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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湖立一座牌坊

孔见

说到琼北平原云霓最多的地方,恐怕要数海口郊外的云龙了。

驱车从市区出来,调转方向朝东南驶去,进入红土殷殷、草木葱茏的地界,举目望去,蒸腾的云气如同条条巨龙当空起舞,那就是云龙镇的所在了。岛上以龙命名的地方不少,但多是水龙和土龙,如龙江、龙潭、龙山、龙门等,属于《易经》里潜龙勿用、见龙在田的范畴,以天龙命名者极其罕见。飞龙在天必须有足够的云气支持,法家祖师慎到曾经说过:龙只有凭借云雾才能飞腾,吞吐大气,一旦云消雾散,就会掉落地上,那就跟泥里的蚯蚓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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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龙地名虽美,却不是文人墨客刻意所为,而是源自于一段古老的传说。相传很久以前,此地有个村庄,不知何故与周边两个村子交恶,招来了麻烦。一日,两个村子的青壮年被动员起来,举着砍刀木棒,气势汹汹地围将过来。此时正值中午,整个村庄都在酷热的阳光下昏昏欲睡,完全不知道末日的降临。然而,就在血腥的械斗就要发动的时刻,有人在村庄上空看到了两条龙,晃动着威风凛凛的鳞甲,眼睛里还不时喷出火星,周天的云气也在朝这个方向涌来。此情此景让人们惊呆了,他们仰望着天龙愤怒的样子,放下手中的家伙,全然没有了打斗的意志。当一阵雷声夹着闪电从空中滚过,人们便像中了密咒似的,蔫蔫地退回各自的村子。于是,这个被天龙庇佑的村庄,就被更名为云龙,而它原先的名字,也渐渐被人们遗忘。如今,云中之龙如同黄鹤楼上的黄鹤,不知去了哪里,如同幻觉一般,但云气依然在空中日夜幻化,夏天时候,远远看去就像是硝烟弥漫的古战场。

一般说来,有龙的地方必定有水。果不其然,云龙镇边上就有一个云龙湖,说是龙下来汲水的地方。龙的嘴里含着晶莹剔透的珠子,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入得了口,因此,云龙湖的水必须纯净才行,实际情况也真的如此。钓鱼的人站在岸上,可以清楚地看待鱼儿上钩的过程,无需浮标就能起钓,把鱼儿活生生拉上来。不过,钓鱼这种勾当冒似布施供养,却暗藏歹意杀机,以此取乐,恐怕会损伤人本来就亏损的阴德,我可是不主张的,但也不会去制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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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央,水的至深之处,拱起一座小小的湖心岛,方圆约摸一里,长着极其茂密的树木,还缠绕着扯不清的藤萝,密密匝匝,如同非洲土人浓浓的头发,几乎到了无法梳理的地步。岛上人迹罕至,平日里,只有鹭鸶等鸟类在树梢飞飞停停,萦绕其间,像是白云的飘絮。有时,飘絮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吞下一条小鱼;有时,飘絮还会发出几声快意的叫喊,给寂静的小岛平添几分神秘。人停住脚步的地方,自然的生机得以恣肆地舒展,在海岛高强度的阳光下,小岛叠翠重重,显出了生命力过剩的样子,仿佛只要随便一掐,就会流出浓浓的颜料来。茂盛的草木和潮湿的水汽,特别适合爬行动物的生存。在这样的地方,蟒蛇想必不会缺席,它们就属于龙的家族。湖的底部,脚踩不到的地方,厚积着柔软的淤泥,那是鳗鱼最惬意的藏身之所。在当地,淡水鳗也被称为蛟,通体透着一股铜黄的光蕴,腮帮上还长着两只小小的耳朵,它们属于潜龙勿用的一族。龙的家族相当庞大,它们在水为蛟,在地为蟒,在天为龙,形成了潜龙勿用、见龙在田、飞龙在天的梯次,被写进了《易经》。有了蛟与蟒的存在,云龙湖才算是名副其实,而湖的旁边,确实也有一个叫做云蛟的村子。

大约十年前,一次偶然的出行,让我发现了云龙湖的存在,而它之前冗长的时光,则完全与我无关。流连在镜子一般的湖水边,呼吸蒸发上来的氤氲的水气,身子很快就变得轻盈起来,仿佛重量一下减去了许多。云在天空中从容地飞翔,一片片地把衣裳撕开,随手交给了缭乱的阳光。风一阵阵地掠过,让一面明镜迷惘起来。那个静谧的下午,光影在湖上游走,我有了近似教徒受洗的体验,甚至觉得在淡水中做一条鱼,比在尘埃里做一个人,更快活和洁净一些。鱼之于水,犹如龙之于云。人生在世,若不能如龙得云,凌空而起,如鱼得水就已经很美了。想到这些,便买来一些野生的鱼鳖,在湖里投放。看着它们获救的样子,和解放的一刻激灵起来的水花,我百无聊赖的生活有了不同以往的意义,并喜欢上这样的自己。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有一只脖子长长的乌龟,慌乱划出去好远后,又游了回来,向我点头致意,得到回应之后才逶迤而去,消失在湖水的微茫里。此刻,湖水于我,就像是心中日夜荡漾的恩情,有一种感动不知给谁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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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湖,人们很容易想到一个叫梭罗的美国人,和他隐居两年零两个月的瓦尔登湖。去过那里的人知道,云龙湖其实更为幽美,而国人对湖泊的神往也更为悠久。先秦时代,庄子就为了能像一条鳖那样,拖曳着尾巴在湖滩上自得地蜿蜒,拒绝了楚王出任宰相的聘请。同样是水的形态,河流给人的感觉是漂泊,而湖水带来的是无尽的归宿感。理想的家园,可以缺少许多事物,却不能缺少一汪明湖。当然,还有湖边的一丛翠竹。对于中国的文人士子而言,湖泊具有一种招魂的力量。风平浪静的时刻,伫立于高处,无言地看着一汪苍茫的湖水,苇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晃,会有一种魂兮归来的呼唤,从自由的尽头传来,收容你无寄的身世,并带给你造物无尽的慰藉。

湖不惟是一滩水面而已,从高空俯瞰,它如同大地睁开的瞳孔,阅尽天上人间的幻变。它能收纳天光云影于波心,然后荡漾开来,感染周边的草木田园,变现出无穷的景致,应和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衍生出一些诗情画意来,使枯燥的思绪得以浸润。它能让无形的风化为涟漪,在波动中变得清凉起来;它能让过路的云停下匆忙的脚步,顾盼明丽的倩影,梳理出绰约的风姿;它能淬去太阳的火辣与灼热,使之变得熙和与温存;也能让月亮从云端下来,与人同步在堤边漫游,如影随形,沉浸于暗香浮动的夜色里。

要看日出东方,必须早早登临绝顶;要赏明月西斜,最好在湖畔相约。只要身边有了一洼湖水,明月便不邀自来,云霓也挥之不去。即便相约的人迟迟不来,独自一人也可以起舞弄清影,把酒问青天,不辜负造化赐予的深意。二千多年前,当庄子说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时候,他一定是站在某一处湖畔。二千多年后,因为忍受不了愈来愈浓重的烟火气,我来到云龙落户,搭起简陋的木生火工作室,并写下一副对联:水流过处生乔木,云行至此化苍龙。在这里,我复活了许多童年的记忆,知道太阳和月亮是怎么升起来的。如浆的红土里,长出的木薯是那样的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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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的诸多意境中,令我越来越欢喜的是干净。无论多美的食物,发霉了就只能摈弃;无论多靓丽的人物,一旦污秽了就只能割席。人在尘世间生活久了,难免沾染尘埃,不小心就会弄脏了自己,落个灰头土脸,甚至骨头里都藏污纳垢。这就需要洗濯,洗净人间烟火里的恶俗之气,洗去机关算尽留下的罪孽感,让自己能够更好地接受自己,得到自己的珍惜与尊重。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与自己的无邪本性不相违逆?还是同流合污,在浑水中摸鱼,在烂泥潭里取乐?是一个问题。生命的成就在于自身品质的至臻,哪怕埋在土里被挖出来,每一根骨头都如昆仑白玉晶莹剔透。做人最大的失败,莫过把自己弄脏,跳到黄河和恒河都洗不清。在黄河、恒河都已经浑浊不堪的如今,等到河清海晏已经来不及,但借一汪明湖清水洗尘,尚可以期待。虽说灵魂的洗涤,需要一个人暗夜里的忏悔,和面对天良的幡然醒悟,但湖泊作为洁净与洗涤的意象,具有着象征与暗示的意涵。在湖光水色的浸润之中,人也许更能地护持好自己的天性,并终有一天会找回泯没了的无邪之思。

一年前,人们在云龙湖边竖起了一座牌坊,这个创意让身为小镇居民的我倍生欢喜。在我的文化记忆中,牌坊通常是为表彰功业、科第以及忠臣、烈女而构建的,现在用来旌表与歌颂一座湖泊的功德,礼遇堪称隆重,意义不同凡响。与湖泊朝夕相伴的人有福了,你们的生命必将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洗礼。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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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原名邢孔建,1960年12月生于海南岛,曾任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天涯》杂志社社长兼主编,主要从事随笔、小说、诗歌写作和哲学研究。作品见于《上海文学》、《人民文学》、《天涯》、《花城》、《钟山》等刊物,出版有随笔集《赤贫的精神》、《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诗集《水的滋味》, 评论集《韩少功评传》、《苏东坡时代》,小说集《河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