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杨小凡君和程诚君惠赐最新力作《亳州酒史研究》,笔者手不释卷,伏案研读,深感受益匪浅。

亳州酒史源远流长、史料繁富,编撰成史是较为轻松的事情。但以睿智通达的史观,把繁富的史料集合成一部鲜活、有趣、酣畅的史话,使读者阅之有四两拨千斤的享受,则必须要有高瞻远的文化视野和雄阔的知识功底才行,因为这并非易事。

这部《亳州酒史研究》书中披露了大量笔者首次所见的亳州酿酒业发展史料,多有实物佐证文献,足见治史态度严谨。而令我耳目一新的,是《贬官至亳与酒》一章,所描绘的北宋名士贬谪到亳州的诗酒生活,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文人把酒临风时更深层次的心理世界。

亳州酿酒业的兴盛,与河运相关。而定都开封的北宋一朝,地处涡河之畔的亳州,成为开封与江淮地区的交通要津。杨、程二君认为,亳州距离开封不过200公里,水陆交通都很方便,而且物阜民丰,官员遭贬到此,距离上不远不近,也不太受苦,最能体会到皇权的恩威并举。

在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北宋,亳州显然是皇帝贬谪文人的理想去处,因此范仲淹、晏殊、欧阳修、黄庭坚、王钦诺、晁补之等十余位著名文臣都曾遭贬至此。

一般文人遭贬,往往是创作高产期,在诸多被贬亳州的文人中,尤以欧阳修、晁补之作品为多。欧阳修在《戏书示黎教授》里调侃说:“古郡谁云亳陋邦,我来仍值岁丰穰。”遭贬即是受惩罚,自然要到受苦的地方去,但亳州显然不是。“梦回枕上黄粱熟,身在壶中白日长。”

欧阳修遭贬到亳州任职时,已经61岁,过了耳顺之年,本可颐养天年,以诗酒自娱,“终老仙乡做醉乡”。但他始终不改仗义执言的秉性,也因此屡遭贬斥。

在亳州的欧阳修,是北宋文人精神世界的一个缩影。北宋被贬亳州的文人,多是参与北宋政治改革和文化运动的干将。他们既是治世之能臣,也是文学之巨匠。

欧阳修说,诗穷而后工。这个“穷”,不是物质生活上的贫穷,而是指政治待遇上处于困厄之地。当诗人处于困顿抑郁之中,意志不得舒展伸张的时候,总要通过写作来发泄情绪,因此往往能写出更多、更好的诗作来。

诗穷而后工,不是欧阳修的首创,而是有着源远流长的来处,有着体系宏博的传承,是中国贬官文化的一道独特的风景。

贬官文化上承《诗经》,与隐逸文化有所重叠,但又有不同。孔子认为,诗具有不可估量、不可替代的社会功用,它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其中这“怨”,在贬官文化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继承与发挥。

眼见楚国灭亡而无可奈何,屈原将愤懑之情倾注于《离骚》之中。西汉初年的天纵奇才贾谊被贬长沙,读《离骚》而和屈原惺惺相惜。刘向在《淮南子》中评价说,诗人的怨刺之情,是“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它就像水往下流、烟往上飘的自然规律,自然而然的发生了。而到了司马迁,又明确提出“发愤著书”的创作规律,认为传世著作多是作者本人在身处幽困而心有不甘的情境下完成的。

唐代的韩愈延续了这一传统,提出“不平则鸣”的观点,以自然万物受外界激荡都会发出声音为比喻,认为文学创作应当敢于对现实的不满提出批评。敢于直言往往会付出代价,韩愈因此吃尽了苦头,也常常陷于两难境地。但他在贬谪时期的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的高洁人格和铮铮铁骨,则是足以流芳千古的。

到了与文人共治天下的宋朝,贬官文化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表达出北宋文人以天下为己任的胸襟。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则让我们品味到北宋文人“简古纯粹”的性情。

当然,宋朝文人遭贬的原因十分复杂,很多不能以简单的道义作为衡量标准。因此也导致宋朝贬官文化形成硕果累累又参差多样的特征,遍及文学、史学、哲学、艺术、教育、酿酒等各个领域。而北宋名臣到亳州,正是宋代贬官文化的一个缩影。

自古坚持独立思想、政治主张,以及伸张正义者,常受谗言奸佞和当权者的迫害。有的人从此心灰意冷、隐逸江湖,有的人转而同流合污,唯有少数初心不改,坚持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但在被贬之初,谁也免不了情绪愤懑,总要在精神世界寻求和解与升华,纵情山水是一种情绪释放,但酒才是浇去胸中块垒的理想选择。纵然是不善饮酒的苏轼,也是在把酒问青天中起舞弄清影。

酒在他们的笔触下,渐渐有了诗人的气质、文化的味道、家国的情怀,真人、美酒在善其身和济天下之间,一起融化了。

杨、程二君《亳州酒史研究》中的这《贬官至亳与酒》,再现了北宋贬官笔下的亳州盛景,读完深受启发。在酒文化的视阈中,这是一段史料,是一段诗意生活,也是一种情结,是中国酒文化中极具研究价值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