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知青痛彻心扉的回忆:那场无情的大火,夺走了我心爱的姑娘年轻的生命

(闵守华原创作品)

岁月像一条河,悄悄地无声无息地磨洗着人们的种种记忆:富贵荣华,灯

红酒绿,穷困潦倒,生老病死……总之,一切如过眼云烟,存者尚存,逝者已矣;但唯有一样磨洗不去,如那河流本身。

逝者如斯夫,惟剩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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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刚满17岁的我,像无数城里的学生一样,响应号召,来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面对我们这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城里娃,当地农民以他们最大的热情和力量给予我们极大的帮助,尽显出他们朴实的本色。但当时村上的社员(当时只有响当当的“贫下中农”才有资格叫这个称呼,地富之类的“另类份子”则无权用此称呼)家里的房子都很小,实在没办法挤下,队里只好将我们安排到一个有空余房间的“份子”——一个富农家去住。

“这样也好,让知青监督他们,城里娃警惕性高,”队里的几个干部想无可想,最后无可奈何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房东即那个富农一家对我们这几个省城来的学生娃不知究竟是怎样看的,他们目光中总有一种十分惊恐和警觉的东西,尽管面上他们对我们客客气气,但感觉得出来,这种客气中有一种勉强,更多的是一种隔膜与防范,总之,他们极力地回避我们,能不接触就尽量少接触,好在仅只共一个院门进出而已。

房东家人口很少,仅两口子和一个女儿,女儿名叫山杏,大约跟我们差不多大,长得十分清秀,一对大大的眼睛,扎一条粗黑的长辫,显得特别亮眼。山杏在家时很少听到她说话,看见我们时她总是把头一扭,嘴一撇,常弄得我们有点尴尬。山杏的父亲是富农,属“五类份子”,那时正在搞“清理阶级队伍”,大队要我们几个知青发挥战斗作用。在学校时,我就是能写会画的“小秀才”,现在,批判队里的几个地富份子包括山杏的父亲的“重任”自然落到我头上,我成了一员主将。社员尤其是大队的干部们都说我写的那些批判文章和画的漫画,不亚于他们孝感地区孝感报上的水平,夸我“有才”,还让我到公社甚至区里去巡回演讲,介绍经验,我感到很是得意。

然而,一回到住处,看到山杏的父亲那一副老实巴交,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又蓦然涌起几分不安、同情甚至还有几分内疚。我也不知出现这种情绪是一种什么原因,这个时候碰到山杏,总见她怒目圆睁地用一种鄙夷加不屑的目光盯着我,这目光令我感到一阵颤栗。

就在我在广阔的天地“大显身手,大有作为”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我父亲突然被宣布为有“重大历史问题”被停职反省。通知下到大队里,我像个一夜间输得精光的赌徒,身上所有的“光环”顿时都没有了,一切直转直下,连“知识青年”的称号都被取消,以“可教育好子女”取而代之——“这算是对你客气了,没给你加个‘XX后代’都是好的”!

接着,真正的“偿还”开始了:一起来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被招工回城,我想都不用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靠一边去。已经是第四年了,只剩下我这个“XX子弟”像野狗一样扔在这里,估计是再没人管了,时值隆冬,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的,社员们正在抢修水利,我不料感染病毒,发起高烧,上吐下泻。这时队上正忙,谁也顾不上我;而山杏一家也被监管得更厉害了,就是不这样,他们还会管你?当初你那样“口诛笔伐”,声讨人家,恨不得让人家“永世不得翻身”,现在你“落汤的凤凰不如鸡”,也许她们家正暗暗叫好窃喜呢,真是“一报还一报”!想着想着,泪水不禁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这天傍黑时,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天空昏沉沉的,老北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门和窗子直抖,似要闯进一群魔鬼样。社员们家家都关紧了大门,湾子里死一样沉静;而我的小屋更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灶上两天都没烧火,现在更是连灯都没点——我已经三天没起床了。

不知什么时候,门“吱”地一声被推开,朦胧中,一条粗黑的长辫扫入我眼帘,仔细一看,是山杏。她左手端着一只碗,右手提着一盏煤油灯,走到我床前。

“喂,把这碗面吃了它,这个样子也不吭一声。”她冷冷地说道。末了又加上一句:“自讨的”!还用那种恨恨的目光“剜”了我一下,放下碗,走了。

我一下愣住了,终于爬起来,端起碗,啊,是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细油面条,里面还卧着两只荷包鸡蛋!我不禁一阵惊喜,同时又感到唏嘘不已,顾不上多想,捧起那碗面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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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久,那条长辫又扫进我屋子,后面还跟着个背着药箱的“赤脚医生”。脸手被冻得通红的山杏一进屋就忙着张罗赤脚医生为我看病,连身上的雪都顾不上打掉。赤脚医生为我量过烧,打过针,又从药箱里拿出几包药交给山杏,嘱咐山杏:“好好照顾着,你哥病得厉害,再晚看一点就麻烦了”。

山杏脸一红,欲辩又止。我心里猛一动:医生肯定是见山杏这么细心照护我,错以为我是她哥,山杏现在是“有冤难伸”了。医生在邻大队,离里这好几里路,她可能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就赶去为我请医生,又这么大雪天,真是亏了她啊!

“山杏,你、你真好!我……我对不起你们一家。”医生刚一走,我忘情地揪起身子想拉住山杏向她们一家道歉,也卸去我心上那一块石头。

山杏往后退了退,那两道黑漆似的目光又迅疾闪过:“放老实点,好好躺着,不要想那多乱七八糟没用的!”然而,我分明可从山杏那目光和声音里读到一种娇嗔,一种柔情。

第一次和山杏讲话,竟是在这卧床的病中,在这个风雪交加,寒冷无比的冬夜!

可能是共同的遭遇与命运,一下子缓解了我和她们家的那些恩怨,也缩小了我们之间的距离。第二天,山杏又到我小屋里来看望我,又给我送来热饭热水。看着我呼呼啦啦地吃下去之后,她那颗红红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还漾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显得更加地好看了。我说山杏太感谢你和你爹妈了,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们家的事,你们还这样对待我,真叫我心里不安,过意不去。山杏今天说话的语气柔顺多了,她说不说那些了,我爹妈知道你是因太年轻,有好些事还不懂,他们不怪你,还说你是个挺有才的小伙子,说到这山杏的脸似蓦地一下变得通红。

“可惜”——山杏突然声音沉重起来,难过地说:“没想到你也搞到这样的下场,让人看了心里真不好受!”山杏又柔柔地小声说道。我心里一惊,抬起头,猛然发现她这时的目光中有一种非常异样的眼神。这种眼神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敢再往下想去,但我那一刻的确是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的感受紧攫住了。

从那以后,我和山杏之间的往来更加密切,她常找些理由到我的小屋里来,和我单独地呆上一会。我给她讲一些书上和城里的故事,她则告诉我一些湾里和农村的事情,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有时,我用口琴为她吹上一支曲子,每当这时,她总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旁,望着我认真地听我吹琴,像只乖顺的小白兔样……这一切都是那段时期我感到最幸福最难忘的时刻。渐渐,村上有人在议论我们俩了,传来了一些闲话,说山杏老大不小了还不肯嫁出去,原来是看中了那个“XX子弟”。特别是队长,几次警告我不要和山杏家的人走得太近,他唬着脸问我:“你还想不想‘回去’的啊?”我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我感到极其纠结。

有一天,山杏又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地对她说:“山杏,你以后……再不要……来了吧……”

“为什么,山杏不解地问”。

“我是黑帮子弟,免得让你们家……”

“我不怕,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我问。

“你真不明白?”山杏突然一下子扑进我怀里,呜呜呜地哭起来。她告诉我她也听到那些闲话了,可她不管那些,她早就喜欢上我了,她愿意跟我一辈子,“吃什么样的苦,遭什么样的罪,我都愿意!”

我一下呆住了,没想到她对我这么痴情。

“山杏,我也喜欢你”,我忘情地抓住她的手,情不自禁地说道。两颗年轻的充满苦难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如果不是那场突然的事故,我现在的妻子一定是山杏了——我都已做好在那“扎根”的准备。可命运就是这样的残酷与巧合:那是在山杏对我说出那番话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我和全队的男劳力正在全力抗旱和抢收,家里突然起火了,火源正在紧挨我小屋隔壁的小队棉花仓库中。火势很猛,一下子就卷进我的小屋中,熊熊的火苗很快将小屋的四壁上下全部包围起来。

当时山杏和母亲正在抢搬家里的东西,她突然似想起什么,立刻放下家里东西毫不犹豫地冲进我的小屋中,帮我枪出我的行李和箱子及下乡时带来的一捆书籍。就在她转身正准备再去抢她家的东西的时候,蓦然想起我正在写作的一部小说手稿还在屋里,还有我心爱的口琴。山杏来不及多想,又一次冲进我屋中,在那间火海一样的屋子里四处寻觅,最后终于找到这两样东西,她把它们紧紧地抱在怀里往外冲。就在她跨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一根横梁被烧断,“咔”地一下掉落下来正好砸在她的头顶……等我闻讯赶回来时,火势已经扑灭,可我那美丽的可怜的山杏再也没睁开眼!

苍天啊,你为什么这么残酷,这么无情?非要夺走我心上的人儿!我失控地嚎啕大哭着,全没了少男的羞涩。我还有什么怕着的?我已一无所有了!我心中的一切都随着那场大火给带走了!

山杏走了,她是为我而去的,没想到我俩的缘分这么浅,才刚刚给冰冻的心田带来一点点暖意,又忽地把它们打得粉碎!我不相信什么命运,但我却顿足捶胸地诅咒起“缘分”这两个字来:毫不经意的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跟着你;心心相印,情深意笃的,却偏偏与你失之交臂,匆匆离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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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祭日,遥望着远方的群山,想起长眠在那里的山杏,我心如刀割泪如雨下,山间那座坟墓的青草也不知有谁去整理——我已远去了异国他乡。此时此刻,唯有取出那只浑身早已磨得平滑无棱,失去光泽的口琴来,再吹上一首当年曾经吹过的曲子,给那长眠于青山之下的人儿听。

作者:闵守华,湖北老知青,现已退休。

编辑:草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