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们常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依山而居数百年,在武义县海拔917米的紫溪村,几户不甘贫穷的年轻人,决定去山外的世界看看。从天高云淡走向钢铁丛林,从山走向海,从确定走向不确定,脚下的山道弯弯变成马路。这条孤勇者之路,终于越走越宽。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眼见“冬送棉衣、夏送钱粮”的输血式扶贫难以根治山民贫困问题,反而下山的人经过奋斗成功脱贫,武义大胆探索起扶贫的新模式。浙中山区县武义,20世纪90年代开始探索下山脱贫,几年下来已颇有成效,在全国都小有名气。

今年,距离武义发布全省首个专门鼓励引导农民下山脱贫的第六号政府令正好30年,全县农民人均收入增长25倍,武义被誉为“中国反贫困战略创新的最佳县域样本”。包括联合国在内60多个全球组织、国家都曾派出访问团来武,探究下山脱贫的成功经验。

往事成追忆,未来尤可期。

时间回到1993年,刚刚上任武义县扶贫办主任的董春法,感觉有点难。

武义当时是浙江省8个贫困县之一,有8万多人居住在高山、深山和石山区,其中4万人的生存环境特别恶劣。一位扶贫干部描绘山民们的生活:“他们一年年把一担担必需的生活用品背上去,又把一担担他们辛苦生产的‘土产品’担出来。他们永远走不完这条山路,偶然,有几个小孩走出山外,吃咸菜、苦读书,金榜题名后,就再也不会回来吃这茬苦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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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困难,可以概括为“七大难”:出门行路难、上学求医难、青年娶亲难、温饱解决难、饮水用电难、邮电通讯难、发展经济难。

每一“难”背后,都是血淋淋的伤口:紫溪村有个青年食物中毒,因山上到医院的路程太远,延误了抢救的时机而身亡;上天仓村有个小姑娘,由于学校太远就没去读书,15岁了连句话也说不完整……

翻山越岭走访了700多个山区自然村,董春法发现,尽管政府在扶贫方面做了许多尝试,山民们的贫困依然如昨。

传统的救济式、输血式扶贫?只能救一时“急”、难解长远“难”,还容易让一些地方产生“等、靠、要”思想。

在当地开山凿路、发展经济?对于那些“地无三尺平”“打个电话都要跑几里路”的深山偏坳,“血”很难凭空造出来。海拔947米的饭甑村曾耗时8年,修通了一条长达4.5千米的机耕路,却连拖拉机都开不进。

究其原因,恶劣的生存环境是山民贫困的根源。无论“输血”还是“造血”,都无法让他们“脱胎换骨”。

无心插柳柳却成荫。当城市文明的喧哗、机器的隆响、五光十色的生活色彩,不断冲击着大山的封固,下山后的紫溪村村民或外出打工,跑广东、走海南、到深圳,或做点小生意,把户口迁到山外的村庄。若干年后,这些人大多过得不错。“搬迁下山、易地发展”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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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春法将自己的观察写成调研报告,给了武义县委县政府启发。1993年底,紫溪、上天仓、下天仓和杨梅岗这四个村成为武义下山脱贫试点村。1994年5月,第六号政府令《武义县高山、深山农民居住迁移实行办法》发布,对迁移下山的村在新村规划、建设用地、基础设施建设、资金补助等方面给予一系列优惠政策。

有人统计过,武义这些下山脱贫村的平均建村时间都在250年以上,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撼山易,憾人心难,这也是“六号令”刚发布时,县内外不少人的担忧: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假如山民们故土难离,岂不白忙活?

支持下山的一方则认为:乡愁再美也经不起肚饿,挣钱才是硬道理,日子过得好才是真本事,既然有办法摆脱贫困,干嘛不用?

90年代中期正好赶上武义“解放思想大讨论”“冲破山寨意识大讨论”“致富思源、富而思进”教育等活动开展,从原来的“小农经济、山区经济”走向开放包容,从埋头苦干变为实干、巧干、大干,新旧观念的碰撞空前激烈。

可以说,下山脱贫工程对于一个县也好,一个村也罢,都是一次生动的思想解放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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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源乡原羊虎坪村地处海拔1098米的白岩头尖山腰,已有300多年的历史。羊虎坪,顾名思义,就是山羊和老虎出没的地方。直到1958年,还有5只老虎闯入村庄猎杀家畜。董春法上山动员搬迁时,村民徐慧仙坐在他对面,露出腼腆的微笑,诉说自己的情况:家里穷,老公身体也不好……话语里充满对下山的不安。村里抱有她这种顾虑的不在少数,有的今天说搬,明天又反悔了。

沟通是解决分歧的最好方式。对此,各级干部们采取了“六个千”办法:跑遍千山万水、深入千家万户、说尽千言万语、想尽千方百计、排除千难万险、尝尽千滋百味。一村一村地跑,一户一户地劝,几经努力,他们的诚意终于打动了山民们。

徐慧仙一家是村里最后下山的,有人给她拍照留念,备注为“最后一个下山的羊虎坪人”。多年以后,董春法走访他们的新村,徐慧仙一见到他就笑着迎上来,比以前自信开朗了许多。徐慧仙说,当年你们拍的那张照片,我今天还留着,下来以后,现在生活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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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义还推动下山脱贫和工业开发、农村劳动力培训等相结合,引导搬迁山民向二、三产业转移,“下得来”也要“稳得住”“富得快”。从海拔800米的高山搬至永武一线旁,泉溪镇泉东上潘新村的村民们眼界逐渐开阔,有人开办建筑公司,有人做起电商直播,有人将超市开到了上海,人均年收入从当年在山上时的800元,增加到如今的47200元。

为探索更多强村富民路径,去年,村里整合闲置老屋、老办公楼等,拿出3000多平方米土地用于企业租赁、项目建设,同时流转农田800余亩,推动生姜、水稻等种植。目前全村有村企、来料加工点40多家,共富“商圈”越做越大。

截至目前,武义累计搬迁了470多个自然村,共有5万余人下山,占全县农业总人口五分之一。巍巍高山,见证时代巨变。

有人说,下山脱贫打破了数百年不变的“靠山吃山”的定律。山不转,那就人转——一曲“反弹琵琶”,展现了山区群众在反贫困斗争中的智慧与魄力。

山民搬迁后,也从源头上杜绝了乱砍滥伐等破坏生态环境行为的发生,武义的森林覆盖率由1994年的68%提高到了目前的森林覆盖率74%。这些年,不少下山脱贫村原址成了热门景区。梁家山村引进资本后,将原来的49间土坯房,建成了多业态的民宿度假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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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不是终点,而是新起点。早已摘帽脱贫的武义,正坚定走好易地扶贫搬迁脱贫新路,实现从扶贫开发快速发展到全面小康的历史性跨越。

——念好生态经。坚持“生态立县”发展战略不动摇,在护美绿水青山中做大金山银山,着力打造浙中生态明珠、长三角后花园。

——打好“有机牌”。深入实施有机农业“十百千万亿”工程,推动茶叶、中药材、食用菌等特色主导产业全产业链发展、全价值链提升。

——唱响文化歌。数字赋能迭代“共富百花会2.0”,有效打通文化惠民“最后一公里”,入选省共同富裕最佳实践案例。同时,不断强化乡村文化阵地建设,做优15分钟品质文化生活圈。

——织密“善治网”。与时俱进巩固拓展“后陈经验”,以强化党的领导为主线,通过村务监督委员会这一平台,推动构建起“村务全公开、权力全监督、群众全参与、民主全过程”的基层治理体系。

历史指引我们正确的方向。回望这30年的漫漫下山路,我们可以从中读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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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事求是的精神。武义的扶贫脱困工作,一开始也是走了一条就地脱贫、开发扶贫的老路。当经验主义、条条框框在这里纷纷失效后,当地扶贫干部从武义的具体实际情况出发,提出了下山搬迁、异地脱贫的新思路。要实事求是的结果,就得有实事求是的调研。刻舟求剑不行,闭门造车不行,异想天开更不行。应该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真诚倾听群众呼声、真实反映群众愿望、真情关心群众疾苦。

群众参与的潜力。在下山安置地点的选择、山民建房安居、致富途径选择等方面,政府给政策、给信息、给帮助,但不包办、不代替,市场机制和山民自己拥有最大的空间和自由;同时,通过组织集体下山参观、实地感受等方式,激发山民下山的积极性。山民怀揣着建设美好新生活的憧憬,生出无穷干劲,很快由武义最穷的人变为富得最快的人。

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下山脱贫之所以得民心,是因为在推进过程中“能帮尽帮,不放弃任何一人”,回应了深山贫困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同时,面对不同群体诉求,注重差异化,善于倾听、深入了解、精准施策。

从脱贫攻坚到高质量发展,将下山脱贫的宝贵经验与新时代新要求相结合,笔者觉得,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思考和探索。比如,下山脱贫村原址的开发利用。武义还有很多生态资源丰富、尚未被开发的高山村,应加大招商引资力度,让“沉睡”的“绿资产”活跃起来,实现“点绿成金”。又如,在协调地区、城乡之间的发展等方面,可以推进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改革和新居民同等化待遇改革,开展共建共富结对行动、引导乡贤助力共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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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董春法将自己拍摄的下山脱贫老照片整理出来,编了本画册,很多老一辈武义人上门来借阅。大家看着上面的照片,恍惚间发现沧海桑田。卸下重负,起身出发,海阔天空,往日的生活不复再来,山间那轮明月永远照亮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