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24年,交子诞生在北宋王朝治下的巴蜀地区。作为全球首款正式纸币,这项创举无疑具有许多跨时代意义。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过于超前,让后来者感觉极不自然。
当然,任何巨大改革背后,都是发明创造者的深刻无奈。作为交子原产地的巴蜀亦是如此,认可其作用的北宋更是如此!
唐朝的财政扩张经验
由于地理、技术和文明习惯等因素,雄踞东亚的华夏自古就患有“贵金属匮乏症”。尽管偶有经济发达地区,受惠于上升周期和现实需求而推出金银货币,但普及率与持久度都很成问题。倘若格局出现变动,则很容易退回到全铜钱流通状态,乃至对纷繁复杂的实物税都过度依赖。另有惨无人道的徭役索取,几乎是将全部的剩余价值都吃干抹净。
然而,社会制度层面的榨取是一回事情,经济层面的发展又是另一回事情。当王朝治下的省份越来越多,生产、贸易总值飞速攀升,原有的铜钱+实物缴纳+义务劳动结构就难以适应。例如盛极一时的李唐王朝,几乎与上述现象斗争了百多年之久。
公元621年,刚刚走上正规的唐朝就痛感赋税制度落后,非常不利于集中资源进行对突厥战争。于是下令取缔源远流长的五铢钱,改铸铜钱开元通宝来作为新货币流通。先前,无论三国乱世或南北朝混战,各政权都沿袭传统汉制的五铢钱。通常就是以重量区分币值,直到李世民当政的岁月才遭废除。此后,铜钱的官方购买力水平与自身重量脱钩,转而与朝廷信用做深度绑定。
如此操作的副产品,便是各类通宝的流通不畅。首先源自民间的习惯使然,对于不与重量挂钩的虚钱心存疑虑。其次还有朝廷本身的大肆滥伐,造成铜钱无时无刻不在贬值。最后,唐朝在推出新币的同时,并没有立刻更新税收制度。结果自然是铜钱信仰不够深入人心,经常被税吏们看作远不如徭役、布匹等实物税有价值。
公元780年,经历安史之乱摧残的唐朝终于忍无可忍,开始用大名鼎鼎的两税法取代传统租庸调。简单来说,就是要求农民不再直接将生产成果上交抵税,而是要以货币形势予以替代。这样既可以减少征税成本,也能提高税收的使用效率,却让社会面出现某种钱荒。毕竟,很多老农过去几乎不与大量货币打交道,如今都需要有铜钱在手里走个过场。为防止体系崩塌,就不得不多铸造钱来应付,却总是发挥不出多少效果。尤其是在经济总量快速上升的巴蜀和吴越地区,非常需要有新的信用凭证来予以替代。
正因如此,唐朝后期的南方率先改革,出现一种类似支票的“飞钱”。任何只要手持相关凭证,就可以将大量铜钱存入相关机构,再到目的地所在的分支机构提现。当时已步入快速发展通道的巴蜀,便在这轮自我改革中走在前排。哪怕是在后来的五代乱世,本地的前蜀和后蜀政权都坚持类似做法。即便发行、流通金币,都为日后的曲线救国埋下坚实伏笔。
北宋的抗击滞涨需求
公元965年,国主孟昶向北宋大将王全斌投降,历史上的后蜀王国被彻底终结。此前,由于基本远离中原战乱,巴蜀地区凭借独天得厚的优势迅速发展。而且得益于外贸需要,发行过中国历史上相当罕见的金币,远非北方的五代所能比拟。直至新朝王师兵临成都,才将几代人积累的财富都拱手相让。
于是,蜀地财富成为北宋早期搞财政扩张的重要储备。在长达10多年时间里,朝廷几乎每年都要派专人去搜罗后蜀国库,把积累的贵金属、钱币和布帛等财货搬往汴梁。等于是为强化中央财力,将整个四川完全掏空。以至于爆发王小波、李顺起义,险些对西南地区的建制造成严重破坏。后来经多番征剿才平息下去,却又给不宽裕的国库制造出更多亏空。
作为应对之策,北宋当局只能多铸铜钱、搞财政扩张,进而引起社会面钱荒。相比于之前的唐朝,每年的铸造规模都要增加5-50倍,甚至后来飙升至骇人听闻的100-500万贯。奈何货币增发速度,永远追不上文臣、武将和税吏的队伍扩编。加之北宋时期的城市商业被解除很多限制,同样需要有巨额流动性予以支撑。这就迫使各行各业分头想办法,分别寄出自己的替代手段。譬如巴蜀本地商人,就搬出唐朝的飞钱老黄历,私下发行最原始的民办交子。
公元11世纪初,四川当地的16户富商联合,开始发行具有广泛流通性的第二代交子。此前,各商户通常只认可自己的独立交子,以至于使用范围很受限制。如今走强强联合模式,还规定了统一形制,这才得以大量运用。地方官府也乐见其成,仅要求经营者每年为自己提供清理粮仓和修水坝。甚至没有固定的面额,可以由发行者随意填写,并能随时兑换。每一贯钱仅需交30文手续费,可见对于流通性不足的忧虑已到相当严重程度。需知在那个特殊阶段,市面上已出现价值远低于铜钱的铁钱,各行各业都承受着严重滞涨风险。
不过,这十六家富户的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由于因“广置邸店屋宇田宝货”,酿成资金呆滞而不能兑现的亏损悲剧。同时,交子的成功引起不怀好意者私自印刷仿冒品充数,也从侧造成信用崩塌。最后只得让官府出来救场,直接将交子的发行权收归到自己手里。为此,强令私人交子铺停止发行,并把已经发行出去的交子全部强制兑换。
公元1024年,由官方主持的第三代交子粉墨登场。其基本规则与先前的第二代民办交子相同,只不过有固定的5贯和10贯面额。另有发行限额、流通期限与发行准备金设计。换言之,不再像支票那样可以随意填写数字,而更像后世的纸币那样印刷成型。加之民间对官府的信任,很快就在四川本地全面铺开。后来为进一步加强流通,又增加了500纹、1贯、2贯和3贯面值,且两到三年就更换一次。北宋当局还必须每年准备36万贯铁钱作为储备金,保证交子的兑换功能。至此,这类官办交子已基本经具备纸币的基本职能。
红红火火背后的无奈
平心而论,交子这种原始纸币的出现,确实是北宋解决流通性不足的最佳手段。尽管白银的货币属性在唐朝之交有进一步增强,但古代中国长期拒绝用这类贵金属充当流通主力。究其原因无非是产量有限,容易对铜钱形成硕大利差,进而引诱富裕阶层囤积酿成钱荒。至于收入微薄的寻常小农,则非常容易在交易过程中破产。
相比之下,交子的好处就显而易见。不仅重量轻、易携方便,而且制作成本低廉,还可以根据朝廷需要增发或扩大使用范围。然后将“节省”出来的真金白银,用于对内赏赐和对外支付岁币,形成某种程度的内外市场隔离保障。譬如巴蜀北面的陕西,因西夏崛起而长期身处战争前沿,便获准同步发行交子,以此缓解军费不足困境。若考虑到古代的交通水平相当有限,用纸钞替换铜铁的做法无疑非常“经济”。
当然,区区交易手段更新,并不足以从根本上缓解北宋财政的结构性困局。由于王朝得势的正统性存疑,汴梁朝堂上的君臣始终自觉隐隐不安。故而对内强调相互制衡,对外讲究以邻为壑。结果便是花销愈发巨大,既要将大量破产农民吸纳进军队体系,又不得不为这些人的战争开支买单。随之而来的天量债务,唯有靠超发货币来予以平衡。在此过程中,交子实际上扮演着某种“危险”而“不怎么光彩”的特殊角色,将货币超发的成本将至最低。
公元1094年,原先币值稳定的交子,开始在宋哲宗时代出现崩盘迹象。由于西北战事不断、内部又有王安石变法的后遗症影响,不得不将每界发行量增加到1406340贯。四年后,这个数字已攀升至1886340贯。同时,能够发行、流通的区域也日渐增多。不仅是在巴蜀故地和陕西前线,也包括经济较为发达的福建、浙江与湖广。只不过在很多新增州县,交子不再沿用旧名,而是被更加直白的称呼为钱引。但核心本质没有变化,始终在为助力流通性而不断放水。恶果自然是经济结构愈发畸形,无法在女真人大举南侵的危亡之际做有效反抗。
讽刺的是,丢掉半壁江山的南宋同样依赖这套逻辑,先后推出关交子、会子或钱引等纸币。虽可以在短期内振奋经济,却终究不是能保证长治久安的万全之策。
至于占据北方的金国,以及后来取而代之的蒙元,一样会为攫取财富而依葫芦画瓢。前者有与铜钱并行的金交钞,后者也有被定性成唯一法定货币的中统钞。乃至明朝建立,仍旧进行过数次类似循环。反倒是在西面的波斯,纸币推广因贵金属供应充足而不得要领。可见两地在经济领域的差距,亦如后世的张居正改革,更像是在模仿公元前6世纪的大流士建制。
时至今日,全世界的经济发展都已无法摆脱债务驱动。那些曾坑害古代帝国的短期行为,摇身一变为存续市场繁荣的技术型关键。作为里程标识符的交子,必然会被赋予更加完美的历史记忆。
但其诞生、发展、崩盘背后的结构性无奈,或许更值得聪明人去理解和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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