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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 望江楼公园 薛涛井

久闻望江楼公园是成都胜景,但我之前几次总是行程匆匆,无暇过往,这次在成都的最后一天落脚磨子桥,正在左近,终于得空去看看。

我去得太早,望江楼公园只有一半开着,那是供市民游憩之所,竹林幽深,林下都是饮茶、晨跑、打球的市民,论古迹则无甚可观;一墙之隔的另一半古建筑群9点才开,幸好等着,没让我失望。

望江楼公园的核心是唐代女诗人薛涛(768-832)留下的薛涛井,现在也因此建有薛涛纪念馆,展出这位奇女子的生平、诗作,乃至薛涛笺的工艺和唐代成都的文物。她的流风遗韵,至明清催生出更多人追怀,到清末又建造了望江楼,由此形成当下的格局。

园中有一段“弦歌不辍”扼要介绍此地缘由:

以薛涛为缘起,藉薛涛井故,后世渐成寻访洪度之风。至清代,望江楼成为了文人墨客交游集会、怀古咏古、抒发情怀之地,留下了无数题咏、碑帖、楹联、画卷和动人的故事。古井幽篁,诗词唱和,绝句名联,妙手丹青。邑人也多至此踏青郊游。岁月流转,望江楼见证了成都文脉之所在,也成为了成都文脉之所在。

但成都的“文脉”为什么是在这里?只是因为追怀薛涛吗?那不用细想就能明白,无论怎么抬高薛涛,她跟杜甫相比,往高了说也只不过是唐代的二流诗人,连生活年代也没杜甫早,为什么成都的文脉不是在杜甫草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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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丽阁

这里的关键,恐怕不是薛涛的诗名,而是成都的文脉只能位于这一地理位置,而此处恰好有薛涛的遗迹而已。

光绪十五年(1889),成都士绅在薛涛井旁建造起四层高塔“崇丽阁”,取义晋左思《蜀都赋》中“既丽且崇,实号成都”一句,后人俗称“望江楼”。但为何建有此塔?是因为当时四川总督丁宝桢痛感蜀中文风衰颓,建塔以镇风水。

按照风水理论,城邑聚落最佳选址是西北高而东南低,水系由西北进而东南角出,“山起西北,水归东南,为天地之势也”。如果东南角有洼地或豁口,均被视为“巽位空洞”,将导致当地财运、文运不佳。

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就得在 水口居高建塔 以“藏风聚气 ”,避免水流直泻而出,而要“去水有情”,建塔则可以加强闭锁水口。风水书《山龙语类》谓:“水口者,水既过堂,与龙虎案山内外诸水相会合流而出之处也。”正因水口对聚落如此重要,因而各地历来严格保护,风景绝佳。

在城东南方建塔“关锁水口”,祈祷文运,这在全国各地有极多事例,诸如文峰塔、文笔塔之类的名称,都属此类。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解释:“形家者以为中原气力至岭南而薄,岭南地最卑下”,而广州“其东水口空虚,灵气不属,法宜以人力补之。补之莫如塔,于是以赤岗为巽而塔其上,觚棱峻起,凡九级,特立江干,以为人文之英锷”。

四川人当然也深知这一点。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说:“科举时代,一般人迷信科名可以培植风水得之,而塔与奎阁之建筑尤为有效,故谓塔为文峰。夫塔本为释子寄灵之物,乃竟变为儒生祈取科名之具,诚可笑也。”他认为可笑,但对传统文化中人来说,这却时普遍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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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的城址就完美地符合风水理论:由西北向东南倾斜,府河、南河环抱 城池,在东南角汇聚 合流,并未直泻而去,而有一个转弯,现在的望江楼公园正位于这个弯处。

也就是说,此处从风水来看,乃是全城的“巽位”和水口,当晚清士绅意识到蜀中文风不振时,在此建塔坐镇,是他们很自然的想法。望江楼上的对联,诸如 “ 压江流,以扶地脉”、“ 凌井络,而焕人文”等措辞,就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样的想法。

因此,把薛涛井看作是成都文脉的源头,其实是倒果为因的:并不是为了追怀这位女诗人,此处才“弦歌不辍”,而是相反,先确定东南方的水口关乎全城文运,才由此逐渐形成这一景区,至于薛涛井,不过是顺便怀古一下,点缀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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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涛纪念馆 “万里桥边女校书”

薛涛 虽有诗名,但在成都突然 获得推崇 ,迟至晚明,那已经是她死后八百年了 。 为什么 是在此时? 那恐怕是因为,晚明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时代, 那时忽然涌现出一大批奇女子,而士人社会也从未 如此正面评价她们 。 换言之,薛涛 的诗名,实际上是晚明时“传统的发明”,由此 才得以 重见 天日。

近一百年来,薛涛作为一个女性形象,也契合时代的需要,以至于她被一再抬高,不过,那与其说是在表彰她,不如说是在利用她——她现在仿佛是这座城市古代文化的道成肉身和形象大使,诉说着成都的文化繁盛、物质成就,以及绵延至今的“文脉”。

在风水术早已被视为迷信和糟粕 的当代, 现在园中的展览资料中当然不会提及望江楼景区背后的理念,倒是突出了薛涛的形象, 然而这样一来,“成都的文脉”这个问题变得更为模糊难辨,仿佛只是一种对当地文化源流的修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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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文脉”是传统文化的神秘化隐喻,那么,我们当下与这种传统已经断裂了。

望江楼公园的展览应该说还是相当高水准的,但也能看出小疵。在薛涛纪念馆门口的对联落款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付梓”,“付梓”本意是指书籍雕版印行,用在对联上,不免有几分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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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内引杨慎《江花品藻》对薛涛的评价,标点也有误,“予品蜀艳首薛洪度事”,“艳首”乃指薛涛(字洪度)艳名冠绝蜀中,断开就显得很奇怪了。

这些固然都是小问题,但以小见大,正可见后人的尊崇背后,存在着隔膜和不解。“文脉”的理解当然已与科举无关,对风水的寓意也略过不提了,它只是当地文化繁盛的自我证实和追认。

当然也因此,“风景”得以改造和形成,我们也都成了游客。“江流千古,江楼千古”,景物依旧,但不知不觉中,风景的意味已经变了。所有经历此处的人,眼里看到的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