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文学博山 魏津:老屋修缮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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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拾掇屋面,是在十五年前。
母亲在世的时候,修墙补屋,里外的一应事项,都是老人家操持,母亲走了,这一副担子别无选择落到我的肩上。那时还上着班,回到老家,见屋面上有了起起伏伏的波浪,又架不住弟弟在我身前身后的絮叨,就去找洪新表弟商量。那时候表弟的身体还好,只是瘦,脸也黢黑。

表弟知道了我的来意,随口就答应了。说这事简单,还让表哥单独跑一趟。那啥,家里有没有水泥和白灰?
我说有。
那就明天干,宜早不宜迟。
第二天我还未起床,外面的大门"嘭嘭"响起来。出门一看,门口已摆满了架板、架杆等一众物料。表弟带了三个人,加上妹妹、妹夫等人的帮助,下午三点多就完工了。我把表弟喊进屋给他工钱,表弟一脸的不自然,双手用劲地搓着:按说表哥……这钱是不能收的。
神仙也不白用人。你这样,以后我还怎么敢用你。
那好吧。表弟说:小工是八十元,大工一百二,一共给我三百五十元就行。我把五张百元钞票递给他,双方推让了半天。我说:表弟你这帮我大忙了,一天爬上爬下,换成是我,你给我一千元,我也没辙,说到底是个缘分,再推脱,就叫人笑话涟。他这才勉强收下。

手心的温度似乎还在,倏忽间,十五年过去了。大概是五六年前,我从谋生的地方回到家,弟弟冷不丁地说:洪新死了。
我一愣怔:啥时候的事?
早就出殡了。坟在南山。
心里不由一阵抽搐。人如草芥,命脆如纸呵。

去年暮秋时节,我在小院里彳亍,风从墙外刮进来,疯长了一个夏天的杂草,终于偃旗息鼓,衰竭了那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我看见之前平展展的瓦屋面上,再次有了一处一处的凹陷,靠近东西两侧的斜脊内侧,几处大小不一的洞口清晰可见。索性就出了大门,绕到屋后,见墙皮也有多处开裂、鼓包,屋檐上的瓦参差不齐,缺失瓦片的地方,过往的雨水在墙面上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
心绪灰灰的,一种被岁月挫败的无力感油然生出。故乡的老街上,如今走得走,搬得搬,想找个跟你说话的都难,更遑论修缮房屋的人。

我问兄弟:附近还能找到修屋面的人?
兄弟说:没有。

老房子快七十岁了。一些比它年轻的,因为主人的搬迁,风过来,雨过去,已经陆续出现了屋顶塌陷或墙壁裂缝,我们东邻的那个四合院,当年住着七、八户人家,大小四十多口,从日出到日落,院子像游乐场一样热闹,现在铁将军把门,满院杂草,房子像多米诺骨牌,一家挨一家屋顶坍塌。看来房子和人一样,都经不住岁月的淘漉。想要长寿的不二秘诀,就得适时地修缮和养护,尤其是栉风沐雨的关键部位一一房顶,房顶无恙,房子安康,屋面漏雨,全屋遭殃。可以说,一座房子的好与坏,屋顶是关键。

我去西店找三哥的时候,他正在他的阳光房里赏花。去年他整七十岁,我们过去是老邻居,因为差了几岁年龄,并不是小时候的玩伴,所以一直对三哥尊敬有加。
三哥喊着我的名字说:稀客稀客,来,坐下,喝茶。
真的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几年的工夫,三哥竟把这处小院弄得花木葱茏,满目生辉了。树桩、盆景、名目繁多的象形石,最惹眼的是龙缸里那十几棵桂花树。三哥说:可惜了,今年的花期已过,明年中秋前后,你来,保准香你个跟头。
过去我知道三哥一直干着重体力的活,年轻时面朝黄土背朝天,人近中年开始拜师学艺,成了职业泥瓦匠,天天爬屋上墙,一干几十年,生生把腰椎干出毛病,回家偶尔在街上见到他,也是撮着腰一副艰涩的模样。
但是三哥的人缘好。建筑这碗饭让他尝尽了苦头,也让他结交了远近的一大帮朋友。许多像我一样修房垒墙找不到门路的人,都会找到三哥求援。

喝了大半个小时的茶,彼此加了手机号码,三哥说:我抽空过去瞅瞅屋面,干活得等到明年三月。
我问:材料什么的,我需不需要提前准备?

啥也别管,你两眼一抹黑,费劲,让他们一块弄。到时等我电话就行。

春节我回老家过年,我问兄弟:三哥来看房子了吗?
兄弟还是两个字:没有。
心里就有些忐忑:现今光答应不办事的,大有人在,莫非三哥也……
随他吧。也悄悄做了点功课一一拜托王姓的大哥帮忙物色相关人员权作第二梯队;利用拜年的机会,对刚刚拾掇过屋面的邻居,大致地了解了一下行情;收集了街头招徕活干的施工人员的小广告,以备不时之需。

春节期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天我把车停在崖头下面,我前脚进了院子,随后就闪进个人影,是从未有过接触的乡邻,我把他请进屋,沏上一壶新茶。
来人先是绕了一圈,说认识某某,又给某个领导做过厨师,总之是神通广大的意思。
我说:兄弟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位兄弟面色有些凝重,稍稍顿一下说:大哥是要修理屋面吗?我说是。但我奇怪他怎么知道,又如此上心。
如果是的话——这人的面色再次凝重起来一一我建议你采用轻钢材料,我家的屋面也要换,我正在联系厂家,也省劲,也便宜,咱们可以一块做。这位兄弟一口气说完,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脸上明显轻松多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推荐这种材料呢,咱们都不了解。
有些人不地道,太黑。他说了一大堆我既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的人和事。
弄得我一头雾水。这些莫须有的猜忌,像投进湖面的一块石头,搅得人心境烦乱。看来,只要有人群,就有江湖,就有防不胜防的内卷。
莫管他,还是按既定方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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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年三月中旬,三哥的电话打过来了,说这边定好了时间,三月十六日干活。
提前回到老家。周六早起,见天色阴沉,手机里也说今天有雨,心里生出几分担心,爬架子上屋面,如果有雨是断不能施工的,听天由命罢。
一会儿门外传来动静,推灰膏、推水泥、抬架子……材料很快转移进来,五个人,两个“匠人”,三个小工,外加一个给我当"监理″的三哥。
可拆装的铁架子搭起来。翟师傅三两下爬到屋脊上,与黑脸的师傅弄妥了瓦梯,俩人一个揭脊瓦,一个往下传递,接着是上泥、上陶管,把下陷明显的红瓦揭起来,铺草苫,抹泥,盖瓦,屋脊上的翟师傅,把一米多长的半圆管子压实了屋脊两侧的瓦,像赶毯子一样有序地向前推进着。

我也曾干过两年的建筑工,看到俩人在屋面、屋脊上闪转腾挪,腰间连根保险绳也没有,心里不免有一份担心。我问一直在现场"督查"的三哥:他们这样不危险吗?
三哥笑笑说:民间挂瓦都这样,习惯了。
说话间,三哥的电话又响起。估计又是新"订单″,他说:明天不行,放到后天吧。对,活少,三个人就行。

吃午饭的时候我了解到,五人中有四人已过了六十岁的红线,其中年龄最大的已六十八岁,为了家庭、儿女,还得打起精神干活挣钱,那个两百二拾斤的胖子最年轻,也快五十岁了,他是下了夜班连轴转,只要有活干从不落下。我从三哥的嘴里知道,这位老弟连首付加贷款,花了近八十万为儿子买了房子,现在是酒也不喝了,一心想着挣钱还贷,顺便也想减减肥。

下午,三哥的嗓门忽然大起來,吼三喝四,指手画脚,不断提醒屋面和架子上的人。我问三哥上午为什么不吆喝?
上午精力好,下午容易犯困,必须时时提醒一下。三哥悄悄跟我说。

还不到四点,屋脊、屋面和斜脊全部翻修完毕。两位师傅一前一后,开始对屋檐墙皮的缺失部分进行找补,小工开始抽空打扫建筑垃圾,集中工具。
我悄悄问三哥:账跟谁结?三哥一笑说:急啥?老赵一会儿就过来。
三哥淡定地点上一支烟。黑脸、胖子等四人打过招呼就走了。剩下老赵还在屋前踅摸,三哥开口说:和老弟结结账吧。
老赵笑嘻嘻走过来,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单据:材料钱四百一十元,五个人的工钱一千二百元,租赁架子二十,不收了,一共一千六百一十元。
我以为我听错了,这和我之前了解的行情差距太大,和那个陌生兄弟的危言耸听,更是相距遥远。我对三哥说:你们没必要这样照顾我,取个整数吧,让弟兄们喝顿酒。我把两千元递给老赵,老赵又拿出四张退回来。三哥在一旁说:该多少就是多少,你再给他拾元,两清了。

之前设想的种种结尾,一个也没对上号。感动来得如此突然和干脆,一段时间的忐忑眨眼散尽。压根没想到,生活在不经意间又给我上了一课一一无论世间如何纷繁变化,真情如同一股清流,总在无声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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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魏津,博山出生,现居青岛。爱读书,喜欢在文字里跋涉。作品在省内外纸刊和平台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