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第一章 出狱
我叫王建国,今年四十五岁。可身份证上写的是四十二岁,因为我在监狱里过的生日不算数,外面的时间在等我,我自己的时间却早就停了。
今天是我出狱的日子。
早晨五点,天还黑着,管教民警老张就来敲我的铁门。“建国,起来了,今天回家。”他的声音隔着铁栅栏传进来,有点模糊,像隔着很厚的水。
我爬起来叠被子。二十年的习惯,被子要叠成豆腐块,边角锋利得能割手。同监室的几个人都醒了,但没人说话。在这里,有人出狱是喜事,也是痛事——高兴的人走了,留下的人还得数日子。
“王哥,出去了好好过。”睡我对面的小陈突然开口,他还有八年。
我点点头,想说“你也是”,但话卡在喉咙里。在这里,不轻易许诺,因为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六点整,门开了。我抱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着进来时穿的衣服——一套蓝色工装,已经发白变硬,像纸板一样。还有几封信,姐姐写来的,每个月一封,二十年没断过。
“走吧。”老张拍拍我的肩。
穿过三道铁门,每过一道,身后就传来“哐当”一声。那声音我听了二十年,梦里都能听见。最后一道门打开时,外面的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是春天。空气里有青草味儿,湿漉漉的。我站在那儿,像根木头。
“家里人来接吗?”老张问。
我摇头。姐姐信里说今天要送孩子上学,晚点来。其实我知道,她是怕。怕什么,说不清。
“那行,手续都办完了。这是释放证明,这是路费。”老张递给我一个信封,又掏出一百块钱,“这是我个人的,你拿着买点吃的。”
我没接。二十年前,我也是个要面子的人。
“拿着吧,”老张把钱塞进我口袋,“出去了,好好的。你那案子……唉,不说了。”
我的案子。过失致人死亡,判了二十年。2003年的事,好像上辈子。
我在监狱门口的长椅上坐下,等姐姐。手里的编织袋很轻,轻得让人发慌。马路对面有家小店,招牌花花绿绿,写着“手机充值、快递代收”,我看不懂。街上的车没有声音,电动车一样大小,安静地滑过去。
一个年轻人蹲在路边抽烟,穿着膝盖破洞的裤子。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一眼,走过来。
“大哥,刚出来?”
我没说话。
“要手机不?便宜的,智能机。”他从兜里掏出个小方块,薄得像饼干。
我摇头。
“那……要住店吗?我有认识的地方,便宜。”
“我等家人。”我说,声音哑得自己都吓一跳。
年轻人耸耸肩,走了。走前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熟——看另类的眼神。
七点半,一辆白色小车停在面前。车窗摇下来,是个女人,五十岁上下,烫着卷发。
“建国?”
我站起来,仔细看。是姐姐,又不像。记忆里的姐姐梳马尾辫,脸颊红扑扑的,眼前这人眼角有很深的纹,嘴角向下弯。
“姐。”
“上车吧。”她说,没下车。
我拉开后车门,把编织袋放在脚边。车里有股柠檬味,很香。姐姐从后视镜看我,看了很久。
“先回家洗洗,换身衣服。”她说,发动车子。
家。我有二十年没说过这个字了。
车开起来,窗外的东西飞快后退。高楼,很多高楼,玻璃墙反射着阳光,刺眼。我记得这里以前是菜地,再往前是工厂的围墙,现在全没了。
“妈……走的时候,难受吗?”我问。信里说,母亲是五年前走的,心脏病。
姐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受罪,睡过去的。”
沉默。车里只有空调的嗡嗡声。
“你外甥女上高中了,成绩不错。你姐夫……还是老样子,厂里不景气,他内退了,现在给人看仓库。”姐姐像汇报工作,一句接一句,不停顿,怕一停就不知道说什么。
“嗯。”
“你出来了,有什么打算?”
我看向手里的编织袋。打算?在里面的最后一年,管教让我们写过“出狱计划书”,我写的是:找份工作,租个房子,好好过日子。管教看了,说“太简单”,我说“这就够了”。
“先找个活儿干吧。”我说。
姐姐从后视镜看我,欲言又止。
车开进一个小区,楼是灰色的,一栋挨一栋,像鸽子笼。停车时,旁边一辆车“滴滴”响了两声,没人碰它。我吓了一跳。
“没事,是锁车。”姐姐说。
锁车会叫?我记下了。
上楼,电梯。我进去时有点晕,二十年没坐过了。姐姐按了“12”,电梯安静地上升,失重感让我腿软。
门开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姐姐掏出钥匙,打开1203的门。
“进来吧,不用换鞋。”
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地上铺着浅色瓷砖,亮得能照见人影。客厅里摆着皮沙发,电视墙是花的,吊灯层层叠叠,像水晶。
“进来呀。”姐姐从鞋柜拿出一双拖鞋,放在我脚边。
我脱下监狱发的布鞋——灰色的,鞋底都快磨平了——小心地换上拖鞋。脚踩在柔软的地面上,不习惯。
“你先洗个澡,热水器开了。衣服……”姐姐打量我,“你这身不能穿了,我去找找姐夫的衣服。”
卫生间很亮,镜子很大。我看着镜子里的人:短发花白,脸颊凹陷,眼神躲闪,像受惊的动物。这是我?四十五岁,看起来像六十。
热水冲下来时,我哆嗦了一下。太烫,又太舒服。监狱里洗澡限时五分钟,水忽冷忽热,哪有这样奢侈。我站在水下,站了很久,直到皮肤发红。
出来时,沙发上放着一套衣服: polo衫,休闲裤。我穿上,袖子长了一截,裤子也肥。镜子里的人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姐姐在厨房下面条,煎鸡蛋的香味飘过来。我走到阳台,往下看。小区里有个小花园,几个老人在打太极拳,动作慢得像电影定格。远处,更高的楼正在建,塔吊缓缓转动。
“吃饭了。”
面条,鸡蛋,还有一盘酱牛肉。我坐下,拿起筷子,手有点抖。
“吃吧,趁热。”姐姐坐在对面,没动筷子,看着我。
我埋头吃。面条很软,鸡蛋很香,牛肉咸咸的,嚼在嘴里有实实在在的肉感。监狱里的早饭是稀饭馒头,二十年,没变过。
“慢点,没人跟你抢。”姐姐说,声音有点哽咽。
我停下来,看着她。她眼圈红了,扭头擦了擦眼睛。
“姐,对不起。”我说。为这二十年的缺席,为母亲的葬礼我没能参加,为一切。
“别说这个。”她摆摆手,“吃吧。”
吃完饭,姐姐收拾碗筷。我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不敢靠。茶几上有个扁扁的东西,黑色的,姐姐叫它“平板”,说能看电视。我不会用。
“建国,”姐姐洗了碗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有件事,得跟你说。”
她的表情很严肃,我坐直了。
“是关于……房子的事。”
房子?我愣住了。入狱前,我和父母住在胡同大杂院里,两间平房,二十平米。2003年拆迁,听说赔了钱,但我当时已经在看守所,具体不清楚。母亲的信里提过一句“分了房”,我没多想。
“妈走之前,留了话。”姐姐坐到我对面,双手绞在一起,“她说,咱们家在朝阳区有房,是你的。”
“朝阳区?”我知道朝阳,但那是北京城里,我们住丰台,离得远。
“不止一套。”姐姐的声音低下去,像是怕人听见,“是很多套。妈说,是你的名字。”
我脑子转不过来。“多少套?”
姐姐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二百四十套。”
我笑了。这不好笑,但除了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姐,你别逗我。”
“我没逗你。”姐姐站起来,走进卧室,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摞文件。她抽出一本暗红色的小本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封面上写着“房屋所有权证”,翻开,里面是我的名字:王建国。身份证号对。地址:北京市朝阳区XX小区X号楼X单元XXX室。面积:86.5平方米。
我翻到下一页,又是一本。名字还是我,地址不同。再翻,又是一本。
一本,两本,三本……我数到第十本,手开始抖。
“这些都是复印件,原件在银行保险箱。”姐姐说,“妈临走前交给我的,说等你出来,都给你。”
“为什么……”我嗓子发干,“为什么这么多?”
姐姐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忘了?2002年,爸生病,妈把祖宅卖了,钱给你,让你去买房投资。”
记忆的碎片慢慢拼凑。是,有这回事。2002年,父亲肺癌晚期,家里把祖传的四合院卖了,八十万,在当时是巨款。父亲说,钱给我,让我做点正经事。我那时二十五岁,在工厂当技工,能有什么眼光?有个朋友说买房能赚钱,带我去朝阳区,那里当时还是城乡结合部,一片荒地,楼刚盖好,没人要。一平米三千,我买了十套,花光了所有钱。
朋友说:“你疯了?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我说:“便宜。”
后来呢?后来父亲去世,我伤心,整天喝酒。再后来,2003年,那场改变一切的斗殴。我失手打死了人,进去,二十年。
“那些房子……”姐姐咽了口唾沫,“朝阳区后来成了CBD,房价翻了几十倍。拆迁,补偿,政府又赔了地,又盖楼……妈说,她也不懂,都是开发商找上门,签字,拿新房。二十年下来,像滚雪球,越滚越多。”
我盯着手里的房产证复印件。86平米,十套就是860平米。不,是240套……
“现在值多少钱?”我问,声音飘忽。
姐姐沉默了很久,说:
“妈走之前找人估过,至少……十个亿。”
十个亿。这三个字在空气里飘,像肥皂泡,一碰就碎。
我站起来,走到阳台,打开窗户。春风灌进来,带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楼下,那些打太极拳的老人还在慢悠悠地挥手,一个孩子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女人推着婴儿车小声哼歌。
一切都正常,只有我的世界刚刚颠倒。
“这些房子,现在谁在管?”我问,背对着姐姐。
“妈管到走。之后……是我在管。”姐姐的声音有点虚,“我帮你收租,记账。钱都存在卡里,一分没动。”
我转身看着她。她低着头,手指拧着衣角。这个动作我熟悉,小时候她做错事,就这样。
“姐,”我说,“你有事瞒我。”
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大,碰倒了茶几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开。
“我没有!”她声音尖厉,又突然压低,“建国,我是你姐,我会害你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二十年的监狱生活教会我一件事:人在心虚时,眼睛会往右上方瞟。姐姐现在就这样。
电话响了。姐姐像抓到救命稻草,冲过去接。
“喂?哦,李律师……是,他出来了。今天?现在?”她看了我一眼,眼神闪烁,“好,我们过去。”
挂了电话,她深吸一口气。
“是妈的律师,说要见你,关于房产的事。”她说,“现在就去。”
我从地上捡起一片玻璃碎片,锋利的边缘在阳光下闪着光。
“走吧。”我说。
下楼时,我又看了一眼这个小区。灰色的楼,密密麻麻的窗户,像无数只眼睛在看着我。
十个亿。二百四十套房。
我的手在裤兜里,握紧了那片玻璃。刺痛传来,让我清醒。
这不是礼物。
是定时炸弹。
第二章 遗产
律师事务所在国贸三期,六十层。电梯上升时,我的耳朵嗡嗡响,像坐飞机。姐姐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按手机——那东西她叫“智能机”,手指在上面点点划划,屏幕一亮一灭。
电梯门开了,脚下是能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前台小姐穿着合身的套装,笑容标准得像个假人。
“请问有预约吗?”
“李建国律师。”姐姐说,声音比平时高半个调。
“这边请。”
走廊两边是玻璃隔断的办公室,里面的人对着电脑,手指飞舞。没人抬头看我们,仿佛我们是透明的。李律师的办公室在尽头,门开着,他站在窗边打电话,西装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看见我们,他挂断电话,迎上来。
“王先生,王女士,请坐。”他握手有力,笑容专业,“喝点什么?茶?咖啡?”
“不用了。”我说,在皮质沙发上坐下。太软,人陷进去,不自在。
姐姐坐在我旁边,背挺得笔直。
李律师回到办公桌后,打开一个厚重的文件夹。“那我直入主题。关于王淑芬女士——也就是您母亲——的遗产,需要和二位确认一下。”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这是遗产清单,请过目。”
白纸黑字,密密麻麻。我只看到数字:房屋240套,分布于朝阳区12个小区。商铺8间。银行存款:人民币37,652,189.44元。基金、股票……后面的零多得像幻觉。
“这些,”我指着文件,“都是我的?”
“准确说,是您名下的。”李律师扶了扶眼镜,“根据房屋所有权证登记信息,这240套房产的权利人都是王建国,也就是您本人。您母亲只是作为您的代理人,在您失去人身自由期间代为管理。”
“代理人?”
“是的。2004年,您母亲向法院申请成为您的监护人,获得授权处理您名下的所有财产。这是判决书复印件。”他又推过来一份文件。
我看了眼,看不懂那些法律术语,只看到红色的法院公章。
“那我姐……”
“王女士是您母亲指定的共同管理人,在您母亲去世后,继续代为管理财产。”李律师看向姐姐,“这些年的租金收入、房屋维护等事宜,都是王女士在处理。对吗,王女士?”
姐姐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我每个月都给建国写信,告诉他大概情况。”
是,信里写过“家里房子的事你不用操心”,“租金我都存着”。但我以为就是那两间平房的租金,一个月几百块,哪想到……
“我想看看房子。”我说。
李律师和姐姐对视一眼。
“当然可以。”李律师说,“不过王先生,有件事需要提醒您。您名下资产数额巨大,且您刚刚……重获自由,在法律和财务上都需要一个适应过程。我建议您暂时不要对外公开财产状况,以免……”
“以免什么?”
“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李律师说得很委婉,“毕竟,十个亿不是小数目。”
十个亿。第二次听到这个数字,我还是没实感。在监狱里,一个月工资三十块,十个亿要工作多少年?算不清。
“我要看房子。”我重复。
“好。”李律师站起来,“我陪二位去。”
下楼,李律师开一辆黑色轿车,真皮座椅,有淡淡的香味。车里很安静,只有导航的女声在说话:“前方右转,进入东三环。”
窗外,北京变了样。我记得的北京是自行车、胡同、灰墙灰瓦。现在的北京是玻璃、钢铁、高架桥,车流像彩色河流,看不到头。广告牌上的明星我不认识,大楼上的字我不懂——“CBD”“SKP”“网红打卡地”。
“我们先去观湖国际,那里有您的三十二套房产。”李律师说。
观湖国际。我想起来了,2002年我第一次买房,就是这里。那时不叫这名字,叫“朝阳新村”,周围是农田,楼盖好了卖不出去,开发商急得跳脚。三千一平米,我买了十套,售楼小姐看我的眼神像看傻子。
车进小区时,我认不出了。大门是欧式拱门,有喷泉,有保安敬礼。楼是三十层的塔楼,外立面贴着米色瓷砖,崭新得晃眼。
“这套在十八层,目前出租给一家外企高管。”李律师带我们进电梯,按了十八楼。
电梯里贴着公益广告,还有快递柜的二维码。我盯着那些黑白方块,不知道是什么。
门开了,走廊铺着地毯,踩上去没声音。1806,李律师用钥匙开门。
“租客白天上班,我们看一下就走。”
门开了,一股香气飘出来。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屋里铺着木地板,亮得能照人。客厅大得能跑步,一整面墙是落地窗,窗外是公园,湖面闪着光。沙发是白色的,茶几是玻璃的,墙上挂着抽象画——我看不懂,只觉得颜色很乱。
“这房子……多大?”我问。
“一百四十六平米,三室两厅两卫。”李律师说,“目前月租金三万二。”
三万二。我在监狱里二十年,伙食费一个月三百。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汽车像玩具,人像蚂蚁。这么高,掉下去会摔成什么样?
“其他房子也差不多情况。”李律师说,“这个小区您有三十二套,分布在八栋楼里。租客有外籍人士、企业高管、网红主播……租金从两万八到四万不等,平均月租金收入约一百万。”
月收入一百万。我腿有点软,扶住窗台。
“走吧。”我说。
下一站是“银泰中心”,李律师说那里有我的十二套公寓,在五十层以上,能看到故宫。再下一站是“泛海国际”,别墅区,我有八套联排,带花园。再下一站是“星河湾”……
我像个木偶,跟着李律师进电梯,出电梯,看房子。房子有大有小,有豪华有空置,但都一样陌生。这不是家,是商品,是标着价格的方块。
下午四点,我们来到最后一个小区——“阳光上东”。李律师说,这里是我房产最多的地方,六十八套。
“这栋楼,从五层到二十层,每层四户,都是您的。”他指着眼前的高楼。
我抬头看,楼像要倒下来。这么多窗户,这么多门,这么多不属于我的生活。
“我想自己待会儿。”我说。
李律师和姐姐交换了眼神。
“那我们在车上等。”李律师说,“这是这栋楼的钥匙,1502空着,您可以去看看。”
他们走了。我走进楼门,保安看了我一眼——我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发花白,像个走错地方的农民工。但他没拦我,也许李律师打过招呼。
电梯到十五楼。走廊安静得像坟墓。1502,我开门进去。
空的。没家具,没窗帘,水泥地面,白墙。阳光从大窗户照进来,能看见灰尘在光柱里跳舞。我走到窗边,坐下,背靠着墙。
安静。太安静了。
在监狱里,永远有声音:脚步声、咳嗽声、铁门声、训话声。那种喧嚣成了背景音,突然消失,反而让人心慌。
我掏出房产证复印件,一页页翻。名字都是“王建国”,身份证号一样,照片是二十年前的——年轻,头发乌黑,眼神里有光。现在的我,和照片上判若两人。
十个亿。二百四十套房。
我该高兴吗?该大笑吗?该冲出去喊“我有钱了”吗?
可我笑不出来。我只觉得空,像这房子一样空。
门外有脚步声,停在我门口。钥匙转动的声音。
我站起来,心脏狂跳。谁?
门开了,是个女人,三十多岁,穿着职业装,手里拿着钥匙串。看见我,她愣住了。
“你是谁?”她问,警惕地后退半步。
“我是房主。”我说。
“房主?”她皱眉,上下打量我,“这房子是王建国先生的,我已经预约今天来看房,中介没跟我说有人……”
“我就是王建国。”
她瞪大眼睛。“不可能,王先生我见过,他……”
话没说完,她手机响了。她接起来:“喂?李律师?对,我在1502,可是这里有个人说他是房主……什么?他真是?刚出……哦,好,好。”
挂了电话,她的表情变了,从警惕变成惊讶,又变成一种复杂的表情——混合着好奇、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对不起,王先生,我不知道您今天过来。”她挤出一个职业笑容,“我是房屋管家公司的张晓,负责您在这片区的四十二套房产的租赁维护。李律师让我来跟您对接一下账目。”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iPad,点开。“这是过去一年的租金流水,请您过目。”
屏幕上一行行数字,日期,金额,租客姓名。我看得眼花,但有一个数字跳出来:年租金收入,四千三百六十八万。
“这些钱……”我嗓子发干,“在哪里?”
“都存在您名下的银行卡里,由李律师所在的律师事务所监管。”张晓说,“王女士——您姐姐——每月会收到一份报表,大额支出需要她签字。不过现在您出来了,监管应该会解除。”
我想起姐姐躲闪的眼神。
“我姐姐,”我问,“她动过这些钱吗?”
张晓顿了顿。“具体账目需要问李律师。我只负责收租和维护,不管支出。”
但她刚才的停顿,已经说明问题。
“王先生,”张晓收起iPad,“有件事,李律师可能还没跟您说。您名下这些房产,虽然价值很高,但大部分都有抵押。”
“抵押?”
“是的。2008年金融危机,房价下跌,您母亲用部分房产做抵押,贷款投资了其他项目。后来房价上涨,贷款还了一部分,但2015年又贷了一笔,用于……用于您外甥女出国留学,和您姐夫的公司周转。”
我脑子嗡嗡响。“贷了多少?”
“目前还在抵押的房产有一百二十套,贷款余额约……”她看了看屏幕,“两亿四千万。”
两亿四千万。数字一个接一个,像重锤砸下来。
“还有,”张晓压低声音,“最近有开发商想收购这片区,建商业综合体。他们联系过我,问您愿不愿意整体出售,价格可以谈,至少……”她凑近一点,“十二个亿。”
十二个亿。还掉贷款,还有近十亿。
“谁联系的你?”
“开发商的代表,姓赵。”张晓说,“他很急,说这个月内必须决定,否则他们就找其他地块。”
“我考虑考虑。”
张晓点点头,递给我一张名片。“有需要随时联系我。另外……”她犹豫了一下,“王先生,您刚出来,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市场。这么多房产,是福也是祸,您……多小心。”
她走了,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渐渐消失。
我坐回地上,看着窗外的夕阳。天空从橙红变成暗紫,城市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来,像倒过来的星空。
十个亿。二百四十套房。两亿四千万贷款。开发商急着收购。
还有姐姐躲闪的眼神。
这一切,像个漩涡,我刚出来,就被卷进去。
手机响了——姐姐出门前塞给我的,说“有事好联系”。我接起来,是个陌生号码。
“喂,是王建国先生吗?”男人的声音,很热情。
“我是。”
“王先生您好!我是长河集团的赵明,听说您出来了,想跟您谈谈房产收购的事,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我问。
对方顿了顿。“这个……朋友介绍的。王先生,价格好商量,十二亿是起步,我们可以谈到十三亿,现金交易,税我们承担,您净得……”
“我再联系你。”我挂断电话。
手心全是汗。
天完全黑了。我站起来,腿麻了,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楼下,车灯汇成流动的河,人们匆匆回家,回到那些亮着灯的格子里。
那些格子里,有多少是我的?
我不知道。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姐姐。
“建国,你在哪儿?这么晚了,回家吃饭吧。”
“姐,”我问,“妈留下的那些钱,你用了多少?”
电话那头,沉默。
长长的,让人窒息的沉默。
第三章 漩涡
姐姐的沉默持续了大概十秒,但感觉像十分钟。
“建国,”她终于开口,声音发紧,“你先回来,我们当面说。”
“用了多少?”我重复。
“……回家说,好吗?”她声音里带着恳求。
我挂断电话。
电梯下行时,我看着镜面墙壁里的自己:花白头发,深陷的眼窝,不合身的衣服。这是个刚出狱的囚犯,不像有十个亿的富翁。也许在别人眼里,我只是个走了狗屎运的疯子。
李律师的车还停在楼下,他站在车边抽烟,看见我,掐灭烟头走过来。
“王先生,我送您回去?”
“不用,我打车。”
“这里不好打车,还是我送吧。”他拉开车门。
我犹豫了一下,上车。姐姐坐在后座,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车开动了,没人说话。收音机里放着轻音乐,温柔得刺耳。
“王女士,”李律师从后视镜看姐姐,“有些事,还是说开比较好。”
姐姐猛地抬头。“李律师,这是我们家的事。”
“但现在也涉及到法律问题。”李律师语气平静,“王先生是财产所有人,他有知情权。”
我看着窗外。霓虹灯掠过,在玻璃上拖出彩色的光带。
“建国,”姐姐的声音在颤抖,“妈走之前,确实交代过,那些钱不能动,要等你出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你姐夫厂子倒闭,欠了债,债主找上门,说不还钱就砍他手。小薇要出国,学费一年几十万,我实在没办法……”她语速越来越快,像憋了很久,“我就借了一点,真的,就一点,想着等你出来前还上……”
“一点是多少?”我问。
姐姐不说话了。
“三千六百万。”李律师替她回答。
我转过头,看着姐姐。她脸色惨白,嘴唇哆嗦。
“其中两千万用于你姐夫的公司债务,一千万用于你外甥女在英国的学费和生活费,六百万……”李律师顿了顿,“用于购买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以及一辆车。”
三千六百万。一点。
我想笑,但笑不出来。在监狱里,为了五块钱,有人能打破头。三千六百万,能买多少条命?
“还有,”李律师继续说,“您母亲在世时,以您的名义为亲戚朋友担保过几笔贷款,总额约八百万。目前这些贷款均已逾期,银行可能会向您追偿。”
“担保?”我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如果借钱的人还不上,您来还。”
“谁借的?”
“您舅舅家的表弟,做生意的,赔了,人跑了。还有您姨妈家的女婿,炒股亏了……”李律师翻了翻文件夹,“总共五笔,涉及四位亲戚。”
亲戚。母亲信里提过,舅舅姨妈常来探望,带水果,陪她聊天。原来是盯着这些钱。
“所以,”我总结,“我现在有十个亿的房产,但欠银行两亿四,被姐姐用了三千六百万,还有八百万亲戚的烂账等着我还。对吗?”
李律师点头。“基本是这样。不过房产价值是市场估值,实际变现需要时间,而且如果急于出手,价格会打折扣。”
“如果现在卖,我能拿到多少?”
“扣除贷款、税费、姐姐挪用的部分以及可能产生的违约金,保守估计……五亿左右。”
五亿。从十亿到五亿,像坐过山车。
“建国,对不起,”姐姐哭了,眼泪掉下来,“我真的没办法,你姐夫他……”
“别说了。”我打断她。
车停了,到姐姐家楼下。我下车,没等她,径直上楼。
回到家,姐夫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他在看球赛。见我进来,他站起来,搓着手。
“建国回来了,吃饭没?让你姐热热菜。”
我没理他,走进客房——姐姐给我准备的房间,关上门。
门外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
“你跟他说了?”姐夫的声音。
“说了……他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怎么了,这钱本来就有咱家一份!妈生病谁照顾的?二十年谁跑前跑后的?现在他出来了就想全拿走?没门!”
“你小声点!”
“我小声什么!我就要让他听见!没有我们,那些房子早被亲戚骗光了!现在倒好,成我们不是人了?”
我靠在门上,慢慢滑坐到地上。
二十年前,我不是坏人。我在工厂是技术骨干,师傅说我有天赋。我喜欢厂里会计室的姑娘,她扎马尾辫,笑起来有酒窝。我攒了三个月工资,给她买了条裙子,她没收,说“太贵了”。后来我出事,她来探监一次,哭成泪人,说“我等你”。第五年,她嫁人了。第十年,她有了孩子。第十五年,她不再来。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运气不好。那天晚上,我喝多了,跟人起争执,推了一把,那人后脑勺撞到马路牙子,死了。过失致人死亡,二十年。我没想杀他,真的。
可人死了,说什么都晚了。
现在,我有了十个亿,却比在监狱里更难受。在监狱里,我知道自己是谁:囚犯编号5478,刑期二十年。现在呢?我是谁?一个突然暴富的刑满释放人员?一个被亲人欺骗的傻瓜?一个手握金山却不知如何是好的迷路者?
手机震动。陌生号码,还是那个赵明。
“王先生,考虑得怎么样?价格可以再谈,十三亿五,怎么样?这绝对是市场最高价了!”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我又问。
“这个……王女士给我的。”
姐姐给的。她等不及了,想让我卖掉,好填补亏空?
“我需要时间考虑。”
“王先生,时间不等人啊。这块地好多人都盯着,您不卖,别人就卖了。这样,我再加五千万,十四亿,一口价!您明天给我答复,行不行?”
“明天?”
“就明天!过了明天,这机会就没了!”
我挂断电话,关机。
夜深了,我躺在陌生的床上,睡不着。窗外有光污染,天空是暗红色的,看不到星星。我想起监狱里的夜空,高墙上的探照灯划过,偶尔能看到一两颗星,很模糊,但确实存在。
现在,星星没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灯光,和无穷无尽的麻烦。
凌晨三点,我起床,悄悄出门。小区里静悄悄的,只有路灯亮着。我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街角有家便利店还开着,我走进去。店员是个小姑娘,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冰柜里有啤酒,我拿了两罐,付钱——用姐姐给的一百块,找回一把零钱。
坐在马路牙子上,我拉开啤酒。泡沫涌出来,流到手上,冰凉。喝了一口,苦涩,但熟悉。二十年没喝了。
“哥们,借个火?”
一个流浪汉蹲在我旁边,胡子拉碴,裹着破军大衣。我摇头,我不抽烟。
“这么晚不睡,有心事?”他自来熟,也掏出罐啤酒——不知从哪捡的,牌子和我的一样。
“嗯。”
“为啥?失恋了?失业了?”他灌了口酒,“嗨,这年头,谁没点烦心事。我当年也风光过,开饭店,开连锁,后来……后来赔了,老婆跑了,房子没了。现在这样,挺好,自由。”
他咧嘴笑,缺了颗门牙。
“你说,”我问,“如果你突然有十个亿,你会怎么办?”
流浪汉瞪大眼睛,然后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十个亿?那我先买栋别墅,不,买栋楼!然后雇十个保姆,天天伺候我!再然后……再然后我就跑,跑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怕人惦记啊。”
怕人惦记。他说到点子上了。
“不过啊,”流浪汉又灌了口酒,“钱这东西,多了是祸。你看那些有钱人,哪个睡得好觉?怕被偷,怕被抢,怕被绑架,怕孩子学坏。不像我,倒头就睡,天塌了当被盖。”
他把空罐子捏扁,扔进垃圾桶,晃晃悠悠站起来。
“走了哥们,祝你发财,也祝你睡个好觉。”
他走了,哼着不成调的歌,消失在夜色里。
我坐在那儿,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手机开机,几十条未接来电,姐姐的,李律师的,还有陌生号码。短信一堆,最后一条是赵明发的:“王先生,上午十点,我在国贸大酒店咖啡厅等您,不见不散。十四亿五,这是我最后的报价。”
十四亿五。比昨天又涨了五千万。
他不是急,他是慌。为什么慌?
我站起来,腿麻了,一瘸一拐往回走。路过报亭,早报送来了,头版标题:“朝阳区最后一块黄金地块花落谁家?长河集团或成最大赢家。”
长河集团。赵明。
我买了一份报纸,边走边看。文章说,朝阳区某地块规划调整,将建大型商业综合体,地价飙升。几家开发商在争,长河集团最有希望,但该地块产权分散,需要所有业主同意出售……
我翻到第二版,有一小块示意图。虽然没标具体位置,但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的二百四十套房所在的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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