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矿闭厂、种树减排、治湖护水、转型升级……20年来,湖州用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开启了一场逐绿生金的发展变革,昭示了何为觉醒的力量和觉悟的决绝

对生态的自觉保护,已在湖州蔚然成风。大到一条河的治理,小到工厂的排放和门前的垃圾分类,湖州全体上下,像守护眼睛一样,守护着环境友好的公约与共识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郭奔胜 夏宇 简宏妮

湖州,地处浙江之北,太湖之南,建城已两千多年。境内天目苍峰北峙,东西苕溪水纵横,城中读峰峦,河从城中过,山、水、城、人相生相融,共同构成江南胜景。

即便周边名城环伺,湖州也不遑多让。对于湖州,书画家、文学家赵孟頫这样概括:“星列乎斗野,势雄乎楚越”。与天地万物的深度连接,奠定了湖州膏腴之地的生态基座,也成就了其农耕时代的辉煌。

“苏湖熟,天下足。”古时湖州秀美繁华,千百年来,一直都是文人骚客笔下的梦想家园。但当工业文明呼啸而来,湖州和不少地方一样,也落入“先污染后治理,边污染边治理”的窠臼。财富增加了,环境却变差了,千年湖州的绿水青山一度黯然失色。曾经的阵痛与迷茫,湖州人至今记忆犹新。

湖州开始思考:何为湖州?湖州何为?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在湖州,环境上“古今之变”的巨大反差,逐渐催生出“天人合一”的坚定回归;“绿水青山”的使命召唤,彻底颠覆了对“金山银山”的偏执膜拜。

关矿闭厂、种树减排、治湖护水、转型升级……20年来,湖州用壮士断腕般的决心,开启了一场逐绿生金的发展变革,昭示了何为觉醒的力量和觉悟的决绝。

如今,致力打造生态文明典范城市和共同富裕示范的湖州,常怀自省之心,面对下一个千年,以法治护生态,靠实干促发展,循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思想指引,聚精会神,跬步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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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市德清县武康街道余英溪河道治理改造后水清河畅,岸绿景美。该街道落实河长巡查、河道保洁、水质监测等长效管理制度,打造“河畅、水清、岸绿、景美”的水生态环境(2023年2月21日摄) 谢尚国摄

  拒绝与执着

位于长三角地理中心的湖州,面积5820平方公里,2023年常住人口343.9万人。在GDP上,与周边苏州、无锡、嘉兴、杭州比,是不折不扣的“轻量级”。但就是这样一个湖州,2020年以来却拒绝了至少76个共计159.42亿元的投资项目。原因就一个:环保不达标。

对湖州,159.42亿元意味着什么?这相当于2023年湖州全市制造业投资总量的1/4。

今天的湖州对于招商引资,有一套被称为“2456+节能减排”的项目准入标准,即容积率2.0以上、亩均税收40万元、亩均固投500万元、亩均产值600万元,同时还必须节能减排达标(如新建项目万元工业增加值能耗不高于0.52吨标煤)。只要不符合环保标准,再好的项目也不能进湖州。

除了“不达标”的项目,湖州拒绝的,更是“拾进篮子就是菜”的传统增长理念。

位于吴兴区弁山脚下的南太湖生物医药产业园,是湖州的“药谷”,也是“湖州式拒绝”的实践地。十几年前,这里还是千疮百孔的矿山。直到矿山停止开采,工程车代替采矿车,裸露山体“披”上绿衣,矿坑变成人工湖,“药谷”开始初具雏形。

据园区管委会介绍,从首个项目签约至今,十多年间园区已拒绝50多个工业项目。“如算经济账,有些项目绝对是高税收,引进来收益很大。但发展和生态,哪个门槛都不能降。”相关负责人说。

曾经,一个酵母项目意欲落地,承诺产后营业收入超12亿元。但仔细审核项目后,发现会带来一定的环境污染,最终未被引入;另一个投资额超14亿元的项目,完全满足销售、纳税等指标,但因生产过程中有机废气排放量超标也被拒之门外。

多年的坚守,让园区面貌今非昔比。举目望去,园区内绿树成荫,水面清澈。目前,这里很多项目都属于生物医药细分行业的龙头企业。“今后,园区内的生物医药产业有望达到百亿元产值。”相关负责人说。

湖州全市2022年开始执行的“2456+节能减排”项目准入标准,也并非一蹴而就。“它的前身是345+1.5,即亩均税收30万元、亩均投资400万元、亩均产值500万元、容积率1.5以上。但不管标准‘红线’如何变,始终不变的是环保‘底线’。”据湖州市委改革办(市委生态文明办)相关负责人介绍,两版标准的能耗和环保标准虽有微调,但都是项目准入的硬指标。

湖州拒绝的标准,几经磨合,反复完善。拒绝的角度,自有考量,各有侧重。有些拒绝,意在“减负”,而有的拒绝,则重在“留白”。

37岁的刘杰2011年6月来到湖州市德清县,参与了莫干山第一家高标准设计民宿的筹建。刘杰回忆,刚到莫干山时,山上虽景色秀美,但民众环保意识薄弱,迅速壮大的民宿行业也未建立起环保准则。

眼见民宿越来越多,可规章制度却几乎空白,刘杰担心这样野蛮生长能否实现可持续发展。而《德清县地方民宿管理办法》的出台,及时解决了民宿行业前期发展遇到的难题。“这是全国首部地方民宿管理办法,谁可开民宿,在哪开民宿,以及开民宿的行政审批流程等都有了规定。”刘杰说。

在刘杰等早期一批民宿从业者事业蓝图越来越大时,德清县开始思考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2017年,德清县提出莫干山民宿床位“一万张”封顶的生态管控红线。超过红线,就不再扩大民宿的审批。

“一些项目的投资金额达上百亿元,但我们一直坚持生态底线,为此拒绝了很多开发商。”德清县莫干山镇相关负责人介绍说。

当“拒绝”成为一种态度和习惯,不再低头狂奔的湖州,义无反顾走上了生态先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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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州市安吉县天荒坪镇余村,优美的生态景观吸引各地游客纷至沓来,享受春日美好时光(2024年4月5日摄) 潘学康摄

  回望与远眺

从古至今,有太多诗句描绘千年湖州的山清水秀与和谐共生。

“溪从城里过,人在镜中居。闭户防惊鹭,开窗便钓鱼。”宋代诗人释居简用短短20个汉字,让1000多年前湖州的生态之美镌刻成诗。

2000多年前,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桑基鱼塘,缘起防涝治水,终成“世间少有美景,良性循环典范”的生态农业典范。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湖州人用双双巧手创造巨额财富,最终富甲一方,其影响一直延续到近现代。

改革开放初期,环太湖地区正是经济大干快上、工业突飞猛进之时。此刻的湖州是哪里有矿就开,哪一行赚钱就投。十几年下来,煤矿石矿、水泥建材、纺织印染、蓄电池已成为湖州经济的“四驾马车”。尤其是石矿和建材产业,在整个长三角举足轻重。当时有个说法,湖州石矿只要停一天,上海工地就要停一周。

钱有了,人富了,但蓝藻、噪音、粉尘、污水也开始举目可见。走向工业文明的湖州,一路驰骋之后,迎来的不仅是资源枯竭、山水失色,还有发展遇阻、后继乏力。没有高技术含量、高附加值的产业为支撑,湖州与太湖沿岸的“苏锡常”差距越拉越大。

1998年,“太湖治污零点行动”开始倒逼沿岸各地市调整产业结构。2003年7月,浙江实施“八八战略”,决心打造“绿色浙江”。

湖州到了抉择时刻。

一叶知秋。安吉县余村,为了饮水安全,几经权衡,最终决定咬牙关闭水库上游的小石矿,集体收入一时窘迫。

2005年8月15日,时任浙江省委书记的习近平在安吉县余村考察,首次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现实迫使余村觉醒,真理指引湖州觉悟。自然山水不能破坏,昔日荣光应该延续。

从这一刻起,“两山”理念发源地湖州,全域开始了对污染企业的关停并转。这注定是艰苦的过程,因为这是要“革自己的命”。

在以铅蓄电池为支柱产业的长兴县,全县175家相关企业年工业总产值近3亿元,仅有一家符合环保标准。湖州市生态环境局长兴分局副局长俞文杰当时在乡镇环保所工作。作为整治的基层执行者,他所在的和平镇有61家铅蓄电池企业,一半要关停,剩余30家要搬迁。“那会儿行情好,生产一个电池赚15元,很多都不肯关。”俞文杰说,于是他白天到厂里监督,夜里通宵盯着,有时还得摸黑混进工厂,看有没有偷偷生产。

经过不懈努力,长兴县2005年将铅蓄电池企业减少114家,2011年又减到30家,再到最后的17家。但关停和“瘦身”并不意味着产业萎缩,如今长兴县蓄电池产业产值增加到原来的13倍,两家企业成长为超百亿元的行业龙头。

一减一增,一破一立,生态与产业,达成和解。

太湖是另一个“战场”。

“三万六千顷、周围八百里”的太湖,是上海和杭嘉湖、苏锡常地区最重要的水源。作为太湖主要的上游水源地,湖州承担着“一溪清水入太湖”的使命。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工业建设一度令太湖成了“大染缸”。拥有64公里太湖岸线的湖州,湖州人却戏称“身处太湖不见湖”。

“表面在水上,根子在岸上。”原湖州太湖旅游度假区旅游发展局副局长李东民回忆,当时水泥厂、造纸厂、印染厂等一大批工业企业分布在湖边,农业面源污染和渔民生活面源污染也尚未彻底整治。

治理有多难?湖州河流密如蛛网,流域面积50平方公里以上的河流有599条,1平方公里以上的湖泊127个。哪条河、哪个湖不达标,都有可能影响太湖水质。为重拾“万顷湖光里”景象,南太湖畔开始铁腕治污:投入6亿元拆除“湖鲜街”;投入20多亿元关闭沿岸涉污企业;投入100亿元力推清水入湖;在全国首创“四级河长制”……

“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不向太湖排一滴污水’。”南太湖新区治水办主任刘新成说,湖州入太湖水质已连续14年保持Ⅲ类水以上。

经多年持续治理,今天的余村已跃升田园典范,游客成群、歌声曼曼。昔日矿坑上,建起了公园和营地。工厂遗址,变成了零碳图书馆。而曾以纺织和建材为支柱产业的湖州,也已全域向绿色发展转型。

2005~2023年,湖州地区生产总值从640亿元增长到4015亿元;湖州一、二、三产业占比由2005年的9.8∶55.0∶35.2调整至2023年的4.0∶49.3∶46.7,形成工业和服务业协同推进的产业发展新格局。2023年,湖州城乡居民收入倍差为1.57,是浙江省城乡居民收入倍差最低的地市之一。

对生态的自觉保护,已在湖州蔚然成风。大到一条河的治理,小到工厂的排放和门前的垃圾分类,湖州全体上下,像守护眼睛一样,守护着环境友好的公约与共识。湖州由此也自信地喊出:在湖州,看见美丽中国。

湖州市委书记陈浩说:“今天的湖州,从局部美到全域美、从生态美到生活美、从形态美到气质美,正在呈现一个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大美湖州。”

湖州的美是有底气的。对照国际公认的“环境库兹涅茨曲线”理论,显然,经过多年努力的湖州,已达到环境质量与经济发展关系协同向好的拐点,实现了两者的同步改善甚至跃升。

  高线与长路

如今,作为“生态模范生”的湖州,要保持这份觉悟并不容易。因为环保,湖州舍弃很多,因为生态,湖州选择不多。对GDP刚过4000亿元的湖州来说,发展步履不能停,生态建设也要始终清醒。

能源资源利用效率有差距,综合性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等创新支撑偏弱,高水平人才比较紧缺……当前,湖州面临着诸多挑战。

既想发展快一点,又想保持绿水青山的品质,如何平衡?资源基础有限,但社会发展需要创造更多财富价值,如何处理?要平衡兼顾生态文明和经济社会发展,未来怎么走?

唯有向高攀登。湖州以行动体现思考,以思考引领着行动。

用法治凝聚共识。今年4月,《湖州市生态文明典范城市建设促进条例》(以下简称《条例》)发布。孕育于2022年的《条例》,历经30余场次大小会议,十余次征求意见,2000余人参与,600余条意见建议……这既是全国生态文明建设领域地方立法的一次创新探索,也将助力湖州开启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式现代化市域新实践。

《条例》紧扣湖州经济社会发展实际,注重处理好高质量发展和高水平保护的关系,针对产业转型、污染防治等提出了不少破解之道。

“既要推进高质量发展,又要推进高水平保护,立法就是平衡利益、统筹协调、形成责任共识的过程。”湖州市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主任孙贤龙说。

在环保“拉高线”同时,以发展新兴产业,寻求产业增量。

在湖州,招商干部有上千人,这支队伍紧紧围绕新能源汽车及其关键零部件、半导体及光电等八大新兴产业链。2023年湖州引进项目中,八大新兴产业链项目占比75%以上。近三年,八大新兴产业链营收占规上工业比重逐年提升,至2023年11月占比已达34%。2023年,八大新兴产业链营业收入占比提高1.5个百分点。

以绿色作为标尺。作为“绿色GDP”的进阶版,湖州全面推广GEP(生态系统生产总值,下同)核算。GEP核算怎么用?专业人士打了一个比方:两个项目都想争取同一地块,将两个项目承诺的亩均税收、投资强度等基础数据导入GEP核算决策支持系统。根据结果,谁能为生态增值,地就给谁。

在湖州,乡镇领导干部离任时,面临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生态责任审计”。以前领导干部离任只算经济账,现在还要再多算一笔生态账。当生态环境、自然资源成了评价和考核干部的重要内容,实现保护与发展间的平衡,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领导干部首先要考虑的问题。这深刻改变了湖州领导干部的发展观、政绩观、价值观和财富观。

“如果说之前是无农不稳、无工不富、无商不活,那么现在就是生态优先、绿色发展、共同富裕。湖州已在以绿色发展追求共同富裕的道路上了。”湖州师范学院“两山”理念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陈光炬说。

纵观湖州发展,往回看是披荆斩棘、冲出丛林,往前看则长路漫漫、奋斗不息。其中的艰难与回报,湖州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认知。

把生态系统中蕴含的生态产品的价值实现出来,因地制宜地发展生态产业,推进生态经济化和经济生态化,实现生态和经济之间双向的、可持续的、健康的、安全稳定的转化,这既是湖州当下正在做的尝试,也是面向未来的主攻方向;这既是今日湖州的必答题,也是全国各个城市的共答题。

作为南太湖的明珠,在生态保护上打了一个大翻身仗的湖州,正用拥抱下一个千年的自觉,谨慎地审视着人与湖的关系、城与人的关系、山与水的关系、一城与流域的关系、今天与未来的关系。

湖州悟道,只是开始,远未结束。

(记者朱涵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