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英国德文郡的春末夜晚。即使在我们看到卫星之前，派对就已经充满了超现实的氛围：这是疫情爆发以来该地区的首次聚会之一。我们在俯瞰侏罗纪海岸的田野里搭起帐篷露营，海浪在下方轰鸣。在最大的帐篷里，人们唱着歌、抽着烟、大喊大叫。夜晚渐渐深了，一个戴着面具、穿着戏服的人把脸伸进门帘，大声喊道：“星链出现了！星链出现了！”
聚会中的人一半明白他的意思，另一半则茫然无措。了解情况的人带领我们走进黑暗的田野，抬头仰望天空。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方，有一列看起来像星星的移动火车，它们间隔均匀，也许有五十颗，在天空中飞速掠过，永不停息。人群中有人开始尖叫，他们完全不了解星链卫星网络，以为世界末日到了。每当星链发射新卫星，世界各地都会回荡着这种纯粹、原始的恐惧，那些从未听说过埃隆·马斯克项目的人也会抬头仰望。
自1955年太空竞赛开始以来，每年送入轨道的物体不到250个。2019年5月，星链发射升空，至今已发射了6000多颗卫星。马斯克雄心勃勃，计划将42000颗卫星送入太空，用网格状结构覆盖整个地球。随着疫情在全球肆虐，夜空悄然发生了永久性的变化——在我前往德文郡旅行的几个月后，埃隆·马斯克成为了地球上最富有的人。
马斯克曾多次表示，预计到2024年，星链的收入将达到约66亿美元，这笔收入将用于实现他对于星链母公司SpaceX的终极梦想：让人类实现多行星殖民。
马斯克在2015年说道：“我认为，实现多行星生活以及在火星上建立自给自足的文明主要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防御性的，是为了确保我们所知的意识之光不会熄灭，而是能够持续更久。第二个原因则是，这是一场我们所有人都可以享受的奇妙冒险，即使不能亲身经历，也可以代入其中。”
这颗红色星球，这颗火星，这颗战争的使者。几千年来，人类一直仰望天空中那颗锈红色的星球，并充满好奇。
“火星自有人类以来就吸引着人们，”科幻小说家金·斯坦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binson）在Zoom电话会议上告诉我，“它很奇怪，是红色的。它的运动有向后故障，亮度时强时弱。每个人都一直知道它很奇怪，但它对人们很有吸引力。”
罗宾逊住在加利福尼亚州戴维斯市，这里完全处于他所说的硅谷“辐射区”的影响范围内。1992年，马斯克还是一名大学生时，罗宾逊创作了科幻经典《红色火星》，讲述的是在火星上殖民的故事。三十年过去了，火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我们关注，而罗宾逊的小说也正在变成现实。
金·斯坦利·罗宾逊，伦敦，2014年。威尔·爱尔兰/SFX杂志/未来，通过盖蒂图片社。
马斯克是一位狂热的科幻迷，他表示将在本世纪末之前向火星发送第一艘殖民飞船。他的太空殖民梦想与许多科技界重量级人物不谋而合。
“他们希望通过降低人类灭绝的可能性来确保意识的延续，”哲学家埃米尔·P·托雷斯（Émile P. Torres）说道。他曾是硅谷新兴“邪教”的一员，该邪教设想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未来，人类将征服宇宙，掠夺宇宙资源。他们自称超人类主义者、长期主义者、有效利他主义者、宇宙主义者：相信我们应该追求永生，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自然法则，超越地球的限制。 “这种重塑人类、扩展到太空的宏大愿景，是为了征服自然，最大限度地提高经济生产力。”
硅谷的许多亿万富翁设想了一个未来，在这个未来中，我们能够超越身体和地球本身的限制，通过通用人工智能增强意识，将人类生命扩展到太空，从而成为超人。这些想法是科幻小说的素材；事实上，它们正是受到科幻小说的启发。硅谷最富有的人对科幻小说有着深深的热爱。而且，他们手握数十亿美元，决心将儿时的故事变为现实。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佐斯（Jeff Bezos）创办了自己的火箭公司，他深受《星际迷航》以及科幻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和罗伯特·A·海因莱因（Robert A. Heinlein）的作品影响，这些作品将人类描绘成能够殖民其他星球的开拓者。谷歌创始人拉里·佩奇（Larry Page）和谢尔盖·布林（Sergey Brin）以及Meta创始人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也都对太空事业进行了大量投资，他们都是尼尔·斯蒂芬森1992年小说《雪崩》的粉丝，该书描绘了虚拟世界并创造了“元宇宙”一词。
道格拉斯·亚当斯（Douglas Adams）手持这本书，书封上写着“不要惊慌”。1978年11月29日。《每日镜报》/Mirrorpix/Mirrorpix，通过盖蒂图片社。
马斯克希望将第一艘火星殖民飞船命名为“黄金之心”，这一名字源自道格拉斯·亚当斯《银河系漫游指南》中的飞船。这一雄心壮志可能直接受到了金·斯坦利·罗宾逊《红色火星》的启发。这部小说设定在2026年，而马斯克曾表示，他“非常有信心”SpaceX将在那一年将人类送上火星；如今，他暗示时间更接近2029年。马斯克从科幻小说中汲取“教训”，认为应采取一系列行动，尽可能延长文明，降低黑暗时代的可能性。哈佛大学历史学家吉尔·莱波（Jill Lepore）称这种做法为“外星资本主义”，这种无限扩张的殖民主义愿景，将资源从地球开采到其他星球。
在《红色火星》的开头，有史以来第一艘殖民太空船“阿瑞斯号”正运送100名科学家前往红色星球。他们的任务是改造火星，将其从尘土飞扬的不毛之地变成地球2.0，拥有更厚的大气层、海洋、可呼吸的空气和低辐射环境。这个情节正是马斯克的计划。他曾谈到火星冰冻稀薄的大气层时说：“我们可以让它变暖。”他的计划是对火星进行“核爆”，在两极引爆爆炸，制造出能够加热整个星球的微型太阳。这个想法听起来像科幻小说，但他很认真。这是罗宾逊书中情节的极端版本，书中描述了在红色星球上部署巨型镜子以反射更多阳光。
罗宾逊表示，他“试图描绘马斯克的细微之处”，后者可能在大学时代读过《红色火星》。他认为马斯克“受其右翼活动的影响”，虽然拥有“一家非常出色的火箭公司”，但其征服宇宙的野心纯属“幻想”。“这是一场幻想游戏——‘让我们无视重力，无视肠道微生物群，无视宇宙辐射’。好吧，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无视它们——但这么做真是太愚蠢了，”罗宾逊说，“我们是地心生物。我们是地球的产物，甚至火星也会毁了我们。”
罗宾逊毫不掩饰地谈论他的作品如何启发了全球最有权势的科技亿万富翁们的哲学思想。他说：“超人类主义、有效利他主义、长期主义等等——这些都是糟糕的科幻故事。作为一名科幻作家，我感到被冒犯了，因为科幻不应该只是幻想。”
对于罗宾逊来说，硅谷的野心和哲学是扭曲的科幻小说，与他所写的小说相去甚远。他形容自己的作品是现实的，但也是当前无法企及的：“我们可能真的会用技术做到的事情，虽然在我们掌握之中，但距离太远，就像乌托邦一样。”然而，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正在此时此刻，投入数十亿美元，将《红色火星》的情节变为现实。
罗宾逊称他的读者是故事的“共同创作者”。“他们带来了自己的经历。他们共同创造了故事。所以马斯克也在共同创造他的火星。他可能从《火星三部曲》中汲取了一些灵感。”不过，他最后说：“我对人们想到的点子不负责任。”
科幻小说和故事讲述总是能够激发现实事件。19世纪天文学家珀西瓦尔·洛厄尔因相信火星上布满了火星人建造的运河而闻名，尽管这只是一个纯粹的幻想，但这个想法改变了20世纪的历史进程。罗宾逊解释说，如果没有珀西瓦尔·洛厄尔在19世纪90年代写下关于火星的幻想，我们可能还不会登上月球。其中有一位年轻的航空航天工程师，他后来在二战期间为纳粹德国开发了V-2火箭，后来又开发了土星五号火箭，推动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阿波罗登月计划。沃纳·冯·布劳恩也相信人类总有一天会殖民火星。
珀西瓦尔·洛厄尔（Percival Lowell）1914年。洛厄尔描绘的火星运河。
罗宾逊的小说有时更像未来的蓝图，而不是虚构的小说，是改变行星气候的指导手册。他的故事情节充满了苦差事；繁琐的实用性将你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红色火星》描绘了尘土飞扬的星球、恶劣的风暴和喷薄而出的火山，但与此同时，罗宾逊笔下的人物却要花大量时间建造厕所和污水处理系统，或者陷入琐碎的分歧和人际关系问题。也许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他书中的官僚主义让这些想法变得触手可及。
我第一次听说罗宾逊是在东伦敦的一个晚宴上。晚餐已经结束，我们正在喝葡萄酒。我的主人是一位年轻的气候活动家，他刚从阿拉斯加回来，在那里他跟随一群超级富豪投资者乘坐游艇旅行，他们聚集在一起观看冰川崩解入海，并被告知蓝鲸的数量正在减少。船上每个人都在谈论同一本书：罗宾逊的最新小说《未来部》。这本书让他们大开眼界。
故事发生在不久的将来，人类最终被迫应对气候恶化问题，否则将面临灭绝。小说几乎就像一本手册，指导我们如何拯救这个正在燃烧的世界。与《红色火星》一样，这部小说描述了一种极端的气候修复方法：地球工程。这种概念是指我们可以重新设计地球的大气层，通过向平流层发射大量颗粒来调整元素，从而减弱太阳光。正是由于罗宾逊的小说，许多人首次了解到这种做法。正如环保主义者比尔·麦基本（Bill McKibben）所写，“地球工程辩论的一个新特点是，许多人最初是在小说中听说地球工程”。
“这本书太成功了，我认为它现在几乎可以算作一部经典小说了，”大卫·基思（David Keith）说道。基思是芝加哥大学地球物理学教授，也是地球工程领域最杰出的科学家之一。基思表示，罗宾逊在创作《未来部》之前曾与他进行过交流。他笑着说：“我不想说是受到了什么启发，但我们确实见过面。”他还表示，他认为罗宾逊是“一位环保大师”。
《鲁滨逊漂流记：火星版》，宣传画，保罗·曼蒂，1964年。LMPC，通过Getty Images。
像罗宾逊那样以地球工程为主题的科幻小说激发了硅谷精英们的想象力，他们希望通过创新解决地球的问题。卢克·伊西曼（Luke Iseman）和安德鲁·宋（Andrew Song）是旧金山的一对企业家，他们创办了一家名为“Make Sunsets”的初创公司，并已在微尺度上部署了太阳能地球工程。他们在内华达州的沙漠上空释放了装满二氧化硫的气球，将他们的项目称为“地球的防晒霜”，这个术语来自人工智能聊天机器人ChatGPT。伊西曼表示，他是在阅读了关于地球工程的科幻小说后创立了这家公司，包括罗宾逊的书和尼尔·斯蒂芬森的最新小说《终结冲击》。
伊西曼说：“这些想法太棒了。我认为我们迟早会看到类似《未来部》中描述的行动，无论好坏。”他描述了他阅读这两本书后立即开始设想如何将其变为现实的过程。他说：“我了解得越多，就越兴奋。”他补充道，他对“Make Sunsets”有着宏伟的抱负，希望公司能够不断扩张，不受束缚，并尝试改变地球的大气层。他说：“我们还有几年的时间来研究这个问题，还有一大堆有趣的科幻技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技术将让我们做得更好。”在“Make Sunsets”未经政府许可在巴哈加州释放了一个流氓气球后，墨西哥禁止了太阳能地球工程。相比之下，伊西曼说内华达州是“实验项目的理想发射场”。
“Make Sunsets”和其他地球工程项目因对地球的未来采取牛仔式的方法而受到批评。土著团体谴责他们以殖民者的态度对待天空。来自瑞典北部的萨米族活动家艾莎·拉森·布林德（Asa Larsson-Blind）一直在呼吁全球暂停太阳地球工程。他说：“太阳地球工程是一种终极殖民化。将地球视为机器，并声称我们不仅有权控制地球本身，而且还将控制整个大气层，这是更进一步的举动。”
罗宾逊说，他的书传达的信息被误解了。“你不能像普罗米修斯那样，突然发明出某种技术。真正重要的技术是法律、正义，因此也是政治。而技术人群不愿承认这一点。”
作为普通公民，马斯克已经为我们决定了火星上的法治形式。他在接受《时代》杂志2022年度人物采访时说：“火星上的政府形式很可能是直接民主，而不是代议制。我们不应该通过比《指环王》还长的法律。”
火星定居点的艺术家想象图，带有剖面图。
科技精英们想要向太空扩张的愿望并非一时兴起。帝国主义钻石开采巨头塞西尔·罗兹（Cecil Rhodes）曾说：“扩张就是一切。”他仰望天空，对人类尚未向外扩张到太空感到遗憾，那些“我们永远无法到达的广阔世界”。罗兹的话记录在他的遗嘱中，于1902年出版。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吞并这些行星。”
在《鲁滨逊的红色火星》中，一场激烈的意识形态之争正在进行——一方是坚信殖民火星会破坏这个数十亿年来保持不变的地方的“红派”，另一方则是希望创造一个类似地球的生物圈的“绿派”。红派提出的论点与地球上土著群体的观点类似。他们问，为什么我们不能让火星保持原样？一个没有被人类开发破坏的地方。一个岩石、冰、天空都拥有自己价值的地方。
“让地球保持原样，让它成为一片荒野吧，”角色安妮向她的科学家同伴恳求道。一想到要开采、改变、殖民地球，破坏其古老的地貌和历史，她就感到心碎。“你们之所以想这么做，是因为你们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你们想尝试一下，看看——仿佛这是一个供你们建造城堡的游乐场沙盒。”
我问罗宾逊是否和安妮有同样的想法——他是否就是安妮本人。他笑着说：“哦，不，我的角色比我自己有趣多了。
那天晚上在德文郡，当我们看到星链卫星升空时，已经感觉它们像是来自过去时代的遗物，来自人类野心尚未扰乱夜空的时代。现在，无论我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抬头仰望，都能在几秒钟内发现一颗马斯克公司的卫星。
不久之后，天空中的卫星数量将超过我们所能看到的星星。宇宙将被快速移动的金属碎片所遮蔽，这些碎片会反射回我们。也许有一天，我们太阳系的火星会变得与金·斯坦利·罗宾逊（Kim Stanley Robinson）科幻小说中的火星相似，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们的狂热梦想。人类改造后的火星看起来更像是地球——不再是天空中的红色光点，而是看起来像我们在地球上已经知道的样子。到那时，宇宙中除了我们自己，我们什么也看不到。
作者简介：伊莎贝尔·科克雷尔（Isobel Cockerell）是Coda的资深记者。她于2018年从哥伦比亚新闻学院毕业后加入Coda。她撰写有关历史清算、反乌托邦、监视、阴谋和气候的文章。她曾获得 2023 年奥威尔奖提名，并荣获2020年欧洲新闻奖。
文章信源：Coda Story（CODA）
信源简介：Coda Story是一个在线新闻平台，一家非营利媒体公司，名字源自拉丁语cauda，意思是“尾巴”，是乐曲结尾处的一个独特的乐章，有助于定义和理解整个作品的意义。Coda专注于调查性新闻和对全球问题的深入报道，包括政治、人权、技术和社会正义，于2015年推出。威权主义不断扩张的版图是Coda所有新闻关注点的交叉点。Coda报道新技术的滥用、科学事实的操纵、寡头政治的崛起、跨国镇压的危险以及为政治议程服务的历史叙述的武器化故事。在每个故事中，Coda都努力向读者展示为什么这一切都很重要，以及它下一步可能会带人类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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