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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花风铃木

1.

有几个春夜,老赵带着我们潜入公园内部。这是市中心的公园,位于城市的CBD。我平时住在城市北边的城乡结合部,公园这一带对我来说就是广州的纽约。很难想象,荒野会出现在这里。

荒野的出现,是以各种声音。公园里的高树间传来的声音。白胸苦恶鸟,叫起来正如它的名字:苦——恶!苦——恶!领角鸮,猫头鹰的一种,叫起来是woop!Woop!牛蛙的叫声固然像牛,另一种什么蛙,老赵说它的声音像狗叫,还有斑腿泛树蛙,老赵说像优雅的交谈:"远远地问你一声:咯——?"

如果没有老赵,我不会注意到这些声音。就像我从街上走过,我也不会注意到车子的声音。它们都是混沌。但当时,老赵帮我们把它们整理出来,一旦整理出来,我便听到了,也便认识了。这是类似于恺撒大帝的成功:"我来过,我听到,我拥有。"

也有另外一些极为普通的声音。比如竹子摇晃。安静中听到,竟然很陌生。很像一扇老旧的、长年关闭的木质窗户,被艰涩地推开了,吱呀作响,还夹杂一点轻微的爆烈。那是高大的竹子伸展着它们的颈椎和胸椎时,关节的声音。

禾雀花(下图)以它的气味先被我们得知。极为浓烈,并不好闻。它的气味吸引的不只我们几个人类,还有树下的斑腿泛树蛙,还有各种飞蛾、蜂类和蝶类,还有鳃金龟,正在啃食它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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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雀花是岭南春天的标配,花朵有点憨拙,很有野气,几乎粗鲁。它总是大串大串地披挂在各种藤上,有一次,我们爬火炉山,在半山腰与它们偶遇。那是劈头盖脸的袭击!

白蜡长在水边。女贞科的植物,开白花。这种花的香气是一个"能指",香而尖锐,能够指代夏夜、童年,略为过量的莽撞,父母的壮年以及训斥。

我们转到一个池塘边,真正壮观的事物来临了。

这只是一片乏善可陈的草坪,坑坑洼洼,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但老赵让我注意到草丛中有一些亮点。我以为那是露珠,但老赵说不是。她又让我戴上望远镜,并用电筒照亮前方。那些亮点在光线中亮得极为锐利,成双成对,那种亮度,根本不可能是露水。

是动物的眼睛!成片的、数以百千万计的某种动物!

2.

那是成年的斑腿泛树蛙,上百上千只,蹲伏在草丛中,静静地长考。

无数、无数的眼睛,闪烁着精光,直勾勾地望向我们。

这算不算对视?

它们知不知道自己正与几个人类对视?

不,只是这几个人类,借助望远镜,发出了单方向的、极为惊异的凝视。

3.

老赵说,她第一次见识这些隐藏于草丛中的两栖军团,是上万只刚刚脱离蝌蚪形态的黑眶蟾蜍,当时她根本想象不到,仅仅几平方米的地方,几厘米高的草皮下,每一片叶子下,都隐藏了无数的小蛙。幸好,出于珍贵的灵感,她蹲了下来,仔细地、长久地寻觅,才发现这么一个巨大的世界。

是什么样的灵感呢?

令我好奇的正是这里。是什么样的灵感,引导着一个忙碌的中年女性,在焦头烂额的工作和家务活之外,抽出时间来,到这夜的公园里,蹲伏池塘边,伺于草丛中,头顶灯,脚踩泥,手提打蛇棍,长久地等待着与这些微乎又微的事物相遇?

看到一万只草丛里的小蛙会让我们的生活变好吗?

认出了一百种鸟的叫声会对我们的生活有影响吗?

老赵是我大学时的好友。我们相识时还不到20岁,当年的岁月尽管谈不上无忧无虑,但堪称放浪形骸,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里,我有一件漂亮的睡衣,老赵借过去穿着,并自嘲道:这就叫沐猴而冠。

但转眼间,我们都来到中年,46岁那年,老赵遇到了人生的重创,这场重创带给老赵的变化是,她成为一个夜观者。

白天她朝九晚五地工作,傍晚回家,安顿好家人的晚餐之后,她就到离家最近的这个公园里来,开始一个人的漫游。她对这个公园,一寸寸地扫荡过去。

每一棵树,树桠里有没有可能存在睡觉的鸟儿?比如那棵棕榈树上,她就带着我见过一只酣睡的暗绿绣眼鸟。

初夏的湖边,她遇到一条成年银环蛇。一米多长,大拇指头粗细,在她的电筒光圈笼罩里优雅地蠕动而去。

她看到黄蜂与蚂蚁在一棵木麻黄树下持久地战斗,持续了几个星期。

她还曾连续91天每天都与一只蜘蛛相遇,那只蜘蛛生活在一棵树的节疤里,她给它赐名"节疤蛛"。

有时候她停下来,把一只小树蛙轻轻地拢在手里,或者伸手去摸蛞蝓那滑润的背部。

跑步的人和散步的人从她身边经过,没有人注意到她,她也没有注意到任何人,一天天过去,她认识了这个公园里除了人类之外的几乎一切生灵。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但我很少听她谈论创伤。我觉得,她不"谈论"创伤,但她"使用"创伤,她使用创伤的疼痛感。最初只是想与心里的疼痛赛跑,不让它追上。但跑着跑着,旧的自己像蛇蜕一样脱落了,落在自己后面,各种新的事物组成了新的生活,那就是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这些,蛙、虫、鸟、蜂、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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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花

门罗有一篇小说的女主角在重创之后突然对古希腊文学产生了兴趣,不,古希腊的文学与她所遇到的事情毫不相关。她只是开始研究,"醒着的时候基本都在读书",却放弃了学位和论文。她觉得有意思的主题密集得像一窝苍蝇。钱不够用的时候就去咖啡厅打工,其它时间依然研究。

我只想说,疼痛让一些人健步如飞。这只有少数人能做到。她们需要疾驰向一些新的事物,获得一些超越性的力量,比如夜晚的荒野世界,比如古希腊的文学。"新的",这两个简单的字,组成一种多么神奇的洪荒之力啊。"新的",能创造新的,相当于自己就是自己的上帝了。

4.

我是借由朋友,才拥有各种认识这座城市的角度。

比如从老赵那里,拥有了一个夜观的角度。只要我在下午五点坐上地铁,转三趟,一个半小时后,我就到达城市最中心的公园,与老赵碰头。然后就能将那些隐蔽的生物们,从夜色里一一辨认出来。

从另外的一些朋友那里,我拥有一些其它的角度:

在大街小巷徒步的角度,

在各个菜市场买菜的角度,

这座城市正以各种各样的途径走向我。

我有个发小叫老冰,她的工作是病毒研究,是个很优秀的科学家,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是个很有鉴赏力的吃货。那天,也是春风十里浩荡的三月,我和老冰在老市区闲逛,准确地说,逛吃。

请相信我,海珠区巷子里的正麻茸汤丸要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汤圆都好吃。前进路的烧烤店,除了点上孜然烤羊肉,求你必须试试他们的烤干鱿鱼,配以1000毫升的原浆白啤酒。

一边吃,一边闲聊到广州的花树。相对北方来说,广州的春天花不算多,尤其是最常见的宫粉紫荆我一直觉得不甚好看,叶子经常破破败败,纠缠在一起,整棵树瘦得即便是壮年,也给人羸弱之感,好像站没站姿,坐没坐姿。

楝树倒是非常好看,树型也好看,叶子也好看,花量也大,但楝树总是太高了,难以一亲楝花的芳泽。

至于市花木棉花么,壮观和独特都是有的,但就是觉得风韵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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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钢新城前的黄花风铃木

正在我们觉得略为遗憾之际,一阵浩荡的春风吹过。路边的黄葛榕,展开了它恢宏的落叶。

这个场景,是独属于广州的春天,堪称奇观,春天里的落叶

尽管每年都会看到,但今晚这条街上的黄葛榕,不知为什么落叶量特别大,阵容特别浩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地面已经很厚的一层黄叶了,但半空中还有无数,缓缓回旋,好像很久都不会降落。我向夜空举起我的手机,黄叶扑向我的手臂。

它们仿佛突然敞开心扉,无数的话语,像无意识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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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冰显示了她的专业优势,她说,这种落叶叫"细胞程序性死亡",也叫编程死亡。跟病理性死亡所不同的是,时序一到,新叶的基因表达就启动,老叶的细胞凋亡也开始表达。

也就是说,春天到了,黄葛榕的老叶们就约好了死一死。

面对这么欢乐的死亡,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感激。

说起来这只是平平无奇的晚上:在我47岁的某一个晚上,与发小无所事事地闲逛街头,直到深夜。我们两人第二天都没有任何工作,家里也没有任何事,我们精神饱满,脚也不酸,腰也不痛,一点也不困,也就是说,即便我们现在要逛到天亮,也完全可以。

这大概就是"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吧——没有闲事挂心头,重点并不在于"没有闲事",而是在于"没挂心头"。

月亮又圆又低,总在树冠不远的地方,非常显眼。但不知为什么是古铜色的,而我记得前一天,分明是白银的颜色。一天之隔,月亮的颜色竟有那么大的变化。

如果我会写诗就好了,此时我想写一首《春街花月夜》。

[吾乡风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陈思呈

文:陈思呈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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