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阿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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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看到一坨云飘来我的塘上，里面装满了在发光的小闪电，非常漂亮。”薛薛兴奋地说：“整个村子里，只有那朵云飘过的地方在下雨。”
2017年，薛薛从武汉一家国企辞职，来到汉川乡野间租下一片塘，养虾子。
我跟她从小就认得，她长得好看，打扮得也时髦，一毕业听从父母的建议进了个本地单位，日子平静而明亮。有年夏天屋里正在吃虾子，我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薛薛辞职了，跑乡里去了。
“我不喜欢一眼望到头的生活。”薛薛说：“养虾子几自由。”
年纪轻轻
当上塘主
17、18年，武汉的连锁小龙虾势头正旺，街面上一家接着一家地开，家家排队，整个武汉都像被油焖过，一股虾子味。
那几年的武汉人吃虾有瘾，武汉的虾子吃腻了，就跑到潜江去吃，说更有味。薛薛也去了一趟潜江，小龙虾一条街人头攒动，热火朝天。开个店应该很赚钱吧？她想。
老板娘笑着说，做养殖比开虾店还要赚钱。“我表弟做养殖的，一年赚了80多万。”
一回武汉，薛薛就辞了职，跑到汉川看地。“不打工了，去当老板。”蛮快，她找村里租了一片塘，成了当地最年轻的塘主，威风。
她说养虾子的人分几种，一是世世代代的农民，靠几代人的经验养殖。二是学院派，把知识和实践相结合，有几个华农的博士就边养虾子边做实验。再就是她这种，什么也不懂，就是“亡”（大胆、拼命）。
“养个虾子有么难的。”薛薛从小就喜欢养猫养狗养鸡养兔子，养什么像什么。“无非这次就是养的多一点，地盘大一点。”
从城市走向农村，放现在或许是《我的阿勒泰》般的田园向往，是“人生是旷野”的生活态度，但当时没几个人理解。
“你疯了吧？”她爹妈说。
“太匪了。”她朋友说。
“我做好了准备面对一切困难。”薛薛说：“但一路发生的意想不到的事，比意想不到还要意想不到。”
辞职养虾
是她人生第一次不听父母的话
结果……
养虾子就是一拍脑袋的事，一开始薛薛什么都不懂，她看了些视频和书，请教了有经验的人，然后就是翻新土地、种水草、灌水、投放虾苗。她投放了蛮多虾苗，想着第一年质量不行，数量取胜。年轻人只要想学，有什么事做不成，她想。
再就等虾子长大了卖就行了吧？
虾子没有长大。
第一个问题是水草种少了。“水草就是虾子的家、食物、供氧源。”由于草少虾多，薛薛的虾子个头小，没精神。
第二个问题是下雨。
那段时间，村子里连下了几天的雨，薛薛觉得蛮好，“下雨不用早起喂食，刚好可以休息。”过了几天，她突然发现塘面浮起了小龙虾的尸体，一片一片，“随便捡起来一个，都是大青。”
龙虾分为青、红两种，青壳更软，做、吃都方便。大青，就是指又大又青，虾肉肥厚的小龙虾，是品相和口感最好的虾子，通常可以卖出最高价。这种虾，一般在虾换壳期出现。
下雨的那几天，薛薛的小龙虾们刚好在蜕壳，那是它们最脆弱的时候。“蜕壳的小龙虾像一摊肥肉，软趴趴地躺在塘底。”雨一大池塘容易缺氧，它们在塘底动不了，活活被闷死。
这场雨，让薛薛损失了200斤的虾，一年亏了20多万。“因为没经验，我看不出来它们在蜕壳，没及时往塘里补氧。”
后来又发了洪水，薛薛在塘边上建的房子也被冲了，床像船一样飘起来。
她打开朋友圈，蛮多朋友在调笑“武汉又能看海了”。有人踩着水在笑，有人江边游泳，有人抱怨下班回家衣服裤子湿透了。她看着面前的汪洋，想到损失的虾，说不出话。
从小时候学钢琴，到长大了找工作，薛薛总是在听从父母安排。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她就会习惯性责怪父母：“都是你让我选这个工作，一点都不适合我。”
辞职养虾，是她人生第一次不听父母的话做出的决定。“亏盈自己认。”薛薛觉得这没什么不好。
这一年，收虾子的看到她都绕道走，“边上玩去，你莫来我这里卖。”
薛薛的虾子和她一样，蔫了吧唧的。只有爹妈问起来的时候，她才打起精神：莫操心，我跟虾子都蛮好。
中间商看到她就喜咪了
又发水又发烟
“出来做生意，哪个想亏本。”薛薛说：“不会就想办法学。”
有的人愿意说，有的人只会指指点点，还有人故意告诉她错误的方法。“养的好的人不喜欢跟别个交流。你想，我一次失败的经验就花了二十万，经验就是钱啊，不讲也正常。”
水产养殖，最需要注意的就是水。看起来在养虾，其实是养水，水就是虾的空气。所以薛薛老开车跑去别个的塘偷瞄，同样都是下过雨，是怎么他的塘总是清澈些？
“他不告诉我，我就去翻附近垃圾桶旁边的袋子，再去网上搜袋子上的成分表。”薛薛笑着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慢慢就发现了蛮多养殖技巧。”
后来几年，她摸爬滚打，到处偷师，虾子养的又大又肥，一捞起来，夹子碰夹子，噼里啪啦响。
赚了点钱，她建了个冷库，捞起来的虾子存两天，一样活蹦乱跳。“要是以前，恨不得一捞起来就拿去卖，生怕卖晚了虾子死了。”
还是那个中间商，再看到她来就喜咪了，“要不要喝水？那边有包烟，自己拿。”
“做生意不存在人情世故，拿实力讲话。”薛薛讲。
树大招风啊。她发现有人开始来她的塘偷学了。还有人不学，纯偷，捞了好几次她的虾子。
薛薛安了监控，自己发明了一种防盗系统——她搞了根鱼线系在虾塘的出入口，像红外线一样，每次有人碰到线，报警器就会发提醒给她，她隔空喊话，叫别个莫晃啊晃的，快走。那个人蛮坚持，头天走了，第二天又来了。
“我这还算好的，隔壁花了6000多安了个监控，结果监控被偷了。”
薛薛养的鹅，在结冰的塘面。
2020年的夏天，疫情反复，虾子一囤就是几个月，卖不出去。再有实力，也挡不住没人消费，虾价爆跌。
那一年Switch游戏机身价暴涨，所有人都呆在家里，打开游戏钓鱼、种田、看星星。薛薛把爸爸妈妈接到汉川住了几个月，一家人每天喂鸡喂鹅，种点西红柿和黄瓜，偶尔炒盘虾子，安心自在。他们玩的是真人版动森。
汉川
她的阿勒泰
薛薛每天凌晨五点半起来，围着塘转一圈，给虾子喂第一批食。“一定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喂，虾子是夜间活动的动物。”
然后起虾、打草，回去看看书。养虾的间隙，她开始学习金融。“年轻人做农业赚了钱都会拿去投资，哪会真的栽到虾塘里一辈子咧？”
上午，她会去市场上卖虾子，然后去别人的塘蹓跶蹓跶，看看有什么新技术。回来之后就准备喂第二道食。然后晚上下笼子，准备第二天早上起虾。循环往复。
第一年蛮忙，基本上所有的时间都耗在这里，学都学不够，没有一点时间想别的。朋友偶尔跟她抱怨上班的琐事，“还是当老板自在些”。“这不比上班累多了。”薛薛心想。
第二年，她就开始搞些发明创造。“买一个电动割草船蛮贵，而且容易坏。我自己做了个电动割草机，千把块钱的东西，百把块就搞定了。”她开船像开快艇，“我改造的撒药机和喂食器跟霰弹枪一样，可以射蛮远。”
隔壁爹爹婆婆还在用桨划，一趟要忙活四五个小时，她一个小时就能撒完饲料、割完草。
薛薛的塘和她的“快艇”
一望无际的汉川乡间，她开着快艇在几百亩的塘上放空。天有时候一半阴，一半晴，她左边暴雨，右边艳阳。
“下雨的时候，能看到闪电完整地从天上劈到地下，离我就一步的距离。”薛薛看到了蛮多在武汉看不到的奇观：“晚上能看到北斗七星睡在银河里，好近好近，一伸手就能抓住。”
一开始，她天天想回武汉，再后来她越来越觉得武汉这个城市蛮逼仄，“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尾气，人呆着不舒服，有点缺氧，感觉别个都在跟我抢着呼吸。”
她妈妈担心她会跟同龄人没有话聊，一天到晚沉迷在虾塘。但沉迷又有什么不好呢？薛薛说：
“人在不同的阶段就是想过不同的人生，以前喜欢打扮自己，我就买一柜子的化妆品、衣服，出去社交。现在喜欢养虾，我就买一柜子的书研究养殖，跟有经验的农民交流，也蛮开心。可能之后还会遇到更好玩的事，我就不养虾了。”
我跟薛聊天的时候，她已经养虾四五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武汉小姑娘，成长为汉川“老油子”。
说到养虾的困难和亏损，她总是一笑带过。但是讲到虾子的丰收和她的虾塘小发明，她又停不下来。个中经历，只有自己晓得。
“反正辞职我从不后悔。”薛薛说，“但回过头看，其实上班也蛮好的。你莫跟我妈妈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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