又传来了刘珍的嘶吼声:“你个XXX血口喷人!”然后就见她拎起客厅的折叠椅便冲了过来。

同事赶紧拦住刘珍。但自此之后,王刚便像受到惊吓一样,无论我再问啥他都一言不发。我只好示意同事,这事儿无法在现场处理,还是把两人都带回派出所吧。

出小区的路上,我看见侯马的车就停在路边。大概他也看到了我们,立刻发动打算离开,我上前拦住他,问他今晚王刚家的事情和他有没有关系。侯马满脸紧张,一连说了几句“和我没得关系”,我正准备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他却一脚油门跑了。

我把王刚带到派出所二楼办公室,让他把当晚的事情说清楚。

王刚说自从上次医院打架的事情后,他便跟单位请了假,没再回外地上班。这段时间他又跟刘珍吵过几次架,都是因为侯马——因为侯马经常打电话叫刘珍出去打麻将,刘珍基本一去就是一整天或一整晚。

当天凌晨一点左右,刘珍又接到侯马的电话要出门,王刚终于忍不住跟刘珍吵了起来,继而两人发生了厮打。但王刚说,那把菜刀是刘珍从厨房拿出来扔在地上的,让王刚“有本事拿刀砍死我”。王刚只是把它捡起来放在了桌上,并没有去砍刘珍。

王刚说话时的语速很慢,声音也很小,过程中一直在吸烟。他吸的是本地最便宜的“红金龙”,这种烟又苦又呛,少有人买。他连抽几支后,我实在受不了那个味道,让他把烟掐了。王刚掐灭烟头,却把剩余的半支小心翼翼地塞回了烟盒。

我说你可真会过日子,抽一半的烟还舍不得丢?王刚说自己没钱,买包烟不容易,得省着抽。我说你们出去搞“会战”的工资那么高,还会缺钱?王刚就解释说,家里的钱都在妻子那里,每次去要都会挨骂。

3

我和王刚的谈话持续了一个半小时,过程中我总感觉他有些奇怪——想事情似乎比别人慢半拍,比如总是当我问到第二个问题时,他才能想起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然后再折回去补充,如此一来他的笔录反反复复做了很久。最后连王刚本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说:“警官对不起,我脑子转得比较慢。”

王刚的笔录材料终于做完后,我去一楼值班室找刘珍,想看看她的笔录内容。下楼时碰巧遇到同事从打印室出来,问他进度怎样,他说还在搞,我说:“怎么搞这么久?”他把笔录递给我,让我自己看。

刘珍的笔录很厚,内容描述也详细到令人震惊。

我说这调解笔录快赶上刑事案件的体量了,同事说这就是慢的原因,刘珍特别“抠细节”——比如“争吵”不行,得是“辱骂”;“打架”不行,得是“被打”,不改就不签字捺印,笔录前后打印了三遍,现在他手里拿的是第五稿。

我问:“这刘珍是怎么个意思?”

同事说,笔录过程中,刘珍反复问他,今晚的事情够不够把王刚送进监狱,看来是铁了心要“法办老公”。家庭矛盾他处理过不少,这么坚决的还是头一回。“刘珍说要么王刚坐牢,要么派出所派人24小时保护她,不然她就去妇联告我们。”

我把王刚的笔录交给同事,他看完后一直摇头,说两人对事件的描述差异太大,没法结案。我问同事要不要把侯马也传唤过来做份材料,毕竟在王刚的笔录里,今晚的事情侯马也有份。同事不想节外生枝,没同意。

最后,我说我进去跟刘珍聊几句吧,夫妻矛盾,看还有没有缓和的余地。同事说你试试吧,但他觉得可能性很小。

果然,进屋后,起初我们的对话还算顺利,但当我问道那个引发二人冲突的核心问题——“大半夜的,谁叫你出门?出门干啥?”时,刘珍立刻变了脸,她反问我:“我去干什么重要吗?我去干什么值得他砍死我?”尔后立即把矛头指向了我:“警官你是不是和王刚认识啊?你怎么总是替他说话?”

之后她便不肯再跟我聊任何事。

如此僵持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王刚的母亲和刘珍的小姨来到派出所后,事情方才告一段落。在众人的反复劝导下,刘珍暂时放弃了“必须让王刚坐牢”的要求,前提是王刚的母亲拿出5000块钱来给她“看病”。

在我看来,这绝对是一个无理要求,但王刚母亲最终还是答应了。之后王刚也作出书面承诺,保证之后无论是何原因,都不会再对妻子动手。

双方签完调解协议后,王刚的母亲说想跟我聊几句。

王刚母亲70多岁了,身体状况也不好,说几句话就得停下来歇会。她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儿媳刘珍对婚姻不忠的事。最后又问我,刘珍搞外遇,警察有没有什么办法制止?我说没有,警察只能处理违法犯罪行为,婚外情是道德问题,警察无能为力。王刚母亲默然不语,呆坐在办公室里。我有些不忍,说既然王刚和刘珍都到了这般地步,干脆离了吧。王刚母亲却抹起了眼泪,她说自己早就有这想法,只是王刚的离婚成本太高了。她接受不了。

“刘珍父母当年收了我们家18万彩礼,才同意女儿嫁过来的……”王刚母亲说。在她之后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原来我印象中“有些奇怪”的王刚,确实是有智力缺陷的。9年前,为了能让已经年过30的儿子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王刚母亲拿出家中所有积蓄,托人促成了和刘珍的这门亲事。

“他从小就这样,想事情会比平常人慢一拍,人又轴……”王刚母亲接着说,王刚的父亲早年因公去世,单位赔了一笔钱,又给了一个“子女接班”的工作机会,王刚这才有了现在这份工作,而那笔工伤赔偿则成了他娶刘珍的“老婆本”。

我问王刚母亲,当年结婚时,刘珍一家是否知道王刚的情况?她说知道,刘家四个女儿,刘珍是老二。第一次见面王刚就看上了刘珍,刘珍也不反对。订婚前,王刚母亲嘱咐媒人一定要把王刚的个人情况讲清楚,对方能接受就结亲,接受不了就算了,千万别瞒,不然日后有麻烦,媒人也是这样做的。

“当时本地彩礼也就5、6万,况且王刚有正式工作,刘珍没有。如果王刚是正常人,两家结不了亲,最后她家要了18万8。结果呢?结婚9年,不但没有一儿半女,现在她姑娘还是这般动作……”

王刚母亲说,她也知道儿子结婚多年,即便离了婚,那笔彩礼也不可能退回,但一来彩礼那笔钱是老伴的“买命钱”,老伴临终前交代她,一定要给儿子娶个媳妇;二来王刚才40岁,以后再想娶媳妇,家里哪还有钱?两件事让她很委屈,所以想问问警察有没有办法“惩罚”一下儿媳刘珍。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也只能告诉他,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及时止损,让儿子赶紧离婚。王刚的工资高,这几年外出“会战”也挣了不少钱,如果之后遇到更合适的,再婚也不迟。

王刚母亲却长叹一声,说儿子从结婚到现在不但没给过她一分钱,遇事还要找她拿钱周转。我说他自己的钱呢?王刚母亲说都在刘珍那里。我说不打紧,离婚时要做财产分割,王刚可以拿回属于他的那部分。

王刚母亲说自己回去想想,想好再去做儿子工作。

4

2015年9月,我第三次接到关于王刚的警情。

报警人是城东某商场保安,原因是王刚在商场“行凶”。保安说,当天下午王刚在商场二楼用灭火器袭击了一名男顾客。我在现场只见到了王刚,保安说男顾客去了医院。我跟保安要男顾客联系方式,保安两手一摊,说对方没留。

我很纳闷,调看了商场监控,发现受害者是侯马。视频显示,下午2点多侯马在逛商场,王刚从背后向他丢出一个红色灭火器,先是把侯马砸了个趔趄,随后又扑上来和侯马打成一团。看上去王刚显然不是侯马对手,很快被侯马骑在地上打了起来,之后两人被周围顾客和商场保安拉开。

我打电话问侯马在哪家医院,伤势如何?侯马说“不要紧,皮外伤”,我让他去派出所采份笔录,侯马说他正忙,让我们“看着办”。我说你是受害人,不取材料我们没法处理,侯马却说:“算了,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我说那也得来给我们签一份放弃追究的书面材料,侯马这才同意,说晚上再来。

王刚这边,商场让他赔偿一个新灭火器和两块被砸坏的地板砖。王刚付了钱,我把他带回了派出所。路上我问王刚这次又是因为什么,王刚不说话,但满脸通红,不知是被打的,还是因为情绪尚未平静下来。

“我要杀了侯马……”在办公室连抽半盒烟后,王刚终于开口了。

他说刘珍一直跟侯马保持不正当关系,还当着他的面亲热。上一次的事情处理完后,刘珍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过分,之前还会找个理由出门找侯马约会,后来干脆明目张胆地住到了侯马家里。

我以为他还在为妻子的婚外情闹心,等他絮叨完,我说这种事情上你别犯轴,与其喊打喊杀,不如赶紧离婚吧,一了百了。你工作不错,收入也高,刘珍没有工作,侯马是个地痞流氓,你跟她俩对耗,吃亏的是你。

王刚却说,他也同意离婚,但前提是得把被侯马骗走的钱要回来。

这事儿我头一回听说,问王刚怎么还被侯马骗了钱?骗了多少?王刚说至少20多万,是被妻子刘珍与侯马合伙做局骗的。我很吃惊,让他细讲一下。

王刚说,自从结婚之后,家里的钱都在刘珍手里,虽然刘珍没有稳定工作,平时还喜欢打麻将,但好在自己工资高,每年还能有个2、3万的结余。从2011年开始,他被单位派往外地,每月5000多的工资又多了一笔2000多的“出省费”,收入高了一截。而且王刚的单位有一项规定,为了防止职工在外“会战”期间过度消费,尤其是防止其参赌参嫖引发家庭矛盾,单位会把“会战”人员的工资卡交给配偶,每月只发给职工一小部分钱作为生活费。王刚算过,自己外派这几年,除掉家庭正常开支,应该还有20多万存款。

上次夫妻打架后,在母亲的劝说下,王刚有了离婚的打算,刘珍也同意离婚,但双方商量财产分割时,刘珍矢口否认家里有这笔钱。在王刚母子的反复逼问下刘珍才承认,那笔钱竟被她全部“借”给了侯马。

几天前,王刚去侯马的茶馆要钱,侯马承认那笔钱的存在,却说钱是刘珍和他合伙做生意投入的“股金”,而非“借款”。王刚提出“退股”,侯马扔给他8000块钱,说刘珍入股后茶馆一直在赔钱,“股金”就还剩这些。

20万变8000,王刚不同意,两人在茶馆里拉扯起来,之后王刚还被侯马和他几个朋友拽进包间揍了一顿。说完,王刚掀起上衣,他身上的确还留着几道明显的伤痕。

我以前处理过类似事件,流程并不复杂。我说:“你只需证明这笔‘入股’或‘借款’自己并不知情即可。至于被打的事情,如果你愿报案,我现在可以受理。”

但王刚说,被打的事情算了,他只想要回那笔钱。我又问,“钱的事你问过妻子刘珍没有,她怎么说?”

王刚说问了,他叫刘珍一起去找侯马对质,刘珍却改口说“入股”这事他(王刚)知道,当时还签了字的。王刚不记得这件事,更不记得自己签过字,再问刘珍,刘珍却说王刚“胡搅蛮缠”,之后摔门离去,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我一时也搞不清孰真孰假,只好跟王刚说晚上侯马要来派出所,到时候我帮你问问是怎么回事。

“警官,你能不能替我给侯马传个话,他拐了我老婆,打了我,我都不跟他计较了,但他不把那笔钱还给我,我会杀了他的。”王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

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有点吃惊,说你不要说这种话,遇事有警察有法院,你杀了侯马,你这辈子也完了,你母亲怎么办?

王刚没再说话。

5

当晚11点多,我已在备勤室睡下了,侯马才带着酒气来派出所找我签“放弃追究”的书面材料。我说你都喝成这样了,还过来做什么?侯马说自己喝的不多,脑子是清醒的。我想既然来了,便借机问一下他和王刚夫妇的事情吧。

侯马没有否认自己与刘珍的关系,说两人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老家又是同村的,一来二去便熟了。起初两人只是牌友,后来刘珍经常找他帮些生活中的小忙,两人也逐渐有了一些牌桌之外的交往,他也是那时候得知刘珍的丈夫常年外派不在家的。

“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事儿,又不违法犯罪,咋了,警察还管这个?”侯马问我。

我说你过分了,你俩都有家室,现在人家老公找上门了,你还敢这么明目张胆。他今天用了灭火器(砸你),说不好下次会动刀。

不知侯马是酒精上头还是平生就这副德行,他拍了拍壮硕的上臂,嬉皮笑脸地说了句:“借他个胆!那家伙‘不行’,要不他老婆怎么来找我呢?你懂的。”我很想说“我懂你妈了个X”,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我又问他关于王刚那笔“借款”的事,侯马愣了一下,尔后一口咬定就是投资,不是借款。

我说即便是“投资”,但钱是刘珍和王刚的共同财产,得两个人都同意才行,你征求过王刚的意见吗?侯马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他说“征求过啊,他同意的,我合同上还有他签名和手印呢,我明天拿来给你看?”

那晚我没有把王刚让我传递的那句话告诉侯马,一来我认为王刚只是在气头上“抖狠”,二来我觉得凭侯马的德行,他听到那句威胁的话后可能会去找王刚的麻烦。

第二天,我去了侯马的茶馆,果真看到了那份有刘珍和王刚二人签名捺印的“入股协议书”。我拿着协议书瞅了半天,既不太相信,又看不出真假,便故意对侯马说:“这玩意造假可要坐牢啊。”

侯马皮笑肉不笑地说“真的假的到时候验一下不就知道了。签名有假、手印有假,签名和手印在一起怎么会假?”见此,我一时也没了办法,只好拍了一张“入股协议书”的照片发给了王刚,让他自己回忆一下。

那几天我因为其他案子出差了一段时间,回到所里后,同事说王刚母子来找过我几次。我赶忙给王刚打了电话,第二天他便和母亲,还有单位一位姓潘的主任一起来到了派出所。

王刚说,自己绝对没签过什么“协议书”,只是在去年过年时,妻子刘珍让他签过一份文件,说是工作单位给“会战”职工的配偶换发工资卡的确认函,他当时没多想就签了。说完,潘主任拿出那份确认函,上面的确有王刚和刘珍两人的签字捺印。

我看着眼熟,从手机里找出“入股协议书”的照片,果然,上面的签字捺印几乎一模一样,关键是两份文件上的签字日期竟是同一天。

“这件事我们外人不好多说,但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刘珍把两份文件混在一起让王刚签字,王刚稀里糊涂就签了,才会签出同一个日期。他脑子本来就不‘清白’,如果是刘珍算计他,他没得防……”潘主任说。

“你问过刘珍和侯马是怎么回事吗?”我问王刚。他没说话,半晌,王刚母亲叹了口气,说问过了,侯马说“协议书”是刘珍给他的,有问题去问刘珍,他什么都不知道。刘珍则一口咬定王刚当初是自愿签字按手印,现在却反悔不认账。

双方言语不和又发生了争吵,刘珍摔门而去,就此不再露面。王刚母子去了刘珍娘家,但也没找到刘珍。娘家人表示对刘珍的事情一无所知,既联系不上她,也帮不上王刚母子什么忙。

如此看来,王刚确实惹上了麻烦。王刚母亲问我事到如今他们该怎么办?我暂时也没有办法,只能先打给公安局法制科同事咨询。

同事听完后告诉我,如果情况属实,刘珍的行为涉嫌婚内诈骗,侯马需要依法退赔王刚的财产。但他也直白地告诉我,类似案件的举证十分困难,仅凭现有证据,公安机关是很难给王刚立案的,建议他直接请律师去法院起诉离婚。过程中如果能拿到有关妻子刘珍婚内诈骗的线索或证据,警方可以依法介入。

最终,王刚母子悻悻而归。

6

那一年,市公安局对于涉及婚内财产纠纷的案件格外重视。起因是几个月前,市里曾发生过一起恶性案件,犯罪嫌疑人离婚时因6万元的财产纠纷杀死了妻子,随后自杀。市公安局遂要求民警工作中遇到此类情况,都要及时上报。因此,9月“全警三员”情报汇报时,我把王刚的事情作为“潜在风险”报了上去。

领导看到汇报后指令我“重点关注”,尽可能调解矛盾,必要时可以协调街道办、居委会或当事人的工作单位一同介入,谨防事态恶化。此后按照领导要求,我也分别去找王刚、侯马和刘珍三人,希望能尽量多做些工作。

王刚这边,我只能尽量安抚他的情绪,并帮他寻求一些司法援助。我相信在“入股协议书”签字一事上王刚不会撒谎,但这种信任也仅限于我和他之间。我也帮他找了律师,但律师也表示这件事情有些难办,他只能尽力而为。有段时间,王刚母亲几乎天天来派出所找我,但我作为警察属实做不了什么,只能开导她说看长远些。王刚的工作还在,实在不行就当那笔钱丢了,20来万,两三年就回来了。

但这些话对王刚母亲几乎没有作用,她每次都是唉声叹气地来,又唉声叹气地走。再后来,她不来找我了,我以为是她想开了,也没在意。又过了段时间,之前那位王刚单位的潘主任突然找到我,让我方便的话“关注”一下王刚的近况。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问他王刚怎么了。他这才告诉我王刚的母亲住进了医院,她身体本就不好,儿子和儿媳的事情又消耗了她太多心力,一病不起了,王刚则一边上班一边在医院照顾母亲。

上个月发工资时,单位给王刚换了一张新卡。听说因为这件事,刘珍专门去医院,找王刚母子大闹了一场,之后王刚母亲的病情加重,再然后王刚便时常嘟囔着要杀人。

潘主任说自己和王刚的父亲是几十年的同事兼朋友,算是看着王刚长大的,“这孩子虽然看上去憨憨的,凡事慢别人一拍,但却轴得很,有些别人看来的气话,但他真能做得出来……”他很担心王刚一时想不开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于是自己先找王刚谈过话,但还是不放心,所以过来跟我也提个醒。

我赶紧联系了王刚,然而王刚似乎并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上,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我以为他真的没放在心上,便也没再多问,只是继续劝他“相信法律,相信律师,凡事想开点。”

而侯马那边,则依旧坚持那笔钱就是刘珍夫妻二人的“投资”,如今生意亏了,对方怎么可能把“本金”要回去。“警官你也看到了,名字是他亲笔签的,我又没逼他,就算他自己脑子不‘清白’,其他人的脑子也不‘清白’吗?”

侯马似乎有恃无恐,一再说让王刚“去打官司”,法院怎么判他就怎么办。我实在听不下去,说你前脚和王刚老婆搞外遇,后脚王刚同意跟你合伙做生意,你觉得这事儿逻辑上通吗?侯马却还是说:“什么逻辑不逻辑,让他跟法院说去。”

我建议他不要逼人太甚,甚至把之前市里那起因离婚财产纠纷引发的凶案讲给了他,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侯马却不屑地说:“就他(王刚)那怂样,杀人?他敢吗?”

几天后,不知是否出于要挟,原本已经声称“不追究责任”的侯马突然反悔,打来电话说自己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他后背伤的蛮重,有后遗症,所以之前在商场被王刚袭击那件事不能不追究。我想起他并没有提供“放弃追究”的书面材料,于是说好,你现在来派出所报案吧。但我等了几天,侯马没有来。

侯马这边的工作做不通,我只好再去找刘珍。但刘珍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找不到人,也不接电话。无奈我只好去了刘珍家里,但刘珍家人的说辞也各不相同,有的说她去了广东打工,有的说她去了新疆投奔朋友,反正就是联系不上。

我上公安网查了刘珍的身份证,并没有她乘坐交通工具出行的相关信息,认定刘珍的家人是在搪塞我。

只有之前在派出所打过一次交道的刘珍小姨愿意跟我多说几句。她说这件事很复杂,当年刘珍的父亲欠了一大笔赌债,被债主逼得没办法,才同意以“卖女儿”的方式把刘珍嫁给了脑子有问题的王刚,用彩礼解了燃眉之急。

但刘珍的小姨很了解四个外甥女,刘珍是姐妹中最漂亮,上学最多也是心气最高的,嫁给王刚以后肯定会出事。她给刘珍的母亲提过醒,但无奈王刚母子单就看中了刘珍,刘珍的父亲又急等用钱,所以也只能是她。

“订婚前,我姐给刘珍跪了一夜,刘珍才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现在看来,刘珍能在王家熬过9年才‘出事’,已经是奇迹了。”最后,刘珍的小姨对我说。

之后我也联系了那位给王刚介绍的律师朋友,他告诉我拿到王刚被骗在“入股协议书”上签字捺印的证据比较困难,他正在调查侯马茶馆的真实经营状况,看能否在承认“入股”的情况下通过尽量为王刚挽回一些损失。但这条路也不好走,他还是抱着只能试一试的态度。

思前想后,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7

虽然经过了百般努力,但悲剧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2016年3月,王刚携带尖刀和装有汽油的大号矿泉水瓶来到侯马的住处,骗开房门后趁其不备连刺侯马6刀,刀刀致命。侯马的儿子——辖区某中学的高一学生——见父亲遇袭,上前与王刚搏斗,试图抢夺尖刀,但被王刚刺伤后昏迷。

之后王刚将矿泉水瓶中的汽油泼洒到自己和侯马儿子身上,点燃后抱着侯马儿子从居民楼5楼楼道的窗户口跳出。侯马儿子当场死亡,王刚尚有一丝气息,被周围居民报警后送往医院抢救。

因系本辖区居民,案发后我被上级派往医院看守王刚。因高坠及大面积烧伤,王刚被送进了ICU病房,医生说他伤情过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值守期间,我又见到了潘主任。他说王刚母亲已于上个月初病逝,王刚是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之后犯下了此案。

5天后,王刚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死亡。而他杀害侯马及其儿子一案也以他的死亡宣告结案。潘主任帮忙料理了王刚的后事,刘珍及其亲属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虽然此时他们还是名义上的“一家人”。

2019年的某个晚上,我突然接到前同事的电话,他问我当年处理王刚一案时,有没有注意过刘珍的去向。

我查询了当年的工作笔记,告诉同事我最后一次见到刘珍是2015年7月处理王刚和刘珍的家庭矛盾时;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刘珍的消息是2015年10月,王刚单位的潘主任告诉我,她和王刚在医院吵了一架。

同事反复让我确认,2016年3月王刚案发前,我有没有见过刘珍或者了解到她的真实去向。我说没有,当年我很想找刘珍当面聊聊他和王刚的事情,但刘珍不肯见我。我去刘珍家,她家人也都说联系不上。

同事又问了我一些王刚、刘珍与侯马之间的事情,我努力搜索着记忆讲给了他。随着对话的进行,我逐渐猜到了一些事,遂试探着问同事:“难道刘珍当年也被……?”

“是的,上个月重修白河大桥时工人们发现了一具尸骸,是刘珍的……”同事说,经法医检验,死亡时间在三年左右。如此推算,那大概就是我寻找刘珍的时间,再回想起当时刘珍家人对我明显像是搪塞的回应,我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也是一再向你核实当年情况的原因。”同事说,刘珍的家人确实是直到2018年才报的警,称刘珍失踪了。

在警方的追问下,他们才承认2015年底时,刘珍跟他们说过自己离婚遇到些麻烦,要去外地“躲一阵”,让家人期间不要联系自己。之后便音讯全无,连电话也不曾给家里打过一个。

但因为她有言在先,最初的两年多,家人并没有主动联系过刘珍,直到2018年刘珍母亲病危时,他们才发现无论如何都联系不上刘珍了。

我还是感觉事有蹊跷,按照常理,刘珍即便外出“躲事”,也不可能跟家人完全失联两年有余。

“刘珍的小姨给我们讲了一件事,2016年春节前,侯马和刘家发生过一次不小的冲突,双方都有人挂彩。当时刘珍的小姨只听说是因为一笔钱,但具体细节刘家人都三缄其口。直到现在,刘家人依旧对那场冲突避而不谈,不然我也不会问到你这里来。”同事说。

我说这事儿恐怕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当年王刚的那笔所谓的“入股金”应该是被刘珍拿回了娘家,而她与侯马之间可能有一些约定。但刘珍的娘家人做这一切,是为了昧下那笔钱。

同事赞成我的看法,他说刘家人之所以到2018年才开始找刘珍,也是因为那年刘珍的母亲患病,家里又急需用钱了,不然她失踪这事儿恐怕依旧不会被人发现。

“你觉得杀害刘珍的凶手是谁?”我问同事。

“可能是王刚。”同事说,“但也不排除侯马……我们尽力查吧。”顿了顿,他又补充道。

只是两人都已不在人世。

作者:深蓝

编辑:沈燕妮

题图:《八角亭谜雾》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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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