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宽阔与狭小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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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曾经有那样的生活:有人水路旱路地走上一个月,穿州过省,翻山越岭,去探望远方的老友;或者,盼着一封信,日复一日地在街口等邮差,而邮差还在驿路上风雨兼程;在大地上漫游,流浪到无名的边境小城,在路边晒太阳坐上一整天,碰不到一个熟人;在野花开遍的草原上,和牧羊少年在篝火边弹琴唱歌,所有的歌都是一首歌,日升月落,草原辽阔,时间无尽流淌。

每每想起那样的场景,都有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可现实中,世界被狭小的家国的墙垣隔成片段,再分割成,更为琐碎的城区、社区、单元楼、房间、工位。饮食男女,名位权利,我们每天在这些浅近狭小的人生事项中混来混去。世界是宽阔的,但人人都为野心、欲望、观念,而拘束在小小的范围里面,使世界变得狭小。

人群中总有些生命力极强的人,想从这小小的范围里冲决而出。他们向往一切辽阔的东西,天空、大海、群星、宇宙……他们渴望安静地坐在海边山崖的最高点,俯瞰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大西洋,任浓烈的阳光灼热了脸庞,旁边就是陡峭的悬崖,就这样以一颗茫茫的无畏之心,看大陆尽头的日落,砰然坠落于橘色光影晕染的海天之间。

这种想象和渴望,可能引发更强的生命力出来。情感使意识觉醒了“我是谁”的思考,进而开始思考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进而产生“走出洞穴”的渴望,但情感的觉醒,也让人的意识产生了痛苦:面对无垠的自由,同时拥有的是无垠的孤独。醒过来的生命力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如果有足够的天地和时间,我们的确可以八千年环游世界,用一千个春天,到波斯花园去听画眉鸟歌唱;当朝霞初升,沐浴在幼发拉底斯河;在刚果河旁搭茅棚,波声催人入眠;在每年定时泛滥和收缩的尼罗河旁,建起巨大金字塔;到古希腊高高的断崖山巅之上眺望,无际的大海就像一面蓝色的丝缎,来往的船只划出白色的蕾丝,那是水手们穿越了惊涛骇浪、重重阻挠,终于平静地返航归家;还要去往中世纪的欧洲,建造纤瘦、尖峭、样式夸张的哥特建筑,高耸的墙体和色彩缤纷的玻璃窗,高高的吊顶和尖锐的边角,这一切都是为了引领信徒们不断升腾,直到天堂的门口……

人生固然有太多哀愁,但是能够来到人间本身就是喜庆之事,更重要的是人间这么大,想怎么感受都极尽自由。生命就是从狭隘走向宽阔的过程,不是吗?大地给人的自由如同夏天的峰峦层层叠叠,往往是人自己限制了自己,而延伸到限制别人,这是人类的狭隘和无能。消失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热寂中,是每个物种的命运,但在那之前很久,任何配得上自己名字的智慧生物,其思维都与宇宙本身一样广博。

我当然明白,这个世界是大海,是无尽蓝,是弱水三千,我们仅仅能取一瓢饮。我们不过是无数滴落向宽阔大地的雨滴中寂寂无名的一滴。是确实存在的,却也是可以被替代的一滴。但这一滴雨水中,也有它独一无二的记忆。一粒雨滴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将这历史传承下去的责任和义务。即使它会被轻易吞没,失去个体的轮廓,被某一个整体取代,从而逐渐消失。世界的宽阔与狭小啊,醒过来的生命力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一个永恒的声音在呼唤,蕴含着非尘世的不可抗拒性,在四月的春天花树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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