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

采访许鞍华是一件极其幸运的事，这份幸运既有对这位华语人文电影大师的尊重和敬意，还有许鞍华本人对于采访的配合程度。不止是知无不言，简直是体贴至极，相信即使是一位没看过片子或者对她本人毫无了解的菜鸟记者也能顺利的完成工作，难怪几乎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都说，她真是娱乐圈最好说话的人了。

《黄金时代》中端木蕻良的扮演者朱亚文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谈到一个细节，他说每一场戏结束许鞍华都会向在场所有的群众演员鞠躬表示感谢。虽然没有深谈，但是相信绝大部分导演都不会做类似的事情，反而剧组和附近群众发生冲突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端。当我们问到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了多久的时候，许鞍华却只是笑笑说，不记得从哪一场戏开始，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群众演员很可怜，明明很辛苦还要经常给人家骂，所以只是表达感谢而已。

对许鞍华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她虽以文艺片著称，却几乎没有拍过激情戏。她好像总是对这方面有些羞涩，而这次拍《黄金时代》汤唯和冯绍峰的那场激情戏虽然剪得剩下不多，但是依然很销魂。谈到那场戏的拍摄过程，许鞍华大笑不止。她说那场戏清场后由摄像王昱老师亲自掌镜，连拍了3分钟她都没有喊卡，结束拍摄之后她发现王昱老师脸都白了，而转过头发现萧军的扮演者冯绍峰也是脸色苍白一脸尴尬的望着她，反而是汤唯比较冷静，只是出了一头的汗。

有人曾这样评价许鞍华的可贵“在躁动的时代氛围里，她守护了安静的一隅。当然这也让她在这个热闹的名利场里看起来有点不合时宜，但她也没想来凑这个热闹，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只想在艺术上还能有所精进。”

在这个电影还没有上映就开始赚钱的时代，在这个一个精美的PPT播出都能席卷几个亿的时代，许鞍华的存在显得尤为可贵。今年已经66岁高龄的许鞍华依然奔走在电影宣传的一线，虽然工作人员透露她的身体情况并不太好，但是她依然用最充沛的精力和热情对待每一位记者和观众，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职业精神”。

许鞍华：我从萧红的角度拍萧红 可能男性导演会更多拍男人保护她多一点

网易女人：从女性的角度来讲，您觉得萧红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许鞍华：为什么要从女性的角度来讲呢？我就从我的角度来说好了，我觉得她是一个独立、很有性格、反叛的人，可是通常表面上都是表现得很平静，我估计他平常说话也不是很多，然后非常有才华。

网易女人：您是作为一位女性导演，您觉得一位女性导演和男性导演看萧红会不会有一些区别？

许鞍华：恐怕有吧！我想他们会多拍一点这些男性角色眼中的萧红多一点，然后我拍这部电影基本上是从萧红的角度拍的，因为她的作品里面很多说她自己的事情，虽然有些是经过润色，稍微调整了一点真实情况，所以是从萧红的角度。

然后男性的可能是会多拍一点男人怎么保护她多一点。

网易女人：体现男人的英雄主义

许鞍华：对。

网易女人：那您怎么看待她对待婚姻和爱情的态度？

许鞍华：我觉得萧红对于爱情非常执着，觉得这个非常重要，可是对婚姻恐怕并不在乎，因为她跟最爱的萧军没有结婚，可是跟端木反而结了婚，然后是有了萧军的小孩跟端木结婚，一个反抗的动作多于真正像一个婚礼的感觉。

网易女人：萧红的人生非常的坎坷、近乎悲惨，但是片中汤唯饰演的萧红没有一个歇斯底里痛哭的镜头，您愿意谈谈这其中的原因吗？

许鞍华：其实她有哭的，其实她哭了蛮多次，我就是在数她整部戏哭了多少次，然后希望她的哭法不一样，有一场是剪了，他们俩（冯绍峰和汤唯）喝酒，她又笑又哭，然后有一场她在写《弃儿》的时候，我跟她说是希望她眼泪留下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那种哭，可能观众也不是特别注意她在哭，然后鲁迅死了以后哭了一场，就是她哭了蛮多的。

网易女人：不过哭得好像很平静。

许鞍华：就没有歇斯底里的。

网易女人：您是有刻意地希望她在情感上有这种克制吗？

许鞍华：我觉得剧本里面其实也没有任何地方她需要歇斯底里的哭。

网易女人：可能萧红本人就是更接近这种比较平静的？

许鞍华：那个我不敢说，因为不知道她的动作、表现是怎么样的，她是这样写，可是确实就是不知道。

许鞍华：我羡慕萧红，甚至有点嫉妒她 但是自己没胆做

网易女人：几乎所有跟您合作的演员在形容您的时候都提到了可爱这个词，您怎样保持自己这种特别年轻、可爱的心态呢？

许鞍华：他们是过奖了，另外一方面我觉得这只是一个职业的态度，就是礼貌、就是尊重他们，然后很害怕的时候自己还老在笑，我看这些花絮，我觉得我在拍戏的时候笑得蛮多的，然后有点假。

网易女人：他们是觉得您的心态和状态都特别的年轻。

许鞍华：没有，这个也是职业需要嘛！就是要表现的比较精神这样子，其实也装得蛮辛苦的。

网易女人：其实也没有这么的放松是吗？

许鞍华：对，也没有那么放松。

网易女人：就是一种职业精神的体现？

许鞍华：对，导演在现场，你不能老是苦着脸，不然让大家觉得很闷。

网易女人：朱亚文在谈到拍《黄金时代》细节的时候，他说您每拍完一场戏都会跟在场所有的群众演员致谢，这一点他觉得特别的感动。

许鞍华：我习惯了这样做，我真的是觉得群众演员他们又是幕后英雄，老是给人家骂，然后在那边挨冻，我也不是每一次都这样，可是因为这一场有群众的场面，这些群众都在雨中，然后很冷，然后早上四点钟就开始梳妆，我们拍得很早、收得很早，可是也得有八个小时、九个小时在那边，所以才谢谢他们。

网易女人：群众演员都知道这是在拍您的戏吧？

许鞍华：我后来看电视报道，好像蛮多影迷偷偷扮作群众演员来了，然后给人家剃了头，因为发型不对嘛！有些男的要剃了头，不是剃光头，就是剃了那个时候的发型，他们也忍受，然后之后写进他们的经历。

网易女人：看了之后觉得很感动？

许鞍华：我觉得很好笑，当影迷当到这个分上，也算差不多了吧！

网易女人：一般的明星都会觉得很感动，就是一个人为自己付出这样，可能从来没见过您，为了能见您一面融入这部戏。

许鞍华：我觉得很好笑。

网易女人：您就是对群众演员致谢的这个环节，您是从哪个环节开始的？从第一部戏吗？

许鞍华：忘了，可能有一部戏是有群众演员表现的特别好，也许他们特别辛苦，然后我就跟他们说一声。

网易女人：然后主要的演员都觉得很感动，他们说觉得您不单是尊重群众演员，感觉您尊重所有表演的人。

许鞍华：那是应该的。

网易女人：您以前说自己很保守，那您觉得萧红是个保守的女性吗？

许鞍华：她绝对不是。

网易女人：您现在还保守吗？

许鞍华：思想不保守，行动很保守。

网易女人：一位比较保守的女性看待一个不保守的女性，这其中会不会需要有一个认识她、理解她的过程？

许鞍华：不会呀，我完全理解她，因为我自己也想这样，可是没胆，可能是教养，从小不是这样被教大的，就服从这些规律。当然我们那个时代的规律已经比萧红那个开放很多了，我估计我是有点羡慕、有点妒嫉，可是完全觉得符合他的那种反叛。

网易女人：很羡慕她？

许鞍华：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私生活都不能够把握，那你能够把握什么呢？你跟你的配偶、爱人的关系就不能做出一个决定，不能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觉得这太悲哀了，萧红的日子就是做不了自己的决定才是正常的嘛！所以她做的这些事都是应该的，不过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许鞍华：（冯绍峰和汤唯）那场激情戏我三分钟没喊停 （结束后）冯绍峰（尴尬的）脸色苍白

网易女人：从现代女性的角度来看，她的决定仍然是非常勇敢的。

许鞍华：对，我觉得是。

网易女人：她对于爱的追求太勇敢了。

许鞍华：可能有一点鲁莽，但是这个做法我觉得没有问题的。

网易女人：您觉得当时萧红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重投汪恩甲的怀抱的时候，她也是追求爱吗？还是只是追求一种庇护？

许鞍华：恐怕那个是为了生存，就是没办法之下的决定，有些材料我看着特别过瘾，那个时候她的关系跟汪恩甲（萧红的前未婚夫）、跟陆哲舜（萧红的表哥）的关系并不是我们想象这样子。他跟了陆哲舜，然后就跟汪恩甲断了来往，那个时候听有些报道说，汪恩甲来看他们的，就是朋友这样子，大家有这种交往的，她跟汪恩甲不是那种一翻脸就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那个时候陆振舜走了以后，汪恩甲提出帮她忙，不是一开始她完全不睬汪恩甲，然后没钱的时候就突然跟汪恩甲，而是他们一直有一种比较现代的关系，就是说你背叛了这个未婚夫，可是同时间你又可以接受他的帮助，并不是说你背叛了以后又回去那么窝囊的，他们根本是有一个对话的。

网易女人：就是萧红她和前任的相处其实还是很融洽的。

许鞍华：就算不融洽，他们也有来往的，所以后来再跟回他也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突然的就回去找他。

网易女人：您觉得萧红对待爱和性的这个观念是怎样的？

许鞍华：那肯定在她来讲爱跟性是连在一起的，不会分开的。

网易女人：她在最苦难的时候遇到萧军，他们是见了第二面就在一起了。

许鞍华：没有说得很清楚，虽然说第二天他（萧军）要回去，但是这场戏可能是之后的，没有说当天回去就两人发生关系，可能不是的，因为我们这个戏的时空不是说得特别清楚。

网易女人：您以前的戏里都很少拍到这种激情的镜头，在这场戏里有，唯一的一场比较激烈的就是萧军（冯绍峰）和萧红（汤唯）这一场，拍摄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因为和以前不一样的体验？

许鞍华：本来王昱老师不掌机的嘛！那天他御驾亲征，他自己掌机，他说这个镜头因为我们有把门锁起来，所以他说我自己来拍，很好笑。

我也没叫他们，就说你们演吧！大概这个范围是多大，王昱老师也是自由的手提跟着他们，我有三分钟没喊停，完了以后我看见王昱老师装作很英雄那样子，可是他的脸是苍白的，因为很累的嘛！三分钟不停，然后他也要不停地动，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我回头再看一看萧军（冯绍峰），萧军（冯绍峰）跟王老师一样是苍白的。

网易女人：您是觉得当时冯绍峰也已经紧张的不行了是吗？

许鞍华：我连安慰他都不好意思，我怕安慰他他反而更不好意思，我跟他说，绍峰，你脸都白了是不是？很辛苦啊！

网易女人：他觉得好尴尬，他肯定一直在想为什么导演还不喊停。

许鞍华：所以我就装作看不见，然后跟汤唯谈，汤唯还好，汤唯还没有脸色苍白，可是满头大汗，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

网易女人：冯绍峰好像也一直没有拍过这么大尺度的镜头。

许鞍华：我不知道，反正他的脸真的是白的，很明显摄影师和男主演都脸色苍白。

网易女人：全场就只有四个人？

许鞍华：没有，应该副导演也在，然后场记好像赶出去了，反正很少。

网易女人：冯绍峰到目前为止好像都没有提到过那场戏，上映之后估计会被问到。

许鞍华：我一看到演员很努力，我觉得很好笑，我不是笑他们，我觉得他们很可爱，像那天端木（朱亚文）也是走过来，我说怎么成这样子了？他肯定是两天没吃饭，然后等着瘦，好像一天、两天没睡觉的样子，他也是像汤唯一样把自己饿瘦了，然后衣服也不洗，就是在香港的医院里面，两个眼睛往下掉，我说怎么成了这样子了？我本来是（想）嘉许他，真好，你竟然为这场戏做出这么好的准备，我也没有，因为我觉得一说他又尴尬了，我就装作看不见。

许鞍华：我不喜欢70后 他们太小心翼翼了 反而更欣赏80后90后的冒险精神

网易女人：《黄金时代》应该是您拍过的投资最高的电影了，会担心这个题材不够吸引内地的观众吗？

许鞍华：会的，可是都拍了就算了，我希望他们来看明星吧！

网易女人：您有了解过2014年上半年中国票房比较高的几部戏吗？

许鞍华：也有，可是我现在忘了，反正有看过。

网易女人：您有没有想过现在的观众群体更多的是80后和90后，会有这种年龄上代沟的问题吗？

许鞍华：恐怕是这样的，相似的地方好像是隔代的，我不太喜欢70后的人，我觉得他们都太小心翼翼，可是接下来的80后和90后很有冒险精神，跟我们年轻的时候很像，可能我自己跟萧红也是隔代，我也特别喜欢她的那种行动，我不喜欢看到人家小心翼翼的，就是一步一步走这样子，特烦，我感觉跟这些90后、80后有一些精神上的默契。

网易女人：您在80后和90后这个年代段有非常多的粉丝。

许鞍华：为什么呢？真奇怪，有这种精神上的默契。

网易女人：很多人都觉得从您身上找到了共鸣和很多其他更近代的反而没有。

许鞍华：我觉得隔代的精神默契。

许鞍华：我是特别喜欢单独一个人的，我以前觉得自己很孤单原来是假的

网易女人：汤唯在这部戏里，几乎每一场戏都在吃苦，您在拍戏的时候有没有觉得很心疼？

许鞍华：对，我老怕她受伤，因为她一受伤我们就全组停下来了，因为每天都有她的戏，可是她又特别冒险，比如说跳下床，有替身，她也要站起来，在三楼等等，她不是气我，她是觉得她能做的她就自己做，在码头上跌倒这些，她都做完了，然后光是演特写她也是从头再演一次才像，不要从躺下开始，就是她要重新再跌倒一次，我觉得很危险。

网易女人：汤唯演这部戏的时候非常的拼命。

许鞍华：很多场都是。

网易女人：您以前谈过每一个人归根到底都是孤单的。

许鞍华：那是。

网易女人：那您觉得作为一个导演最孤单的是什么时候？

许鞍华：在现场不知道怎么拍一个镜头，知道我能交待过去，可是不能最好的，那就觉得很孤单了，可是你问了人家的意见都不是特别好，那就觉得没有人能帮你。

网易女人：那如果作为一个女性呢？您觉得作为一个女人最孤单的是什么时候？

许鞍华：我最近二十年很少觉得孤单，可能习惯了，以前其实我也不觉得特别孤单的，我是特别喜欢单独一个人的，我以前觉得自己很孤单原来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