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奶奶是地主家的女儿,养尊处优,佣人伺候,细嫩的手指没有碰过一根针。解放时,她正值青春,被抄家;文革时被批斗,住牲口棚;她嫁给了我那家徒四壁的贫农爷爷。最困难时,米缸空空,秋冬之际,田地里草枯叶黄,别人收割了大白菜,她就去挖残留土里的白菜根,回来切碎熬汤,凑一顿饭。她不到六十岁去世,我还太小,来不及问她,这样过了一辈子,你痛苦吗?

时间分秒流过,记忆被拉长,渐近模糊,终于成为历史。有些事迹,有些字句,后人反复咀嚼,尝出了自己的味道,却未必懂得当事人的心情。

我所知道的萧红,也是众口相传之后形容出来的样子。出身封建家庭,逃婚,求学,穷困潦倒;不顾一切地爱,爱得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经过一个又一个男人,擦肩而过中,电光石火,眼泪寂寞;才华呈井喷状,白纸黑字成经典,让21世纪的现代人翻开,仍然一声感叹。我不知道真实的她是什么样,我听说的她,像多情却命苦的才女,被高高捧起,又狠狠摔下,昙花一现之后,匆匆死去。

所有的轰轰烈烈,都要等时间缓慢地轧过,才能冷却。后来的人们,给萧红贴上时代的标签,开始挖掘她短暂的一生中,各种细枝末节。她够勇敢吗?够疯狂吗?够痛苦吗?够绝望吗?时代像巨浪,让她浮沉,无论如何,她是奋力前游那一个,拼力跃起,哪怕坠落,也总归是看到了更高的天空。人们赞叹这个女人,是因为如果把自己放到那个时代,做不到如她。太多人活着,只是为了懦弱求生。

一代人已湮灭,一个时代已逝去,我们追回的真相,掺杂着自己的想象。萧红究竟是什么样?人们无法穿越时空遂道,回到几十年前那遥远的北方,询问她踏出家门第一步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在日本写给萧军的信里说,“这不正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人生之路上,风雪肆虐,电闪雷鸣,有人向她伸出手,又抽回去,奔波动荡中,她也找终于到了属于自己的春暖花开。片刻也好,转瞬即逝也好,她写下这句话,透露着对于生活的欣喜满足。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里艰难跋涉,像奋力挖土的鼹鼠,层层失望茫然中,为的是找到属于自己的某一场意气风发。

这世上,没有约定俗成的人生。仅有的一次生命,要怎么样活,必须打好主意,因为没有重来的机会。人生说到底是一场体验,每个人都像攥着通票站在游乐园,几十年的时间配额,你要怎么玩?总有人在嘲笑别人的人生,那些爱上条件悬殊对象的人,那些不好好工作赚钱却跑去穷游世界的人,那些为了理想八十岁还在狂热投入的人……嘲笑的背后是懦弱,谨小慎微一辈子,他始终是站在游乐园入口没挪一步的人。

黄金时代,令人神往,有才华的人们鼓盆而歌,时光像丝绸一样绚丽迷人,他们产生共振,让整个时代震颤。他们的笔尖落在纸上,字句像藤蔓肆意生长,越动荡,也越强悍。可是,没有完美的黄金时代,颠沛流离贫病交加从来不肯放过这些自由驰骋的人,他们在最深的黑暗里,强烈发光,留下那些耀眼的篇章,也留下那些耀眼的痛苦。萧红只是其中一个,人们赞叹她的才华,又腹诽她的感情,好像她所有的困苦抉择都该是抹在墙缝里的泥,看起来没有一丝裂缝才好。

没有人可以抽离人群之上,知悉一切来路前程,莫不都是跌跌撞撞,谁又可以完整无缺地走到最后。越勇敢的人,越是满身伤口。越自由的人,越要承受更多苦难。

年近七十的安东尼·霍普金斯演过一部电影《世上最快的印地安摩托》,那个老头儿,心脏装着起博器,穷得连一口锅都买不起,向邻居借钱才能给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喷漆,纵然如此,他也要飘洋过海奔赴另一个国家去参加摩托车竞速,他无惧众多豪车选手,在一望无际的盐湖上,拧紧油门,扔掉挡风镜,哪怕摩托车喷出的高温气体把半条腿烫烂,他也微笑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地平线。

随时都会死。但是,在那之前,要尽情地活着。萧红在属于她自己的时间里,尽情地活过,这就是属于一个人,最好的时代。

本文来自:腾讯·大家

作者:红肚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