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我觉得我拍的都是悲剧”

人物周刊:你以前有讲,你的电影除了《绿草地》外都在谈论一个主题:欲望。你大部分电影是用喜剧的形式在谈。你觉得喜剧对你来说是什么?是你要表达东西的外壳吗?

宁浩:是一种本能的表达方式,并不是特意的表达方式。而且我一直也不觉得那个是喜剧。我觉得我拍的都是悲剧。

人物周刊:荒诞剧?

宁浩:不不不,都是悲剧,悲剧的人物、悲剧的命运。每个都很悲剧。你看《疯狂的赛车》,耿浩是个失业的车手,《疯狂的石头》是面临下岗,那哥们他要救这个厂子,结果他任务失败了,这个厂子实际是卖掉了,最终也没有解决下岗的问题,对吧?《香火》是一个倒霉的和尚。每一个人最终都没有成功,无法全身而退。其实就是悲剧。你讲一个人物为他的欲望而努力,结果他的欲望都失败了。这不是悲剧?

人物周刊:你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讲呢?

宁浩:人生就是悲剧嘛。既然知道这是悲剧,你何必不快乐地去完成这个过程呢?就像小时候我妈妈让我去洗衣服,我老是愁眉苦脸的,太痛苦了。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愁眉苦脸也得洗,我高兴一点也得洗,反正我得把它洗了。还不如高兴一点把它洗干净得了。所以事情本身是痛苦的,你还得高兴地把它做完。人生不就如此嘛。每个人面临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奔向死亡。还有第二个可能?

人物周刊:你书里有说,你甚至跟媳妇探讨过,要不要生孩子,怕孩子经历这番走向死亡的痛苦历程,觉得自己没权力决定创造这个苦难。这事已经严重到考虑不生孩子的程度了?

宁浩:没有没有。确实有时候会想,后来又想确实没办法。它到底有意义吗?我个人觉得无意义。但顺应宇宙自然的规律,目前还是很必要的。宇宙存在它自己的天道,顺天者昌,逆天者亡。

人物周刊:你觉得你是悲观主义者吗?

宁浩:对吧。很悲观。所以就不害怕什么更加悲观的事情,因为你没有忘记还有死这事呢。你只要还没忘记死,你就知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除死无大事儿。过程都是笑话。

人物周刊:你会想信仰个什么吗?

宁浩:信仰不是想不想信仰的问题。信仰是你生下来有就有,环境有就有的。

人物周刊:生下来没有信仰,后天很难选择吗?

宁浩:亲爹亲妈生下来就有,用不着去解释这个问题。要是30岁了给你认个妈……

人物周刊:但中国人生下来基本都没有信仰啊。

宁浩:所以我们就很难建立我们精神的那个东西,比较难。按基督教讲,有句话叫迷途的羔羊,这是最痛苦的。我也在学习,我说的可能不是很对,我自己理解,就我们国家的宗教现状,还能不能承担信仰的职能?有点儿难。现在为什么大家都去信密宗佛教?就是汉地佛教挺难形成信仰职能。我们汉地佛教四大名山基本上都是求神拜佛的层面,都是那些考大学啊,去拜拜佛,实用主义层面。

人物周刊:那你去五台山的时候都拜些什么?

宁浩:一样吧,也存在功利主义目的,很多时候。我的血管里还是流着功利主义的血啊,现实主义的血,唯物主义的血,没办法。

人物周刊:那你为什么每年都去?每年都有求佛办的事吗?

宁浩:我还是希望能找到点什么,潜意识想找到点什么。我觉得至少在这种行为当中,虽然功利,但是它存在着敬畏。敬畏这一点还是蛮宗教感的。不可无所敬畏。

“娱乐性是所有动物都需要的”

人物周刊:在你的概念里什么叫商业片,什么叫文艺片?

宁浩:商业片就是不用太考量你内在传递价值的正确性,或者政治正确性。你就给它一个普世价值,简单的价值,不深究的价值。然后把这个包装好,强调娱乐性,卖掉就完了。看完了这个电影不用回家想。文艺片是和你探讨一个价值。看完之后你会想探讨,这个价值是这样还是那样。这个价值,我也可以用很商业的方法探讨。

人物周刊:你一直在往商业片上做嘛,但你电影的作者属性还是挺强烈的。

宁浩:你要没有作者属性,如果每个人拍的电影都一样,都是一个标准产品,一个类型片,那我为什么要看宁浩的电影?

人物周刊:这两面在你身上会有冲突和矛盾吗?

宁浩:没有啊,不矛盾啊,它们也不是非此即彼。美国奥斯卡电影不都这样?奥斯卡基本上都是商业属性,但拿奥斯卡奖的必须有作者属性。

人物周刊:所以你是想做有商业属性的作者电影吗?

宁浩: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007》其实谁拍都一样,《变形金刚》也谁拍都一样。迈克尔·贝拍的重要吗?无所谓吧,斯皮尔伯格拍也可以。一个人完全可以调换的话,那这个导演在这事里是没有价值的。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爆米花电影?它们通常卖得最好。

宁浩:麦当劳当然卖得最好,全世界都是这样的嘛。全世界卖得最好的一定是垃圾。(咯咯咯)也不能说是垃圾,只能说它在精神层面是垃圾,它在娱乐层面、游戏层面就不是垃圾了,它满足了你的游戏功能。

人物周刊:宫崎骏老讲他拍的是通俗作品,他不想拍很文艺的。

宁浩:但他的存在是因为他的文艺。我跟你说,真正做到通俗的那些人,你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人物周刊:宫崎骏原话说,“尽管通俗作品或有轻薄,但它必须有真情流露。观赏它的门槛又低又宽,想进去的人并不会受到阻拦,而其出口却使人获得极高的净化效果。我一向不喜欢迪斯尼的作品。我认为它的入口与出口门槛都是一样的低而宽,像是在蔑视观众。”你觉得呢?

宁浩:他还是拿人的标准来衡量,但这个世界上好多事情并不是人的标准。好莱坞也经常说,最赚钱的电影是能引起人生理反应的电影,它满足的是身体。动物也会游戏,人也会游戏,但人和动物的区别是,动物不会思考。可人本身也是动物啊。变成动物第一性,没办法,你首先是个动物,然后才能是人。所以娱乐性当然最好办,娱乐性是所有动物都需要的。

“人生有什么好输的呢”

人物周刊:你有讲过查出色弱对你打击特别大,那时候你已经画画快十年了。如果那时候没查出来,你现在是不是还在继续画画?

宁浩:对,很有可能。我到后来才想明白,我当时还是不成熟,对这种制度有畏惧,觉得色弱就不许画了。谁去验证那些大师是不是色弱?梵高就很可能是个色弱。色弱难道就无权表达吗?因为我有不同的色彩认识,我就没有权利画画了?这是个体制问题。我今天才成熟到觉得我们那个教育系统可以不理它。

人物周刊:徐峥说你是做事极致的人,把自己搞得很狠,同样把别人也逼得很狠。黄渤说虽然同为处女座,但他作为O型血是打不过你A型血的。

宁浩:呵呵,就是一种较劲,没办法。我自己都觉得应该改良一下。

人物周刊:那你看到拍摄成果的时候,会有愉悦的感觉吗?

宁浩:也没有,就OK,还好,完成任务了。

人物周刊:那这样好难获得幸福感啊!

宁浩:基本没有。

人物周刊:那你一般怎么获得幸福感呢?

宁浩:没有。基本上没有特别明确的幸福感。

人物周刊:许多拍喜剧的人,其实生活中挺抑郁的,甚至得抑郁症什么的。你有可能吗?你还爱思考宇宙、死亡什么的,就更像了。

宁浩:不是吧,我觉得我还是有无产阶级精神的,放得下的精神。所以我还好,不用担心我。

人物周刊:你说无产阶级精神,我就想到黄渤在《疯狂的石头》里演的黑皮,拿个榔头砸一下就跑。你会喜欢这种性格?

宁浩:我当然喜欢,不喜欢怎么会写那样的人物。无产阶级性格蛮可爱的,我很喜欢。我是个蓝领。

人物周刊:你投拍《绿草地》和《香火》的时候,把自己拍MV的钱都投进去,真就剩一套房子和两万块钱了?你媳妇怎么想?

宁浩:对啊。我媳妇她也是那种,不在乎这事。她觉得这事都不重要。她的价值观跟我还挺像。

人物周刊:那你要是弄到卖房的地步她会支持吗?

宁浩:也无所谓啊。在人当中,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她看的书比我多多了,我跟她一聊天觉得我没读过书。她各种生僻和奇怪的书都看过。

人物周刊:你们完全不怕输掉?

宁浩:人生有什么好输的呢?我觉得中国有这么一种价值很好,就是像韦小宝那种价值,就是我们活着没有什么可输的。这也是无产阶级精神。无产阶级哪有什么,都无产了。

“我接受现实的能力特别强”

人物周刊:《无人区》被审查的那4年你会很焦虑吗?

宁浩:没有。

人物周刊:你当时拍的时候有想到会过不了吗?

宁浩:我接受现实的能力特别强。我只在工作的时候完美主义。工作之后,结果不重要。它成了就成了,它没成就没成,无所谓。

人物周刊:2010年电影审查委员会成员赵葆华公开发文批评《无人区》,“为了艺术极致,不惜违背生活真实和艺术真实”。那个时候你会压力很大吗?大家都觉得,完了,肯定过不了。

宁浩:我对这些事情都不管。我只是去做东西呗,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人物周刊:你当时改了几次?

宁浩:改了两次,再到后来就没改了,就放在那。后来就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一直在等消息,审查内部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其实还是有很多人努力地希望这个片子能过,包括审查的、总局啊什么的。这里头比较复杂。评审委员会啊,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人可能有意见,有的人还在推,还在努力让它过。

人物周刊:你最喜欢和最不能接受别人对你的评价是什么?

宁浩:无所谓。我不太关心。别侮辱我妈,这我不能接受。中国人都是这样的,我们的信仰就是亲情,所以你不要碰我的亲情。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特别想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次的事儿?

宁浩:没有。没什么可后悔的。

人物周刊:你认为自己人生中最遗憾或者最失败的是什么?

宁浩:没有。一切都有它的机缘和它的命。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遗憾是一个弱者的态度。遗憾能有什么用呢?遗憾只能说你认了,输了嘛。你继续,你还没死呢,还有很多事儿呢。

人物周刊:如果给你一个时光机,你愿意回到哪年重新过一遍?

宁浩:哪年都不愿意,为什么回去?怀念过去干什么?今不如古?说孙子不如儿子,儿子不如老子,那不瞎扯淡吗?

人物周刊:你会觉得未来比现在好?

宁浩:好不好不知道。什么叫好?好与坏是一种标准,标准是转变的。没有任何一个标准是永恒不变的。今天的好到未来可能不好。最不可信的就是这种标准和道德。但是不管好与坏,你向前走是必然的。你就向前走着吧,偶尔注意下过去是为了指导未来,总结一下规律和经验。

终极目标和终极真理

人物周刊:你的新电影没有再讲人物为他的欲望去努力最后失败的过程吧?他一出场就失败了。

宁浩:对,我们追求了30年的欲望,整个社会思潮势必会有这么一个相对迷茫的阶段。十几年前我跟中年人聊天,觉得他们充满欲望和动力,充满想象力地谈生意,不择手段想往前跑。他们都觉得,我奋斗,我努力,我挣钱,我买房买车。但是现在我跟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孩子聊天,都觉得是一个中年的感觉,他没什么动力,也没有希望,没有那种拼命的欲望。他不觉得我努力就能买房。资源已经被固化了。

在这个迷茫当中,很多人觉得不满意,我还没有成功,我怎么变成屌丝了呢?深层会有挫败感。同时,有了钱的人、成功了的人,也不满足。我怎么就剩下钱了呢?经常的。我有个煤老板同学,很有钱,半夜3点钟打电话跟我哭,说我是个画画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他特别怀念我们读书的时候,觉得那是有希望的生活。他深层也不满足,后来就去上灵修班了。

人物周刊:记得你在《黄金大劫案》那时候有说,之前拍的电影都是在挑刺,到了《黄金大劫案》你想有点建设性的东西?

宁浩:《黄金大劫案》是想讲成长。成长问题是一个问题,但我后来发现其实大家都不想成长。《心花路放》里黄渤的角色代表一种不满意的心态,徐峥的角色就代表不想成长,我去玩,醉生梦死、花天酒地来打发生活和逃避现实价值。一种是参与了社会但我不满足,一种是干脆就逃避社会。我觉得这就是没头脑和不高兴。

人物周刊:所以这只是有个爱情片的壳?

宁浩:对,只是壳,讲情感世界当中的挫败,其实对人伤害最大的是挫败感。我觉得它以一个嬉皮笑脸的方法讲了一个非常文艺的主题。

人物周刊:你自己的所有电影,按你喜欢程度排序会是怎么样?

宁浩:《心花路放》排第一。

人物周刊:因为宣传期(这样说)吗?你以前可在《黄金大劫案》宣传期里把电影骂惨了。

宁浩:这次我真还挺喜欢的,感觉它说了一个我想说的事。

人物周刊:第二呢?

宁浩:《香火》。《香火》基本是对于信仰世界匮乏的一腔愤怒。《心花路放》就稍有一点点建设性。

人物周刊:是不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想更多给出一些解决方法?

宁浩:也不是。就是你觉得自己想的事情更多了。当然信仰问题仍然是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

人物周刊:第三喜欢的呢?

宁浩:也没什么了,《疯狂的石头》呗。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自己看就那样。

我为什么喜欢《心花路放》呢,是因为我觉得我把我喜欢的艺术形式和我想说的内容搁一块了,有表有里。《疯狂的石头》是一个有表无里的东西,它有一个叙事手法,但它的里子是一个大路货,没有独特的思考价值。而《香火》是只有独立思考价值,没有表,有里无表。但是所有艺术品,语言是第一性,内容是第二性。所以我还蛮尊重表现形式的。《心花路放》的内容和情绪是通过形式创造出来的。就最后那个双线汇聚的时候,它产生了一个力量。这个力量无论是把观众讲哭了还是抽离了,我觉得它叫艺术的手法,因为你是用(电影)语言的方式达到的,不是通过文本内容的形式达到的。

人物周刊:你是打算拍完所有的类型片吗?你几乎每部片子都在换类型。

宁浩:没有。这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不能表达一些我想说的东西。还有说的方法。我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如果找不到一些新鲜感我就会觉得无聊。

人物周刊:你现在觉得自己在电影方面的理想实现了有多少?

宁浩:我在电影方面没有什么理想。我只是在表达上有理想。

人物周刊:什么样的理想?

宁浩:我的目标就是认清世界。这个世界是什么,这个宇宙是什么,人性是什么,成长是什么。我的一生都在认识世界。我把我每一个认识到的命题都拿出来跟大家分享。终极目标就是真理。

人物周刊:真理有很多呀。

宁浩:说起来有点可笑。终极真理。我们到最后,其实都那几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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