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机艰难地爬升过喜马拉雅山脉时,坐在里面的高罗佩,不知是否注意到了皑皑白雪上面无数反光的碎片,它们是被强风和低温瞬间摧毁的飞机的残骸。

这条飞越驼峰的航线由于极度危险而被后人称作「自杀式航线」,但在1943年,它几乎成了外界物资送往中国的唯一一条生命线

当时,战争席卷了整个东亚地区,在日本战机的封锁下,弥足珍贵的物资只能经由这条航线降落在昆明。3月15日这天,一起降落在昆明的,还有荷兰外交官高罗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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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罗佩的行李中有一件笨重的乐器——木制,长条形,七弦,琴身上刻着「松风」二字。它那沧桑斑驳的背板,也显示出它所经历过的漫长岁月。

高罗佩所有的文物藏品几乎都在战火中毁于一旦,但这张名为「松风」的七弦琴却被有幸保存了下来,并被主人带到了重庆。

在那里,高罗佩将它悬挂在书房里显眼的位置,并把书房命名为「犹存庵」,以此纪念历经战乱而犹存的信念。

这位年轻的外交官后来被公认为是「最懂得中国的外国人」之一。他以传统中国士大夫自比,能写地道的文言文,会抚七弦琴,还精书法、善刻印、通诗 词,而最负盛名的,则是他以唐代宰相狄仁杰为主人公创作的一系列推理小说——《大唐狄公案》。

几年前,「元芳,你怎么看?」这句话风靡一时,有一半的功劳恐怕得归于高罗佩。正是由于他的笔耕不辍,狄公才由一位面目单一的能臣,转身一变,成了中国古代的「福尔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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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外国人而言,能够做到这些已经足够令人惊讶,然而,高罗佩却并未止步于此。作为东方研究学者的高罗佩,总能以別具一格的眼光,发现那些少人问津、生僻,而又恰恰与中国文化的精髓声气相通的领域,并开展研究。

他的著作范围包括七弦琴、东皋心越禅师、猿文化,乃至更为幽僻的房中术、 两性学等等。直到50余岁时,他仍在计划撰写专著,想要集中讨论中国文学中的死亡——一片被中国学者置而不言的黑色云彩。然而,他没有时间了,这片黑云在第二年就攫住了他。

观其一生,高罗佩本人常常用「吾华」来称呼中国这片精神家乡,然而,在他一生飘浮不定的宦迹中,真正履足中国的时间,却仅有1943年至1945年这短 暂的三年。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重新拉回1943年,这一年,穿过生灵涂炭的广袤战场,高罗佩即将抵达战时首都重庆,而他在中国这个古老国度的奇妙经历,也将揭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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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高罗佩第一次来到中国

数年前他曾乘车穿越满洲里,那时,他刚刚凭借一篇横向研究中国、日本、印度「马头明王」信仰的论文,获得博士学位。遥远的东方令这个25岁的年轻人痴迷而又向往。

然而,刚一踏上被日本占领的满洲里,他就不禁惊呼:「那些在雅致的小花园里挥笔写诗的儒雅中国学者在哪儿呢?他们清秀、纤细、年轻美貌的妻子们在哪儿呢?! 」

这早已不是诗歌中的中国

这趟令高罗佩幻想破灭的旅行,正是现实的缩影——古老中国的辉煌早已不在。无论是载于马可·波罗笔记中的奇珍异宝,还是被斯文·赫定赞叹的诗歌、礼仪及贵族生活,都已经在纷飞炮火中绝迹于这片土地。

随之而来的是家园焚毁、流民满路,文物像废纸一样充入当铺、毁于炉火,政党和军阀则野心勃勃地在无主的大地上展开角逐。在当时,唯有少数深谙历史的知识分子仍抱有信心:古老中国的灵魂始终未死,它在人心里蛰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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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首次踏足中国的荷兰人高罗佩来说,心中的桃花源已经幻灭。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是抛弃它,还是建立关于这片土地的新信念?高罗佩没有得到答案,然而,八年后,他选择了再次来到中国

战时陪都重庆是一座灰蒙蒙的城市。

「因为日本空军把它炸平了几次,到处是破烂的房屋。」高罗佩在日记里写道。

初到重庆的高罗佩无暇他顾,他被任命为荷兰使馆第一秘书,忙于建立信息办公室。他在这个狭小昏暗的房间里办公、起居、作画,从印度、日本收集来 的珍贵文物和他挤作一团。

偶尔,当空袭警报响起时,外交官们会手忙脚乱地在屋顶将巨幅国旗张开,然后奔向防空洞。一派荒唐、混乱的战时景象。然而,高罗佩很快意识到,这座在炮火中屡仆屡起的山城正在变成一个真实的桃花源因为中国最优秀的学者和艺术家,正从各个地方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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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战」末期,最后一批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还未消失,他们结社、创作、诗酒往还,形成了一个个艺术圈子。而在重庆,被默许出入这些风雅集会的还有政客、富商、洋人,以及「袍哥」之类的地头势力。这座战时陪都,光怪陆离与风花雪月并存,高罗佩参与的「天风琴社」便是其中一个

「天风琴社」由重庆本地琴家杨少五和浙派名家徐兀白协力倡导,后者早年曾追随孙中山参加北伐,然而终感本愿难酬,索性回到浙江老家,结社传琴。据说徐元白初访杨家时,抚琴酬唱了一曲《泣颜回》。

这首琴曲是孔子为悼念弟子颜回所作,一叹生死无常,亲故永隔;二叹仁人之死,礼义在世间沦丧。生逢战乱之世,这两种叹息恐怕时刻藏在大多数人心底

杨少五听后慷慨泪下,就此种下了「天风琴社」开社的根由——他们期望在废墟上建一座文化的灯塔。即便家国破碎,后来人亦不至丧失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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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罗佩收藏的琴谱

1945年初春,在杨少五的家宅中,数十位文人雅士聚集于此。乍一看,大个子、叼着烟的高罗佩显得格格不入,然而,当他在古琴前坐下,将双手搭上琴弦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我们在位于嘉陵江岸边险要山坡上的房子里吃晚餐,吃饭后,高罗佩博士就开始弹奏一支古老的曲子,名为《高山流水》。」当时在重庆政府进行外交工 作的陈之迈回忆道。

「那次聚会充满着浪漫的氛围。就身体特征而言,这位来自欧洲的年轻人,与我们中国人存在很大的差异。所以当他给我们演奏在中国人灵魂中生存了两千多年的曲子时,我们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著名琴家张子谦也在《操鳗琐记》中,记下了这位特殊的琴友:

高君奏《长门》颇有功夫,惜板拍徽位稍差。据云能操八九曲。异邦人有此程度,尤其对于琴学一切,几乎无所不知,洵足惊异。

可以想象,张子谦以及当年重庆的琴人们,是以怎样惊艳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异邦来客。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此之前,高罗佩已经完成了两本颇具分量的 琴学著作——《琴道》《嵇康及其琴赋》,并由东京上智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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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本人也已师从古琴名家叶诗梦学习有年,甚至还拥有一张明代老琴——正是那张被他千里迢迢带来重庆的「松风」

自此之后,人们经常能够看见这个身材高大的洋人出入于重庆的各种社交场合,「松风」琴与他形影不离——事实上这种乐器十分笨重,并不适合随身携带,但他仍旧自得其乐,看起来像极了中国古代画卷里那些携琴访友的高士。

只不过,高士们徜徉于山水,而他则徜徉于被轰炸得破破烂烂的嘉陵江畔,船只的残骸在江水中载浮载沉。1943年的重庆,人们在防空洞里结社、写诗、恋爱、印刷报刊。

高罗佩也一样,他开着一辆小破车在山城里穿上穿下,去大学演讲,携带着卷轴访问诗人、国家,彻彻底底地「融入了中国人的生活方式」

兴之所至,也绝不吝于为新认识的朋友们弹奏,尤其当轰炸停止,月光明亮,朦胧的夜色笼罩下来,极富情致之时,他就会想到那些刻印在明代卷本上的,被古人认为适合弹琴的情景——「值二气清朗,对清风明月」。

这类虽费周章而又不失浪漫的出游,直到他与中国姑娘水世芳坠入爱河之后才告一段落。这以后,他不再携琴,而是携着美丽的未婚妻出入各种场合。不 过,他还是送给了未婚妻一个带「琴」的別名——「绮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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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琴,高罗佩秉持着稳定的热度,它是他「做一个中国士大夫」理想的重要部分,因此,在琴学研究领域,他从未将古琴作为乐器来进行研究,而是很自然地,将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了它作为「道器」的灵魂之上。

早在他尚未离开荷兰的青年时代,就从朋友那里读到过一首关于古琴的诗,其中流露出一种神秘的孤独感,令人好奇它究竟出自谁的笔下:

在腐烂的琴板下,在磨损了的琴弦旁

歌声早归沉默

在无尽的时光中,在被崇拜的同时

被轻蔑

白玉徽已变黄,金雁足被偷走

灰尘积在韵律饱满的琴腔

歌无人听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愈发孤独

诗人遍地流浪,死亡或衰老

百姓们喜欢上了长笛短笛

即便它们尖锐、粗糙

熟悉中国古诗的读者,很容易发现它的灵感源于白居易的《废琴》: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

古声澹无味,不称今人情。

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

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

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

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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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的到来往往会让君子们满怀失落,无论是白居易所处的盛唐,高罗佩所处的民国,抑或现在。全新的信息流正在冲毁人们曾信仰的一切,包括流行 语、音乐以及价值观。

当他们耳听羌笛华丽悦耳的旋律,瞥一眼油彩剥落的七弦琴,想起孔子的时代这种乐器曾被称为礼乐正声,象征着人们应当具有的崇高美德时,便不由得惆怅难言。

某种意义上,高罗佩的琴学著作同样为此而发。在《琴道》中,他不厌其详地梳理典故、传说,试图证明琴与知识分子之间长久而紧密的联系。他强调, 这种乐器最初的制造者是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伏羲,原材料是梧桐木、蚕丝、玉和黄金,它们贵重坚贞,喻示着君子的美德。

除此之外,琴的样式、名字、发声、 指法也无不具有人文指向。正因如此,抚琴者必须具备足够的修养、深沉的性情,才能真正从中求得三昧。而对普通人来说,仅仅将它悬在壁上、注视着它,就足够令他们内心宁静了。

作为点题,高罗佩坚持将琴译作「Lute」——一种与古希腊游吟诗人相伴的乐器,形状像小一点儿的琵琶。由于显而易见的外形差异,译词饱受争议,然而,高罗佩坚持认为,形状固然重要,但这件乐器所代表的精神,以及它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的位置,同样值得慎重考虑。

「西方人习惯上将lute与诗歌和高雅的志趣联系在一起,它可以充分显示出古琴的环境和氛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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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研究员唐冶泽在修复馆内藏品时,无意间在一张老琴的背面发现了「中和琴室」的填红印章。这个曾被高罗佩短暂使用过的 琴室名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后经仔细查考,他发现此琴以桐木制成,通体黑漆,磨蚌壳为徽,琴额上伏 着一只椭曳琥珀狮子,牛角琴轸已被虫蛀残损,而琴背之上,「松风」两个篆字仍然清晰可辨。

这一年,距高罗佩辞世已近半个世纪

我们只能从零星记载中还原后来的故事,「二战」后,高罗佩调离中国,先后赴华盛顿、东京、黎巴嫩等地,继续他波澜壮阔的外交生涯。而「松风」琴留 赠杨少五,自此淹留蜀地。

岁月更迭,琴人凋谢,「松风」与杨少五的20余张藏琴一起流入博物馆,数十年后,重现于世人面前。

当年,香港蔡允德女史闻高氏哀讯,作《高阳台》悼之,中有「旧地琴尊,怎知今落谁家」之句。然而,事实上,无论多么有趣或伟大的生命都终将消亡,但是琴却能够代替琴人继续活在这世上。

这种古老、感情丰富,却始终沉默的乐器吸引着人们将短暂的生命归于它,高罗佩,乃至历代士大夫与古琴之间的羁绊,尽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