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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80年代的山东农村,家家都不富裕,粮食基本够吃,就是手头没钱。我妈也常唠叨穷,埋怨我爸没能耐,挣不来大钱,接着两口子就在院子里火呲呲地打一架。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这种打架不是谁恨谁,就是过日子太琐碎、太劳碌、太艰难,需要发泄一下压抑在心中的怒火。

那时,他们打完之后就心平气和,该咋过咋过,村里家家户户基本也都这样。可孙志伟家不会打架,甚至连吵架都没有。

孙志伟他爸是个酒鬼,时常在村里的小卖铺里赊酒喝,酗酒回家一骨碌躺在地上昏睡过去,不会发酒疯打人。孙志伟他妈是个瘦长苍白的痨病壳子,微微驼背,常年一脸愁苦。这样的身板也管不动自家男人,看着醉酒的男人,她无能为力,只能跟儿女一起粜粮食、卖鸡蛋,一点点地凑钱还酒账。

孙志伟的穷是打小种下的,但他走出门来,脸上平平静静,衣裳鞋袜也是整整齐齐。他和我弟同岁,偶尔来我家玩,如果我们在吃饭,就让他一起吃。他总是按按肚子,然后再按按脖子,说:“很饱,到这里了,一口也吃不下了。”他脸上浮出一个体面的笑,其实他在家吃不太饱。

只一次,我爸去南山贩卖粽叶,用一包烟草换了一麻袋苹果——当然不是好苹果,有的全烂了,有的烂掉一块,少数不烂的也长得奇丑无比,但是甜。我小时候,苹果绝对是农村的稀罕物,坏了也舍不得丢,我妈把烂掉部分用刀削了,洗干净了放在大盆里,让我和弟弟放开肚子吃。

我们拿着苹果,欢快地跑出院门,到胡同里啃,遇到了孙志伟。

“苹果?!”孙志伟的眼睛亮亮的。

我弟慷慨地把手里没啃的那个苹果递给他,孙志伟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顿了顿,又小口小口地吃起来,很仔细地品着苹果的味道。他吃了很久,直到那个苹果核也几乎全吞进肚子里才抬头,看见我弟正呆呆地看着他,他的脸红了。

“去我家吃苹果吧,还有很多呢。”我弟说。

孙志伟红着脸、摆摆手,一溜烟地跑了。

后来我妈知道了这事儿,让我弟给孙志伟送去几个苹果。我爸拦住了,他说:“志伟是个好孩子,就是太好面子,都是些烂苹果,送过去反倒不好。”

孙志伟的确是个好孩子。他娘身体不好,农忙时节,他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在地里忙完回家,胡同里别家的孩子就知道嚷嚷着要吃饭,只有孙志伟很少能吃上现成的热饭,还要卷起袖子帮他妈揉面,擀面,做馒头、面条。有时候饿得紧了,他就从院子里扭一根黄瓜,坐在磨盘上,就着啃干馒头。或是拿个煎饼,卷着煮好的地瓜吃。志伟很珍惜粮食,他吃黄瓜会把黄瓜蒂也吃掉,吃地瓜,连皮也要卷进煎饼里。

夕阳斜照,四间土房,斑驳破旧的院落外墙一面是直的,一面斜歪着,土房顶上的破烂瓦片中间长出了丛丛青翠的草,院子里磨盘上坐着啃冷饭的孙志伟。他要体面、要自尊,贫穷的毒却种在他的心里,日久天长,累积着、发酵着,像牙齿一样咬噬着他。他的性格变得愈发腼腆,不善言辞,偶尔跟我弟为了电视剧剧情什么的争起来,就急赤白眼,嘴唇直打哆嗦,却说不出什么来,惹得我弟哈哈大笑。

我们这一代人慢慢长大了。孙志伟姐弟长得像他娘,瘦高个,苍白,眉眼文静秀气。他姐出落得很漂亮,只可惜有点小儿麻痹,走路一拐一拐的。而孙志伟呢,邻居们都夸他是个好孩子,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见人不笑不说话,还有一个优点——手巧。邻居家的电视机、电灯、自行车什么的出了毛病,他给鼓捣几下就好了。

孙志伟上初二那年,他爸查出了肝癌晚期,没得治,也没钱治。到医院里瞧了,连院都没住就拉回家来。临了,他疼得大喊大叫,孙志伟他妈和姐姐吓得躲在另一间屋里,只有孙志伟守在跟前。后来,他爸疼得把土墙上糊的满满的旧报纸撕得稀巴烂,把送进来的饭碗砸碎,拿着鸡毛掸子发疯似挥舞,舞得自己手肘脱臼。他还打孙志伟,打得孙志伟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孙志伟一句话没有,咬紧牙关忍耐。

邻居们看不下去了,劝孙志伟他妈:“给他买点特效止疼药吧,昏死过去也强过活受罪。”

他妈连连摆手:“买了买了,不中用,贵的买不起。”

终于,在一个清晨,孙志伟他爸死了,也算是解脱了。简单的葬礼上,娘仨都没有哭。

2

孙志伟他姐成绩差,早早辍学,孙志伟成绩中游偏上,本来考得上普通高中,却选了三年制的职业中专。大家都以为是高中、大学一路读下来花费巨大,他妈种点粮食、卖点鸡蛋根本供不起,所以他才选择上中专。

然而,中专的学杂费也不少,头一年入学就得交大几千。令人惊讶的是,孙志伟他妈没有像往年一样,为几十上百的学杂费,趁着夜黑时摸进邻居家,低着头,红着脸,嗫嗫嚅嚅地求借。她什么也没干,最后不哼不哈地就送儿子上学去了。

后来,他妈盘坐在我家的炕头上,欢眉笑眼地讲起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孙志伟有个初中同班同学小杜,是从五莲县转到本县借读的(本县教学质量好)。那闺女看上了孙志伟,喜欢得不得了,她爸爸知道了也不阻止,还决定供两人读同一间职专——小杜成绩差,只考得上职专。双方家长说好了,毕业之后,让孙志伟去五莲县发展,到岁数就和小杜结婚。

“小杜他爸有的是钱,在五莲县城里有两套大楼房,还有一个做买卖的大门头。有个儿子,但不正混,小杜他爸说了,将来养老得靠闺女女婿。他就是看上了我们志伟,说志伟聪明、手巧、老实,他愿意把他当儿子……”

靠着能干的老丈人,学业、工作、媳妇全部落定,对于孙志伟这样的家庭来说,这就算是最好的安排了。只是我妈感到疑惑:“这样的好事咋不早说?”

“志伟不让出去说,说是万一不成,让人笑话。”

之后那几年,孙志伟他妈在村里扬眉吐气。

孙志伟的姐姐嫁人了,对象是县城里的一个厨师,二婚,岁数有点大,但非常喜欢他姐。新女婿把丈母娘家半歪半倒的院落外墙、房顶内内外外细细整修了一番,算是给彩礼了。

“花了很多钱呢。”孙志伟妈喜滋滋的。

孙志伟跟小杜也从职专毕业,直接去了五莲县。老丈人运筹帷幄,先安排他在一家广告制作公司学做设计,什么广告牌、超市购物单页、婚庆用的扎花、发光字……这跟他在职专里学的印刷专业正好对口。孙志伟舍得吃苦,又心灵手巧,很快就干得游刃有余了。

等时机成熟,老丈人就把租给别人的门头要了回来,让有了实战经验的志伟辞职,自己开广告制作公司。老丈人带着不大正混的儿子出去拉业务,让孙志伟带着两个小工负责制作、安装施工。小杜呢?从职高毕业后就在家休养,什么也不干,她妈做主让她养好身体,结婚以后就要孩子。

广告制作公司开起来的头一年年底,孙志伟就和小杜领证结婚了。那年除夕小两口是在女方家过的,年初二才回我们村。我发现孙志伟胖了一点,身体也扎壮了许多,估计是因为经常在户外安装施工,风吹日晒的,脸色变得黝黑粗糙。小杜却是顶嫩顶嫩的,白白胖胖,一张圆脸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就是一直吊着脸子,不大高兴——她嫌婆家的砖房没有暖气和空调,太冷了;没有抽水马桶,太不方便了。

村子里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孙志伟穿着崭新的羽绒大衣,挨个递名片,上印着他“制作公司总经理”的名号。大家起哄,说都是同龄人,读大学的还在当“伸手党”,出去打工的也就勉强糊口,有人谈个女朋友还要老着脸皮,伸手问家里拿钱贴补,志伟呢?头头是道,成家立业,羡煞旁人。

那一夜,我弟回到家,醉醺醺地说:“头一次,我见到轻飘飘的志伟是个什么样。男人聚在一起,都会争个你高我低的,志伟也不例外。”

3

结婚第二年,小杜怀孕了,老丈人让孙志伟考驾照,买了一辆二手白色小车让他开。后来小杜生了个健康活泼的大胖小子,孙志伟当爹了,过年时,一家三口没有回来,理由很充分:老家冷,孩子小。

春节一过,孙志伟他妈就动身去五莲县了,因为小杜她哥刚生了个闺女,小杜她妈忙不过来俩孩子,就让亲家母过去带孙子。但仅仅半年之后,他妈就回来了。

以前她特别喜欢坐在邻居家炕头上夸儿子、夸亲家,但这一次她却一反常态,谁家炕头也不坐,回到家一言不发,闭门不出。

又过了些日子,孙志伟开着小白车回家,想接他妈去五莲。他早上来的,到了晚上,车还停在胡同口。最后孙志伟来到我家,坐在我家炕沿上,寒暄了半天,才艰难地对我妈开口:“婶子,你去劝劝我娘,让她去五莲帮帮我吧。”

我妈不解:“看孙子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老嫂子有啥想不开的呢?”

孙志伟嗫嚅了半晌,大抵是不好说实情,只是反复说:“婶子,你去我家劝劝我娘吧。”

我妈只好收拾收拾,跟着孙志伟去了他家,这才知道他的婚姻表面风光无限,内里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孙志伟他妈忿忿不平,说那姓杜的一家子猴精,自己儿子混成了给姓杜的一家子打工的了——广告公司的生意是岳父带着大舅子去拉的,客户结的钱也牢牢靠靠地握在人家爷俩的手里。大舅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打着拉业务的幌子出去吃喝玩乐,大门头靠孙志伟一个人撑着,他和两个小工早出晚归忙安装,小工下班就走,志伟还要一个人三天两头熬通宵做设计,养活这一大家子,吃大锅饭。

“小杜呢?媳妇儿难道不出来说说自己个的爹?”我妈问。

“没见过那样的媳妇儿,缩在他爸妈怀里,没断奶呢。牲口都不是这样的,拉出来跟男人交配一下,又回爹娘的窝了。帮着她爸她哥说自己男人不好,按着自己男人的脑袋给她爹她哥卖命。”

孙志伟见他妈说话粗俗,频频挤眼。他妈生气,压根不理,还剜着他的脑袋骂:“你自己给人家做牛做马不算,还拉扯上你妈给人家当牛做马,当保姆,当奴隶!我炖上一大锅鸡肉,你老丈人、丈母娘、你媳妇儿三个人把鸡肉吃得干干净净,把鸡脚、鸡屁股加一锅汤留给咱们娘儿俩,你吃得下,我吃不下!”

孙志伟他妈越说越气愤,声音也颤抖了起来:“我儿子在外头熬,我在家里熬。他们家,孙子外孙一块养,从早到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给孩子冲奶粉、喂辅食,我吃力不讨好,处处被挑剔。我这一辈子活得太难了,到末了了,成了个老妈子了。”

接着,她哭了起来:“你爸是个酒鬼,喝醉了酒,我不敢说不敢骂,怕惹恼了他爬起来打人。好不容易熬到他死了,一辈子指望都在你身上,想不到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挺不起脊梁,撑不起家!”

孙志伟垂下脑袋,缩着肩膀,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不说,大颗大颗的眼泪扑扑簌簌地落下来。

我妈看他那样子可怜,眼圈也红了。他打小没有老子撑腰,就是畏畏缩缩的,胆小。合伙做生意早就应该谈好,但岳家早就把他拿捏得死死的,他好面子,又有了孩子,不给他们打工能怎么办?这要是别家孩子,早就一拍两散,“去他妈的了”。

但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孙志伟要一拍两散,而是丈母娘要他们娘俩滚蛋——双方为了吃顿鸡闹了起来,房子是人家的,门头是人家的,丈母娘就呛孙志伟他妈:“如果不想好好过,就滚!”不过老丈人会来事,还是管志伟一口一个“儿子”地叫着。

我妈从孙家回来的第二天,孙志伟他妈还是跟着儿子去了五莲。她没有彻底消气,但不舍得儿子独自在老丈人家吃苦。她这一去就是整整一年,甚至过年都没有回家。

第二年秋天,孙志伟他妈终于回家了,照例一言不发,只料理家务。到了冬天,她就去县城了,说是去看闺女。随后有消息传到村里,说孙志伟在本县县城租了门头,开了个广告制作公司,他的生意很红火,据说五莲和本县好几家婚庆公司、大超市都成了他的固定客户,而他妈就在店里帮他打理生意。

过年的时候,孙志伟他妈一个人回家,有邻居前去打听消息,但她一个字也不肯多说,只冷冷地道:“在五莲过不好,那就回诸城呗,人离乡贱,在自己地盘没人欺负。”

第三年年底,孙志伟开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回到老家,车比原来那辆白色的二手车看着更新更高级了,他身上的衣裳换成了崭新的黑色呢子长大衣,衬得整个人昂扬自信。他的口齿也伶俐了,已经完全是成熟的社会人的模样,再也不是大伙儿记忆中的那个腼腆清秀、有点扭捏含羞的男孩了。也许是因为夜以继日的劳作辛苦,他瘦了很多,脸部轮廓变得立体,线条凝练,透出一股精明。

看着我弟骑的灰扑扑的电动车,孙志伟抬起锃亮的皮鞋,轻轻地踢了踢,调侃道:“你也是公家人了,怎么就不给自己装备装备?换个轿车得了,还骑这电驴子干啥。”

接着,他坐在我家炕沿上,说起这一两年在县城的创业,怎么开门头做生意,怎么送礼、拉关系、找门路,怎么招不到靠谱的工人。又说哪个超市、哪个公司的老总,别家干的活统统都看不上,就认他干的活。谈起创业的心得,他慷慨激昂道:“人活一辈子,最重要的是自己把握方向,自己为自己谋算。不能把主动权交在别人手里,仰仗着别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我发现,他有了一个从前没有的微表情——一番慷慨陈词的结尾,必定会把嘴唇抿成薄薄的“一”字,显得又冷又硬。

扯了半天,他只字不提五莲县的老岳父一家还有自己媳妇儿的事,我妈憋不住问他:“小杜和孩子今年不回家过年吗?”

志伟冷冷地说:“不回来。能过就过,不能过去逑。”

4

又过了几年,孙志伟在秋天回村了一次,照例来我家坐坐,和我弟谈起了相亲的事。

那时我弟已经辞去村官,考上了教师编,房子交了首付,正展开轰轰烈烈的相亲运动。听了弟弟相亲遇到的各种趣事,孙志伟被逗得哈哈大笑,说:“我也要加入相亲大队了。”

“怎么了,真离了?”

“嗯,真离了,纯爷们,净身出户,这些年为他们老杜家打了半壁江山的家业,都留给他们,咱是留住本事在,不怕没柴烧。”

这话说得慷慨豪迈,但我弟弟听出了里头有点心虚,又问:“孩子呢?”

“孩子他们家舍不得给,他妈、他姥姥姥爷养着,反正是我的种,放在杜家也好,吃的、用的、花的都是我挣下的钱,我还少吃点亏。”

接下来,孙志伟又把话题转移到相亲上:“有房、有车、有事业、有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名片递出去,小姑娘就呼啦呼啦地扑上来,我们且还得挑挑拣拣呢,哈哈……”

他扳着手指对我弟说:“你看,咱俩同岁,又在同一个跑道上了,一起相亲。论条件,你有编制不假,但我有公司;你是死工资,我会越做越强;你受人七分管,我的公司我说了算;论家底,你交了首付,我今年年底也会交首付。而且我还有自己的车,7万多呢。另外,我个头可比你高多了,你不是因为矮被姑娘嫌弃吗?这个哥们绝对不会,我身高有1米78呢,哈哈……”

孙志伟走后,我弟弟气愤地对家里人说:“他这是憋着跟我较劲呢,打小一块长大的,这是干啥呢?”

孙志伟离婚的详情,他和他妈出来说得不多,但口径统一:老杜一家不是东西,不是找女婿,是找打工的,孙志伟是彻底地被他们算计了,忍无可忍,这才选择净身出户。

但我们村有人在五莲县工作,认识老杜一家,后来传回了不一样的消息。

据说,老杜一开始的确存有私心,想找个能干的女婿扶持自己的儿子。但有件事他没想明白,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把女婿、儿子弄在一锅吃、一锅干就是埋下了祸患。孙志伟的前丈母娘是个拔尖要强的女人,人也事儿,孙志伟在她手底下没少受罪受委屈。老杜私下也说老伴,但看孙志伟逆来顺受的,只道他肚量大、脾气好,也就没在乎。

后来,孙志伟妈去五莲带孙子,两个老太太同在一个屋檐下,各为各的儿女,互相看不惯,掐架掐得家无宁日。那次,孙志伟他妈被气回了老家,最后是老杜出面做和事佬,承诺以后会分四成的净利润给女婿。孙志伟答应了,他妈也不闹了,老杜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了,却没想到孙志伟不哼不哈地悄悄在诸城筹备起了自己的门头。

孙志伟的大舅子睡了一家婚庆公司老板的老婆,是陈年老账了。孙志伟跟那个老板处得好,不知道他说了啥,那个老板不仅不再跟老杜合作,还找了别的几家同行,也陆续跟老杜解约,把生意都交给了孙志伟。老杜正为解约的事头疼,儿子又嫖娼被抓,得知是孙志伟在背后搞鬼后,当场就气得犯了心脏病。孙志伟只进医院探望过一次,没一句暖心话,只要那承诺的净利润,说要出去单干。

老杜流着眼泪说:“我叫了你十来年的儿子,你也叫了我十来年的爸,末了,我都病成这样了,你只想着要钱。就算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可以好好说,咱爷俩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呢?就算要拆伙,也不用弄成这个样子。”

孙志伟体面、温和、忍耐的外表下,贫穷带来的过度自保、自私、算计和冷酷已经深入骨髓。他还是钢口铁牙地要钱,说打长工也没有打一辈子的,大舅子烂泥扶不上墙,他不想继续混这口大锅饭了。

老杜被气得差点脑溢血,最终翁婿一拍两散。孙志伟拿着钱带着客源走了。临走前,他对媳妇儿说:“愿意的话,就跟我回家,好好孝敬婆婆,好好带孩子,陪我过日子,开门头创业。”

小杜当然不愿意。

5

孙志伟的二婚之路,走得并没有像他想象得那么顺利。

首先是结婚花销大,虽然本县的彩礼金额较之于其他省份要合理得多——低的有1万1,高的是3万8——但算上买“三金”要1万多,加上婚礼酒席,杂七杂八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孙志伟想找个年龄小、样貌好、有文化的姑娘,最好未来的岳父家有关系、有门路,能在生意上帮他一把,最次,也不能在经济上拖累他。最重要的是,他希望姑娘脾气温和、顺从听话,结婚后一切他说了算。

一圈挑下来,好不容易有几个貌似靠谱的人选,但姑娘听话,人家父母可不听话,他们要求结婚面子必须得做足,彩礼可以不要,但房子得加上姑娘的名,双方各种算计、拉扯之下,结果婚事一一黄了。

这时,我弟弟的婚姻大事已定。女生是研究生学历,父母都是教师,他们表示我家送的定亲礼、彩礼都会原封不动地当嫁妆陪送给女儿。邻居们知道了,纷纷夸我家有福气。那天女方一家来我家认门,孙家娘俩也来看。他们出了门就跟邻居们撇撇嘴说:“怪不得彩礼陪送回来,姑娘长得不好看,不过配大刚也算差不多了。”

紧接着,孙志伟也加快了相亲的脚步。他在家境、学历方面放低了标准,终于遇到了一个叫秀美的姑娘。

秀美比孙志伟小8岁,当时将将24,她长得纤细清丽,性格也温柔腼腆,不太有主见。她的父母早早没了,12岁起就跟着姑姑过日子,读书成绩也不好,勉强初中毕业,之后就在市里的商场当售货员。她认识了英俊挺拔、事业有成、说话头头是道的孙志伟后,极其崇拜他,恰好也满足了孙志伟“一切由我说了算”的需求。

秀美她姑是个实在人,把侄女养大,就指望着能给她找个靠谱的婆家。双方看对了眼,一拍即合。这次,孙志伟表现出了难得的慷慨,彩礼按照最高标准,3万8一下子就给了。然后他开始诉苦,说自己的公司刚起步,酒席、“三金”什么的能不能简单点办,回头城里的房子可以加上秀美的名。

秀美她姑对这门亲事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当即决定秀美的婚礼只在村里办,“三金”是那个意思就行:“咱们两家一条心,只认实惠不认虚的。场面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只要你们小两口齐心协力把公司、把家搞得红红火火的就行。”

就这样,孙志伟二婚了,他在原来的村委大院里摆了二十来桌酒席,彩带气球等装饰也弄了,但菜就比较应付了——主要是得把以前送出去的份子钱给收回来。

婚后,孙志伟胖了一大圈,啤酒肚缓缓隆起。他坐在我家炕沿上,伸直了两条腿说:“哥们现在弯腰都费劲,所以鞋带都是我媳妇儿给我系,脚也是我媳妇帮我洗。”他唯一不大满足的是,结婚一年多,秀美还没有怀孕,但也不急:“反正秀美还年轻。”

我弟结婚两年后抱上了大胖儿子,这下孙志伟有些急了,开始带着秀美去看医生。西医说她两侧输卵管有点堵塞,可通了输卵管,还是怀不上。他们又去看中医,说秀美气血虚、宫寒,可喝药调理也没什么用。

就这样两年过去,孙志伟她妈在邻居的炕上,开始说起了对儿媳妇的种种不满:

“让她辞职在家备孕,真啥也不干,整天闲着,店里的事你倒是搭把手啊。有一次,人家婚庆公司急着要扎花,小工们家里有事,志伟买了香蕉,买了零食,指望着媳妇帮我们俩熬熬夜干完,别耽误客户的事,结果人家呢?香蕉啃了,零食吃完了,坐着就睡着了,真是啥啥也指望不上啊。”

“只想吃零食,不想正经吃饭,我熬了骨头汤给她补身子,喝了小半碗,全吐了出来。零食呢,天天不住嘴,茶几下面的垃圾桶里,全都是花生壳、小零食包装袋。三个人的生活费,她一个人占了两份。”

“结婚四年了,连顿正经八百的饭都做不出来,我是店里忙完了,家里忙,团团转。我去趟闺女家,志伟就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他一个大老爷们,干重体力活,肚子里没油水怎么行?”

“懒、馋、笨、不生孩子”在孙志伟他妈口中,样样都是大罪,邻居们只得劝,说秀美还小,过几年就好了,结婚四五年不生孩子的有的是,很快就有了。

然而,事情却急转直下,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6

孙志伟再婚第五年的除夕夜,他们一家子吵了起来。当时村里家家放爆竹,户户门大开,吵架声在如此喜悦祥和的氛围显得尤为刺耳。做邻居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想到,孙志伟他妈这样一个蔫不拉几的痨病壳子会有这么大的嗓门——她骂的自然是儿媳妇无能,害得她抱不上孙子,她言语粗鄙不堪,脏得让人只想捂住耳朵。

我妈和隔壁的王大娘赶过去拉架,进门的时候,他们家的桌子已经被掀翻了,汤汤水水加圆滚滚的饺子撒了一炕和一地。孙志伟他妈余怒未息,孙志伟显然是喝了酒,胖脸上红肉四溢。昏暗的院灯下,院子柴草堆的一个角落里,秀美在那儿哀哀地哭泣。她的脸红肿了,显然是挨了巴掌,脚上一只鞋也没有了,似乎是被人拖出来的。

王大娘怕秀美再挨打,给我妈使了个眼色,就拉了秀美往外走。孙志伟一把拖住秀美,说:“别出去,我们自家的事,自家关上门解决。你,别给我出去丢人!”

王大娘可不怕孙志伟,生气地指着他:“你看你喝成这熊样,能解决什么问题?让秀美到我家喝喝茶,都冷静冷静!”王大娘的三个儿子全回家过年了,满满当当一大家子人,孙志伟可惹不起,于是松开了手。

那一夜,秀美在王大娘家换了干净的衣裳和鞋子,抽噎着说起自己的委屈:当初孙志伟承诺要在房本上加她的名字,可婚后就找各种借口拖延,甚至绝口不提了。有一次她又问起这事儿,孙志伟就说,除非她生出两个儿子。于是她辞职在家备孕,手里是一分钱也没有,想花个十元八块的买点零食吃都得看婆婆和丈夫的脸色。她姑的儿子结婚,她却连几百块的礼钱都拿不出来。

婚前,孙志伟出的彩礼,一直是姑姑给秀美存着,“刚结婚不到一年,志伟说有一笔业务要垫资,手头没钱,哄着我把那钱从我姑那里拿过来了。我姑为这事很不高兴,直说我傻,我现在也觉得我真是傻”。

因为贫穷,80年代初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着那个物质匮乏年代的痕迹。而幼年形成的习惯、心态过了多年,换了环境可都很难改变。我有一位朋友,到如今吃肉还是老忍不住要把肉塞到米饭底下,留到最后才吃;还有一位朋友,都腰缠万贯了,依然忍不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服装批发市场买几麻袋的便宜货,那一堆堆花红柳绿的便宜衣裳把她家塞得满坑满谷,却没有一件能穿得出门。

然而,我目之所及,身边没有谁像孙志伟一样“心穷”,就像得了一种会深入骨髓的病。他表面体面,却一路算计,甚至连最亲密的伴侣也不放过。他把自己的那点资产看得比天都大,生怕被人占了便宜。

秀美伤透了心,要与孙志伟离婚,孙志伟毫无留恋,离得干脆利索,最后秀美几乎是净身出户的。因为这件事,孙志伟母子在我们村里彻底得了个“太算计”的恶名。

大半年以后,孙志伟还在相亲市场称斤拨两地寻摸新对象,秀美已经嫁人了。那个男人有过一次婚史,人长得黑黑壮壮,经济条件一般,带着一个10岁的男孩。但他不嫌弃秀美不能生育,认认真真地办了婚礼。谁知再婚一年后,秀美怀孕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这下,孙志伟母子成了众人口中的笑话,要不是志伟前头有一个儿子在那儿杵着,难保不会被人嘲笑“无能”、“耽误人家大好姑娘”……

这几年,除了逢年过节,孙志伟和他妈已经不大回村了。因为疫情的缘故,各行各业都挺艰难,听说孙志伟的门头经营得也不算好,丢了很多客户,只能勉强维持着。

我问我弟:“志伟找对象找得咋样了?”

我弟说:“哪有那么好找?不是处处都有秀美那样好糊弄的小女孩,而且他还离过两次婚。离一次,别人可能会说是女方有问题,离过两次,就算不知道内情的人,也会想是男方有问题吧。谁是傻子啊?”

再后来,我听说孙志伟又找到新对象了,是个做美容的姑娘。那姑娘向他要一辆30万的车,然后他们婚事就黄了;再后来,又听说他跟一个离异女教师在一起了,然后又没有然后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路得

编辑:罗诗如

题图:《远方的山楂树》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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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