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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的人生的长度定格在他三十六岁那年,生日的第二天。

他短短的一生,平凡至极,几乎没有什么可写的,铺开来看,就是一个人这辈子零零碎碎的事情,絮絮叨叨,鸡毛蒜皮。

他就像黄土地上的诗人,也是为生活奔波在各个工地的工人。

他因为这普通人的一生感到诸多遗憾,然又对命运不得不屈服,最终泯然众人。

他出生那年,先辈留下来的家业就被伯伯叔叔们散在赌场了大半。

剩下的家底更是全部散尽,才换来一个安稳活下来的机会……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一家人头上便是滔天巨浪。

即使如此,家里也因为成分不好而过得十分艰难,几乎是一贫如洗,就连太爷爷的檀木椅子都没能留下来。

几个兄弟们闹着要分家,本就一贫如洗的家庭最后四分五裂,张明父母亲就带着他们兄弟姐妹五个住在牛棚里。

他稍有记忆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可以遮风避雨的泥瓦房。

父亲是个文化人,体弱,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母亲,一个小脚太太来来回回的背泥,挖石头,才砌成了一个家。

而那时候没人敢帮他家。

他大些的时候,父亲送他去镇上念书,而念书的机会,是二姐与三姐放弃了得来的。

父亲赚不了几个钱,就靠着在村里给人写信,写春联赚点零散的钱。

不像大伯有一把子力气,也不像二伯有四个儿子,更不像四叔那样被家里宠着,仅存的房子也留给了四叔。

那时候,好像真的百无一用是书生。

但父亲显然不这样认为。

他拼尽全力,也要让张明读书

好在张明足够认真,也足够争气,一直以来都是班上第一名。

原本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他的人生必然是美好而明媚的。

然而,父亲在张明十二岁那年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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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一直瞒着他,等他在周末放学回来时,看到的是父亲的灵位,就连一张黑白的照片都没有,只有一个灵位。

所以,父亲对张明来说,慢慢的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记忆。

母亲没有什么文化,但一向听父亲的话,即使父亲去世了,也咬着牙,节衣缩食地继续供张明读书。

他心气儿也高,早暗暗下了决心,再苦再累都要撑下去,将来带着一家人重新过上好的生活。

张明的学生生涯,到底还是在他刚上高中那一年结束了——母亲病倒了,一家人为了医药费恨不得一个土豆掰成两半吃。

农村能出一个高中生,在那个时候并不常见,如果能一直读下去,他到哪里都会是宝贝......

然而,他的人生路似乎没有选择,只能跟着同乡去了新疆打工。

张明那时候买了整整一箱子武侠书。

那是他逃脱现实世界,灵魂得以栖息的地方。

在新疆,他留下了一张照片。

抱着老板的吉他,穿着黑色的大头皮鞋,泛白的牛仔衣裤,以及略显飘逸的中长发和墨镜。

那似乎是他除了结婚照以外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看上去那么的少年意气,好似未来有无限可能。

对了,他熟读了易经,四大名著,甚至给人看黄道吉日,就连掐算都会些皮毛。

也是因为这些“旁门左道”,他往后的很多年里,在村子里都挺有威望。

特别是他们那一辈里,几乎是领头的存在。

新疆呆了几年回来,他又跟着同乡好友相继去了广东,福建等地,他那时候活得像个肆意的浪子,留着长发,穿着皮靴,走在时尚的前沿。

后来二姐三姐相继成了家,他的人生大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据说是娃娃亲,他只见过女方一次。

而女孩那时候其实看不上张明。

皆因张明那几年颇有些叫人靠不住。

地里的活儿一点不会干,挣钱似乎挣不了多少,在家的时候像街溜子,倒是心里怀揣着远大的梦想,却扼杀在一方小天地里不见天日,所以为了他过早夭折的未知梦想,他喜欢喝酒,喜欢抽烟,喜欢三五成群,当一个说教者。

总之他看上去实在不是一个能托付终身的男人。

他却对女孩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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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就往女孩家里跑,笨拙的学着做农活,帮忙喂猪,松土,上山伐木。

那年元宵,在准岳父家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能做汤圆。

红着脸看了女孩一眼,女孩却不理他。

糯米粉在那个年代是精贵的东西,家家户户过年都盼着一顿热腾腾的汤圆。

自己用红糖,花生做馅料,味道一绝。

他倒好!

一个汤圆做的碗那么大,一共六个人,一海碗糯米粉,他就做出了三个巨型汤圆,那汤圆在锅里煮到糯米粉都化了,里面还是半生的。

那次他被女孩狠狠教训了一顿。

他心里乐得直笑。

哪怕女孩对她发脾气,他却觉得甜丝丝的。

一年后,他与女孩结了婚,农村简单的婚礼,没有任何仪式,除了那个盖了章的红本,就是村里人简单的吃个便饭。

虽然简朴,却也热热闹闹地闹到后半夜。

他晕倒了。

就在他的新婚夜

就那样倒在村里人面前,倒在他的好兄弟面前,倒在了女孩面前。

也是这次,他才知道,他有遗传性贫血。

他心里生出后悔来,后悔娶了女孩。

女孩没说什么,扶着他回了房间休息,宾客们三三两两地也识趣离开了。

张明对女孩提了离婚,却被女孩怒怼回去。

“有本事娶我,没本事跟我过日子?”

张明心里既甜又酸。

从此老婆是他的心头宝。

大家都知道他脾气不好,毛病也不少,尤其是喝了酒,又爱说教又爱发脾气。

但是,他从未冲着老婆发脾气,甚至没有黑过脸,村里人笑话一物降一物。

他倒心甘情愿。

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

张明心里其实是老派思想——他并不是多喜欢这个女儿

甚至,一次他喝了酒,女儿又正在哭闹时,他要把闺女丢进火坑里烧掉。

是五妹妹和老婆拼命拦着才作罢。

那之后,老婆曾有几个月没有理会他。

他就去看书,在书上摘抄诗句,在地里用树枝划给老婆看,老婆不识字,他就念给她听。

张明其实很爱吹牛,他会在老婆面前讲他在外面打工时的各种奇人异事,而在故事中,他通常是那个一呼百应的领头羊。

那时候的农村经常断电,他抽着烟,在烛光中,就能看到他半明半昧的眼睛,时而皱着眉思考,下垂的眼睑是对人生的一些遗憾,烟圈荡开,年少的志向似乎随着这烟圈,也一起消散了罢。

他大多数时候都有些郁郁寡欢,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他身上虽然有读书人的清高,但他早就沦为一个沾了一身不好习气的庄稼汉与打工仔。

即使在村里他颇有些威望,而这个威望则体现在,红白喜事的时候,他能坐在收礼记账的位置,吃饭时一般坐在主桌。

年纪轻轻能与老人们坐在一起的,他倒也是独一份。

但他显然并不为此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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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四岁时,他们的儿子出生了。

他非常宝贝,甚至印象中从未对儿子打骂过。

也就在那年,张明的母亲离世了,两个月大的儿子没了奶奶帮衬着带,小家一下子兵荒马乱。

最难的时候,老婆将儿子带着下地,在地里铺一张毯子,就让小婴儿在毯子上睡觉,再放上一把伞遮太阳。

他那个时候要出去打工挣钱,完全帮不上忙,多少个日夜都是老婆一个人咬牙带着两孩子,地里,家里,一样没落下。

但日子也就那样过了,转眼间就来到了零几年。

那几年家里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给自己买了手机,别在腰间十分洋气,给闺女买小皮鞋,给儿子买玩具,给老婆买新衣裳。

闺女也上了小学一年级。

他对闺女的管教很严,严厉到做作业时,他会拿着一把菜刀坐在边上,威胁说如果敢哭,他就削掉闺女的鼻子。

张明就那样一边看着水浒,一边观察着闺女做作业。

这是很多个下午都会发生的场景。

没两年,嫁到湖南的二姐与五妹,让他借钱在湖南买个房子,带着全家一起搬过去。

他犹豫了,他确实很想离开这个贫穷的村子,但是真有这个机会时,他却无能为力。

那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而他完全负担不起。

他存了些钱,决定将家里的瓦房推平重建一个平房。

就算买不了新房,那他就建一个新房,让老婆孩子住上新房。

而他建的新房,他却一天都没有在里面住过......

那两年,张明肉眼可见的憔悴瘦弱,他像当年母亲那样,事事亲力亲为,就连混凝土都是自己搅拌自己浇。

晚上他就和闺女讨论《陋室铭》,然后大肆发表自己的观点。

他似乎总能和刘禹锡共情。

也或者,他在心里暗暗觉得自己就是如刘禹锡一般。

“斯是陋室,唯吾独馨”。

语气沉沉中,又带着不易察觉的自嘲。

没钱的时候,他就出去打工,攒几个月的钱又回来接着干。

张明那会儿其实跟着同乡去了隧道里工作,但他一直瞒着家里。

要知道那里面尘土飞扬,辛苦无比。

直到他又一次贫血发作晕倒,才不得不在家里修养。

那一阵子,姐姐和妹妹们都回了老家看他,带着他做各种检查,医生们便说他不能喝酒抽烟。

只是他似乎并没当回事。

他瘦得像皮包骨头,看着都吓人。

家里的房子却并没有建好。

有一次,他在小舅哥家里吃饭时,筷子莫名其妙的断掉。

他脸色极为难看,他说他有一个劫。

就在之后不久,他不顾众人阻拦,又去隧道里工作。

他身体越来越差,与之相应的是家里的平房却逐渐完工,那房子并不是多完美,甚至还是裸露的水泥墙。

但这是他亲手打造的,是他承诺老婆孩子的事情。

他也彻底没办法去工作了,他的鼾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重,很多时候,他不抽烟了,只是坐着发呆。

他一直很宝贝的一件白衬衫,穿在身上宽大无比,甚至能细数一根根肋骨。

老婆一直要求他去医院再一次做个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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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拗不过老婆,便一个人去了,只是这一次,他把检查报告丢到了不知哪个角落。

回来说自己没什么毛病,问题不大。

老婆一向相信他,便担心的叹气,然后给他熬制熟人那里抓来的中药。

这一年,闺女已经上了初中。

他还在琢磨着给新房子刷上漂亮的绿色油漆。

那是一个无比寻常的周末,张明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下台阶时却站不稳摔了。

闺女连忙跑过去扶起张明。

他瘦弱得让人心惊,一米七几的个子,扶住手臂却就像握着一把骷髅。

张明似乎也不习惯与闺女相处,便尴尬的找着话题。

随后将闺女叫到房间,从衣柜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蓝色的,鱼儿样式的按摩仪。

他前所未有的耐心教闺女这个东西是怎么使用的,然后便郑重的将按摩仪交到女儿手里,叫她好好藏起来。

他说,等到妈妈生日的时候,把这个按摩仪送给妈妈。

前提是,现在千万不要让妈妈知道。

女儿那个时候懵懵懂懂,不知道张明说这些意味着什么。

直到后来才知道,张明是在交代后事。

她把按摩仪放到了自己床下的箱子里,给张明打了声招呼就去学校了。

寄宿学校,周日是要上晚自习的。

那也是女儿最后一次看到张明。

周四的晚课。

教室外面有另一个班级的女生出现,张明的女儿那时候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是来找自己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是张明四妹夫的侄女。

四妹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叫张明的女儿回家,却并没有说什么事。

也许是血脉相连,就在那一刻,张明的女儿猜到了什么。

班主任将张明女儿叫到操场,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塞了两百块钱在她手里。

然后张明的四妹夫便骑着摩托来接她了。

她全程懵着,连哭都忘了。

直到回家,看到躺在平房外面的人,她才回了魂似的眼泪滚滚而下。

那是一个简易的支架,上面摆着张明的尸体,安安静静的,像是睡着了,只是再也没有了鼾声。

村里老人说,新房没有住过,而张明是死在外面的,所以,就连尸体都不能停放在新房里。

就那样,搭起了一个塑料布的棚子,他就睡在里面。

前一天,是张明三十六岁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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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上,他准备带着老婆一起,去市里的医院看病,早上路过二舅哥家里的时候,还在那里吃了几个红糖鸡蛋,还与众人开玩笑。

但就在去市里的大巴车上,张明却突然喘不上气,昏迷休克。

随后司机把他送到市人民医院。

然而刚到医院,医院便宣布抢救无效。

三十六岁,便是他人生的终点。

直到张明死后,张明的老婆才从之前的医生那里得知,张明除了贫血,还有矽肺。

所以,张明一直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在最后的时光里,他安排好力所能及的一切。

至于那个蓝色的按摩仪,是他对妻子最后的温柔。

而他付诸了全部心血的房子。

最后却也只能止步于门口。

所以有时候不得不承认,生命啊,它就是苦涩如歌。

写在最后的话:

张明,是我的父亲,我就是那个自认为不受他喜爱的闺女。

也许他真的不喜欢我,但是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他似乎非常温柔。

小时候,我会嫉妒弟弟能得到爸爸的喜爱。

而今十几年过去了,那点子嫉妒早就烟消云散。

因为,我和弟弟都没有爸爸了。

我们从十几年前就没有爸爸了。

那时候,弟弟才8岁左右。

爸爸的一生,没有精彩纷呈与波澜壮阔,平平淡淡的,但这似乎是我能记起来他的所有了。

哦,对了,那个按摩仪我后来交给了妈妈,并转告了爸爸的话,妈妈当时哭得忘乎所以。

妈妈一定很爱爸爸的吧。

虽然这个人诸多缺点,但爱一个人,总能在缺点中看到他闪闪发光的优点。

爸爸的样子已经模糊了,也许终有一天......

我将再也记不起来他的模样。

那他在这个世上,将彻底消失,如尘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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