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周子诚,今年三十六岁,是个汽车修理工。

今年五月中旬的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老婆欧阳鹤拿筷子在碗里扒拉两下,便挣扎着要起身离席。

我扶她趴马桶上“哇啦”吐了一会儿后,她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我半秒也不敢耽搁地带她来到医院,短暂的煎熬后,她终于缓过来了。

睁开眼睛的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医院,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哪来的钱交住院费?”

这就是我的妻,一个永远想着家中事务的女人,一个时刻不忘为家庭操劳的女人,哪怕是她病入膏肓,自知将不久于人世,也还是一样。

我低头握住她的手,安慰说:“别担心,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子诚,要不……”

“不许胡思乱想,我这就打电话找我妈要钱。”

但很快,我的脸就被打得“啪啪”响: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晚上八点半,整整五个半小时,我妈都没接过我电话。

欧阳鹤望着我一次次走出病房,又一次次沉着眼回来,眼里的期翼一点点地消逝。

可我非常清楚地看到,她眼中那求生的小火苗,还在一闪一闪的,不愿熄灭。这一点,我是特别欣赏的。

如果说没有这病魔到袭,我周子诚应该算得上是附近最幸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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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二十三岁那年,有亲戚来替我说媒,对方就是欧阳鹤。

她小我一岁,是家中老大,中专毕业后一直在广东打工。

我一开始有些排斥相亲,觉得不靠谱,还土掉牙了。但我妈老跟我叨叨,说那姑娘人美心更美,家教也不错,就想着去应付一下。

没想到,相亲那天,她不但后背挺得笔直,还扎着个又长又直的大马尾,一下就击中了我的心脏:他们说的没错,欧阳鹤白皙的脸上的浅浅的笑,怎么看都好看。

我们就这样水到渠成地,在相处一年后结了婚。

我是个汽车修理工,专攻机修这块。

生下女儿后,欧阳鹤见我帮人打工,一年下来除去家中开支,基本上没什么节余,就提出让我辞职单干,开个汽修店。

望着她那充满热情、闪耀着希望之光的双眼,我迟疑片刻后答应了。

不得不说,欧阳鹤真是能做事也能谋事的人。她拿出自己的嫁妆又找娘家父母借了几万,很快把我们的店开起来了。

租门面盯装修,都亲力亲为。

开店后,真如她承诺的那样,我就只管修我的车,其余的事情,带孩子家务,甚至发货,都归她管。

我记得,刚开店那会,我请我妈过来帮着带女儿时,我妈没少嘀咕,说是欧阳鹤这女人心太大,也太要强。

在她看来,女人就该本本分分做好女人的事,照顾好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对老公迎进送出就够了。

可很快,欧阳鹤就拿事实堵住了我妈的嘴:第一年下来,我们还清欠款后还纯营利三万多块钱。

那一年,我记得,猪肉是卖五块钱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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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尝到甜头后,欧阳鹤的干劲更大了。

她开始物色起单位和企业的大单来,并很快就付诸了行动,利用娘家表哥的人脉,拉来了一个又一个的定向业务。

有了固定业务后,我们的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展起来,扩充了三个门面也请了个大师傅,收了两个学徒。

与此同时,我们周家的生活也在改变。

我妈帮我们搞饭菜,管孩子,工资由原来的一千五涨到了五千,还有店里的废品卖得的钱也全部归她,少说每月一千多是有的。

不久,我高中毕业辍学的弟弟,也来到了我们修理厂上班。

到欧阳鹤病时,我们的修理店除去工人工资后,年纯利润都在五十万以上。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欧阳鹤在胸部疼痛了小半年没去理睬后,毫无征兆地在一天下午栽倒在地。

我们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往医院,医生的话,一下把我们这个表面热火朝天的家,击了个七零八落。

她得了乳腺癌,还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癌细胞已经开始往肝脏转移。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事实,三十出头的年龄,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灿烂的时期,她却遭受到老天这样不公平的待遇,我不甘心!

可是,再不甘心也得面对现实。

自那以后,我再也无心修理,带着她在市肿瘤医院,后来到省里的大医院,作放化疗保守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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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辗转七个多月后,我们的修理厂因管理不到位,业务骤减,厂里的大师傅提出辞职。

然后,下边的学徒们很快也做鸟类散,连最后一些价值大几万的设备都被我妈当二手器械卖掉了。

入院以来,欧阳鹤的情况时好时坏。多是经过一个阶段的治疗后,我带她回家休养;休养不多久,又不得不回医院去。

见治疗效果不明显,她对自己的病也猜了个大概,提出干脆在省城租个房子,免去奔波之苦。

这些年,我们赚来的钱,在县城中心地带买了套150平的复式房,也买了一台三十来万的车,手中积蓄不是很充沛。

欧阳鹤这一病,家里开支猛增,又没有了收入,手里的钱看着就用完了。

但欧阳鹤说什么也不愿把我们住房卖掉,说那将是留给女儿的唯一保障。我只好把车卖了,换了台两万多的二手车开着。

因要经常送她去医院,没车实在不方便。

曾广贤文里,有一句话说:遭难莫寻亲。

这话真毒。

在欧阳鹤得病的过程中,最让我寒彻心骨的是我家人的态度。

欧阳鹤病这么久,都是我陪着,进出医院,擦身洗衣,弄吃的。我妈,我弟,很少来。

而且,当我以手中没钱了找他们借钱的时候,他们的回复也惊人地一致:没有。

我妈更是干脆:别说没有,有也不借。因为她这病再怎么砸钱,最后也是一场空。

我当时听到我妈说这话时,心中真如数万只蚂蚁在啃噬,百般不是滋味。

欧阳鹤当初是活蹦乱跳着嫁进来我们家的,现在她还活生生的,连医生都在努力,她自己更是卯足了劲在和病魔作斗争。

作为她最亲近的人的我们,怎能说这样没人味的话?又怎对得起她那些年为修理厂没日没夜的付出?

我多想对我妈说,你那每月五千的工资,那些变卖店里设备的钱,都哪去了,要你拿出一半来为她治病都不为过!

因为,按同职位的工资算,欧阳鹤给你开的工资差不多比别人高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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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今年三月的入院,医生给出的诊断很不乐观。

欧阳鹤的肚子胀得老大,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医生说癌细胞已经长满了肝脏,开始压迫腹部血管,一旦血管承受不住压力爆炸,后果不堪设想。

听到医生的这话,我感觉自己胸口开始痉挛,有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于是,晚上趁欧阳鹤睡着后,我连夜开车回了县城,直奔我爸妈位于郊区的别墅。

金碧辉煌的外装修在路灯下仍然闪耀着些许贵气,然而想到病床上瘦骨嶙峋面若柴色的欧阳鹤,和家人的冷漠,我就有种抡起什么东西,砸掉这一切的冲动。

世间之事多滑稽,多可笑?

缔造眼前一切辉煌的大功臣正躺在医院苟延残喘,而安然享受着这道貌岸然奢华的人们,却不愿拿钱救她!

三年前建这别墅时,我和欧阳鹤掏了六十万。而今,我爸、我妈、我弟和她新婚的妻子,却心安理得地住在这。

我擂开父母房门,提出了要拿回我们结婚时住的婚房房产证,和建别墅用掉的六十万。

那婚房是当年他们付的首付,我们还的贷款,现在租给了别人。我想拿去银行贷点钱,解燃眉之急。

可是,这话像个炸弹一样,把他们炸翻了锅。

“我们哪有钱?建这别墅还欠了账,你弟弟刚结完婚,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拿钱时不是说好了,你出六十万,二楼归你吗?我们去哪拿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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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你那婚房早挂二手房网上了,你要房产证干嘛?”

“我拿房产证去银行抵押,拿钱替鹤子续命!”

“要卖可以,抵押不行!”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都十多年老房子了,你们开的价比现在电梯房还高,能卖得掉才怪!你们就是在拖时间,你们就是在和她比谁命长……”

想到父母的这种用心,我忽然感觉自己的脊椎被谁折断了,再也站不直了。

那一刻,我宁愿替欧阳鹤得癌症。因为,得病的是我,我的家人也许就会拿钱救我,尽最后的力气帮我。

“妈,她也是人家妈妈生出来的,也是人家的心头肉,你能不能换过来想想。如果今天她是您的女儿,您会怎么做?妈,我求您了……”

我的大脑完全失去了思考和思维能力,我只记得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到这儿拿钱去救自己的妻。

所以,我毫无形象地嚎哭着。

“她妈妈把养老钱都给她治病了,您就真的忍心看着她就这样走?我们周家欠她的呀!爸!妈!”

大概是见我已痛苦无助到无以复加,我妈慢慢走过来想扶起我,语气放软了些说:“不是我们不愿意,是家中确实困难,拿房子抵押贷款,以后怎么还得起呀!”

“我以后打工慢慢还。”

“问题是,你就是有一百万也救不活她呀,你以后难道就不结婚,不生孩子了……”

我妈还在叽叽歪歪时,我爸起身从旁边柜子里拿出一沓钱来,递给我:“这是三万,本来打算还给你姨父的,先拿去用吧,救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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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我双手捧着那沉沉的纸钞,仿佛脚下灌了铅一样,一小步一小步往外挪。

临上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属于我的、价值六十万的二楼,心想,要是不犯法,老子就要马上炸了它!

当年建这别墅时,正是我们修理厂内部矛盾水深火热之时。

我妈和我弟见我们生意红火,而他们又拿死工资,心有不甘,提出来按年收入分红。

这提议理所应当遭到了欧阳鹤的反对。不说是她,我也觉得自己像农夫与蛇故事中的农夫一样:这蛇也忒贪得无厌了。

后来,我爸单位上安置到了一小块地皮,他提出追加点钱再买点面积,建个三层别墅。

欧阳鹤见有个办法能缓和与我家人的矛盾,又置了房产,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别墅共三层,一楼是我父母的,二楼归我,三楼归我弟。

建成后,听我爸和人说起,建这别墅总共也就用一百二十多万。也就是说,我和欧阳鹤出了一半的钱,却只拿了三分之一的房。

对这,欧阳鹤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反而安慰我说,弟弟没结婚,做哥哥的帮衬点,也是应该。

我记得当时欧阳鹤还说,咱应想办法去把外边人的钱赚回来,而不是老想着搜刮家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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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欧阳鹤得病后,我也反思过自己。她得病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店里业务财务大梁都是她一个女人挑着。

她的病肯定就是因为长期背负着超越凡人的压力所致。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欧阳鹤当年的冲天豪气和舍命付出,再看看现在房子里的人,一个个自私冷漠,毫无人情味,我真是恨不得永远不再踏入这儿半步。

那三万块,是欧阳鹤出事以来,我从家里拿到的所有的钱。

不过,那以后,我妈大概认为我们不会再找她们要钱,倒是提了两罐鸡汤来医院看过两次欧阳鹤。

只是,她已经吃不下了。

5月3日大早,昏睡了半个来月的欧阳鹤突然清醒过来,说自己感觉好了很多,想回家去。

劝说无果的情况下,医生建议可以考虑,依循她的意愿回家。

我当然知道医生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万分不舍。一想到“回家”两个字,我就感觉自己腹腔是空的,内脏全被人掏走了。

我还是希望欧阳鹤能一直在医院,医生给她用点药,我每天守着她。

那样,至少我周子诚是有妻子的男人。虽然我们夫妻还只有十几年,可我们都希望能一直相伴着往下走,直至老去。

世间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天不遂人愿。

回家后的第三天,欧阳鹤便在一阵长久的昏迷后,停止了呼吸。她轻飘飘的身子,轻飘飘的生命,都化为了乌有。

自此以后,世间少了一个精灵般擅于持家适于做贤外助的女子,多了一棵冷漠疏离的男人心。

欧阳鹤的后事办理完后,我接回了女儿。我发誓,以后若不是过年过节,我将不再踏入那郊区别墅的大门半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