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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98年2月,陈为民骑车前往福佑路,他是偷跑出去的。

因为妻子坚决不让他去“墨擦黑”的鬼市:“五十岁的人了,一天到晚就跑到外面收点垃垃圾圾,假如你一不当心,摔了一跤怎么办?碰到坏人怎么办?”

“你不要触我霉头。”陈为民指着自己抽屉里面收来的宝贝,“不懂不要乱讲,你晓得这些钱币值几钱吗?”

“我不想晓得,反正你再敢去一趟,我全部给你丢掉。”妻子边说边理行李,她要跟姐妹们去长沙旅游。

对陈为民而言,妻子出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没人管牢我,我可以去鬼市‘兜白相’(上海话,玩)了”。

不过,妻子早就猜到他的心思,暗中联系了隔壁的退休老头,特地嘱咐:“你平常困得早,醒得也早,一定要帮我盯牢陈为民,如果发现他半夜偷偷溜出去,马上汇报给我。”

老头接过她送来的炸花生,向她拍胸脯保证,绝对把陈为民盯死。

这些话,恰好被陈为民偷听到了。家住一楼,自行车停在楼梯下方的三角空间,半夜打开车锁难免有响声,容易惊醒隔壁老头,无异于自投罗网。因此,陈为民提前把自行车锁到离家两百米开外的公共车棚。假如隔壁老头问起,他就说自行车坏掉了,停在了修车摊。

凌晨2点,陈为民准备动身。他往裤兜里放了皮夹子、保心丸和钥匙——黄铜钥匙容易碰出声响,他就把车钥匙揣在左边,房门钥匙揣右边。悄悄关上门,他原地站了几秒,感应灯没亮,隔壁也没声响。他从楼房溜到车棚,借着昏暗的夜灯光,解开车锁,骑往福佑路。

陈为民到福佑路时,鬼市已经陆续出摊了,摊主们坐在路牙边上一动不动,仿佛南京路上的铜雕。当然,他们只是充当背景板,真正的主角是他们摊位上的宝贝,买家的手掌便是舞台,手电筒就是灯光。

望见这一幕,陈为民猛拍着大腿:“光想着掩人耳目,还是少算了一步,手电筒忘记带了!”

手电筒是鬼市的硬通货,没它,寸步难行。陈为民四处张望着,看到有摊主在卖手电筒,但只瞄了一眼,根本没打算买,“这种问也不要问的,肯定贵得不得了,你说我凭啥要被他宰一刀?”

可没有手电筒,等于白跑一趟,到鬼市淘宝,本就是“打闷包”,要是连电筒也不打,那真成了开盲盒,要是开出到代(收藏品的年份好,达到一定的年代)的真品,那才真的见鬼了。陈为民只能先“轧苗头”(上海话,见机行事),跟着其他寻宝人逛摊头,借别人的手电灯光,瞄一瞄摊位上有没有他想要的钱币,倘若没有,马上换下一个。

与陌生人的距离,要掌握好分寸,太远偷不到光,太近了,别人又怀疑他是贼骨头。逛到第三个摊头,陈为民前面的陌生人蹲了下来,打着手电观察手上的玉坠。陈为民借机瞥了一眼摊上摆的宝贝,在一堆莹绿的钱币中,发现了一枚纹饰繁复的花钱(压胜钱),这枚钱币他似曾相识,拿起正想要细看,不料旁边的人关掉手电,起身走了。

摊位顿时变得乌漆嘛黑,陈为民只好问摊主:“你有手电筒吗?借一个给我。”

摊主摆摆手,说:“没电了。”

陈为民陷入尴尬,只能左右张望,他在这里没有一个老熟人,鬼市鱼龙混杂,买卖双方的戒心很强,谁都不会轻易出借东西,“如果是我,我也不肯借的,借给了人家,那我自己拿什么看呢?”

就在他挠头的时候,身后有人拿东西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头,他转头,是一个陌生人,岁数跟他差不多。

“工具都不带着,那还看什么呀?喏,我给你照着。”那个陌生人打开电筒,照到陈为民手中的花钱上。他的语气让陈为民感到莫名其妙,好像他们并不是头一趟碰面,而是好久不见的老朋友。

陈为民手里的花钱也没放下,盯着对方。他吃不准这人到底想做啥——也许这是和摊主合作的“连档模子”,专门跑过来“撬边”。古玩市场是欺诈的重灾区,鬼市尤胜,好多摊主都是老江湖,精通诈术,令人不得不防。

陌生人似乎猜到了陈为民的心思:“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这枚‘九曜星官’你拿手里,我不抢,也不啰嗦,等你放下了,我再拿着瞅一眼。这地方的规矩,我门儿清,电筒你就先拿着吧。”

“九曜星官”是道教题材的花钱,不像“袁大头”、“飞龙币”那么有名,若非有所研究,未必能认识,像陈为民这种古钱币爱好者,都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可对方一眼就认出来了,说明肚皮里有货。

九曜星官花钱示例(图片源自中国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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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曜星官花钱示例(图片源自中国嘉德)

陈为民道了谢,把电筒贴近花钱,端详着钱币上的绿锈以及“九曜星官”的神态,心里还是拿不准,只好“打闷包”赌一把,问摊主:“这东西几钱?”

摊主叼着烟,伸出一根手指:“老板你眼光好,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你就给个一百吧。”

“贵了!”身后的陌生人冷不丁地嚷着。

刚才他打招呼、借电筒,就把陈为民吓了一跳,这次等于又吓了他一跳。陈为民轻声嘀咕着,摸了摸怀里的保心丸。

摊主倒没生气,反问:“那你说多少?”

“要我说,这玩意儿卖个五六十块顶天了,愿意出就给钱,不愿意出拉倒,咱们就走。”那个人拽起陈为民的胳膊,假意要离开。

陈为民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自己还没发表意见,话全让他讲完了,自己就这么“戆得得”(上海话,傻乎乎)地蹲着;笑的是这家伙还挺有趣,完全不把自己当成外人,擅自砍价就算了,砍得也太狠,不怕得罪人。

“出不了。”摊主把烟头掐在路牙上,“你们到别的地方看吧。”

陈为民离摊主很近,听见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

“别惯着他,咱们走。”陌生人拉着陈为民的衣服。

陈为民拍掉他的手,仍旧照着电筒,“九曜星官”在光线中隐隐透出绿莹莹的光,夜色中仿若鬼火。

2

待摊主点头,陈为民付了钱,用手帕把那枚钱币包好,才将电筒还给那个陌生人。借着电筒的光线,陈为民看清了怪人的相貌。那是一张标准的国字脸,浓眉大眼,鼻头很大,快占掉面部三分之一,下边的胡子精心修剪过。

陌生人听他道谢,讲:“我刚逛完,现在用不上,你也先别急着还,等会儿你兴许还要用。”

陈为民欣然接受,继续握着电筒,心想,这个人还挺热心。

两人并肩走在福佑路上,乍一看还真像一对结伴的老友。陈为民和他边走边聊:“我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嘛?”

陌生人很爽快,直接自报家门,姓唐,京城人氏,潘家园常客。古玩圈子里,鬼市以“南福北潘”为尊,“‘潘’就是北京潘家园,‘福’就是你们上海的福佑路,最近几天我到上海办点事,这不赶早不如赶巧,反正我也睡不着,就当过来遛弯。”

“我姓陈,你叫我老陈就好。你欢喜到潘家园,我也欢喜到福佑路兜兜,我最欢喜钱币,以前在这里收了一枚,没事就盯着看,可以不吃不喝不睡,没办法,越看心里越欢喜。”陈为民怕老唐听不懂,索性讲起了“沪普”。

听到陈为民说“最欢喜钱币”,老唐嗤笑了一声。这笑声让陈为民很不舒服,但看在手电筒的面子上,依旧耐着性子,试探地问:“今天收了啥宝贝?”

老唐说他逛了两圈,就只收了一只“小康”。陈为民知道,“小康”是古玩圈的行话,指光绪仿康熙的青花碗。老唐也不设防,当着陈为民的面,拉开军绿色的帆布包,电筒照到里头,那个瓷碗用几张泛黄的旧报纸包裹着,拨开上面皱巴巴的报纸,幽蓝的青花缠枝纹稍稍显露,在白光的照射下,衬出清雅的古韵。

“老唐你眼力好,兜了圈子,收了‘开门’的好东西(指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古董)。”陈为民恭维着。

老唐却呛了他一口:“什么‘开门’,这品相算不上‘开门’。”

话不投机,陈为民就让老唐的话掉在地上不去接了。他背着双手,眼光扫着街边的地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鬼市尽头。

老唐摇摇头,自顾自地讲:“福佑路我都溜达几圈了,你们上海的鬼市……也就那样吧。”

听到这番话,陈为民心想:你老唐一口一个“你们上海”,到底是瞧不起上海,还是瞧不起我?难怪你对我不留心眼,原来就没拿我当回事。他将保心丸捏在手里,想跟老唐辩论,老唐看都没看他,还在自言自语:“什么‘南福北潘’,也不知道是哪个哥们胡编乱造,回头我要是找着他,还真得跟他好好聊聊,干脆把福佑路去掉吧……”

“你再给我讲一遍?!”陈为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刚才你借我手电筒,还帮我砍价钱,我以为你这个人还蛮好,怎么讲出来的话让人火冒三丈?电筒还给你,就当我们两个人没见过。”

老唐懵了:“我说福佑路的鬼市不行,跟你又没关系,你跟我着什么急呀?”

“啥叫没关系?我对福佑路有感情,你讲它不好,我当然要‘翻毛腔’(发火)。”陈为民叉着腰。

“我这是讲的心里话,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老唐岔开话题,“你刚淘来的‘九曜星官’大有讲究,月亮就是这‘九曜’之一,今儿还是下弦月,让我再瞅瞅……”

“就算你把眼珠子瞪大,又能看到什么呀?这是人家天文台做的工作。”陈为民忍不住冲了他一句。

“你一说这个,我倒想起咱们北京的‘中央观象台’。”

“我们的佘山天文台比你们建得还早。”

“你平常也研究这个?”

“那当然,我不仅喜欢搞古泉(古钱币)收藏,也看过天文历法的书,懂的可不比你少。”陈为民发现自己和老唐志趣相投,但他嘴上还是不服输。

“行,那我问问你,你手里这枚‘九曜星官’,分别是哪‘九曜’?”

“这我就不晓得了,唐老师你给我讲讲,我洗耳恭听。”

“你还真别不服气。”老唐说,“这‘九曜’是太阳和月亮还有金木水火土,再加上罗睺和计都。我估计你爱看现代天文,不太了解传统天文,这也很正常,我要是问别的,你肯定一清二楚。”

他俩又往回走,逛完第二圈,一件宝贝没收,天文历法倒谈了不少。老唐对陈为民讲,他在研究古代天文历法的时候,迷上了占验:“我现在出门之前,必定要算一算,今天我不仅算到我会遇见你,我还算到你有喜事发生。”

“你怎么搞得像江湖骗子一样?”陈为民笑,“我自己都这个岁数了,还能有什么喜事?”

“不信你就等着吧,我给你留个号码,到时候真遇上了好事,就给我打电话,帮我做个印证。碰上同好也不容易,咱们平常多交流,有不懂的也可以问我。”老唐随手撕掉一页通讯录,写下一串号码。

陈为民尽管不服,可要跟老唐分别,又舍不得了。毕竟天一亮,摊一收,手一挥,人一走,便是相忘了。陈为民又跟老唐要来纸笔,写了他家里的座机电话——他的朋友很少,唯一的老友病逝后,他很孤单,这次在鬼市遇上同好,自然不容错过。

天快亮了,陈为民与老唐挥手道别,他跨上自行车,哼着《相约九八》打道回府。

老唐的电话号码,陈为民一直拖着没打——因为不管聊什么,好像老唐总是会压过他一头。到了1998年12月,老唐的长途电话倒主动打了过来,第一句话就是:“老陈,当初我没给你算错吧?”

陈为民先是一愣,便“嘿嘿”笑着:“你算得真准,我抱孙女了。”

当时他孙女娜娜在上海仁济医院刚出生,足重七斤二两,他给孩子小名取做“小老虎”。

二十多年后,娜娜问陈为民:“阿爷,1998年你跟老唐认识的时候,在福佑路淘到了啥宝贝?”

“我记得当时就收了两个,一个就是这枚‘九曜星官’,算是压胜钱的一种。”陈为民靠在藤椅上回想着。

“那另一个呢?”

“另外一个宝贝就是你啊,我最宝贝的当然是我孙女。”陈为民笑着说,“当初老唐在鬼市给我算的蛮准,他打那通电话是来恭喜我的,然后我们就经常聊天,但是很少打电话,那时候打长途多贵啊。”

“那你们怎么聊啊?”

陈为民指向他身后的樟木箱:“我和老唐喜欢收藏老古董,我们自己也是‘老古董’,这么多年的友情全都藏在这个抽屉里。”

3

樟木箱第二个抽屉里,藏着老唐寄来的信件,通信时间从2000年一直持续到2019年。陈为民拿钢笔在信封上面标注了年份,按时间码放整齐,再用绳子扎好。那一块块“小砖头”,记录着他们这对南北藏友的情谊。

自从老唐打了第一通电话,陈为民也开始时不时主动联系老唐。1999年的长途电话很贵,他不想被妻子唠叨,只能趁妻子出门的时候偷偷给老唐打过去。但他明白,这只瞒得过一时,到了月底,电话账单可瞒不住,到时候妻子把账单一查,眼珠子一瞪,桌子一拍,他就得全招了。

陈为民在电话里和老唐“头脑风暴”,老唐提议,倘使交流古玩,不妨采取通信的方式,邮局寄信更经济实惠,还很正式,内容也便于留存。

“老唐你脑子蛮活络,这点我倒没想到。”陈为民下意识地望着桌上的英雄牌钢笔,以前他的钢笔行楷在煤气厂首屈一指,正好可以让老唐见识一下。

千禧年元旦的清晨7点,陈为民出门开光明奶箱时,看到绿色邮柜里塞着厚实的信封,那是老唐的第一封来信。

当时陈为民身边赶时髦的亲戚炫耀着最先进的手机,叫他也与时俱进“去弄一部玩玩”,而老唐却一口气给他写满了整整16页信纸。在信中,老唐不再叫陈为民“老陈”,第一行的称呼便是“老上海”。“我也礼尚往来,给他写了10页回信”,为了呼应老唐,就叫他“老北京”。

那时人们似乎对“21世纪”的到来格外在意,陈为民也在信中表达了他的“纠结”:身处传统与现代交织的转型期,他既兴奋可以看着孙女一天天长大,又挂虑新时代一切都上了快车道,许多新鲜事物冒了出来,他看不懂,也不敢接触,感觉自己被远远地甩在后边,再也跟不上了。

“还是老北京你出的主意好,写信更适合我们,老古董就要用老古董的方式,写信很庄重,收信也让我抱有期待。”陈为民写道。

回信的最后,他特别叮嘱老唐,没事不要打电话过来,万一被妻子撞破,她再顺藤摸瓜查到自己曾经溜去鬼市,“那就僵了”。老北京在回信中保证,将与老上海密切配合,做好保密工作,让这份地下友谊长存。

可到了2001年7月13日的大晚上,老北京还是打来了电话,向陈为民分享他的喜悦——北京申奥成功了。

接起电话,陈为民压低了声音,转头瞄了过去,妻子正坐在电视机前嗑瓜子。他紧张极了,但又被老北京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问:“好几年不见了,你啥时候来上海白相?”

老北京在电话里讲,他计划后年来一趟上海,想要陈为民带他到“城隍庙”兜一兜——那是陈为民防止妻子偷翻信件,事先和老北京定下的“暗语”,代指福佑路的鬼市。

陈为民刚挂掉话筒,妻子就问电话是谁打来的,他随口应付着:“一个老朋友,北京的。”

“哪个老朋友?我怎么不晓得?”妻子丢掉瓜子壳,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平常跟你联系的也就是煤气厂的老同事,人家过世以后,你也没交过新朋友,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

“我在古玩城认识的,跟我一样喜欢古董。”陈为民假装去厨房烧水,妻子眼光毒辣,总能从他脸上找到说谎的证据,他得先找“掩体”躲一躲。

妻子还在紧逼:“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去年我跟你讲过,你自己忘掉了。”陈为民躲在厨房里不出来。

妻子被电视节目吸引,暂时没有追究。陈为民长舒了一口气,开始琢磨遥远的“鬼市之行”——如何顺利躲过妻子的监管,与老北京在福佑路接头,这个难题让他伤透了脑筋。

到了2003年,陈为民刚拟出两套“鬼市之行”的方案,北京却成了“非典”的风暴中心,老朋友只能被迫爽约了。看着电视机里空荡荡的长安街,陈为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老北京闲不住,此时却不能出门,通信也不方便。

趁妻子不在家,陈为民给老北京打去了电话,老北京在电话里提起了之前的一段事:

2001年10月底,他跑了一趟潘家园,那天他去的晚,到的时候摊主们都准备收摊了。偶然间,他发现旧报纸中间夹了一册古书,还不等细看,摊主就把报纸扔到三轮车上,还对别人讲,要是明天还没人要,这些东西就只好处理掉了。

那位摊主刚跨上车,他便压住车把让对方留步,将古书抽出来问价。

摊主瞅了一眼,说:“您眼睛真尖,这一看就是老货,给个一百吧。”

他低头翻阅着古书:“这是民间的手抄本,算不上正宗的古籍善本,卖一百多还是贵了,我淘个五十不能再多了。”

眼看价格谈不拢,他佯装要走——照往常的情况,摊主会急着把他叫回来。可那天,摊主好像着急回家,蹬车的声音格外响。他边走边数——要是走到第八步,摊主还没把他喊回来,他就得转身追上去了。花一百多块购买手抄本,这生意划不来,可是抄本里讲到他酷爱的古代历法了,就这么被埋没,那太可惜了。

他迈出第六步,终于听见摊主喊了一声:“五十就五十吧,我留着也没用。”

他爽快地付了钱,把抄本放进包里,赶回家,在昏黄的台灯下凝目鉴赏。抄本品相极佳,近九五品,只泛黄,无缺损,封皮上书小楷,题有“掌灯录”三字。再翻看内容,抄本字迹略显潦草,某些字尚待辨别,但依照他的鉴定经验,确属老货无疑。

“你猜我在这里面看见什么了?”老北京忽然在电话里问道。

“我哪晓得你看到什么了?你倒是快点讲呀!”陈为民催促他。

“九曜星官!”

听到这个词,陈为民一下也对《掌灯录》产生了兴趣,便叫老北京接着往下讲。

老北京说,除了瓷器和钱币之外,他也收藏古籍善本。虽然抄本的价值低于刻本,但是更有一番意趣。目前他观察下来,认定《掌灯录》是清末民初的民间抄本,至于作者是谁,生卒年几何,尚不明确。

陈为民劝他别管这些细节,先单独看“九曜星官”这部分:“等你看完了,我们俩再写信探讨。”

老北京答应下来,刚要挂电话,陈为民又拦住他:“你慢点挂电话,我还要传达指示——你没事不要出去瞎跑,感染‘非典’是要翘辫子的,我还等着你给我讲这本《掌灯录》。”

老北京讲,现在他的心思全放在《掌灯录》上,也不想出门了,话刚讲完,电话就挂了。

2004年的夏至,这对藏家恢复了通信,话题从“九曜星官”钱币转向了《掌灯录》。老北京在信中介绍称:“这个抄本分为上下两部分,上部讲历法,下部讲星占。从前我就钟情于天文历法,《掌灯录》出现之后,我对历法更加痴迷了。”他引用了《素问》的“太虚寥廓,肇基化元”,并写到:“这句话讲的是宇宙万物从无到有,我想沿着前人的足迹,探天地之源,思星辰之变,其乐无穷。”

但老北京没想到,在他研究《掌灯录》的过程中,遇到两个问题:一是《掌灯录》字迹稍显凌乱,较难辨认;二是抄本中涉及大量古文,不易理解。

针对第一个问题,老北京专门拍了照片,寄给书法协会的老友,请对方帮忙;第二个问题也不难解决,他老伴曾在高中教语文,古文底子扎实,而且很支持他的兴趣,可以帮他翻查《古汉语字典》这些大部头。

“我和我爱人成为‘革命战友’,一起攻克《掌灯录》。”老北京在信中说。

《掌灯录》频繁引用古代典籍,老北京有时需要查阅资料,比起跑书店和图书馆,上网搜索就省力多了。家里有一台方正牌的大方壳电脑,读小学的外孙小章用来玩小游戏,老北京让他帮忙查资料,他总是很不耐烦,让他教姥爷上网,就更不可能了。老伴想为老北京报名上老年大学,学习使用电脑上网,以便研究《掌灯录》,但老北京不同意——自从女儿离婚后,外孙由他们老两口抚养,假如他去上课,那照顾孩子的担子就全压到老伴一个人身上了,他舍不得让老伴太辛苦。

有次,老师布置作业,让学生们观测春分日影的变化。老北京携老伴把外孙带到公园,以单杠作为测量工具,每隔两分钟记录一次影子的端点,再将地面垂点与影子端点连线,测量影长——这些由老北京来操作,孩子负责记录时间和影长。

“古时候的测量仪器叫‘圭表’,假如圭表特别高,影子的边缘就会模糊,清朝人按照郭守敬发明的‘景符原理’,在圭表上装一片‘铜叶’,中间钻个小孔,把正午的太阳在圭面上投射成像。”老北京把《掌灯录》上的“铜叶”图案给外孙看。

外孙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姥爷,我们把作业做完就行了,现在谁还看这些老古董啊?早就过时了。”

“但我坚信《掌灯录》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比如它的历法部分,提到了五运六气和五脏六腑、十二辰次和十二经络的对应关系,这也表明我们生在天地之间,要效法天道、顺应天时。星占部分主要讲‘演禽’,把二十八星宿对应了二十八种动物,比如亢金龙、昴日鸡,每个动物各有秉性。要知道,在古代天文学里面,授时和星占是不分家的,星占表达了人与时空的关系,不能用一句‘迷信’就否决掉,‘老旧’也不是它被忽视的理由。尽管现在好多人都在鼓吹‘新潮’,但我还是坚持研究古代天文,想把它们守护起来,不能就这么失传了。”老北京在一封信中如是写道。

天人相应十二经气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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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相应十二经气图(受访者供图)

信的末尾,老北京还出了一道常识题,请陈为民在回信中作答。这道题目是:我国古代天文里的“四象”分别指什么?

陈为民也在回信中答题:“四象”也叫“四神”、“四陆”,分别是东宫苍龙、西宫白虎、南宫朱雀和北宫玄武。

陈为民很喜欢这种答题形式,“弄得像《故事会》,这一期出一道谜题,下一期再揭晓答案”。它使通信增添了趣味性,他期待老北京的新问题,老北京也在等待他写下的答案——不管他的答案正确与否,老北京都会在下一封信中反馈。

4

直到2006年的立秋,这对南北藏友的友谊才正式见光。

那天,陈为民的妻子接到一通电话,便喊了一声:“老陈,寻你的。”

陈为民正在欣赏他收藏的“小龙洋”(机制币),他放下宝贝,慢悠悠地挪动步子:“你叫他等等,我年纪大了,手脚慢。”

陈为民收藏的光绪元宝,这类机制币颇有中西合璧的味道(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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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为民收藏的光绪元宝,这类机制币颇有中西合璧的味道(受访者供图)

妻子正在烧饭,灶头还开着,懒得等他,便把话筒撂在旁边,转身进了厨房。在爷爷家的娜娜担心对方挂断,便跑去接了电话。放电话的木桌比她高半个头,她踮着脚问:“喂,你找谁?”

听见女童的声音,老北京柔声问:“我找老陈,你是谁呀?”

“我是小老虎。”娜娜像小大人一样回答。

谁知老北京故意寻她开心,又问:“那小老虎是谁呀?”

“小老虎是陈为民的孙女。”

陈为民从娜娜手里接过话筒,知道是老北京后,问:“你看我孙女的脑子比你活络吧?我们好长时间没打电话了,最近你在忙啥?”

“我一直在研究《掌灯录》。”老北京说,“我下个月就来上海,到时咱们老地方老时间。”

陈为民心里有数——老地方就是福佑路,老时间就是深更半夜。他边翻挂历,边问对方的近况。

老北京说:“我最近记性变差了,很多东西前看后忘,你趁我还记得住你,要多跟我讲讲话。”

“这叫什么话?你脑子这么灵光,不要触自己霉头。”陈为民讲,“反正你来上海之前,要保证休息,把精神养足,否则到时候打瞌睡。等你到了以后,我们在老西门碰头。”

陈为民挂上电话,妻子正好端着小菜出来,问他:“这是谁打来的?”

“我朋友老唐,外号叫‘老北京’,专门收藏古董的,下个月来上海看我,我要好好招待人家。”陈为民想,自己这点事,妻子迟早会知道,他也就不掖着藏着了,直接亮明老友的身份吧。

“以前我听你讲过,但我没见过这个人,还以为是你瞎编的。”妻子说。

“什么瞎编,人家是潘家园的专家。”陈为民给老北京编了名号,“我代表上海福佑路,他代表北京潘家园,你不懂的。”

妻子反呛他一口:“你也不懂眼色,这都要吃晚饭了,你还不快点叫囡囡洗手?”

陈为民赶紧边摆碗筷边喊孙女:“囡囡你今朝帮阿爷‘扎台型’(出风头)啦!”

转眼到了老北京来沪的第一天,陈为民将他带到了自己家。妻子观察了几分钟,对陈为民讲:“你跟他这样站在一块儿,要不是你事先给我介绍过,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是一对亲兄弟。”

陈为民和老北京四目对望,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接着,妻子对老北京讲:“你是陈为民的好朋友,我想让你帮我劝劝他,叫他乱七八糟的钱币别买了,抽屉都堆不下了。”

老北京说:“老陈他到底是捡到宝还是打了眼,得让我先好好看看。”

妻子应了一声,把他领进了书房,拉开了书桌抽屉。老北京随手拿起一枚钱币,在手上掂了掂,又放到台灯下观察,放回原位,紧接着又看下一枚,动作越来越快,看着看着,他猛地后退了两步,瞪大眼珠望着陈为民的妻子。

那惊异的神情让陈为民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急忙问老北京:“怎么个讲法?”

“这都是‘大开门’的真品呀!”老北京竖起大拇哥,“眼光真是好!”

听见这话,陈为民马上对妻子讲:“你看,潘家园的专家都这么讲了,你总该相信我了吧?以前你老是讲我花出去的钞票全丢到了黄浦江里,实际上我这些都是投资,你不懂的。”

“你们就给我唱双簧吧。”妻子翻了个白眼,便和姐妹到楼下理发店“做头”去了。

妻子刚走,陈为民就擂了老北京一拳:“你演得太过了,我老婆怎么会信?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刚才讲的是真的吗?”

看到陈为民两眼放光,老北京犹豫了许久,才对他讲:“我刚才的话,你就听一半吧,别太当真……”

“什么叫‘听一半’?听你讲话,我真的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陈为民望着桌上的保心丸,说,“你毛估一下,这里有多少是真品?”

老北京又趴到抽屉前,头也不抬地说:“至少有几枚是真的。”

陈为民不敢置信地望着老北京,连连摇头:“不可能,要么你没看仔细,要么你水平不如我,啥也不懂的。”

“老陈,你要是不服我的话,咱们俩到时候‘斗宝’。”老北京靠在藤椅上,泰然自若。

陈为民搞了多年收藏,还从没跟别人斗过宝,便问:“怎么个斗法?”

“咱们老地方老时间,到时看谁收的宝贝价值更高。”老北京说,“难道你忘了?”

“我当然没忘。我把我老婆都摆平了,给她报名了千岛湖旅游,明天她一清早就走,想管也管不到我了。”

5

陈为民为这次鬼市之行掐准了时间,但还是少算了一步——儿子工作太忙,只能把放暑假的娜娜放到他家。

老北京见到小老虎这么活泼,很是喜欢,他摸着孩子的头:“要不就算了吧,把孩子丢家里,我们俩去了也不放心。”

“那怎么行?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上海。”陈为民很不甘心,他和老友隔了整整八年才见第二面,等到下次再去鬼市,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他把娜娜拉到跟前:“阿爷要跟这位老爷叔比赛去了,囡囡你一个人在家怕不怕?”

娜娜摇头说:“我不怕,你们啥时候比赛啊?”

陈为民说,他们要半夜去,要孙女保守秘密,千万不能让阿奶晓得这件事。比赛结束以后,他们一大早就回家,中午带她去“鲜得来”吃排骨年糕。娜娜便跟陈为民拉了钩,说她会保守秘密,但要阿爷早点回家,更不要赖掉她的“排骨年糕”。

老北京使劲憋住笑:“小老虎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我盯着他。”

礼拜五晚上9点,老北京离开酒店,打车来到陈为民家。他们俩打了会儿瞌睡,睡到了凌晨2点40分,起来收拾装备,即刻动身。结果,陈为民放在桌上的电筒“咚”地摔在地上。

“阿爷,你们要出去了吗?”娜娜听到动静,从床上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望着两个鬼鬼祟祟的老头。

看到孩子醒了,老北京和陈为民又迟疑了——大半夜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家,总让人放心不下。

老北京大手一挥:“带上吧!”

“我们出去‘兜白相’,囡囡你想去吗?”陈为民柔声问着,顺手给娜娜拿出外套。

听到出去玩,娜娜立马说不困了,伸手接过衣服。

“但是小老虎同志你要保密。”老北京弯下腰,对着娜娜竖起指头,做了噤声的动作。

娜娜点点头。

陈为民领着孙女,在隔壁老头门前观望了一阵,随后跟着老北京悄悄溜出楼房。

两个老头牵着一个小女孩,披星戴月赶往福佑路。走到半途,老北京抬头望天,左手搭着陈为民的肩头,右手指月:“老陈你看,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一天在古代叫做‘望’,新月这天叫‘朔’,合起来就叫‘朔望’。”

娜娜听不懂老北京在讲什么,就学着他们举头望明月,只觉得月亮圆咕隆咚的像一颗大汤圆,“黑洋沙馅的”。

陈为民他们赶到福佑路时,鬼市刚设摊,那些旧货对年幼的娜娜来说显得陌生又新奇,路边的摊位上摆着瓦罐、粉彩瓷盘、旧书旧年画和美女月份牌,她指着最前面的瓷塑白犬,说:“阿爷你看这里有条小狗。”

稚嫩的童声吸引了摊主们的目光,也许他们很纳闷——别人逛鬼市都是带手电筒,你怎么带了一个小孩啊?陈为民被盯得很不自在,朝娜娜“嘘”了一声:“囡囡你声音要轻一点,否则这只狗要咬你的。”

有个摊位设在路灯下,陈为民发现了一枚“本命星官”钱,背铸松柏,品相甚佳。他微微蹲下身,想到还牵着孙女,便交给老北京:“帮我看一会儿小老虎。”老北京牵过娜娜,无奈地摇头,但没有怨言。

本命星官钱示例(图片源自中国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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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命星官钱示例(图片源自中国嘉德)

陈为民一蹲下就不想起来了,手捧着铜钱盯了半天。老北京带着娜娜,不便和他分开,便问他:“看好了吗?”

陈为民头也不回地说:“你再等等,急啥啦?”

按鬼市的规矩,老北京不方便当参谋,不然照他的功力,“钱币掂在手里看两眼,心里就有谱了”。

娜娜原地站着,抬头对老北京讲:“唐阿爷,我站得有点累了。”

老北京蹲下来,叫娜娜趴到他背上,他再托着娜娜的腿,背起了孩子。他起身的速度太快,娜娜怕摔下来,慌乱间揪住他的双耳。老北京“嘶”了一声,也舍不得责怪娜娜,就让她这么揪着。

陈为民买完宝贝,拍掉手上的灰,走到下一个摊位。老北京调侃他:“你可算看完了,等会儿天亮了,鬼市摊儿都收了。”

陈为民尴尬地笑着,搓了搓手,把娜娜从他背上放下来,牵在自己手里,和老友在鬼市闲荡起来。娜娜看到别人都握着电筒照明,便伸手向陈为民要,陈为民不肯给,老北京说:“就让小老虎在前面给我们引路吧。”娜娜接过电筒,像小大人一样领着两个阿爷,把灯光照在漆黑的前路上,走得雄赳赳、气昂昂。

老北京只对天文古籍感兴趣,但是这种宝贝在鬼市极为鲜见,逛了一圈下来,也只收了一部残破不堪的旧抄本。陈为民接过抄本,到路灯下翻看。“那上面写了小楷字,有些字看不清,中间画着一些圆圈,又像切西瓜一样分成几部分,里面写着‘春分’、‘冬至’这些节气,我记得老北京当时跟我讲,这上面记载了古代的历法”。

晨光微曦,明星渐隐,老北京仰望天空,对陈为民说:“照古书上的讲法,春分的这个时刻,北斗七星的斗杓指向了西方,四象里面的西宫白虎就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

娜娜很好奇,问:“白老虎在哪里啊?”

“当时唐阿爷告诉我,那是天上的老虎。我问他天上怎么会有老虎?他说我还小,等我再长大一点,他就跟我讲那个老虎藏在什么地方。”17年以后,娜娜追忆的目光飘向天边,当年前场景,仿佛在她眼前重构了出来——回家路上,老北京和陈为民各自牵着她的左右手,像荡秋千那样前后摇晃,街上响起欢快的笑声。那年她8岁,奇特的夜游经历像摆地摊一样,安放在她的童年记忆中。

回来睡到下午,陈为民醒来,看到娜娜正在翻老北京淘来的抄本,怕她扯坏,赶快把她拉到一旁。

老北京毫不介意:“没事,你就让她看吧,我看她挺感兴趣。”

娜娜指着抄本问:“这是什么书?上面的字为什么都是竖着的?”

老北京告诉她:“这叫古书,讲的是天文历法。”

娜娜又问:“历法是干什么的?”

“小老虎,我给你打个比方,人们种粮食要跟随季节,假如时间没把握好,就得饿肚子。民以食为天,贤明的君王派天官根据星象制定历法,给老百姓提供正确的时间。”

“她还那么小,怎么听得懂?”陈为民笑道。

“听不懂没关系,天文历法要从娃娃抓起,‘观象授时’是很重要的概念,天文为体,历法为用嘛。”老北京说。

接下来,是“斗宝”环节,陈为民和老北京各自把他们淘到的宝贝放到了桌上。陈为民收了一枚“本命星官”花钱,钱币正刻九叠篆“本命元神”,背铸松柏与星官,寓意“松柏同春”,这枚花钱与他此前的“九曜星官”钱一样,都属于“压胜钱”。老北京则淘到一部古旧的抄本,绘有星图,其内容与天文历法有关。

谈论价值时,双方产生了分歧,陈为民摆了摆手:“你收的那个破本子不灵的。”

“胡说八道,要是依我看,你这枚‘本命星官’跟你那个‘九曜星官’……”老北京顿了顿,嘴里蹦出两个字,“存疑。”

“存什么疑?老北京你根本不懂的。”陈为民着了急。

老北京也被点了火:“难道要我把话挑明吗?什么叫‘破本子不灵’,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眼看他们俩吵得越来越凶,都快掐起来了,娜娜怕她阿爷吃亏,奔到阳台抄起晾衣杆,跟她阿爷并肩作战。陈为民一下愣住了,和老北京大眼瞪小眼,看着他身旁的“小哪吒”,两个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只留下娜娜迷茫地站在原地,手里竖着晾衣杆:“怎么不打啦?”

“小老虎同志,战斗结束了。”老北京缴了她的械,跟陈为民一块帮她寻拖鞋——刚才她跑得太急,两只橘黄色拖鞋飞得东一只、西一只。左脚的鞋子明明飞到书橱底下,老北京偏偏不去捡,存心耍坏,双手做出望远镜的形状,看向遥远的天边:“我看到那只拖鞋了,从阳台那里飞出去,飞到外太空去啦!”

娜娜顺着话茬,问老北京该怎么办,老北京装得一本正经:“小老虎同志,这需要用到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观测你拖鞋所在的方位。”

“哪有这么麻烦?”陈为民憋住笑,对娜娜讲,“唐阿爷会算命的,囡囡你让他算一算,看你的拖鞋飞到哪里去了?”

老北京闻言,便扮成了算命的盲人,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翻,拇指掐着其余几根指节,嘴里胡乱念叨着。陈为民实在憋不住笑了,年过天命,还从来没有哪个人,前一秒让他一跳三丈高,下一秒又让他捧腹大笑。

经过了嬉笑怒骂,这对藏友总算冷静了下来,老北京指了指陈为民:“老陈你跟我呀,真是‘南离北坎’。”

陈为民骂老友乱兜圈子:“你索性讲‘水火不容’就行了,搞什么‘南离北坎’,我还‘东震西兑’呢。”

老北京翻开“破本子”,给陈为民看里面的《六十甲子纳音歌》:“你生在戊子年,我生在壬辰年,戊子己丑霹雳火,壬辰癸巳长流水,确实是‘水火不容’,你在南我在北,又正好和‘南离北坎’相对应。所以你别说我这个是‘破本子’,现在真是不多见了,说不定哪天就失传了,回头我得把它跟《掌灯录》存到电脑里。”

“你讲得一套套的,这些旧纸头你怎么塞进电脑里?难道你还对电脑说,‘电脑你好,请把嘴巴张开来’,然后你再塞进去?”陈为民故意逗他。

“老上海你跟不上时代了,我肯定能想到好办法,这个时代变化太快,咱们不得不跟着变了。”老北京说。

6

陈为民将老北京送走后,他们依旧通过写信联系。到了2008年,奥运会开幕在即,老北京专门寄来一封信,信封上贴了纪念邮票。他盛邀陈为民到北京看奥运会,还在信中强调:“前几次全是你当东道主,能不能让我也当一回?”随信,还附上了他当奥运会志愿者的照片。

可是陈为民实在抽不开身,那个溽热的7月,是他那些年最忙的时候:妻子开刀住院,他要陪夜照顾;有时还要照看娜娜,忙得头晕目眩。对于这些糟心事,他只是在信中稍稍提了一下,然后承诺:“日后若有空闲,必定专赴京城,与你一同探究《掌灯录》。”

陈为民万万没想到,大约过了三五天,他就收到了从北京寄来的特快包裹,有中号的纸板箱那么大,里面是看望病人的营养品。陈为民戴上老花镜,仔细看纸箱上的邮政面单,寄件人果然是老北京。

“寄那么多东西过来做啥?家里又没地方放,东西这么重,邮费老贵的。”陈为民的鼻头微微发酸。

2010年,老北京到上海参观世博会,提前给陈为民打了电话。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老友,陈为民想起老同学送他的石库门黑标酒——以前他舍不得喝,这次他知道老北京要来,马上取出这瓶珍藏。他还买了特级糟卤,准备给老北京做糟毛豆、糟翅尖和糟素鸡,这些都是上海的消夏美食。

妻子看他忙得不可开交,便劝他说:“你请老北京到饭店吃一顿就好了,自己也不用这么累,我看着你跑过来跑过去,你也不让我帮你搭把手。”

“你不懂的,我跟他一南一北,‘福佑路’和‘潘家园’好不容易才碰一次面,我们两个人要‘开会’的。人家大老远跑来一趟,我要好好招待他,这个糟卤只有我会做,你不要给我添乱,搓麻将去吧!”陈为民说的“开会”,是说他和老北京共同研究那本《掌灯录》。

“开啥会啦?弄得跟真的一样。”老伴听不懂他们的暗语,便摇摇头,出门搓麻将了。

接上老北京那天,陈为民没带他去藏宝楼,也没去福佑路,反而带着他跑了一趟菜市场:“我用上海滩最顶级的糟卤给你做了点小菜,你看看还想吃点啥?我再给你做几道本帮菜,开一瓶石库门老酒,嗲得不得了。”

“我过来就是想看看你,都四年没见了,怪想你的,咱们俩凑合吃点就行,不用这么……”老北京的话还没讲完,就被陈为民拉到摊位前,看活蹦乱跳的鲜虾。买完了虾,陈为民还是拉着他的手,好像怕自己把他弄丢似的。

12岁的娜娜第二次见到了唐阿爷。老北京扶了扶眼镜,盯着她胳膊上的二道杠,又直起身子,郑重地朝她敬礼:“娜娜当上中队长了,报告队长,老北京已经抵达上海,与老上海顺利会师,请问队长有什么指示?”

娜娜被逗乐了,问他这次带来什么宝贝。老北京掏出一本古书,外部采用塑封包装,陈为民一看,这正是老北京在信中频繁提及的《掌灯录》。

老北京对陈为民讲:“大多数的伪本是用茶叶水染色做旧,也有人用栗壳水、糖水和烟水,我亲眼见过这种伪本,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但《掌灯录》可不一样,当时我一看就知道是‘开门’的老货。”

陈为民是汗手,怕损坏古籍,正要翻找手套,有备而来的老北京就从包里拿出两副全新的,一副给了陈为民。两人各自戴上手套,陈为民翻转着手腕,感觉很合手,便对老北京讲:“我们俩这么一戴,还蛮像电视台上的鉴定专家。”

娜娜看着两个老头戴着老花镜,趴在棕黑竖纹的小方桌上,翻看泛黄的《掌灯录》。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交流什么,就只盯着他们的脑袋。阿爷已经谢顶,唐阿爷是银灰的天然卷,让她联想到厨房里的钢丝球。

两人从午饭过后一直研究到了傍晚5点,娜娜终于忍不住了,问:“你们在看什么?”

“我们在研究历法。”老北京扶了一下老花镜。

娜娜联想到福佑路的夜游时光,说:“我记得你在福佑路买了一本很旧的古书,上面讲的也是历法。”

“小老虎的记性真好。”老北京点了点头,“我当时给你讲过历法是什么意思,现在我想考考你——你知不知道阴历和阳历?”

“这我知道,阳历就是西历,阴历就是农历。”娜娜回答。

“小老虎你说得不全对,农历其实是阴阳合历。”老北京告诉娜娜,“阴阳合历”就是将阳历的回归年和阴历的朔望月这两个周期同时计入历法,但是两者无法取到公约数,此时就要“置闰”。

“小老虎,我给你打个比方。我们可以把‘回归年’和‘朔望月’比喻成两个人,他们俩的性格很难磨合,不能共同为老百姓服务,这时候就要多一个人出面调停,也就是要增加‘闰月’,这种历法一直被用来指导农业,也就是我们现在常说的‘农历’。”

老北京说,天文历法在西汉已经相当规范,《太初历》不仅订入了二十四节气,还将二十八星宿放进历法,“千万不要小瞧这个‘二十八星宿’,它们在古代天文学上的地位非常重要,古人做占卜的时候也要参考它们”。而若想了解二十八星宿,先要知道“四象”,它们分别是东宫苍龙、南宫朱雀、西宫白虎和北宫玄武。古人通过观察四象在黄昏时的位置变化,获取季节信息,以此安排农事。四象各辖七个星宿,合称“二十八星宿”,“这些星宿分别对应着四象的不同部位,比如东宫有龙角、龙心和龙尾。你这样去想,就容易理解了”。

“历朝历代都要测量二十八星宿,但不同的朝代所采用的历法是不一样的。”老北京如数家珍,西汉用《太初历》,三国用《乾象历》,南北朝用《大明历》,唐代用《大衍历》,元朝用《授时历》,中国天文历法在朝代更替中前行。

“从元代到明代,中国的天文历法从巅峰跌到了低谷。”老北京说,元代的天文学在郭守敬、王恂等人的努力下,测算精度已达到世界最高水平。进入明代以后,明太祖朱元璋严令禁止民间私学天文历法,私习历法的要受罚充军,私自编历的要遭受酷刑,朝廷的天文官员因循守旧,经常性地误推日食,这导致天文学发生了大退步。

娜娜看到他的眼神放出了光亮,但对这些话似懂非懂,就只记住了“郭守敬”。10年后,她乘坐申川专线经过龙东大道,第一站就是浦东张江的郭守敬路,听到公交车播报出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就想起老北京讲述历法的时光。

7

看到陈为民和娜娜对《掌灯录》感兴趣,老北京说他离京太匆忙,没带数码相机,否则他可以把《掌灯录》拍成照片,拷贝到陈为民家的电脑里,这样他有实体原本,陈为民也存有电子照片,随时可以翻看研究。

“我记得楼上老钟的儿子有数码相机,但我不想去借,这种数码产品我都玩不来,干脆碰也不碰。”陈为民说。

老北京说:“这方面你可得跟我学,电脑刚流行那会儿我就学着玩了,现在我还知道怎么把照片拷贝到电脑里边,你给楼上的说说,先把相机借到手,然后我教你怎么玩。”

陈为民还是不愿意,他说自己就是喜欢老的、旧的,你老北京可以“与时俱进”,那我也有权“喜旧厌新”:“我对那些老东西都有感情,你不懂的。”

老北京无奈地摇头,对娜娜讲:“你爷爷啊,就像明朝末年的钦天监!”

看到娜娜想听,陈为民就让老北京接着讲:“我家囡囡想听,老北京你给她讲讲吧。”

老北京为了营造仪式感,把眼镜盒当做惊堂木,在桌上轻拍一声,将西学东渐后的明末天文学史娓娓道来:

崇祯二年七月,北京宣武门设立了历局,由徐光启主持修改历法,从此以后,朝廷的天文机构分为钦天监和历局两大阵营。徐光启的改历目的是“会通中西”,制定出一部精密的新历法,而钦天监的观测方法明明远远落后到屡次误报月食,却固执地以“外夷之历学非中国之历学”、切不可变祖宗之法为借口,对徐光启的历局横加阻挠。为首的魏文魁还另设“东局”,与徐光启的西局打响了激烈的“东西之争”。

所谓“历之终事,必验交食”。崇祯十年,东西历局各自开展日食测验,魏文魁的东局误报之后,想窃取西局的成果蒙混过关,不料被当场识破,次年正月,东局被下令解散。

“这场历局之争本质上是中西之争、新旧之争。”老北京继续讲述,说明朝那些大臣宁可延续古历旧弊,也不愿“习外夷之所长”。徐光启去世一年后,历局的新历书宣告完成,崇祯皇帝却对此犹疑不决,直到亡国也没有采纳新历。

讲到这里,他长叹一声,还没缓过神,倒是陈为民把他拍醒了:“老北京你果然水平高,兜着圈子骂我是个老顽固对吧?”

“我只是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次我参观世博会,经常听到‘数字化’,我就开始考虑怎么跟进这个趋势,把《掌灯录》也‘数字化’。”老北京说。

“我反正岁数这么大,也来不及‘与时俱进’了,只要我孙女有出息就行,小老虎是班干部,还是信息课代表。”陈为民指着娜娜的二道杠。

“我真羡慕娜娜这些孩子,跟着上网一起成长起来的,比咱们更容易接受新鲜的事物,学知识也比咱们快。”老北京话锋一转,“鉴于这个原因,以后我要增加问题的难度。你要是实在答不上来,可以向咱们这位‘信息课代表’发起‘场外求助’,问题答对了有奖励”。

娜娜插话:“唐阿爷你为什么要在信里提问题?”

老北京解释说,文化的起源在很大程度上正是源自古人对天文的探索。解答信中的问题,有助于建立对古天文的认知,了解我们的文化也就有了全新的视角:“也许你有点听不明白,等到你长到像唐阿爷一样高,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了,那时候你肯定比我厉害。”

“这点我们倒是挺像的,古天文是老东西,我们两个老东西研究老东西,蛮不容易。”数字时代悄然来临,想到自己和老北京仍旧坚守传统,陈为民感慨万千。

老北京对陈为民讲:“既然你喜欢怀旧,那不如教我一首上海老歌。以后我在北京想你和娜娜的时候,就可以唱出来。”

谁知陈为民寻他开心,教了一首《卖糖粥》:“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蒲桃四斤壳,吃侬的肉,还侬的壳,张家老伯伯,问侬讨只小花狗。”

上海话难学,老北京只学会了“笃笃笃”,才细细琢磨其中的歌词,看到娜娜在一旁拼命捂住笑,他猛然间醒悟过来,笑骂陈为民:“好你个老上海,又在逗我玩,敢情你教了我一首儿歌啊?”

陈为民却振振有词:“老北京你不懂的,我们俩是白相古玩的老小孩,越唱儿歌越年轻,这叫‘返老还童’你晓得吗?如果让我来教上海说唱《金陵塔》,那我自己也唱不来。”

陈为民讲完,便翻出《金陵塔》的旧磁带,给老北京播放:“……天上七粒星,树上七只鹰,墙上七根钉,台上七盏灯,河里七块冰,冰灯钉鹰星,星鹰钉灯冰,灯星鹰冰灯,星鹰钉灯冰,灯星鹰冰灯,星鹰钉灯冰,钉冰灯星鹰冰星灯鹰,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

老北京听了直摇头,作为“回击”,也教给陈为民一首京城童谣《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天子耕地臣赶牛,正宫娘娘来送饭,当朝大臣把种丢,春耕夏耘率天下,五谷丰登太平秋。”

伴随着歌谣声,老北京在上海待了五天,他离沪的前一天,想到佘山天文台拍一张照片,可惜陈为民的左脚受了伤,只好作罢。离别当日,老北京翻出一本丁緜孙先生编写的《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基础知识》——那是1996年仲春他在新华书店购得,转眼14年过去了——他将此书送给了娜娜,还告诉娜娜,箕斗都在“二十八星宿”之中,“箕在东宫,斗在北宫”。

随后,老北京要前往车站,陈为民闹起了倔脾气,坚持要送他一程。老北京实在没办法,便扬招了一辆出租车,把陈为民扶进车里。

步入车站的候车大厅,老北京刚坐稳,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钱币,递给陈为民:“我差点给忘了,你把这枚花钱交给小老虎。”

陈为民将花钱捧在手心,看见钱币背铸“魁星点斗图”,寓意“金榜题名”,顿时领悟了老北京的用意。

踏进车厢之前,老北京叫陈为民保重身体,并用诗句道别:“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不要‘两乡’了,你一到家就给我打电话。”陈为民在耳边上做了数字“六”的手势。

老北京上车后,隔着车窗向陈为民挥手,催他赶紧回去。陈为民转过身,一跷一跷地往回走,他始终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自己。

8

这对南北藏友分在第二次别后的12年里,再也没见过面,期间,他们照旧写信交流。老北京在信中提的问题确实加大了难度,几乎都是娜娜在回答,到了后来,陈为民就在桌上托着腮,看孙女帮他写答案。

2018年,老北京的信件来得比平常晚,当年前洋洋洒洒的16张信纸,已经精简成了2张。陈为民戴上老花镜凝神细看,发觉老北京写的字失去了以往的遒劲,多了几分老气,横竖撇捺像抖动的小蝌蚪。

正如陈为民所感觉到的,老北京也在信中感慨自己老了:“浑身上下的零件都想闹罢工,叫我自己个儿要还债,偿还以前东奔西跑的债。”可他不愿服老,一有空还到潘家园淘宝,但高仿品和臆造品涌进来浑水摸鱼,寻宝难度更高了,有时溜达了一天,只能看到稀奇古怪的假货,只好当做凑热闹。

文末是他们的“保留项目”,这一次的问题是:1987年,考古队在河南濮阳发现了西水坡45号墓,墓主人的左右两侧用蚌壳摆塑了龙和虎的图案,请问龙虎图案分别代表什么?摆放的意义是什么?

陈为民看了半天问题,实在想不通:以往老北京出的都是天文历法的常识题,这一次怎么换成了考古学的题目?

那一年,娜娜正在复习高考,陈为民不愿打搅,也就没法靠她“作弊”了。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老北京的最后一封长信,背面还画着一个奇特的同心圆,上面还写了许多小字,他看不懂,也不理解老北京的用意。

2019年元旦,陈为民收到了老北京寄来的明信片,背面是紫禁城旧照,即将翻到正面时,陈为民压住手背,问身边的娜娜:“囡囡,你猜老北京这次会揭晓答案吗?”

娜娜说:“老北京这次总该要写了。”

陈为民点点头,翻到正面,却只看见两行字,第一行是新年祝福,第二行是说他刚注册了微信号,催陈为民也赶快下载注册,这样就可以随时随地在手机上聊天。

陈为民将明信片放到樟木箱第二个抽屉,自顾自地讲:“那是小年轻白相的,我又白相不来什么‘微微’。”

“人家那个叫‘微信’,不叫‘微微’。”娜娜轻声嘀咕着。

“我管他叫啥,反正我不懂的,我们老年人还是适合写信、打电话。”陈为民说这话时,还没有料到这件事后来成了他最后悔的事情。

2019年冬至前夜,老北京的爱妻去世了。陈为民给他打电话时,发现他状态不对,急忙追问原因。老北京也没隐瞒,向老友诉说着丧妻之痛,讲着讲着,话筒里就只剩下抽泣声。

陈为民不停地安慰着,特别担心老友想不开,隔三差五就打电话给他做思想工作。总打电话也不是办法,他便对妻子讲:“老北京他爱人走了,以前他爱人陪他研究《掌灯录》,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我跟他那么要好,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要和他并肩战斗。我想到北京陪陪他,跟他讲讲话。”

那时陈为民也已经身患多种基础疾病,妻子担心他吃不消,不让他北上访友,但陈为民坚持“软磨硬泡”,妻子最终同意他明年一月动身赴京,并严正警告他:“如果你在那里待上瘾了,那你就一直待着吧,不要回来了!”

“这叫什么话?”陈为民边说边翻抽屉,心想,快10年没见了,上次老北京送给娜娜一枚“文昌钱”,这回他要把人情还上,就在抽屉里选了一枚他最钟爱的“小龙洋”,准备亲手送给老北京。

可就在他正要去找老北京的时候,新冠疫情爆发了,赴京之行只能被搁置下来。

9

2022年3月底,上海实行社区封控。陈为民很着急——两年了,赴京之行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还被关在小区里,去看望老北京不知要顺延到何时。

娜娜比陈为民还要着急。她被隔在浦东南汇的姑妈家,跟阿爷相隔了一条黄浦江,阿爷早些年患上了糖尿病,每日必须注射人工胰岛素,社区封控后配药很困难,再加上阿爷用惯了现金,不会使用微信和支付宝,这无疑给疫情时的生活带来了困难。

陈为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守旧”的苦头——社区居民自发在“快团团”小程序上搞物资团购,他却连微信号都没有,幸好隔壁老头子已经搬去了杨浦,换成了一位热心的年轻邻居,帮他团购了米面和鸡蛋。陈为民准备付钱给他,人家却婉言拒收,陈为民不想欠人情,坚决要结账,邻居无奈出示了支付宝收款码——此举无疑让双方陷入尴尬。陈为民让邻居在门口稍等两分钟,说去找现钞,邻居趁他回身的功夫,借口称家里的煤气灶还开着,便匆匆回屋,关上了房门。

陈为民在楼道来回踱步,那是他那时为数不多的活动空间。转悠着转悠着,他突然想起了老北京——“他爱人去世的时候,我一直打电话安慰他,现在我被封控在小区里,他连句话都不说的,还以为我好得很?不管怎么说,他至少电话要打一个吧?”

他越想这件事越窝了一包气,随即做下决定:小区一旦解封,他就要联系孙女,爷孙俩乘飞机去找老北京兴师问罪,“顺便还要问问他,信里那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啥,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他当初确实不晓得,现在也应该能解释了”。

妻子听到他在楼道抱怨,开门对他讲:“这能怪谁呢?还不怪你自己?想当初人家要你弄微信,你弄不来,宁肯写信、打电话,现在好了,你都联系不到老北京了。”

陈为民的脚像是定住了,沉默了几秒:“晚上我给娜娜打个电话,让她教我弄一下微信不就可以了?”

妻子更来气了:“娜娜在南汇做志愿者,已经忙得双脚跳了,你个野老头子还舍得麻烦人家?”

“烦也烦死了,那我不弄了。”陈为民扭过身子,继续责骂老北京不够地道。

妻子看他还在犟,也懒得惯着,“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陈为民被关门声吓了一跳,扭头瞅着紧闭的房门,悲哀涌上心头,仿佛这扇门不是家里老太关上的,而是这个高速发展的数字时代对他关上的。

“电视新闻里讲的‘数字遗民’,就是说我这种人。”

谁也不愿被社会拒之门外、湮没在时间的尘沙中。陈为民彻底想通了:他要学会使用微信,更快地“讨伐”老北京,也为了证明自己可以跟这位老朋友一样追赶潮流,而不是被潮流拍死在沙滩上。

他的目光扫过楼道的一扇扇房门,又停留在隔壁小伙的门上。既然要拜师,就不能空手上门。他先回了一趟家,找出一只淡红色塑料袋,往里头放了一盒泰康万年青饼干、两盒光明牌牛奶。

妻子见状,问他又在搞什么花头。陈为民给袋子打了结,答:“我要去学习。”

妻子冲了他一句:“小区都封掉了,你还学个魂灵头。”

“你不懂的。”陈为民理直气壮地说,“这叫跟紧时代的潮流。”

关上陈旧的老房门,他又叩开了邻居的电子门。与此同时,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也向他敞开了。

邻居开门后,陈为民脸色涨红,半天才说出他的请求。对方感受到了他的窘迫,不仅没有嫌他烦,还鼓励他:“微信这东西并不复杂,我只要给你讲一遍,你肯定就能学会。”

小伙子把陈为民带进屋里,帮他在手机上下载安装了微信。注册账号时到了设置密码的环节,还把头别了过去,随后添加了陈为民的微信,教他按着语音键聊天。

“看起来也不难嘛,我回家再练练,加深一下记忆。”此时,陈为民最想添加两个人的微信,一个是他的宝贝孙女娜娜的,另一个就是老北京的。

陈为民回到家,按照邻居教的方法,还是没学会绑定银行卡。他又翻出通讯录,找到娜娜和老北京的手机号码,发送了好友请求。娜娜很快就通过了,老北京那边却没回音。陈为民有点着急,重新发送了一条:“老北京,我是老上海,你快点通过。”

妻子让他不要心急,说也许是老北京还没看到,看到了就会通过的。陈为民点了点头,想到老北京成天钻在故纸堆里研究天文历法,不像年轻人时时离不开手机,也就没多想。

十分钟后,娜娜这边接到她阿爷打来的语音电话,她“喂”了两下,才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小老虎啊。”

阿爷刚学会使用微信,就打来语音电话,呼唤着自己的小名,这让娜娜心里有些酸楚,她关切地问:“阿爷你现在胰岛素怎么办?”

陈为民说,居委会帮他买了,邻居小伙子跟娜娜差不多大,才教会他玩微信,还把他拉进了楼栋的微信群。

娜娜正在引导居民做核酸检测,微信上又嘱咐了阿爷几句,便匆忙挂掉电话。

陈为民又教妻子也注册了微信,把她拉进了楼栋微信群。点开了“群成员”,发现大多是小年轻,像他这样的老年人只有两三个。他再核对群成员备注的姓名,没看到楼上的老钟,想到那个独居老人也是个“数字遗民”,他便主动当起志愿者,上门教老钟玩微信。老钟年事已高,反应要慢几拍,陈为民耐着性子教了他四五遍,老钟自行操作时,还是会忘记后续的步骤。

陈为民不信邪,偏要把老钟教会,老钟却把手机盖到桌上,摆了摆手:“你已经教我好几遍了,我还是弄不来,要是换成我儿子,早就没耐心了,叫我老老实实地用‘老古董’。”

说完,他指了指壁橱里的按键机,那是一部破旧的灰色诺基亚,数字键早已磨白,红挂绳上系着钱币,疑似星官花钱。陈为民把钱币拿到手上观察了一阵,对老钟讲:“你先不要学微信了,把这枚钱币卖给我吧,你看多少钱?”

“这手机和钱币是我儿子出国前送我的,手机已经很旧了,我舍不得丢。”老钟说,“钱币我找人看过,应该是真的。等小区开放了,我还要到上海教育电视台《百姓鉴宝汇》找孙仲汇先生鉴定一下,想收我的铜钱,你想也不要想!”

“那我拍两张照片总可以吧?”陈为民紧盯着钱币不放,想拍给老北京掌一掌眼。

老钟狐疑地打量着他,许久才点头。

拍好了照片,陈为民才想起来,老北京还没通过他的好友申请,便重新发送了一条。2小时过去了,他发的验证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10

2022年6月初,上海全面推进复工复产,陈为民拨了老北京家的座机,只听到一长串“嘟嘟嘟”声,他又拨打了手机号码,依旧无法接通。他走到茶几后边,像没站稳似的,一屁股摔进沙发里,“那种感觉就像落下什么东西一样”。

次日清早,陈为民下楼取牛奶,他伸长脖子,习惯性朝信箱的缝隙里张望。可信箱是空的,连广告传单都没有。

黄昏时分,隔壁在做葱烤大排,香气顺着窗户飘进来,陈为民走到窗前,听见楼下有人喊“阿爷阿爷”,他循声望去,一个女孩坐在电瓶车上,头戴粉色头盔,他第一眼都没认出是娜娜,倒从声音中辨认了出来。

娜娜叫陈为民赶紧下来,说今天古玩城开设专家鉴宝活动,距离结束还剩1个小时,再晚就来不及了。

“他们算啥专家?你阿爷自己就是专家,囡囡你快点上来吧,想不想吃葱烤排骨?阿爷给你做。”陈为民趴在窗户上说。

“你就陪我过去看看,这几个月封控你都没出去过!”

陈为民答应了,正要穿衣下楼,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家老古董那么多,拿什么去鉴定呢?”

娜娜想都没想就说:“就拿‘九曜星官’吧,以前你老是跟老北京因为这个争起来,今天干脆找专家要个结果。”

想到老北京,陈为民沉默良久,娜娜没察觉异样,只是催他即刻出发,说再晚一点阿奶就回来了。陈为民走到楼下,娜娜双手抱着樱花粉色的头盔,催他赶紧戴上——他不得不戴,否则被交警逮到,就要罚款。

爷孙俩戴着粉色头盔,骑着电瓶车向古玩城进发了。听着车声和商铺广告声,陈为民透过茶色面罩,望着快速消逝的街景,这里曾是他送娜娜上小学的必经之路,他也带着老北京逛过,如今老店铺换了门脸,旧里弄投入改造,模糊的旧貌在记忆中封存,藏在兜里的钱币则成为他个人历史的见证。

到了古玩城门口,鉴宝活动已经提前结束了,陈为民便带娜娜上了二楼。看到一排排古玩店,他不禁感叹着:“要是老北京在这里就好了。”

“唐阿爷还没跟你联系吗?”

陈为民摇头说:“信没寄来,我也没他音讯,手机和电话都打不通。”

“他不会出事了吧?”娜娜不禁忧心起来,走到古玩城二楼的尽头,她转头对陈为民讲:“要不我们直接到北京去寻他吧?”

“我也想去北京寻他,但是囡囡你想得太便当,万一我们过去寻不着他,白跑一趟呢?”陈为民反问。

“那不行,我们既然‘吭哧吭哧’跑那么远,就算把北京所有胡同都寻一遍,也要把唐阿爷寻到。”娜娜叉起了腰,“假如实在寻不到他,我们就只好当旅游了,兜一兜他兜过的潘家园。”

“老北京寄的那些信,我连信封都没舍得扔,我们顺着信封上的地址寻过去,讲不定还真能寻着他。”陈为民讲完就后悔了,“囡囡你现在要上班,哪有空陪我过去啊?”

娜娜说,今年遇到社区封控,她的五天公休一天都没用,这次赴京寻人,她干脆把五天全部休光好了:“阿爷把我带大,唐阿爷算是看着我长大,跟你的感情又那么好,我不想看着你这么难过下去,一定要帮你寻到他。”

陈为民心里很暖,但他不擅长表达情感,嘴上只是讲:“五天也不好全部用光,终归要留个一两天备着,万一以后有急事呢。”

赴京寻友说来容易,却先要过妻子这一关。毕竟爷孙俩赶去北京不比他们以往溜到鬼市,一去就要好几天的。听到阿爷的顾虑,娜娜指了指自己:“这件事你不用操心,阿奶这边我来负责摆平。”

“那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你阿奶快回来了,要是寻不着我又要光火了,我们先回去吧。”

吃过晚饭,娜娜看见阿奶正在厨房洗碗,便溜到阿奶身边,说单位搞“团建”,组织去北京旅游,还可以带一名家人同行,她立刻想到了阿爷心心念念想去北京跟老朋友碰个头,过去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行,现在有了绝佳的时机。

“要我看,单位组织旅游是假的,看老北京才是真吧?疫情影响那么大,好多单位连工资都发不出,怎么还会给你们组织旅游呢?”阿奶斜眼瞥着陈为民,看到他坐在沙发上翻《新民晚报》,正在装戆。

妻子把筷子往水斗里“哗啦啦”一扔,指着陈为民,劈头盖脸地问:“陈为民你给我老老实实地讲,你是不是跟囡囡已经串通好了,把我当成‘戆度’(傻瓜)?你啥时候教会囡囡骗人了?”

陈为民说她瞎讲,他也刚知道孙女公休,又讪讪地说:“你不让我去,那我只好就不去呗。”

“我可没有不让你去,不过你自己一把年纪了,很多事情自己要拎得清,我身体也不好,到时候你真出了啥事,我也照顾不了你。”

妻子讲完,继续清洗碗筷。陈为民晓得这句话的分量,也没了声响。

娜娜坐回了沙发,陈为民的目光从晚报移到她的脸上——出师不利,小老虎都蔫成病猫了。他跟孙女同时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

不过这也在娜娜的预料之中。第二天傍晚,她继续磨着阿奶,看到阿奶依旧不为所动,便讲了心里话:“阿爷平常也不喜欢交朋友,只有老北京跟他要好,以前阿爷老是想去找老北京,都没去成,再不让他去,以后就真的没机会了,不管这次能不能寻着老北京,我都想带阿爷去看看。阿奶你放心,我会把阿爷照顾好的。”

这下,阿奶总算松了口,和孙女约法三章:第一,赴京最多不得超过五天;第二,降压药和胰岛素要备足,每晚必须给她打电话报平安;第三,阿爷和老北京岁数都大了,见面一次就少一次,假如寻到了老北京,要记得多拍几张合照,微信上发给她看看——第三点是阿奶特别补充的,她很了解陈为民和老北京的友情,每次陈为民收到老北京寄来的信,总是兴奋得像个小孩。

阿奶这关顺利通过,娜娜赶紧用手机给阿爷梳理了药品清单。打包的时候,她傻眼了——光是陈为民吃的药,就占去了大半个旅行包,这还不包括他每日注射的胰岛素。难怪阿奶总是卡着他,不让他出远门。

行李收拾妥当,陈为民找出他给老北京准备的“小龙洋”,放进内侧袋,还让娜娜带上了那枚“文昌钱”。

“那第三件呢?”娜娜问。

“我要带数码相机。”陈为民说,“当初老北京让我把《掌灯录》拍下来,我嫌麻烦就没拍,前几年他爱人过世了,少了一个人陪他研究《掌灯录》,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肯定要帮他做点什么。现在我回想起来,他这个办法还是蛮好的,他在北京翻原本,我在上海帮他看电子版本。”

娜娜举起手机说:“用不着借相机,我们靠一部手机就能拍照了。”

2022年6月,娜娜和陈为民出发了。临行前,娜娜是这样规划的:第一天寻找老北京,后三天让老北京做向导,带他们逛潘家园,最后一天下午从北京返程。

高铁上,陈为民忆念着千里之外的故友。十余年未见,他迫切想知道老北京如今是什么模样?钻研古代天文历法到了何种程度?信上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如何破解?信纸背面的图案又在表达什么?

只要找到老北京,这些疑问都将水落石出。

11

抵京之后,娜娜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拉着陈为民,敲响了那扇老式木门。开门的是一位圆脸的老太太,警惕地望着他们这两个陌生人。

陈为民问:“请问老唐在家吗?”

“老唐早就搬走了。”老太太打量着爷孙俩,“你们是老唐的什么人?”

陈为民赶紧把信封递给她看:“我是老唐的老朋友,他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老太太告诉他,老唐以前经常和他外孙子在一块,今年年初搬走了,估计是跟他外孙迁到了朝阳区:“但是具体的住址我也不清楚,平常忘性也大,外面日头毒,你们别老是站着。”话讲完,她便关上房门。

爷孙俩的寻人之路一下撞进了死胡同,娜娜不免有些自责——当初光怕阿奶变卦了,急匆匆地带着阿爷离沪,却没做好备用方案。她转过头,看到阿爷犟着脾气一个接一个给老北京打电话,便宽慰他:“刚才那个阿婆讲,唐阿爷是前两个月刚搬走的,这至少说明他没什么事,我们回酒店再想办法,终归能寻到他的。”

回到酒店,娜娜想了一个办法——网上发布一则寻人启事,让广大网友一起找老北京。陈为民却不愿意,他觉得这样太冒失,还会对老北京造成困扰。假如老北京真的把他忘了,那就更没必要了。

陈为民趴在窗前发怔,这是娜娜小时候等玩伴的动作,现在小孩长成了大人,大人却成了等朋友的老小孩。娜娜看着很心酸,她不愿让阿爷和老北京就此错过,讲:“老北京平常喜欢逛潘家园,在那里可能有熟人,今天阿爷你先休息一下,明天我们出发去潘家园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问到什么。”

“你阿奶就给了5天,要是今天浪费掉,后面的时间就更紧张。你放心,我身体吃得消,吃完药我们就走。”陈为民翻出药盒时,拿出了一张老北京2008年寄给他的照片。娜娜接过来一看,清晰度一般,勉强能看清,可以带着照片去问询。

陈为民告诉娜娜,去潘家园的路线他很熟:“我们乘368路或者28路。”娜娜有点忍俊不禁,阿爷从没去过北京潘家园,为什么对交通路线这么熟悉?陈为民说,老北京曾寄给他一本《中国古玩市场指南》,书中收录了全国各地的古玩市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想和老北京去潘家园兜一兜,可惜没去成,路线倒记得很清楚。

“都过了16年了,路线早就改了,而且我们还要换乘,那样太累。”娜娜在手机上叫了网约车,携阿爷直奔潘家园。

《中国古玩市场指南》出版于2006年7月(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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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玩市场指南》出版于2006年7月(受访者供图)

潘家园旧货市场在朝阳区东三环南路西侧。1994年,这里获得政府专门开辟的用地,从此发展成为亚洲第一的大型旧货市场。老北京每次提到这里,总是很自豪。娜娜带着阿爷走进潘家园,抬头望着雨棚下交织的钢结构件,感觉这里就像巨型的篮球场。摊位上人声鼎沸,烟火气很浓。

“老北京最喜欢热闹,也难怪他经常来逛。”陈为民点评道。

为了防止走散,爷孙俩不敢分头行动。潘家园这么大,逐个问过去,一整天都未必能问完。娜娜便让陈为民再回想一下,以前老北京到了潘家园,爱去哪些地方。陈为民说,老北京有时纯粹为了“练摊儿”,并没有特定地点,不过可以根据老北京的收藏偏好去找,把古钱币和古籍善本先作为重点区域好了。

潘家园有太多宝贝,哪怕只是逛一逛也别有一番意趣。陈为民以前一直想着跟老北京在这儿连逛几天,可如今的,优先顺序全都打乱了,就算看到“大开门”的古钱币,他也无心询价,只拿着老北京当年的旧照到处问。有店主大倒苦水,“现在好多货被疫情搞得进不来,老顾客来得也少”;有人拿过照片,眯眼细看,随后摇了摇头;还有一位老板声称,他好像认识照片中的老头,但要陈为民先在这里买一件宝贝,他才肯讲。

娜娜二话不说,拉起陈为民的手就走。

当陈为民问到经营旧书的摊位在什么地方,人家朝他摆了摆手:“古籍善本在圈子里也叫‘纸娃娃’,瓷器怕冲、玉器怕磕、铜炉怕蹭、木雕怕潮,古籍善本什么都怕,还要防灰、防潮、防晒、防霉、防虫,咱们生意都顾不过来,哪有心思给它搞‘密封排尘’呀?所以说,卖古籍的很少了,卖旧书的倒还挺多。”

逛了大半天,爷孙俩毫无收获,听到肚子“咕咕”响了,他们对视了一眼,灰头土脸地离开潘家园。陈为民坐在路牙边上歇脚,跟娜娜形容了眼下的状况:“就好比逛鬼市,电筒到关键时刻又不亮了。”

一天过去了,老北京的人影还没见到,娜娜急得想跺脚,可她的微信步数在朋友圈排名第一,脚都跺不动了。她看到失望的阿爷,鼻头越来越酸,但她不想被阿爷发现,便搓了搓脸,又振作起来。

娜娜带阿爷去吃了炸酱面,陈为民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小声嘀咕:“肯定没老北京做的好吃。”可娜娜早就饿扁了,她吃了一大碗面,“咕嘟咕嘟”喝掉两瓶北冰洋,然后带着陈为民坐车回到酒店,继续研究寻人方案。

陈为民在行李里翻出红色塑料袋,里面装着老北京寄来的信。爷孙俩像研究文献似的趴在桌边看信。老北京的字工整漂亮,丰沛的情感掩藏在字里行间,娜娜边看边想,也难怪阿爷“宁要写信不要微信”,一张张信纸串起了他们二十多年的友谊,这种古老的交流方式在“即时交流”浪潮下,倒显得弥足珍贵。

娜娜在整理时发现,老北京写于2006年3月21日的信件背面画着一个奇异的同心圆,与最后一封信的图案如出一辙——内圆画着太极图,外圆写有一圈小字,散布周围。她很快认出,这些小字是“二十八星宿”。陈为民盯着那个图案,说他以为只有2018年最后一封长信有这个图案,没想到2006年的信件也有,以前他光顾着读信,完全没注意到。

娜娜分析说,老北京2006年和2018年这两封信,内容都是讲述《掌灯录》星占部分的“演禽术”,估计这两个图案均与演禽存在关联。现在问题就在于,这些图案是老北京随便举的例子,还是想传达某些重要的信息?

陈为民记得娜娜加入过星占的微信交流群,让她拍照发到群里询问:“顺便再让他们算一卦,看看老北京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爷,让他们算卦要付钱的,价钱差不多在80到100块。”

“你就跟他们讲——先用后付!”陈为民说,“算准了再付钱,算不准一分钱也别给他。”

娜娜哭笑不得,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阿爷竟然从“数字遗民”转变成“数字潮爷”,都晓得“先用后付”了。她将照片发到群里,懂行的群友立即回复称,这些图案是“演禽”的排盘,还问娜娜:“你想问什么?”

古籍演禽排盘示例(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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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演禽排盘示例(受访者供图)

娜娜说,这是她长辈在信中留下的,她想知道其中的含义。群友告诉她:“排盘是为了占测,先要知道占测什么事情,不然你光发这两张图,我们也猜不出,既然你说这是长辈留下的,那可以去问问他啊。”

娜娜接过话茬儿:“我就在北京找他,但是根本找不到,大家能不能帮我看看他在哪儿?”

看到娜娜的求助,热心的群主立刻@了所有人,群友们争相排盘、起卦。可惜众说纷纭,这边说在朝阳,那边又说在昌平。有位网友缄口不提老北京的行踪,只是翻查万年历,结合“二十八星宿”,认定“明日大凶,不利出行”,同时,他再三提醒娜娜,这几天务必照顾好身边的长辈,以防不测。娜娜担心阿爷突发意外,便要求他细说,对方却不回答了。娜娜连加了几次好友,他也没通过。

正在读信的陈为民把娜娜叫了过去,他指着信上一行字,说,老北京除了逛潘家园,也经常逛其他两家古玩城。娜娜就提议,明天他们可以一大早先去一家古玩城,下午再去另一家,如果还是没发现任何线索,他们只好再去一趟潘家园,在海量的旧货摊头里淘出老北京的蛛丝马迹,“我们今天只去了一天,没找到线索也是正常的”。

“要不我跟你兵分两路,明天上午我们分头去那两家古玩城,中午到酒店碰头,下午再去潘家园,这样也节约时间。”陈为民整理着桌上杂乱的信纸。

娜娜坚决不同意:“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要是走丢了,我怎么跟阿奶交代呀?”

陈为民敲了敲他的上海牌手表,给娜娜算时间:“现在是6月9号晚上9点半,我们13号下午回上海,满打满算还有3天时间,眼睛一眨就过掉了,照这样的速度,人也找不到,自己又累得要死,5天过完,我们等于大老远跑北京锻炼身体来了。”

娜娜为了避免阿爷跟她犟,干脆使出阿奶这把“尚方宝剑”:“我们要跟阿奶通电话报平安了,等下阿爷你跟她讲,要是她同意你跟我分开行动,我就答应你,如果她不同意,我也就没办法了。”

妻子当然不同意:“人家说不定早把你忘掉了,你也不要吃力不讨好,找不到就赶紧回来吧。”

眼看阿爷又要闹脾气,娜娜赶快打圆场,嘱咐阿奶照顾好自己,便匆忙掐断了电话——她太了解阿爷了,即便他不讲,也猜到了下半句会是:“我一定要找到老北京,否则我就不回来了。”

12

6月10日早上8点,娜娜醒了过来,看到陈为民换上了衣服正要出门,便问他为什么不叫醒自己。

陈为民说:“我看你睡得那么熟,不忍心叫你。”

“亏得你还在这儿,否则我一醒过来看到你人没了,我肯定急死。”娜娜边洗漱边抱怨着,跟陈为民吃过了早餐,便赶赴第一家古玩城。

10点45分,陈为民跟着娜娜刚离开古玩城,便扶墙喘着粗气,额角不断渗出虚汗,和以前低血糖的症状一模一样。娜娜赶紧给他灌下一瓶600毫升的可乐,过了两分钟,见他症状有所减轻,随即打了出租车,带他回酒店休息。

娜娜在车上临时改变计划,决定下午自己单独去另一个古玩城打听老北京的下落,让陈为民老实待在酒店休息,哪里也不准去。陈为民虽然点了头,可娜娜还是放心不下,关照酒店两位门童说,必须把她阿爷盯死了,绝不能让他溜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只要盯好了,她回来会付小费。又叮咛陈为民,如有身体不适,立刻给她打电话。

陈为民望着孙女,不禁感慨:“娜娜关照门童的样子跟她阿奶很像,二十多年前她阿奶也是关照隔壁老头盯牢我,不让我悄咪咪地溜到鬼市。二十多年了,又多了一个小鬼头管我。”

一切安排妥当后,娜娜打车去了另一家古玩城,这一次,她发觉自己太粗心了——老北京信里提到,他2013年常逛这家古玩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就算有熟人认得他,也早就迁走了吧?一位古玩店主虽不认识老北京,但同样是潘家园的常客,他告诉娜娜,在潘家园无论是淘宝还是寻人,都要多泡一段时间,“你们才待了半天,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到北京的第三日清晨,娜娜和陈为民起了大早,全天泡在潘家园,老北京的住址没问到,稀罕宝贝倒见了不少。爷孙俩唯一的收获就是买了一枚“大观通宝”——娜娜很喜爱钱币上秀丽的瘦金体,陈为民拿到手上一瞧,砍价、付钱,把钱币送给了宝贝孙女。

傍晚时分,陈为民累得瘫在酒店沙发上,问娜娜:“明天你打算去哪儿?”

“除了去潘家园,我们也没别的办法了。”娜娜望着手中的钱币说。

6月12日上午,陈为民和娜娜第三次来到了潘家园。这一次他们不再抱希望,干脆边玩边找。

待到下午2点多,陈为民在淘钱币时,娜娜随口问了一位摊主,递出了老北京的照片。摊主端详了一阵,显得犹疑不决,陈为民见他半天没反应,便要回照片,带着娜娜走到下一个摊位。

走过几个摊位,娜娜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回头看到之前那个摊主在挥手,她跑回那个摊位前,才想起阿爷被她甩得很远了。陈为民一连折腾了几天,早就失掉了气力,正艰难地拖着步子,朝娜娜招手,说他马上就赶过来。

娜娜叫摊主稍等一会儿,回身把阿爷扶到摊位前,把照片重新递过去。摊主细看了半分钟,说:“你们给我看的是2008年的照片啊,难怪我差点认不出来,这个人是不是姓唐?我跟他算是老熟人了,他平常没事就到这里遛弯儿。”

陈为民和娜娜都很振奋,问摊主知不知道老北京现在什么地方。摊主摇头说,自打疫情后,老唐就很少来了,上一次看见他还是在去年,好在双方互加了微信。说完,摊主把老北京的微信给爷孙俩看,娜娜点开了头像,发现那是老北京的自拍照,问摊主:“我跟我爷爷跑这里跑了三次,前两次怎么没见到你?”

摊主说,他前几天刚好有事没出摊,今天他本不太想来,但好像有股力量催着他过来,“也算是缘分吧”。陈为民叫摊主给老北京打个电话,就说“老上海在北京到处找他”,同时还向摊主保证:“你放心,只要你肯帮这个忙,我绝对在你这里买宝贝,说到做到。”

摊主朝陈为民摆摆手:“哪怕你们不买东西也无所谓,看在老唐的份上,我也要帮你。”

陈为民朝摊主竖起了大拇指,又背过手环顾周遭,喃喃自语:“可惜只有小半天了,不然我还好跟着老北京好好兜一兜。”

摊主开了免提,语音电话响了很久,半天不见应答。他让陈为民先别急,过几分钟他再打,陈为民说:“你再打两个看看,反正我今天就要在你这里买,哪怕东西不对,我也要消费。”

摊主和娜娜同时笑了,摊主对陈为民讲:“大爷,您跟老唐一样,都挺会逗乐子。”

陈为民和娜娜到附近兜了一圈,又返回摊主这里。可摊主发的消息打的电话,都像坠入黑洞里,无声无息。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大起大落,陈为民失望到极点,不住地哀叹着。摊主翻着通讯录,说:“老唐还给过我一个号码,我帮你们俩瞅一眼,要是还打不通,那我也实在没辙了。”

新的号码依旧没打通。娜娜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分别用她阿爷和自己的微信发送了好友申请,陈为民的验证消息填写着:“老北京你好!我是老上海陈为民!”她自己则填写:“唐阿爷,我是老上海的孙女娜娜,我们已经在北京了!”

爷孙俩继续逛摊头,一直逛到傍晚4点25分左右,那个微信同时通过了爷孙俩的好友申请。陈为民连发了几个语音条,说他找人找得像西天取经,见对方没回复,又急着拨了语音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竟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陈为民转头小声问娜娜:“你确定是这个微信号吗?”

娜娜使劲点了点头。

陈为民刚开启免提,对方先主动开了口:“您刚才的几条语音我都听了,我是老唐的外孙小章,以前我常听外公提到‘老上海’,前几个月我姥爷也想过去找您。”

“你外公他人呢?我们整整找了他四天。”陈为民说着,声调都变了。

小章忽然没了声响,陈为民以为信号差,又“喂”了几声,小章才问:“您孙女跟您在一起对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小章说:“这样吧,我给您一个地址,等会儿你们过来,我姥爷给您留了一样宝贝。”

陈为民让娜娜赶快记下地址,通过小章刚才的反应,娜娜大致听出了“弦外之音”,但她不忍心给阿爷点破。她刚点开打车软件,陈为民就说:“囡囡你先别急,教教我怎么打车,到时候我再教老北京,现学现卖。”

离开潘家园之前,陈为民履行了诺言,在那个摊主那里收了一枚钱币,造型颇为特别,名为“军工工友消费证”。至于钱币的真赝,陈为民并不在乎。

13

赶到小章家已经是晚上6点多,陈为民刚进屋,便急着问:“小章,你外公呢?”

小章欲言又止,叫陈为民和娜娜先坐一会儿:“我先把姥爷说的东西交给你。”

“你跟老北京一样,讲半句留半句,把我都急死了,我跟我孙女特地跑到北京找你外公,在潘家园到处打听,两条腿快跑断了,明天下午我们就要回上海了,我要赶紧跟你外公见一面,那么多年没见了……”

看到阿爷发急,娜娜想告诉他实情,但还是选择了沉默。

小章没多说,找出了半个巴掌大的玻璃方盒,一枚铜钱静卧其中——是“本命星官”花钱,恰好与陈为民的生肖对应。

“我姥爷他走了。”小章的声音颤动着。

陈为民却没听懂:“什么走了?他走哪里去了?”

“5月18号走的。”小章讲完这句话,手紧握着木椅上的扶把,不愿松开。

娜娜看到这一幕,立刻想起当年老北京和阿爷带着她偷偷逛鬼市时一左一右牵着她的小手,喉咙就堵住了。她为了看好阿爷,拼命眨着双眼,不让视线模糊。

陈为民自言自语着:“我知道啊,走了就是没了,没了就是没在潘家园,没在北京,把我这个老东西丢下了。”

娜娜挽住阿爷的肩膀,陈为民拍了拍孙女微抖的手:“我没事,其实我老早就晓得了,只不过我不相信而已,不相信我的老朋友先走一步了。”

小章告诉陈为民,下午他没在电话里提及姥爷过世的消息,就是因为听到陈为民心心念念想要找到他姥爷,他怕自己一开口,上了年纪的陈为民承受不住打击出什么状况,他担不起这个责。现在陈为民和娜娜都在场了,他才敢说出原委了。

2019年,老北京的妻子去世后,便不再出远门,他总觉得离家太远,亡妻的魂儿便寻不着自己了。那段日子,他沉浸在悲伤中,身体每况愈下,记性也随之变差。

“我爸妈离婚以后,我姥爷把我带大,后来他身体出了问题,我就在他的老院子照顾他。”小章回忆说。

隔年,由于疫情,老北京也没法再逛潘家园了,就在手机上浏览古玩交易的APP,遇见心仪的宝贝,不会使用在线支付,只能干着急。小章告诉他只要在微信上绑定银行卡,就可以使用微信付款,但老北京其实很少看微信,“微信上的字太小,根本看不清”。小章说帮他把微信的字体调到最大,老北京却摆了摆手:“你平常都忙不过来,我不想再麻烦你,而且老上海不会用微信,那我也不用了。”

这个数字时代按下了加速键,老人的衰老速度好像也随之变快。小章跟姥爷讲话,他总要隔十几秒才有反应,语速也只有以前的一半了,说着说着还常常停顿下来。他半夜里会坐在床上自说自话,语句并不连贯,到了白天,他看到外孙子,总是拍着后脑:“我刚忘了要跟你讲什么了,一下子就记不清了。”

2021年冬至过后,老北京在天坛医院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一开始症状比较轻,还认得小章,后来就有些严重了,有时认得小章,有时又对他讲:“小伙子,小章他跑哪儿去了?你叫他早点回家吃饭,他胃不好,每顿都要按时吃。”

但那些久远的往事,老北京总是记得很牢,他把小章当成听众,讲述他和妻子热恋的日子,还讲到他牵着外孙的小手去逛潘家园,有时提到老上海和福佑路,他就冷不丁地说:“我要去找老上海。”

小章就答:“现在疫情管控,姥爷你还要治病,压根过不去,老上海他也来不了。”

老北京就拍着膝盖叹气:“再不找他,我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小章哄他:“等过了疫情高峰,我跟单位请几天假,陪您去找老上海,您看成吗?”

“好吧。”老北京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开始酝酿起一个“南追”计划。

2022年1月底,老北京趁外孙子正在忙,便溜出家门,孤身一人朝着机场方向走,看到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他东张西望,一下忘了机场的方向,刚跨下路牙,又缩了回去。他一屁股蹲在路边,回忆着路线,又站起身,发现手机丢了,便在信号灯下来回走动,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附近一位外卖员发现了他的异常,过去询问情况后,拨打了报警电话。民警费了一番周折,联系到了小章,让他到派出所把人领回家。

面对外孙的埋怨,老北京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像犯了错的小孩,嘴里咕哝着:“我好久没见到老上海了。”

“为什么偏要跟老上海见面,给他打电话不行吗?”小章问。

“我在信里写问题,让老上海和小老虎回答,但答题得有奖品,我要亲手把它交给老上海。”老北京掏出怀里的“本命星官”钱给小章看——那枚钱币他一直放在胸前的口袋,从不离身。

小章望着钱币,又问:“您都忘了那么多事,还记得老上海住哪儿?”

“我当然记得了,我不可能忘的。”老北京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边角已被手汗浸湿。小章原以为纸上写着住址,可他只看到粗略的图画,“就记得画了两个重叠的圈,还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圆圈中间是不是画了太极图?”娜娜问完,跟阿爷面面相觑——老北京的信被留在了酒店,否则可以交给小章辨认一下。

小章摇头说:“这点我倒没印象,当时也没看那些小字,我姥爷生病以后,就变得很奇怪。”老北京时常在下午踱步,自己跟自己讲话,一讲到老上海,他的嘴里便发出奇特的声响,好像老上海与某种乐器存在着关联。陈为民问小章,能不能描述出那种声音?小章用指关节在桌板上敲了三下,觉得不太像,便从嘴里发声:“笃、笃、笃……”陈为民也不断重复着这个发音,发了两三声,便口齿不清了,只有细微的水滴声一滴一滴落到桌板上——原来老北京忘了许多事,但没忘掉《卖糖粥》。

“最早的时候,我姥爷坚持住在他的老院子,但是他在地上摆蜡烛,说要摆什么‘北斗灯阵’,差点把屋子点了。”所以,为了看护,小章只能把他接到了自己家,把老院子租了出去。

2022年清明后的一天,老北京踩在板凳上,想拿书橱顶上的大部头,不料脚没站稳,重重地跌了下来,把身体摔伤了。在医师叮嘱下,只能卧床静养。这样一躺,他头脑更糊涂了,甚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老年人不能摔,一摔就完。”陈为民沉痛地叹息着。

而那次“南追”计划失败,老北京的智能手机丢了,此后他用的是小章给他配的老式“子母机”,不能下载微信。自从卧榻养病后,他就只听收音机,没电的手机静静地躺在橱柜里。小章说,5月10号晚上6点多,他外公把他叫到跟前,把怀里的“本命星官”钱塞到他的手心,对他讲:“过几天有一辆车过来接我,这个钱币你先帮我保管,千万别弄丢了,一定要帮我转交给老上海。”小章当时一头雾水:“接您的是什么车?走哪儿去?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老北京只说:“车一来,我就得走,片刻都不能耽误。”刚说完,他就睡着了,看起来很疲惫,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直到后来,小章才明白,“姥爷这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5月18日清早,小章打了温水,准备给老北京洗脸,就发现姥爷已经永远地睡着了,干裂的双唇微露缝隙,好像还有话没交代完。他蹲在床边,给姥爷擦了最后一次脸,他自己的脸颊却湿了。此时,他望见桌上放的“本命星官”钱,忽然想起了姥爷的遗愿。

他和母亲整理外公遗物时,翻找出陈为民的来信,用手机拍下信封上的地址,打算抽空去一趟上海,亲手把姥爷留下的礼物交给陈为民,没想到陈为民倒是先赶到北京了。所幸,老北京的两个手机号都注册过微信,小章一直用其中一个微信当“小号”。

当年老北京讲授古代天文历法,那意气风发的样子颇具名士风范。谁又能料到,他的晚境如此颓唐而凄凉。娜娜依稀听见,整个房间回荡着阿爷沉重的叹息。

14

陈为民缓了半晌,问小章:“你外公收藏过一部手抄本叫《掌灯录》,还有没有印象?你别误会,我不是打这个主意,就想跟你说,你外公在世的时候,非常看重这本《掌灯录》,你作为外孙,得好好保存它。”

“我当然知道《掌灯录》,全都是它惹的祸。当初我姥爷就是按照这本书来‘点灯阵’,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就弄出火灾了。”小章并不理解老北京的执着,反而将《掌灯录》视为“不祥之物”,也把老人的疾患和反常行为统统归咎于它。老北京过世后,小章的母亲赶回北京帮他收拾老人的遗物,他就任由母亲把《掌灯录》处理了,到底是转赠给老北京生前的同好,还是当成旧报纸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小章也不知情。

陈为民说,老北京生前给他讲过,在中国古代星占术中,每颗星的落宫皆有“庙旺弱陷”之说,落到懂行的藏家手里,大抵被妥善保存,不至损毁,怕就怕这《掌灯录》命运多舛,落到了废品站或者垃圾箱。《掌灯录》曾被老北京视为天上明灯,陈为民无论如何“也要给老朋友一个结果”。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小章在微信上询问母亲《掌灯录》的下落,老北京的女儿回复称,当初她整理遗物时,“看到有些旧书和老报纸放一块,我以为没啥用,就全都处理了”。

听完这条语音,陈为民久久没有回过神。娜娜望见他的手微微摆动着,好像跟老朋友道别一样。当年这部《掌灯录》被塞在废报纸中间,老北京将它救出,并妥善保存。可是在老北京去世后,《掌灯录》又被放到废报纸里面,终局无人知晓,这仿佛是它无法摆脱的宿命。

娜娜不禁想到:如果当初阿爷听劝,《掌灯录》至少还会留下数码照片,她就可以制作成PDF文件流传下去。如果当初阿爷听劝,早点用微信和老北京交流,至少可以免去许多遗憾。“可是谁又忍心去怪他呢?像我阿爷这些老一辈的人,抽屉里满满当当的信封才让他感到安心。”

娜娜问小章:“你外公生前有没有对《掌灯录》做过备份?”

小章回忆着:2019年,老北京学会了用电脑打字,试图将《掌灯录》的关键部分一个字一个字输进老电脑,“那时候我看到他每天下午都趴在电脑前面打字,他只会用两根食指去打,打得很慢。我问他干嘛不拍照片,省得这么累,他说拍照不像打字可以校对、做批注,我又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我看不懂,这件事情只能让他来”。

娜娜当即追问那台老电脑的去向,小章答:“那台机子太老了,启动也慢,我也查不到有用的内容,上次搬家的时候,我们就扔给了回收摊儿。反正我一直不理解我外公,整天研究那些旧玩意儿有啥用?”

陈为民没再多问,向小章要了老北京的墓址,“明天一早就赶过去”。娜娜则通过墓园的微信公众号给她和阿爷做了预约登记。

与小章分别前,陈为民亲手把他珍爱的“小龙洋”赠予了小章:“我曾经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我有老北京这样的朋友,我们俩最要好。现在老北京他走了,你是他的外孙,我把我这枚钱币送给你,希望你像你的外公一样,按照自己的想法,过这一辈子。”他讲完后,对小章摇摇手:“别送我们了,记住你外公的话,按时吃饭。”

踏出房门的一刹那,娜娜听到身后隐隐的啜泣声,她没有回头看,把阿爷搀进了网约车。在车上,陈为民只说了一句话:“一个时代结束了。”

当晚,娜娜发现陈为民趴在酒店的小桌上写信,便问:“这封信你要写给谁?”

陈为民说:“我要写给老北京。”

娜娜安慰阿爷:“老北京在世的时候,跟你那么要好,他肯定能看到的。”

陈为民再说话,屋内只有笔尖滑动纸张时轻微的簌簌声。

在北京的最后一天,天刚亮,娜娜和陈为民便赶了大早,乘车去了墓园。伫立在故友墓前,陈为民掏出了深夜写就的书信在墓台上焚烧,娜娜望着信纸上工整的字迹,逐渐被温暖的火焰吞没。陈为民念叨了几句,便站不稳了,蹲在地上掩面悲泣,娜娜挽住阿爷的肩膀,刚安慰两句,自己也哭了。

12年前,老北京在车站和陈为民分别时,引用了一句古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12年后,陈为民离开老北京的墓地,也留下一行诗句:“今人不见故时月,今月曾经照故人。”他将“古”改为“故”,对娜娜讲,他想起逛鬼市的时候,无意间望向星空,清莹的月光照耀着一对老友。

回到上海的第二天上午,陈为民对娜娜说,昨晚老北京给他托梦了,梦里老北京站在公交车的后门边上,笑着向他挥别,他也想赶这辆车,跟老北京看一看天文馆,逛一逛古玩城,“等我在梦里抬脚上车,老北京把我赶了下去,跟我讲时间还早,他先走一步,然后那辆车就开走了”。

陈为民又说,他之前给老北京烧去的信,关键的部分他没写,也不知道该怎么写:“那就是老北京提的最后一个问题,关于西水坡45号墓。”

娜娜心里挂了一连串问号:这个“45号墓”,会不会与那个“演禽盘”存在关联?

“我想给他们的‘保留项目’画上一个句号,破解这些谜题。”娜娜说。

15

娜娜了解到,河南濮阳西水坡45号墓距今已有6000多年,据考证为仰韶文化时期。墓中以蚌壳摆塑龙、虎图案,龙身长1.78米,在当时被称为“华夏第一龙”,虎身长1.39米,与龙分居于墓主两侧。墓主下方有一个蚌壳堆塑的三角形,旁边放置了墓主的两根胫骨。

西水坡45号墓葬图(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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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水坡45号墓葬图(受访者供图)

娜娜猜测,左侧摆塑的龙表示“东宫苍龙”,右侧的虎表示“西宫白虎”,但她不清楚墓中为什么只放四象中的“两象”。

娜娜加过一个天文爱好者的微信群,便在群里寻求帮助,部分群友了解过西水坡45号墓,与娜娜猜想的一样,他们也认为龙、虎是指“四象”中的苍龙和白虎。有一位名叫“朝元”的网友为娜娜提供了思路:西水坡45号墓兼涉天文与考古,学者冯时先生曾对墓中的龙虎图案做过深入研究,不妨先读一下他撰写的论文。

娜娜逐篇研读了相关文献,“我很想知道古人在墓葬中用蚌壳摆放龙虎图案有什么深意”。

偶然间,娜娜发现她看到一些古代天文学术语,像看到老熟人一样倍感亲切。她研读后发现,古人最早把天空划分为龙、虎二象,并将东宫苍龙的心宿(古称“大火”)和西宫白虎的参宿(古称为“伐”)作为观象授时的主星。据冯时先生的观点,东宫角、亢、氐、房、心、尾六宿构成了《周易》乾卦中的“龙”——秋分之时,龙体隐伏,为“潜龙在渊”;时至春分,龙角初现,为“见龙在田”;苍龙尽现,遨游南天,为“飞龙在天”;日躔角、亢,龙首消隐,为“群龙无首”。

“心宿是东宫第五宿,古时候它出现在黄昏时的南天,就意味着夏至来临了,正好与‘飞龙在天’相对应。”娜娜说。

东宫苍龙(受访者采自董立章《龙、凤、虎天族及濮阳西水坡大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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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苍龙(受访者采自董立章《龙、凤、虎天族及濮阳西水坡大墓》)

西宫白虎是四象中的第二象,在远古时期的春分黎明与斗魁一同出现,如张衡《灵宪》中记载:“白虎猛踞于右。”

娜娜联想到她8岁的时候在鬼市追问老北京西宫白虎究竟藏身何处。那时老北京许诺,在娜娜长大成人后,便会告诉她。现在,娜娜拨开了疑云,恍然间她看见了童年记忆中的晨曦,彼时白虎衔日出。

西宫白虎(受访者采自董立章《龙、凤、虎天族及濮阳西水坡大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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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白虎(受访者采自董立章《龙、凤、虎天族及濮阳西水坡大墓》)

龙、虎二象的问题逐渐明晰,娜娜的关注点转移到了墓主下方的蚌壳三角形,她说:“那时候我只盯着那个三角,忽略了旁边的两根胫骨。”

据文献记载,墓主下方的蚌塑三角形以及两根胫骨表示北斗。三角形作为斗魁,横放的胫骨表示斗杓。《周髀算经》里的“髀”除了表示“圭表”以外,更有“腿骨”的本义。在圭表测影出现以前,人站在大地上,通过测量太阳映出的人影来确定时间。

娜娜对此总结说:“在远古时期,人体是确定时间的‘指针’,北斗的斗杓是古人确定时节的‘指针’,所以西水坡45号墓选用胫骨作为‘斗杓’。”

这一刻,娜娜解答了老北京的最后一个问题:西水坡45号墓葬摆塑的龙、虎和北斗,正是为了还原古人的“三辰”授时体系。据史书记载:“大辰者何?大火也。大火(心宿)为大辰,伐(参宿)为大辰,北辰亦为大辰。”

老北京每封信件的内容与他的提问均存在关联,这也引出了一些新问题——西水坡45号墓葬的“龙虎”、蚌塑与《掌灯录》的“演禽”排盘存在什么关系?那些排盘想要表达什么?

在陈为民的帮助下,娜娜整理出老北京提及《掌灯录》的信件,共计17封。2006年和2019年的信件背后都绘有演禽排盘,由于《掌灯录》遗失,唯一的线索就只有老北京在信中的只言片语。看到娜娜趴在桌上苦思冥想,陈为民对她讲:“囡囡你不要一个人闷头去想,在微信上找朋友们问一问,你们年轻人的想法比我们多,所有人一起去想,总归能解出来的。”

娜娜再次联系了那个网友朝元。对方回复称:“‘演禽术’最早叫‘星禽术’,与主流的占卜术相比,演禽比较冷门,好比大道旁的小路,我只学过一些皮毛,你发的图片我估计是古法演禽,跟现代的排盘有区别,我自己也看不太懂,帮你发到术数论坛里问一问。”

朝元在术数论坛发布了一则求助帖,留下了娜娜的QQ邮箱。令人欣喜的是,网友们对这两个古法“演禽盘”产生了兴趣,讨论的邮件如同潮水般涌来。娜娜和朝元经过筛选后,添加了他们的微信,并拉入群聊。

网友“定慧”在群里发言:“现有的线索太少,光凭这两张图片还是解决不了什么,最好把你长辈提到‘演禽’的内容拍照发到群里,我们一起讨论,给你做参谋。”

网友“GLOCK17”则认为,破解这些谜题要参考文献,应该分头去检索,最好组成一支小分队。娜娜同意组队,其他的群成员出于对《掌灯录》的兴趣,纷纷加入队伍。朝元还拉了2个好友作为“技术人员”,为他们的探索之路保驾护航。

这是一支由Z世代组成的探索小队,大部分成员是古籍爱好者、星占研究者和互联网技术发烧友,他们即将在数字时代的洪流中,破解“演禽”之秘。

16

娜娜将老北京写于2006年和2018年的信扫描成PDF文件发到群里。朝元和2位技术人员将“演禽”排盘中的“二十八星宿”元素还原成古代星空图景。朝元对娜娜说:“我让朋友把这些星宿做成可视化,更方便我们去研究。”。

GLOCK17使用起局软件重新排盘后,有了惊人的发现:他选定的起局时间是老北京信中的落款时间,即2006年3月21日,对应的农历节气是春分,排出的“演禽盘”与老北京手绘的排盘基本吻合。

“春分是天文学上一年的开始,也是黄道十二宫的起始点,依据古书上的记载,‘东宫苍龙’和‘西宫白虎’都会在春分这个节气发生位置上的变化。”GLOCK17告诉娜娜。

网友提供的演禽排盘(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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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提供的演禽排盘(受访者供图)

同时,娜娜和朝元细读了老北京的信件,她发现在2018年,老北京就提到自己的记忆力出现了衰退,总是担心以后忘了老上海(陈为民),或者忘记他们曾经的接头地点。于是,她在群里提出猜想:“大家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老北京用这个‘演禽盘’作为他的记号,推导以前的事情?通常来说,占卜是现在预测未来,能不能用现在去推测过去?”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行话叫‘看前事’,我们可以用来判断一个人的占测水平。”朝元回复说。

定下方向之后,朝元和定慧他们运用术数知识来推算,并让娜娜继续在记忆中检索,逐一验证。娜娜反馈称,陈为民和老北京的接头地点是福佑路鬼市,分别在1998年和2006年到过那里,1998年是戊寅年,2006年是丙戌年,“反过来比照这两个时间点,看看能不能对得上”。

朝元在群里发言说,天文学通常用时间量来表示空间量,比如用24小时来表示地球自转一周的360°,放到“演禽盘”中,则是用符号来表示方位。“既然老北京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西水坡45号墓’,墓中出现的是‘东宫苍龙’和‘西宫白虎’,加起来总共14个星宿。而且,‘西宫白虎’在他2006年的信里经常被提及,那我们就用‘白虎’的7个星宿作为‘参数’,行话也叫‘用神’,倒推的范围也就缩小了”。

娜娜这边用上海市黄浦区的老地图作为参照,以“演禽盘”作为指南针,跟着朝元他们用7个星宿去定位。“我们当时的假设就是,老北京用现在倒推过去,那就是把2006年的春分作为起局时间,倒推1998年发生的事情,再进一步验证”。

定慧和GLOCK17整理了星占的古籍文献,比照老北京提及星宿的频率,筛出了“参宿”和“觜宿”做关键参数。时间的指针在数字排盘中拨回到了1998年,娜娜他们看到,“觜宿”代表陈为民,盘中所落之地,恰好对应地图上的福佑路。

那一瞬间,娜娜感觉到,老北京用他手绘的排盘,讲述了1998年他在福佑路鬼市与老上海相遇的故事。这条路是老北京和老上海相遇的地方,也是他们俩接头的地点,老北京从未遗忘。

“尽管这只是我个人的设想,但是得到验证以后,说明了老北京用《掌灯录》的方法排出了正确的‘演禽盘’,他使用的参数是可行的。”

破解第一个“演禽盘”之后,娜娜他们遇到了更大的挑战。第二个“演禽盘”出现在老北京的最后一封信,信件的落款时间是2018年的秋分,可是依照拨转时间的假设,所得出的结果均存在误差,队员们不免有些灰心。朝元重复读了老北京的最后一封长信,对娜娜讲:“我估计老人困扰的问题是《掌灯录》如何校准时间,毕竟这关系到‘演禽盘’的准确性。不过,有研究者已经尝试修复传统历法,说不定能帮他解决这个难题,可惜他不在了。”

娜娜想起小章说过的话,老北京离家出走去找陈为民,只带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绘制的图案疑似“演禽盘”。她猜测,也许第二个“演禽盘”与寻人有关,“因为朝元跟我讲过,星占可以寻人、寻失物”。

然而,据此经过6轮测试,再度宣告失败。这时,娜娜在群里提振士气:“我们想破译第二个盘,还是得找到《掌灯录》,这么珍贵的资料不能说没就没,假如我们最后还是没找到,也可以试着把老北京提到的历算方法推演出来。”这曾是老北京生前的心愿,娜娜想要完成它。

接下来,这支Z世代的队伍开启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数字寻遗”,此时的队伍里多了一位年纪最大的成员——陈为民。

陈为民早前与老北京共同研读过《掌灯录》,根据他回忆的内容,队员们利用网络爬虫工具收集的天文古籍资料,对此进行交叉验证。令陈为民印象最深的就是,老北京参照《掌灯录》的历算方法,成功验证了当年的天文现象。

00后的“清河”是队里最年轻的成员,作为一名AI技术发烧友,他在探究过程中采用了人工智能算法,结合老北京透露的信息,分析《掌灯录》中记载的历法推算。同时,他运用数字技术寻找《掌灯录》与其他古籍之间的关联,并感叹道:“我们在互联网上找《掌灯录》就像大海捞针,但我在寻找的时候,看了一些天文学的古籍和论文,感觉很自豪,西方国家还在苦苦探寻的时候,我国古代的天文历算已经高度发达了。”

经过了两个月的试验,这支队伍得出的结论是:《掌灯录》采用了西学东渐以后的历法推算,重新评估和使用远古时期的“三辰”授时体系,这种授时体系是我国古代天文历法的根基,与新历算融合的思路放到《掌灯录》产生的年代,可谓前卫的尝试,这个尝试究竟成功与否,“三辰”中的“苍龙”和“白虎”在“演禽”这门古老的星占中到底有着怎样的作用,由于老北京和《掌灯录》都已不在,最终凝成了巨大的疑云。

探索过后,留下无尽悲惋。娜娜告诉我,她过了很久才振作起来:“不止是《掌灯录》,还有大量的天文古籍正在流失,我想和时间赛跑,把它们抢救过来,赋予它们数字生命。经过这几个月的探究,我们已经在网上搜罗了很多古籍的扫描件,想借鉴国家数字图书馆古籍文献库的形式,把这些古籍无偿共享,不要再让《掌灯录》的悲剧重演。”

在娜娜的建议下,这支Z世代的队伍再次改变了方向。他们想在互联网上筹建一个数字平台,将那些散落民间的天文古籍,转换成可供大众学习研究的数字资源,也鼓励更多的年轻人参与到古籍的数字化保护工作中来。

“最早我们这个群聊只有12个人,目前已经发展到35人了。”

在队伍中,朝元和定慧等人负责整理网上的天文古籍资料,技术人员利用大数据和爬虫技术给他们辅助,娜娜则跟着她阿爷陈为民到旧货市场搜寻相关资料,并制作成PDF扫描件。

《甘石星经》、《星镜》、《观象》的电子扫描件(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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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石星经》、《星镜》、《观象》的电子扫描件(受访者供图)

在娜娜看来,古代天文历法作为白发苍苍的千岁老人,不应仅存于书页之间,而是应在数字平台上被重新激活。“这位千岁老人跟我阿爷一样都属于‘数字遗民’,对老人要‘数字反哺’,比如教他使用智能手机,对古代天文历法要做‘数字传承’,前提条件是要做到‘数字化保护’,为千岁老人掌灯引路。”

娜娜承认,这个数字保护计划带有她的个人情感:“现在我回想起来,那些快乐的童年时光,一直都有我阿爷和老北京的身影。唐阿爷他很疼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孙女一样。对于《掌灯录》这些天文学古籍,他生前就有过数字化保护的想法,由于种种限制,最后没有实现。我想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这也是纪念他的最佳方式。”

尾声

2023年6月,娜娜骑着电瓶车,带阿爷前往上海灵石路,那里藏着“新鬼市”。陈为民身穿1998年与老北京相遇时穿的外套,他很久没穿过了,从衣柜取出后,他耐心地熨平皱褶。“九曜星官”和“本命星官”这两枚铜钱安静地躺在他的左右衣兜,像串成了一条时间线,记录他和老北京的相识与离别,陪伴他南来北往。

那天皓月当空,娜娜来到鬼市,拿手机上的电筒帮阿爷照摊位上的旧物,就像17年前她在鬼市提着手电筒,给两位阿爷引路一样。

文中人物为化名

作者:无量

编辑:沈燕妮

题图:《飞越老人院》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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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