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狗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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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讲述,对于时代之下细微个体来说,有时候竟也成其为一种幸运。

比如”东北叙事“,它在《漫长的季节》所掀起的全民热潮中彻底破圈,一时之间,曾经尘封住的改制之痛变得广为人知。说它几乎算得上一种幸运,是因为流行背后,既是讲述者话语权的建立,也是受众心甘情愿的关注与共情。

也是因为,在城市之下,改制之外,时代之巨与个人之微之间更激烈的故事,还在保持着沉默。中原大地上凋敝的城镇村庄,偶尔被时代记起,又被急于去忘记。

自由撰稿人、摄影师胡成的《萧关道》所记下的,就是这些在陕甘驿路上,细致入微的时代与个体。

萧关道曾经重要过、辉煌过,“萧关”是扼守中原的“四关”之一,萧关古道则是拱卫关中的门户。而《萧关道》所写的,则是自西安向北,经延安、绥德、米脂到榆林,再转向西南,经靖边、定边、盐池,进入西海固高原的古道。

与《陇关道》《榆林道》一样,《萧关道》也脱胎于作者的游历。十多年来,生于东部省区的胡成,一次又一次从西安出发,背上相机,漫道西北,一次又一次从那里带回层层叠叠的历史、无人知晓的故事。比起王侯将相和其一众僚属亲友,作者更想记录下那些绝少得见姓名的普通人,也许是那个“上山下乡”没能回城的女孩,又或者是凭二百元养老金过活的老汉。

而在时代的“伟力”面前,彼时活跃在萧关道上的老人们,是否恰如将来的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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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选自《萧关道》,部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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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府 · 骊山

凌晨四点半。

三年前,夏历九月二十七。

东侧天际,一弯赤金的残月。

正对渭南火车站的运业汽车站,发往临潼的头班车却在六点二十。

我在凌晨的渭南城游荡。

初冬的四点半,暗如午夜,再熟悉的城市,午夜的面貌都是陌生的,更何况一座原本陌生的城?

我随夜风在街道游荡,越来越冷—那轮残月越来越高,依然赤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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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五点半,三贤路的杜桥社区医院近旁,一排早餐店开始营业。菜夹馍店的老板,人行道上支起火炉,一锅土豆丝炒得游魂饥肠辘辘。

我却等不得他,踅进旁边一家油条店,一根油条,一枚茶叶蛋,一碗豆浆。老板娘拈一根新炸的油条,按照关中的惯例,盛在盘中,铁剪铰作三四段上桌。老板略有驼背,守在保温大桶前灌豆浆,为得外卖方便—附近遍布建筑工地,五点半已经陆续出工。五湖四海的口音,说着同样的油条、豆浆,或者店里还有的稀饭、胡辣汤。

夫妻俩六十岁左右,从东府大荔来到渭南,经营辛苦的早餐生意。

“三点就起床了。”老板娘幽幽地说。

她穿一双手工的布鞋,浮肿的脚背鼓起在鞋面与鞋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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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州 · 西南村

▎民国三十六年(1947)二月初六,潘姨出生在辽宁省沈阳市沈阳区,取名玉霞。

民国三十七年(1948)十一月,沈阳区与浑河区合并,两区各取一字,定名沈河区。

沈河区。东大街,破烂市。”潘姨记忆中关于沈河区最清晰的地标。

偶尔,她还会想起市政府,想起天光电影院—始建于民国二十四年(1935)的天光电影院,地处沈河区大西路二段天光里,她不记得是在那栋砖木结构的两层楼里看过电影,还只是路过时瞥见张贴电影海报的广告板。

她会想起沈阳冬天的寒冷,家里烧火炕之外,还要烧火墙。漫天的大雪,揣着皮手套,戴着耳捂子,蹬着皮靴子。“那雪呀!要没到波棱盖。”她比画着自己的膝盖说道。说到寒冬,她会想起冻梨,想起那些沈阳的美味,东北大酱、黄花鱼、大榛子。

她会想起东大街的那家煎饼铺,食物逐渐匮乏,煎饼供给不足,头天晚上十点,人们拿着板凳或者脸盆,排在煎饼铺前,“顶位”。隔天清晨五六点,人们排定自己的位置,等着那张大煎饼。“大酱一抹,大葱一卷!”

然后就是饥饿的记忆,虽然父亲工作,但是又添了弟弟妹妹,家里人口多,吃不饱。母亲迫不得已,半夜去生产队“偷菜”,却只捡到些干叶子。

“渠,水渠,水渠边长的水芹菜,也摘来吃。”

“饿呀。”

西南村,潘姨。2008年4月15日。胡成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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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村,潘姨。2008年4月15日。胡成 摄

▎1960年,“支援大西北”,潘姨七级木工的老父亲从沈阳军工厂调到宝鸡保密单位“43号信箱”。1961年,适应一年后之后,老父亲回到沈阳,把家眷全部接到“43号信箱”。

那一年,潘姨记得非常清楚,“我十四岁,弟弟九岁,妹妹四岁”。她以为同来的老母亲已经四十多岁,实则不过三十二岁,“属龙的”。

1955年,第一个五年计划由苏联援建的156个重点项目之中,有两个军工项目落户地处“大三线”的陕西宝鸡。军工代号 43 号信箱,指代生产军用、民用雷达设备的长岭机器厂,厂址位于宝鸡渭河南岸可以直通川陕公路的清姜路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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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生活的结束,也打断了潘姨的学业,五年级开始休学,等到 43 号信箱职工子弟中学毕业,她已十九岁,1966 年。

两年后,1968年,作为知识青年的潘姨上山下乡,下放到东距43号信箱近三百里的乾县乾陵内城西门外的西南村。

又两年后,1970年,二十三岁的潘姨嫁入西南村李家。

环陵公路向东一条坡道通往西门,李家就在坡道高处,路北第一家。地势东高西低,三眼土窑自然坐东朝西,窑前小院的门框钉着当年的门牌“西皇门23”。

潘姨两口子住在靠南那眼窑,门旁一扇窗,窗下一张炕。院内一株泡桐,院外一株柿树、一株核桃,麦熟之前,院内落着紫色的泡桐花 ;麦种前后,院外掉着褐色的核桃与黄色的柿子。

四年后,1974年,潘姨的儿子出生。

两年后,知识青年开始返乡。

偶尔,李叔不在屋里,潘姨会絮絮叨叨说起,“我现在有点……”,转脸看眼门外,“……有点后悔,那时候要是跟他不结婚,现在我就已经……知识青年最后不就可以返回去。后来我同学,返回去了,回宝鸡,跟我说,你要是不结婚,可以找那个安置办公室,找他起码可以……安排工作嘛。这一结婚,根本不可能。是吧?那就没办法了”。

李叔却觉得另有原因,“她父亲,老革命嘛,不愿意找人,说是留在农村也不错”。

“不怪老父亲,”潘姨断然否认,“怪我自己。”

▎再过两年,1978 年,潘姨又添了一个女儿。

1981年,李家在土窑外建起了新房,院外的柿树圈进了院内。

一家四口人,分了十一亩地,就在李家北边一里地外。一家人的全部希望寄托于此,一年一茬小麦,秋种夏收。

九十年代,原址又建起砖瓦新房。

儿子长大了,去到四川 ;女儿长大了,嫁到北京。

后来老父亲走了,七十七岁。老母亲八十四岁那年,老父亲又像当年从43号信箱回到沈阳一样,回到43号信箱,接走了老母亲。

西南村只剩下潘姨和李叔,年纪越来越大,土地越种越少。三亩小麦之外,其余退耕还林,每年补贴六百块钱。

图源《隐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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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陵景区,内城南门辟为收费区域,东门石狮两尊,北门仗马一对,西门石狮一尊,尚可免费观瞻。其中西门石狮恰在西南村中,交通发达之后,渐有游客前来,村民多少可以分些乾陵旅游的残羹冷炙。

李叔做起导游,可以引领游客上到村后山巅,远眺乾陵主峰梁山,振振衣襟,有模有样地背诵起他的导游词。下山,收上游客十块二十块钱。

没有文化的老太太,只好守在登山路前,兜售她们的女红。或者像何老太太,挎篮白煮鸡蛋上山,爬山累饿的游客,可以买上两枚充饥。

潘姨偶尔也会坐在门前,天冷却有阳光的日子,也长着柿子树与核桃树的院外土台铺满西晒,拾掇得干干净净。

2008年,那年天暖。三月初十,那天晴朗。

下午,独坐院外的潘姨见有人来,于是起身招呼。

“西门的石狮子在哪里呀?”

“端走,拐过弯就能看见,”潘姨回道,“进屋喝口水吧?”

▎2008 年再去西安,道树枝叶疏朗,早起买上两个肉夹馍,汽车总站搭车到乾县,探访乾陵东、北、西三门。无论哪里何时累了,就坐在路边吃馍。馍捂久了,一股浓烈的包馍的草纸味儿。

草纸味儿的馍并不好吃,却可以疗饥。梁山四野,总有无际的油菜花田,田中一株枝干漆黑如铁浇铸的梨树,冷却未免太过暖和的春日。

那次我迷失方向,答我询路的老汉指向远方说你再走二里地,我走出二里又二里,二里又二里,前途却依旧迷茫。

梁山东麓平坦,西麓崎岖起伏。我从北门沿环陵公路向西,直走到精疲力竭,西门依旧不知所踪又遇岔路。侥幸遇着一辆没有车斗的农用拖拉机,开车老农正是西南村村民,问询之下,得知应由岔路继续西行。咬牙走完一段上坡公路,终于得见西南村,村民指示一条向东上坡的泥泞土路,“石狮就在那上面”。

东门石狮与北门仗马,距离环陵公路不过数步之遥,西门石狮却深在坡上一里。力竭之下,每步艰难,终于又在路北最后一排砖瓦房前看见晒太阳的老太太,鼓勇再走几步,过去问路。

“西门的石狮子在哪里呀?”

“端走,拐过弯就能看见,”老太太回我,“进屋喝口水吧?”

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问路,老太太甚至不会记得,而我因为问路时拍了一张照片,十二年后重访乾陵,于是想起她。

西南村,潘姨。2023年5月13日。胡成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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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村,潘姨。2023年5月13日。胡成 摄

红砖房依然还是十二年前模样,紧闭的红漆铁门外,时间仿佛坡顶滚落的碎石,不曾停顿,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推开铁门,略显杂乱的院子,头发斑白的老太太背身坐在矮凳上搓洗着衣裳。我反复敲门,她才听见有人进院,回过头来,苍老得一瞬间让我误会她是老伴的老母亲。

不过却瞬间笑了起来,我知道她并不可能认出我来,哪怕后来我给她看十二年前的照片,她只是出于待客的礼貌,站起身蹒跚走过来,双手握紧我的手。刚从冷水里拿出的手,冰冷得如同攥着一抔雪。

她满头白发,腰背佝偻,不再握紧我手的双手不住颤抖。

她的瞳彩已如青砖一般灰暗,却始终笑容满面,她的喜悦无可置疑,并非因为有我来,而是因为有人来,有人自北方来,虽然不自东北来,但来处总是更近她的故乡,于是她每句肯定的回答,换作她久已未用的“嗯呐!”。

我这才得知她是东北人,于是按照东北风俗,称呼她为“大姨”。加上姓氏,“潘姨”。

“你知道沈河区吗?”

“你知道东大街吗?”

“你知道破烂市吗?”

“你知道天光电影院吗?”

——“都还在吗?”最后她小声问起,眼神好像找不见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图源《漫长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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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可能除了沈河区与东大街,其他都不在了吧?

自从十四岁离开沈阳,潘姨再也没有回过故乡。

祖父祖母不在了,父亲的两个兄弟不在了,他们的后代也断了联系,沈阳一无所有。

除却记忆,除却口音,除却思念。

▎之后这几年,每年西行陕甘,我总会途经乾陵,总要再去西南村。

年纪越来越老,李叔和何老太太逐渐爬不动山,于是也都坐在登山路前的阳光里。路旁的十几户人家,如今只剩三四家还有人住,“人老了,房子就空下了”。

原来村里老汉晒太阳的山墙根下长出半人高的荒草,坐在登山路前阳光里的老太太越来越少,闲聊,等待上山的游客,安静下来,倾听山路上的任何风吹草动。

潘姨的右手今年也基本残废了。

可是一切家务还要她做。

七十七岁的潘姨一切改用左手,她坐在圆桌边的小木凳上左手执刀削好一根年老色衰的西葫芦,刀放在地上,西葫芦换到左手递给我 :“你来炒菜!”

年复一年的面食,让潘姨疏于烹饪,于是往年来时也是我下厨。今年不同之处在于,让我下厨的理由不再是我菜炒得好,她摊平苍白纤弱的右手,笑着说道:“不行了。”

一张折叠圆桌靠在三斗橱上,打开摆在炕前,就是一家的饭桌,无论平日的面条,还是待客的佳肴,都在于此。佳肴会是一道固定的肉菜,西葫芦炒肉片。肉冻在冰箱里,年深日久。潘姨和李叔一口牙齿落尽,自己是难得吃肉的。

趁我炒菜,潘姨总会偷摸出门,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上两根卤鸡腿。小卖部很远,下坡走到环陵公路,再从那里的另一条路爬上山坡,村妇曾试图劝我莫去,怕我扑空,“那里什么也没有”。潘姨双脚脚趾外翻,行路不易,却总是要去什么也没有的小卖部里买回两根卤鸡腿,拆袋装盘。卤料色素用量坦诚,鸡腿透着明艳的红光。

就着菜,我们会吃一顿潘姨久违的米饭。

▎三亩小麦还在继续,每年还在靠天收。小麦一斤的好价格在一块五六毛钱,每亩地化肥一百六、机械化翻犁五十、播种五十、种子四五十、打药二三十、收割六十,将近四百元成本。每亩地能够收上三四百斤小麦,才能不亏本钱。

去年是难得的好收成,一亩地收到一千二百斤。“还有一千五百斤的!”李叔啧啧感叹,“我活了七十多岁,没见过打过这么多粮食的年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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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年成毕竟不常有,靠天吃饭,祸福难定。今年应当也还好,就像石马岭上的老董说的,“春季雨水好”,天气逐渐转热,芒种将至。

岁稔在望,一年中最难挨的夏季也将到来。潘姨住的西房,整堵山墙朝西,夏季西晒。“能把人热死!”

虽然居住窑洞的年代令人绝望,但是窑洞毕竟还有点儿念想 :“冬暖夏凉。”

▎前年阴历九月底去的西南村,正是柿子熟时。

傍晚将回乾县,潘姨执意要让带上些柿子路上吃。于是李叔手执竹竿敲打,潘姨拣起柿子擦净装箱。满满一箱柿子,车里自然醂透,一路吃到故乡。

今年再去,柿子树枝杈几乎修剪干净,原本掉落满地柿叶的位置,搭起一座蓝色的彩钢瓦棚。

我问为什么要搭起棚子?

潘姨笑着回我 :“放我们的材。”

我这才知道棚内防雨布密密匝匝盖着的是两口棺材。去年六月份,担心染疫,就在国道边的寿材铺打的材,上好的棕木,加上枋板,每口大约四千块钱。

饭后我们坐在院门后的檐廊下聊天,彩钢瓦棚耀眼的蓝色难以忽略。

“死掉就完了。”潘姨并不害怕,她甚至有些期待人生的结束。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充满错误,却又无可奈何。

“一步路走错,步步路就都走错了。”

还是傍晚将回乾县,潘姨问我下次何时再来,我说一两个月后吧。

她不相信。我告诉她我要西去,总还要东归,总还会再过乾县。

她相信了,忽然似真似假地说道 :

“下次再来,你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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