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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漂族:当我再次出发

(作者:张川 指导老师:田祝)

星期天,一个普通的午后,在浏阳乡村的张秋香正在焦急地打电话,“喂,凡生,你下午去不去长沙啊,或者你搭我到大鱼(地名,位于湖南省长沙县,与浏阳市接壤)我到那里去搭公交”

“喂,你知道谁今天去长沙不,麻烦帮我问下咯。”

几轮电话打下来,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其实这个电话早在秋香从长沙回来的星期五就已经开始打了,起先还是在问家里的亲戚能不能预约回城里的中巴车,无果后,便侥幸地想搭上中巴车的空位,而通常情况下,这趟车座无虚席。

能否有去城里的便车,成了秋香能不能回长沙的关键。

张秋香今年58岁,来自湖南浏阳市敦睦村,原本在湘潭的家具厂跟着老公一起打工,在老熟人的厂子里每月也能领到4000多的工资,白天上班,晚上就去搓搓麻将。而如今却因为儿子的需要,奔波在城市与乡村之间。

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公布的数据显示,我国老年流动人口数量已从 2000 年的 503 万人增加至 2015 年的 1304 万人,年均增长 6.6%。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最新数据,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已达2.6亿,占全国总人口的18.7%。另根据《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8》显示,中国老年流动人口数据较2016年近1800万(其中专门为照顾晚辈的比例高达43%),仍呈增长趋势。

这些本该在家乡安度晚年的老人们,或为照顾儿孙、或为生计,选择在异乡生活,被称为“老漂族”。

“孤独”是永恒的话题

虽然是在新环境,“老漂族”还是会与老家亲友保持密切联系。据南都民调中心发布的《“老漂族”生活状况调查报告》显示,有84.91%的受访者表示和老家亲友经常或有时联系,基本不联系者仅占2.41%。相较于远亲,“老漂族”与近邻的往来略逊一筹,71.77%受访者表示与当地邻居经常或有时往来,表示与当地邻居基本不往来的也有不小得比例——7.22%。

依旧沉浸在“老圈子”的原因,可能不仅仅是念旧。

秋香的一天一般从早晨六点开始,先麻利地起床洗漱,而后奔赴厨房为孙子准备当日的早餐,鸡蛋牛奶、豆浆油条、米粉面条尽可能变换着花样。大孙子今年10岁,正在上小学 4年纪,吃完奶奶做的早饭后便自己去上学。秋香接下来的任务则是送小孙女去上学,小孙女在离家不远的幼儿园读中班,这条1公里多的上学路秋香每天需要往返两次。在这些轨迹里,她都是自己一个人。

“有点孤独,那在乡里还是好些。”秋香说。

在秋香的老家,家家户户都是自建房,有着自己的小院子,傍晚吃完晚饭散步,往别人家门口路过时,总会唠上几句家常。来到了长沙,却让在农村自由惯了的秋香为难。她本身并不多爱热闹,但人总有社交需求,日复一日总在轨迹里重复。“在外面不是在家里,在长沙没有熟人,一出门就不认识,都不理你”。不说话的时间里,手机里的短视频软件消磨了很多一个人的时光。以前秋香总爱在家族群里转发一些在抖音看到的“警醒事项”提醒亲戚们注意买盐,又注意防疫。但渐渐地也不发了,因为她发现,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看。

据南都民调显示,近三成的受访者觉得在现居地没有朋友、内心很是孤单,很想念老家的亲朋好友,而且与老伴长期分居两地,很是挂念。不少人都表示“希望今年过年可以回一趟老家,看看亲人朋友。

“打麻将”这个爱好秋香从工作时就有了,而后老家也刮起了“麻将风”,建起了几个麻将馆。晚上洗完澡,顶着还未吹干地头发去牌桌上驰骋时,是秋香最放松惬意的时候。情况在长沙发生了转变,没有社交,自然也不会有娱乐活动。“在长沙根本没打过,没有熟人不去打。”

不回乡里的周末,秋香一般会带着孩子去河边湘江边的公园玩。在公园里陪着孩子坐一会儿,除了偶尔叮嘱下孩子们注意安全,大部分时间她漫无目的的跟在孩子身后。“像在坐牢似的”秋香对长沙的生活下了这样的总结。“这七八年,我自己出去很少很少,基本上都带着孩子,照顾小孩是大事”在脑海里搜寻自己游玩的记忆,她思索了一会说。

“先要把小孙子照顾好,等他们长大了,我就回去养老,那里才是我的‘根’”。而生活也就在一件件这样的“大事”中,呼啸而过。

“融”不进去的城市

秋香50岁时来到长沙,刚刚从湘潭的家具厂辞职。提起她刚刚来长沙的日子,阿姨的脸上泛起一阵欣喜。那时候,儿子儿媳是她的向导,“我媳妇告诉我,可以坐什么车,坐哪路车,到哪里哪里去玩,都会告诉我”“早两年,我老乡住在潜龙学府那里,以前没事两个人就约好去火车站金苹果去买衣服啊,去天虹逛啊,那还是去过几次的”。

只是,时过境迁,“现在她(老乡)去到北京去了”,她说这句话时,语气里透露出了些许无奈。

每晚八点,秋香所住的的小区的中心广场会响起节奏感强烈的音乐,那些声音从老式的拉杆式大音响中传出,那是小区里爱跳广场舞的业主们集合的号角,每晚大概有三十位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参与其中,但秋香往往只能在阳台上远远望上一眼,因为每晚的这个时候,是她为孙子们洗澡的时间。

“智能鸿沟”同样阻挠着老漂一族融入城市,秋香阿姨对此有深切的感受,她有点不理解在孙辈们手里十分简单易用的智能手机,自己却拿着它没有办法,有时还要向小辈们请教。

我现在是有手机,但无非也只用微信发发语音,接个视频这种简单的功能。“后来到了哪里都要扫场所码,没办法,终于是硬着头皮学会了”。但是,总有学不会的。疫情期间,要给自己的孙女的辅导班上传健康码截图的时候,却让她犯了难,“孩子妈妈上班不在家,只能我给孩子上传健康码,儿媳教了我很多遍我还是记不住,我就是记性差,就要喊大孙子帮忙。”说这话的时候秋香低下头捋了捋头发,略显尴尬。

同样是在南都民调,近半数的老人表示智能手机与家电成为融入城市生活的最大困扰。在城市生活却没有享受到城市的便捷,在恣意生活与隐藏自己的笨拙前,车水马龙里,老漂族每天都下着这个并不容易的决定。而将视角放得大些,会发现他们似乎都已经选择了后者。

想回家看看老爸

谈及未来,秋香难掩眼中憧憬的光。“等小孙女上小学了,我就可以回老家了。回家以后我就打算照顾照顾老爸,顾好我这个小家啦。”父亲的身体并不好,这也成了她挂心的地方。

2022年6月23日,年逾九旬的老父亲摔倒在了厕所,秋香第二天从长沙赶了回来,和之前许多次一样,她只能陪在病床边,看着父亲微微喘着气。好在父亲还是好了过来,还来不及高兴。她便匆匆地定好了赶回长沙的计划。“小孙女也要去医院看病,还是得有人带着。”

可天不遂人愿,老父亲由于撞到脑部出现“谵妄”(类似于老年痴呆,但一般只会持续几天)症状。病房里一团乱麻,年迈的父亲把医院当成了自己家,执意要去烧火做饭。主心骨似的大哥以及侄儿们也拿着老头儿没有办法。

秋香没有多做反应,在床边拨通了儿媳的电话。

淼淼(儿媳),我这边回不去了 。”

“又怎么了咯。”儿媳略显不满的说。

“外公现在彻底不清醒了,两个孩子你再带两天了,他现在时时刻刻都需要人盯着,走不得。”

“...好咯好咯。”

连续照顾几天孩子的生活起居与自己工作之后,儿媳有点委屈和不满的结束了对话。

“哎呀,只要侄儿他们在就行了。他之前又不是没有搞过这样的情况,哪次没有好”秋香打电话跟丈夫沟通。再听到她想再留几天的时候,丈夫忍不住爆发了自己的情绪。

“说了这次情况不一样,他现在分不清人了!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病房一角的这一通电话不怎么愉快,但也并未掀起多少波澜。丈夫想让秋香早点去照顾自己的孙子孙女。然而此刻病房里的大家伙儿都在围着老头打转,秋香更是明白这一点,她赌气而又认真。便参与进了之后的安排中。在忙碌的身影里,她的生活在两座大山间的缝隙中似乎走得艰难了一些。

“其实我每次回乡里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回去看看老爸,他也想我回去。”秋香一直觉得对父亲有亏欠。自己的前半生一直在拼工作,而后又是围着孩子打转。父亲的身体已经几番预警,自己却还要从许多事情里腾挪出时间来才行。

一边是孩子,一边是父亲。这一次,或者许多次,秋香“卑躬屈膝”地解着这道难题。

“工作反正是那样,照顾小孩是大事,让儿子他们去赚钱,去闯世界”。我们问她50岁从工作岗位上退下,觉不觉得遗憾时,她这样回答。2021年,中国总体退休人数为13157万人,这其中女性大多数在55岁退下岗位。差距5年的光阴也许并不意味着什么,可也许也是两种晚年生活的缩影。举杯共饮,怀抱鲜花,许多人庆祝劳累生活的暂停。奔波往返,默默不语,还有许多人退下职场,又登上另一个战场。

在本该享受生活的年纪,只能退而不休,成为身心疲累的“老漂族”,这对老年群体而言显然不尽公平。还有一个值得思考的细节是,在《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2018》中有这样一个总结——全国流动人口中老年流动人口的比例在2000~2015年间有小幅增加,2000年为4.9%,2015年为5.3%。在世纪初与新时代,老漂族的整体占比都不高。这组数字仿佛会说话,道出老漂族的渺小、他们的无声、他们的被需要、以及他们的不被需要。

“再次奔赴”已不复当年勇,没有活力与理想的加持,所需要肩负的成本也更加高昂。每次出发都有理由,而这一次,千里迢迢,涉水跋山,是因为情感与责任。

“诶有有有,我弟弟他今天回长沙,等会吃完饭他来接你咯。”

故事的开头,多轮电话打下来,终于有熟人传来肯定的答复。

这虚无缥缈的机缘,终究还是给她抓住了。晚饭后,车子准时到达。在车上,秋香跟司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家常,去往“不属于”她的城市——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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