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清脆的撕裂声,在昂贵的实木会议桌上空回荡。

金明,君诚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面无表情地将手上那份薄薄的方案,一分为二,再一分为四。

“狗血八卦,”他冰冷的声音不大,却砸在会议室每个人的心上,“我们君诚,国内顶级的商事律所,什么时候开始接这种‘丈夫是不是在外面有私生子’的八卦案了?”

他对面,刚入职三个月的实习生林晓,嘴唇抿得发白。

“金律师……”

“闭嘴。”金明把纸屑扔进她面前的咖啡杯里,白纸迅速被昂贵的黑咖啡浸透,“你要是没能力,就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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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这场面,堪称公开处刑。

君诚律所的周一早会,一向是金明的“主场”。这间位于国贸顶层的会议室,能俯瞰半个北京城。落地窗外是十一月的凛冽,窗内,空调的暖风安静而奢侈。长条会议桌光可鉴人,每个人面前的笔记本电脑都开着,但没人敢敲击键盘。

金明,四十六岁,律所的“金字招牌”。他以打“硬仗”出名——专攻复杂的商业并购和IPO上市。他的人生,就像他那身手工定制的西装,找不出一丝褶皱。

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家事法”。在他眼里,那些处理离婚、继承、赡养费的律师,和菜市场的调解大妈没什么区别,上不了台面。

而现在,这个叫林晓的实习生,竟然在周一的宝贵例会上,提出了一个关于“遗产纠纷中潜在私生子”的调查方案。

“林晓,”金明甚至懒得看她,他擦了擦手,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你是法学院高材生。你的教授没教过你,什么是‘证据’,什么是‘程序’吗?”

林晓低着头,清瘦的肩膀在职业套装下显得格外单薄。她没哭,只是声音有点发颤:“金律师,我的方案是基于当事人的陈述。当事人李女士坚信,她刚去世的丈夫……在外面有……有另一个家。如果我们不查清楚,这笔上千万的遗产分割,我们作为代理方,会很被动。”

“被动?”金明冷笑一声,“我们是律师,不是私家侦探!李女士的‘坚信’?她的‘感觉’?这就是你的证据?”

他环视一圈,其他律师和助理都低下了头,假装看自己的文件。

“我再教你一遍,什么是我们的工作。”金明走到投影幕布前,上面还留着上一个议题——某某公司海外上市的股权结构图。

“这,”他指着复杂的图表,“这叫价值。我们帮客户处理一笔交易,佣金是七位数。而你,”他转过身,指着林晓面前那杯“纸屑咖啡”,“你这是在浪费律所的资源,去证实一个中年妇女的猜忌。你的方案里,竟然还建议我们去调取二十年前的医院妇产科记录?你疯了吗?谁给你的授权?”

“我……”

“老金,”坐在金明旁边的另一个合伙人,罗律师,打了个圆场。老罗五十多岁,微微发福,是所里少数敢和金明“和稀泥”的人。“老金,消消气。林晓也是为了案子着想。这个案子,是分给她的法律援助指标,所里规定要接的。”

“法援?”金明一听更火了,“法援的案子就可以拉低我们整个所的专业水准吗?老罗,这是你的兵,你得管管。我不想在君诚的会议室里,再闻到这种菜市场的味道。”

他顿了顿,最后看了一眼林晓:“下周一提不出有价值的商业案件报告,你就自己去人事部。”

说完,他整了整领带,宣布:“散会。”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笔记本电脑合上的声音此起彼伏。没人敢看林晓,仿佛她身上也沾了那股“菜市场”的“晦气”。

林晓一个人坐在原位,很久没有动。她看着那杯咖啡,棕黑色的液体里,白色的纸屑像破碎的希望,慢慢沉了底。

02.

金明的心情并未因为训斥了一个实习生而变好。

他坐在奔驰S级的后座,司机平稳地驶过晚高峰的东三环。车内隔音极好,外面世界的嘈杂拥堵,仿佛都与它无关。

他闭着眼,脑子里还在想那份方案。

不是因为那个案子,而是因为林晓的“愚蠢”触怒了他。他讨厌失控,讨厌不专业。一个连“证据优先”都不懂的实习生,是怎么混进君诚的?

“狗血八卦”。他再次给出了定义。

他金明的人生,最恨的就是“狗血”。

他的生活被一种精密的秩序所掌控。四十六岁,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妻子是协和医院的主任医师,同样是业内翘楚。两人是大学同学,从一无所有奋斗到今天,感情虽淡,但彼此尊重,是完美的“战友”。

儿子金越,刚拿到美国常春藤名校的Offer,下个月就要去参加冬令营。

这是一个“精英家庭”的标杆,是他金明用无数个通宵、无数场艰难谈判换来的“体面”。

他绝不允许任何“不体面”的东西,污染他的生活。

车开进“观澜国际”的地下车库。这是北京东四环一个著名的高端社区。

他回到家,妻子陈医生还没回来,估计又在手术。阿姨做好了饭菜,温在锅里。儿子金越在房间里练托福口语。

一切都安静、有序、昂贵,且完美。

他冲了个澡,换上丝质睡袍,给自己倒了杯红酒。

这时,手机响了。是老罗。

“老金,回家了?”老罗的声音总是带着点笑。

“嗯。什么事?”金明抿了口酒。

“今天……你是不是有点过了?”老罗叹了口气,“那小姑娘,我看了,挺犟的。你把人方案撕了,她下午真就去人事问离职流程了。我给拦下来了。”

“拦她干嘛?”金明不以为然,“受不了压就走,君诚不养闲人。”

“哎,你错了。我还真去看了她那个法援案子。”老罗说,“就是那个李家的遗产案。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有点邪门。”

“邪门?”

“是啊。当事人李女士,丈夫是上个月突发心梗走的。本来以为就是个常规的夫妻财产和子女继承。结果上周,跳出来一个女的,姓张,叫张丽,带着个十八岁的男孩,说那是死者的‘事实长子’,要来分家产。”

金明皱了皱眉:“有出生证明吗?亲子鉴定呢?”

“问题就在这。”老罗的声音也严肃起来,“那个张丽,拿不出当年的亲子鉴定。但她手里有张出生证明,虽然父亲那一栏是空的。可她还有一堆老照片,和死者李先生的亲密合影,时间跨度十几年。而且,她还提供了一个关键信息——她说,当年李先生为了照顾她生产,在二十年前,给她买过一套房,就在‘仁爱医院’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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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爱医院?”金明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这个名字,让他心里某个地方刺了一下。

“对。就是那家早就倒闭了的私立妇产医院。”老罗说,“林晓那丫头的方案,虽然糙,但方向没错。她就是想去查那个张丽的背景,尤其是那套房产的线索,还有仁爱医院当年的旧档案。”

金明沉默了。

“老金,”老罗试探地问,“你是不是……也想到了什么?我记得,我们律所刚成立那会儿,是不是给‘仁爱’当过法律顾问?”

金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记得了。”他迅速地回答,“二十年前的老黄历,谁记得住。老罗,这种破事你少掺和。既然是法援,就让林晓按程序走,该起诉起诉,该调解调解。别搞那些上不了台面的调查。我累了,挂了。”

没等老罗再说话,他按掉了电话。

酒,忽然变得有些涩。

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二十年前的仁爱医院……那个名字,像一根深埋在肉里的刺,他以为早就忘了,没想到今天被一个实习生,轻描淡写地,又给勾了出来。

03.

林晓没有走。

被老罗劝下后,她选择了一条更难的路——把这个案子查到底。

金明的羞辱,反而激起了她的某种“执拗”。她不认为自己错了。法律是冰冷的,但案子背后的人是活的。她接了李女士的案子,那个快被生活压垮的中年女人,抓着她的手,哭得像个孩子:“林律师,我不是要争什么,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老李怎么能骗我这么多年?”

林晓决定,绕开金明,用最“笨”的办法查。

她那份被撕毁的方案,其实很有条理。她把“李家遗产案”和“张丽母子”当成两个独立的调查对象。

她先去了房管局。

李女士说的那套“仁爱医院”附近的房子,是关键。但二十年前的房产信息,系统里一片模糊。林晓以律师身份,申请了档案查询,泡了两天,终于在一堆发黄的纸质档案里,找到了线索。

那套房子,登记在一个叫“安盛投资”的空壳公司名下。

这个发现让林晓很兴奋。李先生只是个普通国企干部,怎么会和“投资公司”扯上关系?

她立刻去查“安盛投资”。工商信息显示,这家公司成立于二十年前,早已在十年前注销。法人代表,是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

线索似乎断了。

但林晓没有放弃。她开始查这家公司当年的“法律顾问”。在那个年代,能开空壳公司买房的,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

她花钱买了一份第三方的企业征信报告。在“历史法律顾问”一栏,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君诚律师事务所。

林晓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起了金明在会议室里那张愤怒到近乎扭曲的脸。

他撕掉方案,真的是因为觉得“狗血”吗?还是……他早就知道些什么?

林晓感到一阵寒意。她所在的律所,她的顶头上司,竟然和她调查的案子,在二十年前就有过交集。

她没有声张。她知道,以她实习生的身份,去质问金明,下场只会比上次更惨。

她不动声色,开始执行方案的第二步:查“仁爱医院”。

这家医院早就倒闭了,原址现在是一家医美中心。但医院的档案,按规定,会移交给市卫生局的档案中心保管。

林晓又泡了两天档案中心。

她要查的,是十八年前,那个叫“张丽”的女人的入院记录。

她找到了。

十八年前的秋天,张丽,二十六岁,入院待产。登记的“联系人”信息,很潦草,只有一个姓:李。

但林晓在翻阅同期档案时,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在张丽入院的同一天,医院的“VIP客户关怀”记录上,出现了一个签名。

那是一个很潇洒的签名,笔锋锐利,力透纸背。

——金明。

签名旁边的备注是:金律师,本院常年法律顾问,前来探望“张姓”友人。

林晓用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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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金明”那个签名,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的老板,金明,不仅在二十年前是这家空壳投资公司的法律顾问,还是那个“小三”张丽的“友人”,甚至在她生产当天,亲自去医院探望。

而他,在两天前,当众撕毁了她的调查方案,骂她“狗血八卦”。

04.

金明这几天很忙。

他正在处理一个标的额高达二十亿的并购案,这是他今年最重要的“战绩”。他飞了两个城市,开了四场马拉松式的会议。

他对那个“李家遗产案”和那个“愚蠢”的实习生,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周五下午,他打赢了并购案的最后一个官司,意气风发地回到北京。

他甚至有点“宽宏大量”地想,下周一,如果那个林晓还在,他就不开除她了。年轻人,总要给个机会。

他打开电脑,准备处理积压的邮件。

大部分是工作汇报。他一眼扫过,突然,一封来自“林晓”的邮件,跳进了他的视线。

邮件标题:【重要】关于李家遗产案的补充调查发现(需金律师审阅)

金明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个实习生,竟然还敢给他发邮件?她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了?

他本想直接删掉,但“重要”和“需金律师审阅”这几个字,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程序正确性”。在律所,下级给上级的汇报,用词是必须严谨的。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邮件。

“金律师:

您好。

遵照您的指示,我对‘李家遗产案’进行了更深入的、基于‘程序和证据’的调查。

现发现,本案中主张继承权的张丽女士,其十八年前的居住地,与本所存在历史业务关联。”

金明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继续往下看。

“同时,通过调阅市卫生局档案中心保存的‘仁爱医院’历史档案,发现在张丽女士的生产住院期间,医院的访客记录中,出现了您的签名。”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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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明感觉大脑一阵轰鸣。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那几个字:“出现了您的签名”。

不可能!他想。二十年了!怎么可能还留着?那家破医院早就倒闭了!档案……对,档案!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签名又怎么样?他是法律顾问,去自己顾问单位的医院,探望一个“友人”,这在法律上,什么都说明不了。

这个林晓,是在威胁他?

他滚动鼠标,邮件下面,还有一行字:

“鉴于以上信息可能涉及‘律师执业利益冲突’,我已将相关证据的电子扫描件,整理保存在了律所的共享服务器上,文件夹命名为 ‘周一晨会-投影汇报-01’。”

“为了确保下周一晨会的效率,我已将此文件夹设置为主会议室投影仪的‘默认打开’路径。届时,方便您和罗律师,以及全体同事,共同审阅。”

“实习生,林晓。敬上。”

金明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

“默认打开”?“全体同事”?“共同审阅”?

这个实习生……她不是蠢。

她这是要干什么?她疯了吗?她这是要当众引爆一颗炸弹!

他立刻抓起电话,想打给林晓,让她撤回!删除!

但他刚拿起电话,就看到了下一封邮件。

是律所行政的群发邮件:

“通知:为保障信息安全,本周末将对共享服务器进行全面升级。所有文件路径将于周一早上8点恢复。请各位同事周知。”

金明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无法在周一之前,修改那个“默认打开”的路径了。

05.

周一,早上八点四十五分。

君诚律师事务所,顶层会议室。

金明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脸色阴沉地看着外面的雾霾。他昨晚一夜没睡。

他想过无数种办法。他打电话给IT部的主管,想让他周末加班,帮自己“清理”一下服务器。主管很为难,说服务器升级是总公司外包的,他们本地没权限。

他又打电话给林晓。关机。

他甚至开车去了林晓的住处——一个老旧的合租公寓。他没上去,他知道,他一旦出现在那里,就彻底输了。

他无计可施。

八点五十分,律师们陆续走进会议室。咖啡的香气,混合着高级香水的味道,和往常一样。

同事们互相打着招呼。

“金律师早!听说您上周那个并购案,大获全胜啊!”

“老金,牛!晚上得请客!”

金明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八点五十九分。

林晓走了进来。

她还是穿着那身不合身的职业套装,背着那个帆布包。她看起来也一夜没睡,脸色苍白,但眼睛很亮。

她没有看金明,径直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人都到齐了。”老罗看了看表,“老金,开始吧?今天你先讲。”

金明的手心全是汗。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会议桌的首位。他的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这些都是他的同事,他的下属,他的“帝国”的基石。

他拿起了投影仪的遥控器。

这个动作,他做过上千次。每一次,都意味着一场胜利的开始。

但今天,这个小小的遥控器,重若千斤。

“开始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他按下了开机键。

投影仪的灯光亮起,风扇开始轻微地转动。

白色的幕布上,出现了熟悉的开机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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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抬头看向幕布。

金明的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一秒。

两秒。

三秒。

系统加载完成。

“啪嗒”一声,那个被他设置了“默认打开”的文件夹—— ‘周一晨会-投影汇报-01’——自动弹开了。

屏幕上,出现的不是他准备好的、关于并购案胜利的PPT。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这是什么?谁的?”

“放错了吧?”

金明死死地握着遥控器,他想按“下一页”,又想直接关掉。

第一张,是一份医院的住院记录。

“仁爱医院 - 妇产科 - 03号VIP病房”

第二张,是放大的登记表。

“母亲姓名:张丽。”

“父亲姓名:【空白】”

但他的手,不听使唤。

屏幕,自动跳转到了下一张。

那是一份手写的访客签名册。被特意放大、标红的,是一个签名。

那签名龙飞凤舞,和他金明在所有法律文件上的签名,一模一样。

“金明(本院法律顾问)”

“探望事由:友人(张丽)。”

“哗——”

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我没看错吧?那是老金的签名?”

“张丽?就是那个……李家遗产案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幕布,转向了金明。

金明的脸,瞬间血色尽失。他感觉天旋地转,耳鸣声盖过了一切。

不!还有!

幕布上,出现了最后一张照片。

那不是文件。

那是一张生活照。

照片上,是一个小小的生日会。一个年轻了二十岁的、意气风发的金明,正抱着一个刚会走路的男孩,在吹蜡烛。

而在他身边,那个巧笑倩兮、满脸幸福地依偎着他的女人……

是张丽。

“天啊……”一个女律师倒抽了一口冷气。

金明的大脑,彻底空白了。

他那完美的、精英的、不容一丝“狗血”的人生……那张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面具,在这一刻,被投影仪的光,撕得粉碎。

“不——!”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扑向墙边,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向了会议室的——总电源开关!

“咔嚓!”

会议室,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死寂。

投影仪的风扇声戛然而备,光芒熄灭。只有应急出口的绿色标志,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

黑暗中,只能听到金明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一片死寂中。

一个清脆、冷静,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女声,从会议室的角落里,清晰地响了起来:

“金律师,您上次当众撕掉我的方案,究竟是因为李家的案子太‘狗血’,不配我们君诚插手……”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还是因为您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查的这个‘李家’,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