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中,正值孩子们放学。

随着口哨声此起彼伏响起,呼和浩特市赛罕区昭乌达小学各个班的孩子冒着雨、齐步走到指定地点解散。有家长一把将孩子拽到雨伞下,也有家长带着孩子跳上私家车。但大部分孩子急匆匆跑到举牌的“小饭桌”工作人员旁边,拿起“小饭桌”工作人员给的雨衣,笨拙地套在自己身上。从背面看,这些雨衣上还印着五花八门的广告——“明星托管”“望星托管”“小天才托管”“小博士托管”……

穿着各色雨衣的孩子们排成一列列队伍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向前100米后拐个弯再走100米,就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京能家园。

在长达半小时的时间里,几百个孩子进入了小区,随后快速被领到各个单元楼内,小区里孩子的说话声、打闹声清晰可闻。

昭乌达小学建于4年前,而2007年就已经入住的京能家园是距离该小学最近的小区之一。自2020年至今,有超过30家小饭桌进驻了京能家园,对学生们开展午托和晚托,托管学生的整体数量超过千人。

9月底的一天,一场针对小饭桌的小区保卫战拉开。多位小区业主试图在小区门口让孩子们一一登记来“肃清”环境,千余名孩子滞留在小区门口的视频在网上引发关注。业主强烈的不满情绪之下,物业、居委会及各级政府纷纷出面协调,小饭桌经营者意识到必须加强管理,让孩子停止喧哗,大家才能和平共处。

如今,看似平静的小区内,几十家小饭桌和业主竭力维持着一种紧张的平衡状态,前者“夹着尾巴做人”,后者“避之不及”。有业主抱怨,当越来越多的小饭桌进入小区,他们该怎么生活?而小饭桌的经营者惶恐不安,如果被赶出去,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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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和浩特市赛罕区,昭乌达小学中午放学后,小饭桌的学生排队进入京能家园。

“小区到底属于谁?”

高英心里很清楚,业主们这次是真的“忍不下去了”。

“那天孩子们放学后等了一个半小时才回来,往常二十分钟大家就能回了。”高英是京能家园内第一批小饭桌经营者。干这行十多年,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堵门的大多是年纪稍长的老年人,尤其是那种老太太,你连冲人家嚷嚷都不敢”。

“这个小学的学生数量是逐年增多的,最开始小饭桌的数量也没那么多,今年一下子就增加了5家。”高英说,相比之下,附近的小区基本没有或者只有很少数量。

实际上,部分京能家园的业主对此事是后知后觉的。当他们听说旁边刚交付的小区业主每天拨打12345投诉,集体将新开的小饭桌驱逐时,他们才意识到,这些小饭桌为何都进了自己的小区。

2020年,昭乌达小学落成之前,高英就瞄准了小饭桌这个机会,准备抓住先机。

最初,京能家园属于京能集团的集资房,小区里的业主多为京能集团的工作人员和家属。“他们长期在项目上,就有不少人把房子租出去。房子的面积很大,在140平方米到200平方米之间,很适合开小饭桌。”高英筛选后,挑选了一套位于一层的房子,离大门近、交通便利,再加上经验丰富,很快招到了不少孩子。

在呼和浩特,小饭桌想要进小区,依据《呼和浩特市学生校外托管机构管理办法》,设置场所要在三层以下(不含地下室),并且具备午休场所独立设置,一人一床,床铺不高于两层,人均居住面积不少于2.5平方米。

京能家园的住宅面积大,套数多,对小饭桌经营者来说,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符合小饭桌的经营要求,如果想要多招孩子,多租房子就行。”高英说,小饭桌开业没多久,她就发现,离小区大门最近的那栋楼,一下子出现了四五家小饭桌,随后几乎每个楼里都出现了小饭桌。

高英意识到竞争越来越激烈,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京能家园允许小饭桌进入,周边其他小区却不允许”,小饭桌这门生意也越来越卷。小区内房子的租金也被明显抬高,2020年她租下一套房子只需要两三万元,现在则涨到了接近六万元。

随着小饭桌在京能家园不断涌现,昭乌达小学的学生家长也几乎都将京能家园作为了托管的第一选择。一位一年级学生家长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孩子每天中午十一点就放学了,家长们普遍有工作,根本没办法接。老人有时候也不能帮带孩子,实在是无暇顾及。有小饭桌后,解了燃眉之急。“再加上位置就在学校旁边,孩子不用过马路,让我们放心不少。”

“当前小饭桌普遍存在于小区内。大部分学校不具备午餐、午休条件,许多家长无法兼顾务工与照顾孩子,小饭桌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孩子用餐、休息、托管等问题,是家长、学生的客观需求。”呼和浩特市赛罕区市场监管局对《中国新闻周刊》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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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乌达小学做操画面。

赛罕区学生校外托管机构管理办公室和当地街道办给《中国新闻周刊》提供的统计数据显示,京能家园目前有小饭桌36家,涉及学生1034人。与此同时,京能家园常住户为798户(2296人),目前出租户有55户,占总量的7%。

但给业主们带来的直观冲击是:“他们的人数,比小区入住的业主还多。”业主洪亮在京能家园落成第一年就住了进来,他感慨:“现在有这么多孩子,再加上他们的父母,每天小区进出的人数实际上比住户还要多。”

他并没有参与9月底的“堵门”事件,但亲眼看到当时的情况后,内心十分激愤,“我最大的担忧就是安全问题”。洪亮住在离大门最近的楼内,该楼的小饭桌数量也最多。

针对“两难”局面,前述管理办公室表示:小饭桌作为当前社会的客观需求,短时间确实无法全部取缔,相关部门会加强对小饭桌从业人员的监督管理和服务,同时也呼吁居民群众正确看待此类社会问题,利用合理合法的渠道表达诉求,多一份理解和宽容。

业主们通过略显极端的方式表达自身诉求的背后,并非不能理解和宽容,也不是对小饭桌的绝对排斥,更多是出于越来越无法保障的“安全隐患”。

“我们这个楼里基本上谁都可以随便进出,门禁基本就形同虚设。”他说,那天大家守在门口其实是想表达这种担忧,所以才会提出让孩子们登记。“如果不加强管理,那我们以后的安全谁来保障?更何况这个小区里大多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男性基本在工作岗位上。”

“小区到底属于谁?”洪亮觉得生气又无助。

“夹着尾巴做人”的小饭桌

第一次遇到业主堵门不让孩子进小区,高英心里十分无奈。

“如果小饭桌都没了,孩子们要去哪里呢?”她清楚地知道小饭桌一时半会儿取缔不了,也意识到,从现在开始,“夹着尾巴做人”十分有必要。

“以前确实挺闹腾的”,高英自己也说。从前孩子进出小区不排队、无规则,喧哗吵闹更是常见。放学了,不少孩子在小区里乱跑,特别是周五下午放学早,很多孩子会跑到小区里玩耍。

“小区有个小公园,公园里还有个小水池,上百个孩子往那儿一冲,真的是人挤人。”高英还透露,人多了难免会有磕磕碰碰。她听说,小区里有一位老人在那儿被孩子撞了一下,撞倒后卧床不起,但并没有找到那个孩子。此后,高英心有余悸。

自从10月之后,学生们几乎就不再被允许出去乱跑了。最大的改变是,放学的时候,各个托管机构的老师在学校门口会让学生们排成两队,保持安静,有序进入小区。每个老师都会不停地叮嘱孩子,“别说话”“别吵闹”“保持安静”。

赛罕区市场监管局有关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9月底,业主们对京能家园的小饭桌经营者产生比较大的不满,根源是上下学时间学生进出小区一定程度造成秩序问题及扰民问题。业主们希望减少京能家园小区内的小饭桌数量,希望小饭桌负责人能够约束管理好学生。

该局认为,现在已经有了明显改观。“经街道办事处及市场监管等部门调解,由相关部门督促小饭桌落实主体责任,明确经营者的责任和义务,加强对托管学生行为规范、噪声控制、公共设施保护等方面的管理。目前小区已经恢复基本秩序。”

10月中旬,记者在小区看到,中午一点钟,小区内安安静静,小饭桌经营者和业主也不再有纷争。业主佟宁坦言,现在小区环境比之前确实好多了,然而她现在一心想要“逃离”京能家园。

谈起小饭桌,佟宁的气愤依旧溢于言表。十年前,佟宁搬到该小区,当时觉得小区生活舒适,面积大,绿化好。然而自从小饭桌进入小区后,她就和小饭桌相关的人摩擦不断。

“我投诉有上百次了。”佟宁的车位就在小饭桌楼下,几乎每天至少有两次,车位会被小饭桌经营者或者学生家长所占。被占了车位还是小事,每当她打电话给对方的时候,总是难免遇到态度恶劣的家长,让她等许久才来挪车。

“你多等会儿怎么了?”佟宁听到这种话的时候都会无比气愤,她的车上还经常带着孩子,严重影响了她的生活。最后没办法,只能买了地下车库的车位解决问题。

“这些孩子大多七八岁,最大不过十来岁,我们其实一直都是使劲管着、把他们关在家里,我们也需要向家长负责的。”小饭桌经营者蓝敏认为,如果有业主说孩子吵闹,最多也就是到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这一个小时,因为下午两点上学,一点大家都要躺在床上的。

但实际上,吵闹和摩擦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周五下午,在京能家园游乐场中,不少孩子在玩耍。其中有一个孩子爬到了游客设施的高处,有几米高。旁边一位业主看到后,立马喊他下来,并向记者提到,如果出了事,都不知道是哪里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责任。

佟宁发现,自从小饭桌进了小区,她屡次被“神出鬼没”的孩子们惊吓到。一次开车回家时,有个放学的孩子往她车底下扔东西,她碾压过去后吓坏了;还有一次,她带着孩子出门,赶上了放学的时间,小女儿当时只有一岁,快速向前奔跑时与小饭桌的孩子们撞到了一起,她也被吓出一身汗。

现在,她进出小区,会特意避开中午、晚上孩子放学的时间,生怕会出什么意外。在她心里,因为小饭桌,她在自己生活的小区里一再退让。

“我现在只想卖了房子,离开这里。”佟宁无奈说,“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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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能家园内的部分小饭桌,以及小饭桌内孩子们休息的卧室。本文摄影/本刊记者 孟倩

“分流”拉锯战

对于小饭桌,一部分业主的态度是,不能容忍,要求清退。但这显然不现实。

赛罕区市场监管局表示,目前正值秋季学期中段,立即清退部分小饭桌会导致很多学生面临无法就餐、午休的问题,希望业主予以理解,给监管部门一些时间解决问题。

清退方案不现实,业主们则提出了“分流”方案。

多位业主在采访中表示,能够理解家长的难处,现状也可以接受,但是未来坚持要分流小饭桌。有小饭桌经营者告诉记者,目前有小饭桌的相关代表和业主代表进行协商,但诉求无法达成一致。经营者们希望保持目前小饭桌数量不变,不再进来新的小饭桌即可,业主们则希望分流一部分到其他小区。

“我们当然还是想开下去的。”蓝敏说,自9月底之后,小饭桌经营者们都有所变化,也在积极整改,希望能够取得业主的许可和谅解。

赛罕区学生校外托管机构管理办公室的成员单位赛罕区教育局、市场监管局等部门,近期都在协调沟通引导分流部分小饭桌,街道办事处也在帮助小饭桌询问小区以外适合开办小饭桌的场地。此外,小区内暂时不会新进小饭桌。

然而,分流到其他小区的方案,也遭到了抵制。京能家园周边的小区对小饭桌的抵制声音不断,这些业主眼瞅着京能家园的房价从单价一万多元掉到六千多元,丝毫不愿意松口。

一位昭乌达小学对面的新建小区业主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小区刚刚交付不久,房价也比较高,业主们不希望小饭桌进入小区,把小区搞得“乌烟瘴气”。目前,物业审核小饭桌比较严格,小饭桌只能托管业主的孩子,此外审核孩子也比较严格,需要人脸识别通过后才能进入小区。

此外,记者在该小区门口发现,每当放学的时候,有多位业主在门口“盯着”。一旦有孩子出现在门口,保安、业主都显得十分警惕。上述业主提供的视频显示,因为非业主孩子被带入小区,有业主与小饭桌经营者发生争吵,矛盾较大。

目前,最大的争议在于小饭桌是否能够进小区。此前,依据《呼和浩特市学生校外托管机构管理办法》,经营者只要提交学生校外托管机构申请表、经营者身份证及从业人员健康证明、房屋产权证明或租房租赁协议及多部门的验收核查表(消防局、卫生健康委、市场监管局、公安局),并满足监管要求即可开办小饭桌。该办法中并无明确规定具体的经营场所。

然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二百七十九条规定,业主不得违反法律法规以及管理规约,将住宅改变为经营性用房;业主将住宅改变为经营性用房的,除遵守法律法规以及管理规约外,应当经有利害关系的业主一致同意。

多位京能家园业主认为,小饭桌经营者未经自己同意,就在小区内开设小饭桌,涉嫌违法。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冉克平指出,一般来讲,经营用房最典型的是商铺、酒店、写字楼,指的是商业、工业、旅游和办公用途,但托管主要是为了生活居住,这并非典型的经营性用途,属于模糊地带。

“也许我们更应该讨论的是权利的边界问题,不能一刀切地来看待小饭桌。”冉克平坦言,如果一个小区里只有几家小饭桌,那么业主还会有这么大的不满意吗?

他提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二百七十二条的规定中,业主对建筑物内的住宅、经营性用房等专有部分享有所有权,对专有部分以外的共有部分享有共有和共同管理的权利。共有部分指的是,建筑区划内的道路、绿地和其他公共场所、公用设施属于业主共有。

京能家园业主们反映的问题,很多发生在共有部分,比如放学时段,一千多个孩子拥进小区,道路变得极其混乱、拥挤不堪;电梯里挤满了小朋友,楼道里到处是垃圾,有些孩子吵闹声特别大,甚至划到车辆。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京能家园目前也在致力于成立业委会。赛罕区市场监管局认为,业委会作为基层议事协调机构在类似事件中,若能将问题汇总,点对点地与社区对接,则可以有效避免矛盾激化。

校外托管,并非只能蜗居在居民小区内,另一种解决办法则是,将小饭桌搬到商用楼中。“我们现在主要做的是商业用房中的托管机构,面积至少在两百平方米,各个区域分明,吃饭、休息和辅导都能够实现。”书香源创始人钱智勇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起初他们只做直营,自2014年开始做起了加盟,在全国发展了1000多家托管机构。

“这几年托管的需求越来越大。生长在居民楼里的小饭桌实际是1.0时代,为了孩子吃饭睡觉,后面出现了作业辅导,现在则会提供一些素质类课程,甚至有研学等服务。”他认为,从商业角度看,托管机构是非常刚需的业务,但前景不可能指望在居民小区中,在商用楼中才能做大做强品牌。

但多位小饭桌经营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如果搬到商用楼中,经营成本肯定会大幅攀升,而且该小学附近并没有太多商用楼。此外,小饭桌和托管班是刚需,如果都挪到商铺里,收费肯定会增加,家长的负担就增加了。

在呼和浩特,京能家园的午托收费是一个月700元,而外面的机构为1500元,具有无法撼动的性价比优势。“1500元,这对很多家庭来说是不能承受的。”一位经营者说,当地很多人的收入只有每个月两三千元。

激烈的小区保卫战告一段落,但分流的拉锯战还在持续。赛罕区市场监管局回应,目前正在加紧制定《赛罕区学生校外托管机构管理办法实施细则》,进一步细化小饭桌管理要求。同时,寻找信誉好的专业机构、社会资本承接校外托管业务,解决学生的就餐和休息问题。

未来,还有多少小饭桌能在京能家园中生存下去,如今成了未知数。

(高英、洪亮、蓝敏、佟宁为化名)

记者:孟倩

编辑:闵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