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全球反暴力行动日的第一天。我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上吊自杀的女人。2013年7月的某夜,河南驻马店西平县33岁的女人,因交不起超生第二次罚款上吊自杀了。她留下了11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谁能帮她画张像吗?就画她在上吊的那一刻。旁边写上,请停止对女人的暴力。”

这是妇女权利倡导者叶海燕在11月25日发布的一条微博。这个女人,曾经历了什么?她的故事就这样被湮没,广泛存在的强制计划生育迫害,仍然太少被揭露,无数女人身受的痛苦,被认为不值得在乎,被以集体沉默忽略。

这样,无力反抗,不愿反抗的人们,才好活下去,继续“享受生活”、“履行责任”,不排除有时表演正义。

21世纪初,妇女传媒监测网络参与组织了“消除对妇女暴力日”的早期推广活动。那时候,妇女组织所谈的性别暴力,主要是家庭暴力。当时,这个话题和这个日子都是新鲜和受欢迎的媒体素材,每当11月25日将近,妇女组织都会收到这样的电话:“我想在时候报道一下家庭暴力的问题,你们能否联系到愿意出面的受害者?……”

反对性别暴力从家庭暴力始,这并非中国才有,而是很多国家都有的现象。这或许是妇女运动发展的阶段性规律:从反对公私之别开始,通过指正私领域中的人权问题,开出新的活动空间,发展前所未有的论述,并从而成长运动。家庭暴力这种广泛存在却被广泛忽视的暴力,为妇女组织提供了太多可为的任务,1995年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至今,中国民间妇女组织的发展,与家庭暴力议题不可分。

这个议题至今还只是刚刚开始。在2001年《不要对陌生人说话》之后,到2012年Kim诉李阳离婚案,才有又一个广为人知的大众传播事件。以李阳有多嚣张,Kim维权有多难为检验,说明这个议题里该做的事情,仍然太多。

然而,妇女运动的发展,已经不能再允许只以家庭暴力将工作画地为牢,在更多其他暴力正在被识别出来,或者已经被证实严重危害的时候,这种惯性,或许又变相重陷公私二分之窠臼。

既然所有性别暴力背后都有共通的压迫机制,家庭暴力不可能是一个可单独缓解的问题。家的界限阻止不了暴力的流通,在家庭内部的暴力也勾连着其他类型的暴力,以及女人和男人在家外的身份和境遇。参与深圳手牵手工友活动室“一百个不爽”活动的女工,会同时谈到她们在工厂和在家庭中所受的压迫,她们因阶级和性别而遭遇双重勒索,在因公开性取向而遭父母禁锢甚至“被精神病”的年轻拉拉身上,性、性别、代际关系、医疗体制都是痛苦之源。将(女)人的权利分隔处理如中计。更值得重视的是,对所有暴力的追究,最终都难免指向国家:国家对暴力的不作为、默许、纵容,以及由国家自己行使的暴力。这两个方面是连在一起的,太多希望为自己或他人受暴维权的妇女,都会体会到这一点,从被判劳教的唐慧到被诬陷拘留驱赶的叶海燕,甚至是Kim。如果你希望敦促国家对暴力有所作为,不管这暴力的直接行使者是谁,最终你都将触及到这国家的非人性,结果反而是你被反扑。国家为保护自己的威权,不惜与施暴者站在一边,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何况,国家已经越来越公开地站到人民的对立面,虚空高亢的“中国梦”没有人的主语。强迫计划生育,强制拆迁,围剿罢工,迫害上访……11月12日,一名为土地权而抗争的妇女在钓鱼台国宾馆门前自杀,后来她在微博写道:“合理合法的诉求,历经七年无人解决,还被打击报复,不明身份人员经常上老人家骚扰,基层政府还非法绑架拘禁我,在这期间还蒙住我的眼睛转移我,不但报复我,连父母都不放过,老父亲还被打,我无法照顾孩子和家庭,还被宋营镇政府和南辛庄村两委逼得在京流浪八个月之多。”11月20日的网上披露:“上午9点东莞诺基亚工厂数千人罢工,东莞警方拉响防空警报,出动数百防暴警察。有警察揪住女工头发在地上拖,4名女工受伤住院,其中有一名孕妇;若干工人被抓,人数不详。防暴警察还在封锁和控制厂区。”

假装听不到那些微弱而绝望的呼喊,真是良心折磨。我们还能“安全”地谈论性别暴力吗?如果我们认识到,家庭暴力并不是什么去政治的、不敏感的议题,更广泛的性别暴力更不是,那下一步我们将走向何方?

2013年“十六日”,很多民间组织开展了反对性暴力的意识提升活动,仅几个妇女组织联合的“十六日行动工具包赠送”活动,就有60多个组织索取,发出各种资料数万份。这种“繁荣”,从另一角度说,却是反暴力活动的常规化甚至体制化,直接了当地说,缺乏有新意的活动形式,更缺乏能真正推动制度——无论是明是暗——的问责主张。媒体报道,以如今应有的标准看,再重复泛泛之词就是陈辞滥调。“十六日”行动是倡导和教育,不是教化和宣传,如果沦为教化和宣传的话,那根源性的原因或许包括,对暴力议题有意无意的“政治性”过滤,以及权利拥有者—民间主体性自觉的低迷。全国妇联在此时开会呼吁《家庭暴力防治法》,且不细论其内里,至少,民间组织需要有与全国妇联不一样的观点和表达方式。当然,我们只能去找,没有现成方案,但可以预见的是,这种“不一样”,必然与对性别暴力,包括家庭暴力,以及民间组织之使命的更深刻理解联系在一起。

有时候,我们只是需要更诚实一些,看这个社会,这个暴力国家,还能再容多少因循,如果不说苟且的话。“不施暴、不沉默”并非那么容易履行的誓言,在这些日子里,纪念那些逝去的无名生命,至少,可自励以独立话剧《阴道之道》全剧最后一句台词:“我想做得更多。”

作者:吕频

本文来自:妇女传媒监测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