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南方朋友得知我老家在黄土高坡,兴冲冲地问我:“小时候住过窑洞吗?是不是冬暖夏凉?”我回想起小时候住的奶奶家,脱口而出:“条件可艰苦了,连下水道都没有……”

但随即记忆涌上心头,那两间半窑洞沐浴在一片充沛的晨光里,让我心头一暖,不忍再抱怨,赶紧找补道:“体感上确实挺舒适的,也比现在的楼房敞亮多了。”

小时候,爸爸妈妈忙,顾不上我,我大部分时间住在奶奶家。奶奶家在一个高高的山坡上,依坡而箍的两间半窑洞,一间卧室,一间堂屋,半间放杂物。卧室里有一铺土炕。那时经常停电,天黑透了,我就睡在土炕上,一觉醒来,奶奶还盘着腿坐在炕头上,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看到黑暗中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影,我翻个身,又安心地睡过去。

堂屋里有一个砂石打制的老式五斗柜,里面装着奶奶的全部细软。每逢过年过节,叔伯姑姑们回来看奶奶,总会带些好吃的,也放在那个柜子里。于是,那个柜子对年幼的我充满吸引力,我常常倾着身子,撑开厚重的柜门偷好吃的,偷吃完抹抹嘴角,暗自庆幸没有被奶奶发现。现在想想,屋里不闹耗子,奶奶又不吃,只可能是进了我的肚子。奶奶肯定是知道的,说不定她就在我身后,一边看着我鬼鬼祟祟,一边偷笑呢。

奶奶家的窑顶上方不远处有七八棵杏树。我跟二哥常常爬上窑顶,再沿着右侧一条小路去那片杏树林玩。杏树都是野生的,结的果子又苦又涩,不能吃。唯独在路边陡峭处有一棵小树,稀稀拉拉地结出几颗甜杏儿。每年这棵树结了杏子,没等成熟,就被我们摇晃下来,迫不及待地吃掉了。那时我很小,跟在大孩子们后面疯跑,看着他们蹭蹭蹭地爬坡上树,羡慕不已,自己只能在下面气呼呼地捡果子。

我们在外面玩渴了、跑累了,就回到奶奶家,掀飞一口大水缸的盖子,抄起水舀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咚咕咚把自己灌满,别提多爽了。

奶奶家门口右边有一小块空地。二哥在那里用石板和土块垒了一张小桌。夏天的时候,窑洞里闷,我就和奶奶在小桌旁坐着玩,很惬意。尤其是清晨,日头升起来,晨光洒满山坡,将两间半窑洞笼在一片明媚中,显出一份独特的厚重感。风在没有起势之前是温柔的,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拂过眼前广阔的黄土地。

那时,我的心中也藏着对父母的想念,渴望父母的陪伴。因这份渴望,我在上学后不久,滋生了对奶奶的叛逆。

每天快到放学时间,奶奶怕我到处跑,就拄着拐杖,站在窑洞上方的高台处,盯着坡下的小路,一看到我就呼喊我。我则贴着院墙走,或藏在同学身后,躲避奶奶的视线。看到奶奶绕过院墙追出来,我就呼呼地跑,沿着山坡向下一溜烟跑到自己家,在紧闭的大门前等爸妈劳作回来。等到天黑透了,奶奶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赶来,我只好悻悻地跟着奶奶回去。现在想起来,心中对奶奶满是愧疚。

我是奶奶最小的孙女,也是奶奶一手带大、在老房子里生活过的最后一个孙辈。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奶奶因脑出血去世。后来,那两间半窑洞也被推平了。那道高坡已经还林,现在是一片绿意葱葱。

有时候,我感到自己背负着一种责任,要把奶奶和那两间半窑洞教化给我的品行传递下去。我想,这品行的核心就是纯朴与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