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强 画|马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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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强 画|马桶

1949年,五月间,长沙城的太阳出得早,六点多钟就晒脸块眯眼睛。《湖南国民日报》广告部的业务员屈细满一路小跑奔去道门口的德园,半道碰上宪兵队戒严封路,荷枪实弹的士兵个个恶飚了,如临大敌,只差端刺刀捅人,说是苏家巷刚捉了共谍分子。

此时的长沙城里谣言飞满天,一时搞得人心惶惶:肖劲光的部队快到安沙了,城门外头闻得见骑兵马匹的尿骚味。屈细满没心思着急战事如何,他是生怕丢了一单生意,如今广告业务少得可怜,腿跑脱难遇一个。

司门口拦了路障,德园径直过不去,只好窜巷子,弯小路,到底还是迟了二十分钟才到德园二楼的包厢。平时像个活弥勒的部主任林胖子一反常态,拍桌打椅吐烂涎,把屈细满骂了个狗血喷头。一则加急广告要赶在今天上版出报,主编空留下版面,若是开了天窗,他们一起拄枣杖讨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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喷香的肉包子刚出笼,蜡软流汁,(o4)嘴烫心,屈细满却没有口福,他不敢耽误,得了取稿的地址,旋即折返回去,顾不上与大堂里喝早茶、海式聊的熟人同行打招呼,一身黑汗奔去定王台附近的平地一声雷,事主住在12号宅院。

屈细满愤愤然只恨自己背时,一大早包子冇到口,反被吃了生狗屎的林胖子入(nia4)了娘。近来人人都在跺脚入娘,个个都吃了生狗屎!

妹妹是五月来的,是坐着乌篷船来的……

此处应景借用一位长沙诗人的一句诗,很是恰切,因为屈细满见到肖瑛之的那一刻,心里迸出像极了这诗句的意韵。方才遭骂受辱的恶心与愤懑,风来云散,顿时觉得自己被面前这个美女子救赎了,平生出一份亲近。

屈细满在报社当差好些年,跑业务,操社会,朋友关系乱如麻,碰过场合,见过世面,酒楼饭局上,他常与侑觞劝酒的坤伶、舞女纠缠不清,阅美人无数,他的口头禅是“无酒无花无精神”,喝花酒是他一大嗜好,伤了不少洋子。但屈细满见到眼前这位下江女子,竟一时手足无措,方寸大乱。肖瑛之身上彬彬然脱俗透骨的倩丽,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妙美!

肖瑛之着一袭白地碎花旗袍,浅坐于桌旁的官帽椅上,轻摇一柄丝绸团扇,面容文静略露微笑。手边摆着文房四宝,十块银元分作两垛,压在一幅草稿的一角,那是头版上加急广告的费用和内容,泛着淡淡的墨香。

屈细满收了银元,轻拈起桌上的那幅宣纸草稿,一幅行草写来由心随意,笔划之间见真性情,满纸发散着一股书卷气,哪里是什么广告草稿,端是一篇不输唐宋书家的墨宝上品,屈细满不禁脱口赞出一声:好字。但细看内容,却差点惊掉了他的下巴!

这是一封休书,内容大致如是:“民女黄肖瑛之与吾夫黄觉先泾渭日久,争拗不休,以致情感玉碎,弥好无望,吾愿立此休书,往后各自婚嫁,永不争执,口说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以防同姓同名者谬,注明于左:前夫黄觉先,长沙南门人氏,黄埔六期炮科毕业,现任国军宪兵第十团上校参谋长。立约人嘉善西塘肖瑛之。”

讶异之余,无暇多言,屈细满连忙送稿去报社,女人登文休夫,实乃惊世骇俗,此则广告比得上头版爆炸大新闻。肖瑛之送屈细满出门,递给他两块银元当跑路费,并邀他明日一早到德园喝茶。屈细满推脱不下,接了她的犒劳,自是一阵窃喜,大户人家出手实在阔绰。

他哪里会想到,这位柔弱似水的下江女子,以己伺虎,将在长沙地界上掀起一场怎样的雷霆风暴。

那一则休夫广告以原稿样在头版上刊出,书法不俗,式样新奇,果然轰动了长沙城。当天的民国日报成了抢手货,加印数百份随即售罄,人们争相传阅,说长道短,不亦乐乎。战云密布的长沙城,被那一纸休书冲淡了疑怕与仓皇,说来不免吊诡荒唐。

紧接着,美若天仙的女事主弃了官太太身份,偏偏在德园当了个女侍应,跑堂待客,提壶续水,被人捧作“德园西施”,真是令人咂舌;更有甚之,窃闻那女子放出口风,要在长沙城寻她的如意郎君,再择姻缘,这又是个不得了、让人无比亢奋的话题。猎艳好奇之心作祟发酵,人们纷纷上门一睹“德园西施”的芳颜。两层楼店面的德园包子铺,天天炸箍打涌堂,堂前后厨忙得不可开交,繁闹红火是文夕大火之后没有出现过的盛况。

肖瑛之到德园上班当值,犹如长沙城里落了一场六月雪!她的倩影流连于热气蒸腾之间,莺歌一样的笑声在桌椅板凳间轻扬,她那吴侬软语中夹杂几句长沙官话,听来格外舒坦韵味。

从那天起,茶客里手们的眼睛都亮起了贼光,忍不住往那婀娜的腰身上蹭几眼,过一把眼瘾。这么一位江南女子有着不输男人的气概,把赳赳丈夫一纸休书当敝履弃掉了,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壮举。三教九流、贩夫走卒讲规矩,对“德园西施”大多都带着一份敬佩,少有造次,连店门口卖白兰花的小姑娘,每天不收钱,非要送一朵给肖瑛之。

德园的白案大师傅曹四老倌约了老友、马德明堂的老板马德明在星沙池盆堂搓背聊天,无意中泄露了一个机密,自从“德园西施”肖瑛之跑堂待客,场子里那叫一个热闹,比平日多烧多少壶开水没算过,单算每天开甑出笼的包子,足足多出了几十笼,累得曹四老倌和他的徒弟们腰驼背胀,叫苦不迭。

马德明拿曹四老倌开玩笑,那女子美若天人,不如讨回家做个二堂客,曹四老倌回敬说马德明本是苏州人,娶个下江女子更对他的口味。马德明脑壳摇脱,娶这种风头角色,他是有胆冇胞,侍候不起。现如今大兵压境,人人自危,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人跑来长沙,登报休夫,伏低矮身下到德园提壶续水,甚至屈尊赔笑,肯定不会那么简单,背后必有一番不可告人的周折。

马德明断言,接下来会出怎样的熙熙,且耐心等待,站在干岸上多的是热闹看。

肖瑛之在众人眼里是一个美丽的谜团,引来无数人的好奇和垂涎,每天都有人趁着她续水之际,搭讪示好。她对那些探询撩拨仅报以一笑,对人既不顶撞失礼,于己也守得一份尊严,毕竟私密之事与旁人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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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茶客里手们的闲聊中,肖瑛之的婚姻是一大谈资,一般人对这位奇女子无非是调个口味而已,他们一同认为在德园的茶客里,有格占此花魁者无非二人,一位是南门口的周大鼻子,此人是屠宰行业同业商会的会长,三百多号杀牛剐马的下家听他的调排,是个响当当的扛把子;另一位是太平街开油盐铺子的侯三拐子,祖父是油盐花纱业的老大,兄长侯大炳是国军少将师长,此人显然也是个跺脚南北颤的狠角色。

两个有钱握势的男人,喜欢上同一女子,将是一场怎样的比拼争衡,吊足了茶客里手们的胃口。

周、侯二人起初并未当真,但话顶话,面子大过天,结果争到了翻脸红眼的地步,非要拼出个高下输赢,这出闹剧愈演愈烈,大有不可收场的态势。周大鼻子已有三房太太,他当众放出狠话,如若肖瑛之肯嫁他做堂客,明媒正娶,赠黄金百两,在玉楼东开三天流水席,规格每桌三十块大洋;侯三拐子也不含糊,扬言将太平街的铺子和桥驿镇的一百多亩水田划到肖瑛之名下聊当彩礼。

看热闹的不嫌锣响鼓大,德园的茶客里手们分作两边起棚押宝,赌注越下越大。周、侯二人势均力敌,谁能娶到“德园西施”肖瑛之,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各种小报趁机搅事,推波助澜,一连刊出几篇花边消息,引来围观无数。

唯独有个茶客不服这个行,他一脸不屑,莫看眼下热闹,到头来不晓得哪个独占了花魁!出此言者,是住在晏家塘、在灵官渡驾船摆渡的朱长子,早几年死了堂客,带着个傻舅子过生活,得空常来德园喝茶吃包子。傻舅子不认路走失过几回,他用一根竹篙牵着,街上的调皮小屁眼挑逗起哄,被朱长子一竹竿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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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舅子喜欢钻到茶馆桌椅下面捡烟蒂,人们称他烟蒂巴。茶客里手们穷极无聊,私下戏耍烟蒂巴,怂恿他喊肖瑛之嫂子,烟蒂巴不清白,扯起喉咙直喊:“嫂子诶,快来兑茶啰!”逗得茶客里手们哄堂大笑!

朱长子并不与他们一般见识,点上傻舅子捡来的半截烟蒂巴,洒笑如常,兀自喝茶。

这一场荒唐情事在长沙城里搞得风生水起,事主肖瑛之倒是风平浪静,她对周、侯二人有礼有节,只说是万分感激二位老板的抬爱,但求双方以和为贵,只望宽她些时日考虑再三。

其实众人都看得明白,“德园西施”是给两个大佬留着面子和转圜余地,不想惹事生非。人们对肖瑛之表现出的礼数分寸十分佩服,更加觉得这个奇女子不简单,好奇心越发被撩拨起来。

终于有一天,肖瑛之回复了周大鼻子和侯三拐子,答应三天之内一定给他们一个落地的答复。人们翘首以盼,且等水落石出!

肖瑛之的出格行为背后到底藏匿着什么秘密?整个长沙城知道她来路海底的唯有一人,那人正是《湖南国民日报》的屈细满。那天周末,屈细满早早从报社下班,约了几个同事去玉楼东吃晚饭、喝花酒。“麻辣子鸡汤泡肚,令人长忆玉楼东”,香酥焦嫩的麻辣子鸡是屈细满的心头好,一个月总要去个两三回,何况老板新近聘请了坤伶唱戏兼陪酒。哪怕长沙城明天开战,也先要喝他个刘伶一般的快活来。

屈细满搂着个陪酒的女戏子,与同事几个喝得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此时外面的堂倌进来传话,说是有人找屈先生。屈细满出了包厢,一眼见到肖瑛之站在门口朝他微笑点头,他慌忙上前招呼,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很有些失态。

肖瑛之并不在意,她请屈细满无论多晚也要到家里去一趟,说完转身离开,屈细满醉眼望去,那女人在路灯下身姿迷离,他心头不由泛起一丝欲望的小涟漪。

平地一声雷12号宅院原是肖瑛之夫家的祖屋,战事吃紧,黄家一屋老小迁去了南洋躲避战祸,院子转卖给了一个绸布商,肖瑛之从他手里租下,仅租三个月,月租比年租的单价高出了两倍,且一次付清。屈细满疑问她为何只租三个月,不想肖瑛之一改平日的温谦,言语里寒气逼人,从租下院子的那天算起,她的命数不会超过三个月。

屈细满闻之一惊,再看那“德园西施”肖瑛之,悚然变了个模样,一双泪眼露出绝望,她空远的声音在发颤,来长沙她唯有一个目的:救出因通共罪被判了死刑的丈夫黄觉先。若救他不出,一副棺材埋两人,她也一同死在长沙!

屈细满一听此言,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慌忙揖手告辞,肖瑛之拦住他,请他耐心听完再走无妨。屈细满心里打着退堂鼓,如坐针毡。

肖瑛之前几日接到黄觉先的勤务兵打来电话,才知丈夫获罪入了死牢,她着急忙慌从嘉善赶来长沙,找遍了夫家本地的几个亲戚,求他们帮忙解难,各家恐怕牵扯上通共的干系,皆与她汲汲断了联络。她一妇道人家,在长沙城里两眼灭黑,没有任何人脉,加之舟车辗转,租房花费,当掉随身所有细软,几无财物可资,于是她孤注一掷,舍己救夫,若是有人帮她救出丈夫黄觉先,她愿意以身相许,无条件下嫁恩主,当牛做马在所不辞;应聘德园,端茶续水,正是她为了在江湖中物色一位四海强人,救丈夫于死牢绝地。眼下虽有周、侯二位人选,然而夫案涉及通共,尚未与之挑明,难以料定他们是否敢于冒险,时间迫人,她焦急万分,故请来屈细满指明一二。

屈细满取来一条冷水毛巾,敷在额头上,不是醒酒,而是妄求压住内心的极恐,仍禁不住手脚无着,身体发抖。悔不该碰见眼前这个女人,他低着脑壳不敢直视她天使一样的面孔,不敢细听她魔鬼一般的话音。

尤其是从红唇白齿间吐出的那句狠话,吓得屈细满差点从椅子上滚将下来。肖瑛之决绝道出的那几个字,字字惊心:“大不了,劫法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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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地一声雷这个巷子名,真是合了肖瑛之的抠。这粉嫩如花的可人儿,说话却如霹雳惊雷,摄人魂魄!

自那晚谈话之后,屈细满右眼皮跳灾跳不停,黏张纸片也止不住,脑子里整日一片芜杂,百事无心,夜不成寐。肖瑛之说的那个休夫救夫的计划,愈想愈后怕,半夜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但屈细满却又作鼓作胀,心里放不下那个砍脑壳的女人,反复想着不能辜负了她的期许,更何况当时酒醉迷糊答了她的白。这一回怕会是披蓑衣救火,惹火上身。

屈细满打自己嘴巴,骂自己自作犯贱,定是让那砍脑壳的女人勾了魂魄去。

这天,屈细满和几个同事在德园喝茶,肖瑛之悄悄拉他到水房角落里,塞给他一张纸条,和一包九如斋的炒米糕,说是抽不开身,请他帮忙见个人。屈细满借故离开,循着肖瑛之给的地址,到了县正街的“湖南济良所”。他心里纳闷,肖瑛之难道在这孤儿院里会有熟人?没想到,见的人竟然是肖瑛之的女儿!一个刚满五岁的女孩怎么可以丢在孤儿院,可怜的孩子黄皮刮瘦,哭闹着要找妈妈,嗓子都哭哑了,孤儿院的义工们都为之心疼。

女孩见到屈细满如同见了亲人,扔掉了炒米糕,抱着他死活不肯松手,哭求带她去找妈妈。屈细满怒火中烧,那女人真是一副蛇蝎心肠!转念一想,能抛下骨血,对她自己又是多大的残虐和痛楚,可见她已破釜沉舟,绝了自己的退岸。

屈细满哄着孩子,答应帮她找到妈妈,孩子破涕为笑,让老师牵着回宿舍,边走边回头挥动着小手。望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屈细满的心被刀扎一般痛苦,当年父亲过世都没哭过,现在却止不住泪水双流。

肖瑛之的这一着意安排,击中了屈细满的软肋,使他真的动了心思,他向来少管闲事不惹麻烦,阿弥陀佛一世人,但这次他铁下心来干了平生最出格的一件事,哪怕前头是火海深渊,他也要帮肖瑛之那奇女子一把死人忙。

屈细满出了县正街去到市警察局,兴许探听到一点消息,再作打算。在侦缉队当队长的老同学孙克华一见他便勾肩搭背,把他往饭馆里拖,非拉他喝个一大白。喻家巷的挹爽楼是孙克华的食堂,从堂倌到账房都会一句顺口溜:孙克华孙克华,乌龟团鱼到处爬。红烧乌龟和清炖团鱼是孙克华必点的硬菜,几杯老酒下肚,孙队长透露了一个绝密消息,他从保密局湖南办事处少将处长邓康勇手里得到一份死刑犯名单,近日将秘密处决,肖瑛之的前夫黄觉先正在那份死亡名单上!

屈细满听得心惊肉跳,脚手发凉,看着大快朵颐的孙克华,他一阵恶心,盆满钵满的乌龟团鱼,他一筷子都没抻!

黄觉先,当年长郡中学的尖子生,毕业后考入黄埔六期炮科,参加1937年的淞沪大战,以炮击点射精准而扬名军中,负伤后在嘉善军人医院治疗,期间结识了护士肖瑛之,两人琴瑟相好结成伉俪。半个月前,黄觉先涉嫌参与一个秘密组织:湖南军人进步促进会,这个秘密组织提出争和平、反内战的倡议,得到了许多军人的响应,组织迅速扩大,渗透到了各级军官和士兵,估计涉及此案的人数超过百人,令保密局邓康勇惧怕的,是一些中共党员潜伏其中,兴风作浪,眼下正处于白崇禧指挥戡乱死守长沙的关键时候,一旦这个组织与外围的共军里应外合,简直是一枚埋在长沙城里随时引爆的定时炸弹,必须尽快铲除。

邓康勇费尽心机,利用藏在军中的眼线,查到一份七人名单,这七个人有各自的代号,他们是湖南军人进步促进会的秘密召集人。经过近两个月的深挖密查,在侦缉队孙克华的配合下,顺藤摸瓜抓捕了其中六人,唯有一个代号叫“苍蝇虎”的总召集人漏网,此人掌握着促进会所有人员名单和联络方式,最要紧的是那些共党分子名单也在此人手中。

邓康勇亲自对情报进行严密分析,反复推演,发现宪兵第十团参谋长黄觉先有重大嫌疑,邓康勇以通共罪将他秘密羁押,严刑拷问,此人一副硬骨头,死不开口,如今关押在军人监狱的黑屋子里,亟待处置。

邓康勇清楚这个黄觉先非池中物,他在军中关系复杂,牵连甚广,与现任警备司令罗承泰沾亲带故,还有一批黄埔同学与他过从甚密。如今长沙城里人心仓惶,势同柴堆炭垛,一点即燃,再拖下去定会生出大乱子。加之,黄觉先那个嘉善的堂客跑来长沙,登报休夫,火上浇油,甚至省主席程潜在政府会议上专门过问此事,令邓康勇十分被动。

时间紧迫,邓康勇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条毒计,逼迫黄觉先自暴身份,进而挖出隐藏在军人进步促进会中的共党分子,以除大患。

他将宪兵第十团的所有湘籍官兵另册登记,分批过堂审讯,拒绝招供者,立即执行枪决,直至黄觉先主动交出所有名单。此计果然毒辣,在第一批死刑犯被押上刑场时,黄觉先终于开口了,他提出要求,释放无辜的下属,承认了自己就是总召集人“苍蝇虎”,所有责任由他一人承担。

此时,警备司令罗承泰递来狠话,大战在即,如果保密局滥杀无辜,扰乱军心,他的部队绝不会视而不管。邓康勇担心日久生事,决定将黄觉先和另六个召集人斩立决,此举虽不能将共党分子一网打尽,但使得军人进步促进会失去头目,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

行刑方案定为一级绝密行动,时间是周六清晨5时,刑场选在偏僻人稀的扫把塘烂泥村,枪毙的人犯就地坑埋,收尸者视作同罪惩处不贷!

肖瑛之听到这个消息,表面上没有太大反应,只说是阎王老子要收人,鬼都拦不住。于是开始按部就班地做最后安排。她先是与德园老板告了假,从“湖南济良院”接了女儿,带她到朱张渡坐了朱长子的渡船过河。母女二人在水陆洲上玩耍了一天,那天风和日丽,河水清澈照人,她们无拘无束在河边草地上唱歌跳舞捉小鱼,折了好些小纸船,放入河水里顺流漂走。女儿说那些小船可以漂到家门口的小河里去,她在幼稚园的小朋友可以看见;孩子说昨晚她梦见了爸爸和她们团聚了,一家三人坐着乌篷船回到了老家西塘。肖瑛之抱着女儿,想到今日也许是母女俩最后的相聚,她肝肠寸断,忍不住在朱长子的渡船上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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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长子看着可怜的母女二人,他嘴笨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免了肖瑛之母女的船票,还上岸叫来一辆人力车送母女二人回县正街的“湖南济良所”。

两天以来,平地一声雷的街面上洋溢着一缕缕撩人的肉香,路人们都不禁吸着鼻子,鼻食一把那逗发食欲、平添饿感的浓汤气息。那股肉香是从12号院里飘出来的,饕客的鼻子尖,一闻便知是人家在熬佛跳墙的老底汤。

确实,肖瑛之在布设一桌丰盛的家宴,主菜正是佛跳墙,鲍鱼、海参、云腿和老土鸡等十几道精致食材入锅,文火慢炖,一锅高汤熬制了两天两晚,弄得隔壁邻舍直抱怨,那个下江女子在搞什么鬼名堂,熬出一股勾魂的味道,真是害得一条街上的人枕着那股子风吹不散的香气,睡不安稳.最可怜是躺在床上的孩子们,闻着那阵阵翻墙而来的香气,睡不着,直喊饿。

人们哪里知道那女人玩的是斢命的名堂,烹制的兴许是她这辈子的最后一桌菜肴,邀约了长沙江湖上的二位大佬,周大鼻子与侯三拐子。夜宵时间定在零点以后,当晚肖瑛之要道出舍身救夫的所有实情,给两个钟意她的男人一个落地的答复,然后听凭他们作出选择。

秘密夜宵之前,屈细满被肖瑛之请到了平地一声雷12号院。肖瑛之明显消瘦了,温和娴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翻江倒海,却并无半点显露。屈细满看在眼里好生心痛,不想此时肖瑛之在餐桌上摆了一尊文关公像,不容商量,拉着屈细满在关公面前焚香跪拜,肖瑛之长屈细满三岁是为姊,屈细满为弟,起誓对拜,人神共鉴,从此二人结拜成了义姊弟。

肖瑛之对义弟屈细满提出了唯一的托付,如果事败,在她走之后,请屈细满帮自己的女儿找个寄养的好人家。屈细满百感交集,应承下来,小孩托养在他浏阳的表姐家,他一定视同己出,悉心照顾。

托孤之后,肖瑛之转眼跪在屈细满跟前,连磕三个响头,起身便请屈细满即刻离开,屈细满大惑不解,肖瑛之没多做解释,推他出门,请他从此断了与她所有的联系,不再往来。

方才拜了义姊弟,香灰未熄,转眼却又一刀两断,屈细满一时想不通,后来才慢慢悟出了道理,肖瑛之如此决绝,其实是不让屈细满受其连累,也是对他和女儿的保护。

那天的夜宵以及后来发生的咄咄怪事,屈细满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晓。时间已经到了长沙和平解放第二个年头,他已是《新湖南报》一名跑政法线的新闻记者。在一次采访时,偶尔遇上了其中的当事人侯三拐子,从他的讲述里,才知道了那些不为人知的魔鬼细节。回首往事那种种不堪,令屈细满感慨唏嘘!

在平地一声雷那个肉香四溢的晚上,周大鼻子和侯三拐子如期赴约,二人上桌用餐,谦和相让,客气有加,肖瑛之在一旁温言润语地陪侍着,布菜斟酒,十分妥帖。美人美味,配以电唱机里播放的罗曼蒂克的轻音乐,真是神仙都羡慕不得。他们一人一份佛跳墙吃得是满嘴流芳,大呼过瘾。

酒过三巡,菜上五味,肖瑛之将一式双份的协议书摆在了二位大佬的面前,在他们浏览之后不留稿,阅后即焚。其大致内容是,前夫黄觉先被疑通共,身陷囹圄,命悬一线,若能救其于水火,事成之后,本人不收分毫财礼,甘当恩主牛马家奴,绝无反悔。口说为凭,答白是据!

二位大佬皆是见过大世面、趟过大沟壑的下家,此时却脸色苍白,喝茶聊天而言他,几分钟都坐不住,双双起身作揖告辞,推说三天之内回复准信。

肖瑛之把命交了出去,坐等他人做主。所谓尽人事,遂天意。她每日沐浴更衣,焚香礼佛,在家中静候二位大佬的回复。苦熬到了第三天深夜子时,终于有人叩门,肖瑛之急忙开门,却吓得惊叫一声连连后退,来人居然是灵官渡驾船的朱长子,一根竹竿牵着他的傻舅子烟蒂巴。

朱长子进得门来,大马光刀端坐于堂前,此人仿佛脱胎换骨,目下竟有了一股子英雄气!他虽嘴笨话却说得明白,驾船吃水路的入门师傅是屈细满的父亲屈满爷,肖瑛之的境况遭遇,他是从屈细满那里得知的。今日是专来帮肖瑛之的死人忙,救出她的丈夫黄觉先。但朱长子并不求肖瑛之感恩下嫁做他的堂客,来由有三,一是见不得那帮有钱有势的下家吹牛皮答空白,误事害人;二是自己命中克妻,莫害了卿卿佳人,若是救出她男人,惟愿他们复好如初,带着女儿好生过日子;三是救黄觉先如上刀山入火海,九死一生,但他并不是没有丝毫把握。至于手段如何,他自有计较,无需多虑。

但唯有一个要求,如果自己出事回不来,请肖瑛之收留他的傻舅子烟蒂巴,给可怜人一个好归宿,算是他对恩爱亡妻的报答。

肖瑛之一听此言,感激不尽,既然朱师傅如此重情义,对她是恩重如山,她虽女流之辈但无戏言,只要救出前夫,她一定嫁到朱家为妻,无论贫贱富贵,陪侍一生,绝不反悔!

朱长子当然不肯乘人之危,慌忙推脱,肖瑛之却一把剪刀断发为誓,说自己愿打愿挨,非他朱长子不嫁,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一时难得结论。烟蒂巴在一旁傻笑不止,唱歌哩喇,把个作古正经的事情搅合出了一份轻松来。

朱长子所说的那个所谓丝毫把握,并非妄言。没有金刚钻,他没胆子揽这份要命的瓷器活。来见肖家之前,他见过了另一个人,那人叫黎六哥。少有人知,长沙码头上驾船吃水路的下家,他们业内有个帮会组织叫圈子会,有如青帮袍哥一类,个个都是砍香拜把子背靠背的铁兄弟,其中有几个开肥料公司的老大,掌控着长沙城里三十多个公厕的掏粪业务。粪码头拖运大粪的船老大黎六哥是他们的老师太,他从小在南门口一带混江湖,父亲是掏粪业内的大佬,掌控着粪码头的大小生意。父亲死于一场帮会火并,黎六哥接手粪码头,打拼几十年成了圈子会的掌门人。

黎六哥是个六指子,隔好几米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气,掏粪的不许言臭,视粪土如黄金,所以叫香气,比人多出一指,也就多出了一份香气,黎六哥经常这样调侃自己。掏坑拖粪几十年,黎六哥简直是长沙城阴沟溜井分布的活地图。

那天,朱长子请来黎六哥到自己的船上吃船帮菜,黎六哥好一口汾酒,汾酒分西芬和汉汾两种,西芬纯,汉汾燥,黎六哥喜欢喝的是燥劲力大的汉汾。朱长子特意去青石街的李大有酒店沽来几斤,一大锅拐子肉加上现钓上来的鳜鱼,舀河水煮活鱼,那是水上人家独有的美味。

日落西边,一江残血,两人一杯接一杯,烟蒂巴在一旁提壶添酒,一大壶汉汾见了底,黎六哥见朱长子不开口,便主动问他何事相求。圈子会的兄弟不许打诳语,朱长子实话直说,黎六哥一听他为了个女人劫法场,直骂他一付烂桃花,怕是要丢了性命。

朱长子却说,一弱女子来长沙遭遇难事,周大鼻子、侯三拐子答尽空白,他实在看不过眼,决意要帮她的死人忙。黎六哥是江湖上人所皆知的侠义之人,听不得欺负人,于是一口答应了朱长子帮他谋划一二。

黎六哥告诉朱长子,长沙地面上是一个世界,地下却是另一个乾坤。阴沟流泥井如蛛网密布,迷宫一样极其复杂,黎六哥却对此烂熟于心,东西南北如数家珍,市政公用局维修下水管道,遇上问题常来找他了难,他随手画个简图,照图施工即可。

朱长子着急黎六哥卖关子,汉汾喝了快三壶,黎六哥喝了一口烟蒂巴端上的酽茶才现了真章,他说,劫法场救人,那是阎五爷扯粟壳—打鬼讲,赔上你十个朱长子都是白忙活,只会是送肉上砧板;眼下唯有一个地方可能得手,另无他处,那就是警察局的关押所。

朱长子听不明白,警察局关押所,那不也是肉包子打狗。黎六哥打着酒嗝,说出了那个关键细节。一般人只知道警察局关押所内有一处公厕,其实还有一处小厕所,设在院子的西北角。

黎六哥用手指蘸着茶水,随手在船甲板上勾画着小厕所的结构图,小厕所为行刑人犯专用,平时蹲坑上盖着铁板,禁止旁人使用。死刑犯上刑场之前有个老规矩:上厕解手吃饱饭。那个小厕所只有一个蹲坑,跟进去看押的也就一对一。

朱长子一听此言,顿时兴奋起来,在犯人方便时,身边只有一个看守,所以那几分钟抵得黄金,是下手救人的绝佳时机。但是关押所重兵把守,难以靠近。黎六哥当然胸有成竹,警察局关押所的西边外墙下有一个流水沟,沟边上有个两尺见方的出水口,前些天他路过时还看到那个出水口,上面覆着一张烂席子,极少有人注意。从出水口进入,钻到院内小厕所下面的化粪池,前后不到五米距离,且池深不到两米,举手可得。

黎六哥一席话,令朱长子大喜过望,这个行动方案真是妙不可言,他兴奋不已,连连与黎六哥浮个大白,喝了个通宵。

一早醒来,却听黎六哥哎呀一声惊呼,吓得朱长子和烟蒂巴起身往河里望去,只见河面上漂着一片银光,定睛看时,竟是一大片死鱼白惨惨浮于江面上,黎六哥惊慌大叫,那是河神警示洒家,此乃大凶兆!

黎六哥力劝朱长子不要冒险,劫法场一事必败无疑,赶紧回了那女人的信,到乡下躲避一阵再说。

朱长子跪在黎六哥脚下,只一句话,我朱长子若死了,莫让野狗叼了去,请六哥帮我收尸,来世再做六哥的弟佬。

见朱长子油盐不进,拦他不住非要找死,黎六哥奈何不得,他从腰上取出一把左轮手枪,交给了朱长子。他临别时嘱咐朱长子,弹仓里六粒子弹,若是垮了棚,给自己留一粒痛快,免得上刑遭人羞辱。

朱长子收下枪,在黎六哥脚下磕了三个响头。黎六哥丢下一句你真是去找死。烟蒂巴看见那把左轮手枪时,脸色吓得苍白,只念叨,姐夫哥你莫留下我,要死一起死。

河面上漂死鱼、泛凶光是一个大凶兆,真是让黎六哥不幸言中了。在邓康勇对黄觉先一行七人秘密执行枪决的当天,“德园西施”肖瑛之照常上班,只是茶客里手们没有注意到她脸上少了些微笑,心不在焉,打碎了几个茶杯。

她呆立在窗户前,抬眼看看南边的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隐约听见那边有枪声传来,心中默默祷告,美目黯然,掠过一丝忧伤。

周大鼻子和侯三拐子共坐一间包厢,冇事人一般谈笑风生。周大鼻子平日没有喝早酒的习惯,但今天他叫手下从新坡子横街的“马上侯酒店”打来一壶烧酒,热包子就老酒,与侯三拐子对饮言欢。酒后他管不住嘴,不小心说出一个令人心惊肉跳的秘密:今天一早在扫把塘烂泥村的刑场,肖瑛之的前夫黄觉先和他的六个部下将被执行死刑。这在侯三拐子不是秘密,但周大鼻子接下来说,今日还会有一个背时鬼陪斩掉脑壳。

侯三拐子听不明白,追问其详,周大鼻子一席话吓出侯三拐子一头冷汗。原来周大鼻子昨天喝完茶,照例到星沙池盆堂泡澡,偶然看见烟蒂巴坐在水风井的街边上哭脸,见到周大鼻子哭得更伤心,一问他,烟蒂巴说的话着实吓了他一弹,烟蒂巴反复念叨着,姐夫哥朱长子要去见阎王闫五爹了。周大鼻子顿觉蹊跷,将烟蒂巴哄进盆堂里洗澡、搓背,然后一一问了个详细。烟蒂巴竹筒倒豆子,把朱长子从出水口进入关押所救人的细节全都吐了个干净。

周大鼻子黑着脸,对侯三拐子说,一个驾船的臭汗苦力,竟敢不顾你我两个的颜面,去充英雄装好汉,岂不是茅坑里打灯笼——找(屎)死,老子让那个驾船的死无葬身之地!

侯三拐子一听这话,慌忙探问,莫不是你点了朱长子的水,周大鼻子没有直说,只是诡秘一笑,侦缉队的孙克华是他的拜把子,这回只怕是又要升官发财了。侯三拐子听个分明,当即起身将酒杯往地上一摔,开口骂道,周大鼻子,缺德呢,不帮人反害人,你啊你就是个挂电线杆子的货。说完一路跺脚入娘甩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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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长子按照黎六哥提供的线路,从警察局关押所外墙的那个出水口钻进到了小厕所的化粪池,他哪里知道已然是自投罗网,埋伏在上面的孙克华带着手下候他多时了。朱长子的那把左轮手枪一弹未发,就被厕所上方的一阵乱枪击中,他身负重伤,挣扎着爬到出水口,昏死了在臭水沟里,鲜血染红了那一沟污水,等在外面的两个兄弟,用一辆板车拖着他到了南门外的朱张渡,片刻不敢停歇赶紧划船逃离了长沙。

邓康勇亲自带领行刑队,押着黄觉先一行七个人犯到了刑场,一一验明正身,随即执行枪决,正在这紧要关口,忽然周边响起了枪声,邓康勇大惊,以为是中了埋伏,没想到是罗承泰亲自带着他的警卫连赶来了,他鸣枪示警,下令缴了邓康勇和行刑队的枪械,当众宣读了省主席程潜亲自签发的手令,由警备司令部接管看押黄觉先等所有人犯,对主席令拒不执行者,斩立决!

那天屈细满将肖瑛之的女儿从县正街的“湖南济良所”接出来,送到浏阳老家,交到表姐手里,一切安排妥当后,陪了孩子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到长沙,正赶上南门口出了一件大事,广场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靠近一看,只见街边的电线杆上悬挂着一个人,那人竟然是周大鼻子,脖颈上吊着一根麻绳,鼓眼吐舌挂在那里,脚下滴了一片黄色的屎尿水,奇臭难闻!

此时屈细满发现侯三拐子也在人堆里看热闹,只见那厮悠然自如,一张胖脸上泛着幸灾乐祸的油光,嘴里神念佛念,周大鼻子,现世报,冇晓得来得箇样快啊,姆妈的,你硬是一个挂电线杆子的货!

罗承泰的警卫连赶去烂泥村劫了法场,扣押保密局湖南办的邓康勇,解救黄觉先和那六位军人进步促进会的成员,确是湖南省主席程潜下达的命令,因为在和平谈判中,程潜接受了中共和谈代表提出了三点要求:一,不要逮人、杀人;二、释放政治犯;三、负责保护国家财产。令行禁止,由此及时制止了一场血腥屠杀。

黄觉先从军人监狱走出来,重获自由,正是8月4日,那天湖南政府发表通电,宣布长沙和平解放,一时长沙古城万众盈街,鞭炮放了一个通宵,全城散发着和平的火药味。黄觉先穿过热闹非凡的街巷,赶到平地一声雷十二号院,房东告诉他,肖瑛之已经离开好些日子,临走说是去找女儿了。

在朱长子出事后,肖瑛之四处打听他的下落,得知他的兄弟将他藏在了湘潭易俗河养伤,肖瑛之找到了他。在肖瑛之的精心照料下,朱长子枪伤得以痊愈,虽然右腿留下了残疾,如今可以下地行走,但他的傻舅子烟蒂巴一直没有下落,以为是迷路走失了。

后来军管会审讯周大鼻子手下时,那人供出了实情。那天在星沙池盆堂洗完澡,周大鼻子杀人灭口,他令手下连夜将烟蒂巴装进麻袋,扔进湘江喂了鱼。

屈细满有一件事,压在心里让他难过了一辈子。当年肖瑛之的女儿寄养在他浏阳表姐家里,小孩患上了急性肺炎,高烧几日不退,表姐急得猫趾狗趾,到处寻医治疗,仍不见好转,孩子烧得不成人样了,那女人害怕担责,把奄奄一息的孩子送给了一位来浏阳订花炮的广西商人,兵荒马乱,可怜的孩子从此没了下落。

屈细满每每提起此事,嗟叹不已,深深自责,只惟愿孩子遇上了好人,平安无恙。黄觉先在《新湖南报》当军代表,两个月之后调往广州军区任职,娶妻生子,日长月久如今没了音讯。

肖老太太年轻时在南门口的故事,几乎无人知晓。几十年来,她信守诺言,陪侍瘸子丈夫朱长子,走完了他的人生。丈夫离世后她没再改嫁,也没回过老家嘉善西塘。在人们的心目中她是个谜,街上的细伢子从不喊她娭毑,单叫她肖老太太,在她应声回首的那一瞬,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位美若天人的“德园西施”肖瑛之。

妹妹是五月来的

是坐着乌篷船来的

她是那迷离烟雨的水面上

一朵开不败的水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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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强

老长沙,曾在北京写剧本,多是宏大叙事题材,好累;如今在长沙写巷子里朋友熟人的小故事,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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