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成渝

儿子是在2018年4月6日被执行死刑的,然而第一次收到法院的判决书是在2017年的10月17日。

这是一审的判决书,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极端的沉重和刺痛,心情无比复杂。

这封判决书是邮递而来的,我颤抖着双手撕开了邮件的封口,尽管我知道,这封判决书极有可能是判处儿子死刑,因为在法庭上法官已经宣判过了。

但是我还是忍痛看了一下,结果我终于是看到了一个我最不想看到的结局,儿子被判处死刑了。

我的心情万分悲痛,但是我知道这封信并不意味着最后的结果,因为儿子还可以上诉,我还可以等待二审的结果,毕竟死刑是最严重的刑罚,法官是允许我们上诉的。

我打了个电话给律师,让他传达我的意思给儿子,请儿子一定要有生活下去的信念,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能放弃。

结果律师告诉我,儿子在监狱撞墙想要自尽,我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难以置信,心慌地问法官:“怎么会这样呢?洋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如今怎么样了?”

律师告诉我:“放心,我已经竭尽全力去劝过你儿子了,把你的话转告给了他,他表示,一定上诉,因为有疼爱他的爸爸妈妈,他有生活下去的希望。尽管监狱让他很难受,但是他愿意坐牢,哪怕五六十岁出来也行。”

然后律师告诉我,要我抓紧一些相关的举证,我问律师什么举证,律师说:“六个月后,还会有二审的结果,如果最高人民法院还是维持原判,那就没得救了,可是如今,你还可以争取得到受害女孩子的父母的原谅,以及证明那个女人的确是一个极其恶劣极其尖酸刻薄极其凶悍的女人,并且证明是那个女人先动手的。”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能泯灭人性故意捏造是非抹黑受害女孩子的形象,但是逝者已矣,我愿意一试,律师在那边也暗示儿子要往这方面去诉说,可是儿子却如同心如死灰一样,并不是非常配合,他只是配合了上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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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一趟河南民权县的,结果当然是不如人意,我没有争取到受害女孩子父母的原谅,被他们用扫把赶了出来,他们那副表情仿佛要吃了我儿子才能泄愤,我看见他们愤恨的样子,知道怎么说都不可能的了,不是律师无能,是受害者父母太决绝了,我也只能灰溜溜地回家。

那个时候我是非常沮丧的,明知道儿子有难即将死去,可是自己身为生身父亲却无能为力,这种无助感、挫败感和痛苦感不是一般人能够体会得到的。

非洲大草原的水牛看见自己的幼崽被雄狮攻击的时候,还会用牛角顶过去保护自己的孩子,尽管水牛知道自己的力量不如雄狮,可是还是通过送死救回了自己的孩子一命,我之前曾在网上看过这个视频,觉得那个水牛父亲很伟大,可是我却不如那只水牛,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死去。

儿子二审终于还是被判处死刑了,那是2018年4月4日,当时我正在公司开会,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我惊慌失措,我接起电话以后才知道那是看守所打来的,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告诉我:“你儿子将在4月6日被执行死刑,到时你们可以见上一面,会面仅有十分钟,请于4月6日早上六点前赶到看守所。”

儿子被执行死刑当天,我的心情说不出的沮丧、挫败和悲痛,儿子终于是被注射死刑了,最后十分钟的会面,搞的我们戚戚哀哀的,生离死别的哀痛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

律师给回了我一部分钱,没有要那全部的一百万,他还说:“不是我无能,我也是尽力了,你儿子的情形虽然并不是无可挽回,可是关键在于受害者父母的态度,是他们执意让你儿子去死。我跟法官也是无可奈何。”

我懂得律师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因为他的失职而记恨于他,因为没有人不想赚钱的,他赚不成这一百万,也是感到挫败的。

儿子被执行死刑这事已经过去多年了,可是在我头脑当中始终挥之不去,我想,即使再过五年,也就是儿子被执行死刑十年后,我也不会忘怀的。

事实上,自从儿子被羁押进了看守所以后,一向沉稳内敛自信的我,就已经在心慌意乱中失去了生活的方向,我的公司已经无心打理了,交给了一个经理去管理,而我全身心投入了拯救儿子脱离死刑的灾难中。

然而,面对法律的公正,我还是势孤力弱的,有点钱又能怎么样呢,还能为所欲为收买法官吗?显然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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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被执行死刑的当天,最后的两分钟哀痛不舍地跟我们说道:“爸,妈,将我的骨灰撒入钱塘江吧。”

钱塘江,是我们一家三口经常一起钓鱼和野炊的地方,我们好几次在那棵大杨树下吃烧烤,吃烤鱼,吃烤鸡,那里有我们最快乐的时光。

当然,我并不认为儿子执意让自己的骨灰撒入钱塘江是因为那里有我们一家三口的美好回忆,应该还有别的,比如他渴望自由。

这事我思考了多年,当年最后十分钟的会面,最后的两分钟,我只记得跟儿子悲哀地离别,却没有询问他为什么,如今认真想来,应该是由于以下三个原因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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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渴望自由

儿子外表文静斯文,但是内心叛逆强势,尤其是步入高中以后,我们将他接回了身边,他有钱花了,于是挥霍无度,经常请同学吃饭,并担任大哥的角色,我听儿子说,他还曾在高二的时候担任过班长一职。

而上了大专以后,他的叛逆更甚了,他跟我拿了二十万,学我去创业,结果亏得血本无归,我告诉他,每一个人成功不是那么轻易的,别胡乱尝试,不然会吃大亏,可是儿子不听我的话,以为他老爸有的是钱,经常带同学去他那栋128平米的小洋房那里胡闹,那栋房子是我在儿子高三18岁的时候,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从大学开始,自以为有了自己的世界观,所以经常搞什么人格独立,行动自由,思想先进,一心想要摆脱父母的束缚,不再干涉他随心所欲的生活。

儿子告诉我们,他大学的时候也谈过一个女朋友,但是后来女朋友跑了,他也没计较那些钱,他说他花在女朋友身上很多钱,基本上每次约会都是他出钱的。

我以为他大学毕业就可以让我抱孙子了,谁知道他跟女朋友分手了。

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想,难道是儿子受到了第一个女友的被判,所以刺激了神经,才在第二个女友的被判下,将她致入死地的吗?

儿子大学毕业后,我打算先让他在我朋友的公司里锻炼一年,因为我朋友公司是有儿子所学的那个电商管理专业的,然后等儿子适应了,顺手了,再慢慢接管我的公司。

可是儿子却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认为自己是大学生,眼高于顶,自己去大企业找工作,结果在错误的道路上不停狂奔,犹如脱缰野马般不受束缚,终于出问题了。

儿子三番四次地跳槽,经过我再三劝告,他终于在游荡一年以后去了朋友公司那里工作,结果才工作42天就跟一个同事闹了口角,听说还闹得很厉害,要动手的地步,但是职员阻止了他们的针锋相对。

于是儿子辞职了,然后去了一家酒吧浪荡,那个时候经常跟妻子拿钱,告诉妻子他是去酒吧做管理员,后面我才知道,他是去胡天酒地。

最重要的是,他还在那个酒吧认识了一个女服务员,那就是儿子的女朋友,儿子唤他莹莹。

二人谈恋爱半年,然后同居了,之后在发生那件惊天动地的惨事之前的四个月,他带女朋友回来了,我见过一面,年仅18岁,长得还可以,高中学历。

虽然我一度不怎么喜欢这个女孩子,原因就是我喜欢那种跟妻子一样的落落大方的大学生,而不是喜欢高中学历在酒吧担任服务生的女人,不过只要儿子喜欢,我也没意见。

只是我没有想到,在离开我们之后,四个月,就发生了那件令我无比心痛的事,儿子在出租屋掐死了女友,这对于我如同晴天霹雳般无法接受。

儿子终于因为杀人而偿了命,这事对于双方父母而言是何其悲哀,何其不幸,何其痛苦。对于儿子而言,也是一样,所以他说人生如梦。

儿子被注射死刑以后,人生彻底画上了永恒的句号。

这些年,我认真回想,他在看守所那些个日日夜夜,究竟是怎么过的,狂妄不羁的儿子,锦衣玉食的儿子去了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怎么受得了?

记得最后一次会面,他手脚仍然戴着沉重的镣铐,看着他最后拖着框框响的镣铐去注射室,我内心悲痛到窒息。

而儿子的憔悴和消瘦,他黑而红肿的黑眼圈,胡子拉扎的模样,都在告诉我,他在看守所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那种肉体上的折磨和精神上的侮辱,我不敢想,每次想到都会泪流满面。

我还特地看过两部监狱风云的电影,太难受了,那不是人待的地方,尊严根本就没有。

儿子是绝望的,是悔恨的,是悲痛的,是压抑的。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他渴望离开看守所渴望自由的心只怕比任何人更加迫切。

这种渴望浸透他的骨髓,那种没日没夜守着铁窗绝望地看着窗外的眼神,儿子流着泪看向外面的表情,我能想象得到。

所以,即使儿子离开世界之后,他也不愿意偏安一隅的安葬,他要游荡世界,他要行动上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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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钱塘江是我们一家三口的美好回忆

儿子选择钱塘江作为安葬地点,第二个原因就是钱塘江是我们一家三口去过的地方,那里有我们谈天说地的美好回忆,在那个地方,儿子还是倾诉了不少心事的,可能因为太过高兴吧,有时候他会脱口而出他的大志向,他说将来要做一个企业家,嘉兴首富。

记得,儿子是暑假的时候,跟我们去那边的,在那边玩水总让他快乐,我们会租一条小渔船游玩,我那个时候还鼓励儿子趁着年轻,在大学找个女朋友。

那个时候其实我跟妻子很忙,因为要经营公司,公司很大,真的很忙,但是我们为了儿子,会忙里偷闲,抽出时间陪儿子去江边钓个鱼看个风景,在旁边的一棵大杨树下吃烧烤,有说有笑,其乐融融,我跟妻子尽享天伦之乐。

想想那个时候的开心,我经常嘴角会有短暂的微笑,那个时候的确是太美了,我们聊过去谈未来,那段时间,仔细想来,是我们最值得回忆的时光了,钱塘江的风景也是美不胜收的。

第三:节省开支

儿子在看守所的日子里,他能想象得到,他作为我们的独生子,而妻子又那么溺爱他,肯定会为他心乱如麻焦头烂额,想尽办法为他脱罪的。

然而他是证据确凿,是无法推翻的。我们为妻子付出的不止心力,还有钱财。

那个律师赵明见过儿子,他肯定地告诉了儿子,我们为了儿子呕心沥血地想办法,儿子也知道,我们雇请律师替他打官司前前后后已经是花了上百万财富了。

可能儿子觉得如果是葬在老家,必定又会给我们的经济增加负担了,他知道我们为了赚钱牺牲了多少,钱是来之不易的。而且,在家举办丧礼,家乡那么多熟悉的亲朋好友,肯定是很难堪的。

所以,儿子才决定将骨灰撒入钱塘江,这样比较方便,也比较节约经济。

总之,以上三个,不论是哪个理由,我是没法跟儿子求证了,因为他已经回归天堂,他的灵魂能够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是在天空之上,又或者在我的身边看着我跟妻子吗?

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吗?

或者他看得见我们,却无法让我们感知到。

虽然我跟妻子更希望让儿子陪在我们身边,因为这样我们还可以偶尔在他坟前说上几句话,可是如今,只能去钱塘江了,而儿子的骨灰早就随着流水进入大海了。

撒骨灰这种方式,我跟妻子是可以接受的,毕竟这是儿子的遗愿。

我们是2018年4月7日去殡仪馆取走儿子的骨灰盒的,那个时候记得交了3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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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们便小心翼翼地捧着儿子去到钱塘江,就像捧着刚出生的小洋一样,妻子跟我抢过去抱骨灰盒,抱得稳稳的。

我们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朝着钱塘江而去了,妻子一直喃喃道:“洋儿别怕,你很快就自由了。”

我们来到那个让我们快乐的地方,那棵大杨树下,妻子抱着儿子,而我租了一条1000元的小渔船,买了一些粉红的花瓣。

在小渔船上,妻子受到情绪的触动,眼泪立刻夺眶而出,她眼含热泪,将花瓣与骨灰,一起从她的指缝间缓缓飘落江中汩汩流动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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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一样,我说道:“洋儿,过去你不听话,很叛逆。是父亲对你太粗暴了,用农村那种打屁股的方式对你严加管教,让你哇哇大哭,让你反感,是父亲不懂得教育,你有罪,父亲也有罪,你的罪让法官判决,而父亲的罪,只有一辈子为你祈祷,希望你能登上极乐世界,从此无忧无虑。你如今是自由了,愿你早些安息吧,不要担心父母,父母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父母会如你所愿长命百岁的。”

我念着的同时,已经双十合十,虔诚地望着苍天做祈祷状,泪流满面。

妻子也断断续续说了一番话,中间一度昏厥过去,是我及时扶住了妻子,然后慢慢帮她顺了气,而妻子的眼泪一直盈在眼眶中。

我知道,在别人心中,也许儿子是可恶的杀人犯,可是他却也是我们的“心肝宝贝”,他是没有前科的,他是文静的,是英俊的,是孝顺的,是曾经的三好学生,是曾经的班长,他是别人眼中的坏人,也是我们心中的好儿子。

人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懂得珍惜,我如今才深刻懂得这个道理,这似乎是人性所在,屡屡在众生的身上重演着,一幕幕的悲剧在新闻中出现,所以我想向世人警示,不要再犯我们这样的错。

儿子杀了女友,他悔恨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当年将儿子留守在农村,也痛恨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凡停下忙碌的脚步让自己冷静地想一想,也不会导致这个悲剧吧,我们还是平时跟儿子聊得太少了。

江水带走了儿子的骨灰,江风带走了我们的思念,儿子的灵魂已经归于自然,归于自由的天地。

我和妻子呆呆地看着流水,泪痕未干,妻子比较脆弱,一直流泪到天黑,即使有多人观看和议论,她也早就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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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我们才从江边缓缓地走回车上,望着那个已经消失太阳的天边,我在想,儿子会在梦中与我们相见吗?

当天晚上回到房中的时候,已经7点了,我和妻子彻夜难眠。

心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隐隐作痛,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看过B超,我身体没问题,是情绪导致的心绞痛。

我后面在头条一篇讲述心理学的文章中看见到:“死者选择水葬,主要是渴望自由,想要魂归自然,驰骋天地。”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而我也是一样,我死后的归属地也许不是水葬,目前我想要的是树葬,我对老家有很深的感情,不愿离开老祖宗,不愿离开我的父母,我的父母是挖坟立碑的,而我也一样。

我老家是比较靠山的,我就想将自己的骨灰埋在那个老房子后面那棵老桑树下,那里有我童年的记忆,是美好的梦,不似儿子那般,儿子的童年没有我们的陪伴,并不美好。

守望美好的老家,是我幸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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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思考的比较多的是生命与死亡的彼此纠缠了,佛教自有它的道理,也许真的有轮回也说不定。

从第一次开始算起,我去过钱塘江已经有四次了,每一滴江水,似乎都是当初的江水,每一个地方,仿佛都有儿子存在过的痕迹和身影。

儿子就这样走了,永远地走了,不是失踪,不是不辞而别,是化作了一团虚无,云游太虚去了。

这次江边独对,我仿佛又看见了儿子的身影了,我看见他第一次上小学时,那个小小的身板,第一次上中学时,我为他付钱报名,他的沾沾自喜与好奇,第一次考上大专时,他对未来的憧憬与抱负的神情,那一幕幕,挥之不去。

然后就是儿子出事后,我希望他能被判个死缓,哪怕出来的时候,已经五六十岁了,可是我们一家三口总能在有生之年相见。

然而儿子却被执行注射死刑,失去独生子的我,一度陷入绝望之中,余生仿佛没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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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一眨眼,不知多少年过去了,算一算,将近五年了吧,我仍然没有忘记。

尤其在最初的一两年里经常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以为只是一场梦,但是这场梦做得也太久了,有思维就能知道,这绝不是梦。

最初的几年,我多次回想,也许儿子只是跟我们做了一次短暂的告别,去远方旅游去了,或许某一天,他会带着微笑回来。

但是如今,悲痛已经逐渐化为一种平淡,这些年看过很多生离死别,也见过不少死刑犯的案例,真的只是把儿子停留在记忆的深处,不再那么感伤了。

我如今跟妻子很好,过年的时候她会跟我一起回家侍奉我那八十几岁的老母亲,而对于儿子,我们只有缅怀,却没有巨大的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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