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晨报·周到记者联系到他的时候,36岁的意大利人Alessandro Giustozzi经营自媒体不到两周,但他的视频号里已经诞生了一条获赞1万的小爆款。
这给了作为自媒体起步者的他极大的鼓舞,看着手机上不断弹出的新关注和点赞提醒,意大利人的表情兴奋中夹杂着一些迷惑。
这些年老外在中国做博主早已不稀奇了,但他的稀奇在于,他是一名沪语博主。稀缺性、差异性这些容易引发大面积网络传播的流量密码被他牢牢捏在手里,而存在于他很多条视频里的欲扬先抑的反转感显然也透露出博主深谙短视频的叙事风格。因此,他被更多人看到只是时间问题。
但我们的兴趣不在于拆解和预测自媒体时代又一个潜在的现象级博主,也不仅仅在于讲述一个老外传承推广上海话的故事。在一切表象的背后,Alessandro的故事首先关于自我的重塑,关于一个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的普通人,在重获新生后决心挑战自己的极限、尝试更多新事物的勇气和决心。
重病昏迷16天后
重头学习说话和走路
Alessandro刚开设自媒体账号时,曾在某条短视频中上发布过一组来上海前后的对比照。他在视频里发“糯米嗲”(上海话:撒娇):“朋友们你们讲讲看,讨个上海老婆到底好不好?因为伊一直让我喫、喫、喫(上海话:吃),哦哟喂,我从意大利帅哥变成了退休老爷叔。”
“前面这张照片,”他后来告诉我们,“摄于2009年,当时我21岁。3个月后,我经历了一次脑部中风,人生从此被改变了。”
他生活中没有不良嗜好,也没有家族遗传,但疾病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发生了。他当时几乎已经死了,在ICU内昏迷了整整16天。“这和死过一次有什么区别?”他觉得那会儿应该是经历了人们常说的濒死体验。一方面,物理上的自己陷入昏迷一无所知;另一方面,另一个自己却好像悬浮在半空向下俯视,Alessandro能看到病房里的一切:
自己全身插管躺在病床上,周围有很多医生。而妈妈在床边,一直和他说话。因为医生说,这样做也许有助于早日唤醒他。但这一切他都看不真切,像隔着一层薄雾。
终于苏醒后,Alessandro发现自己全身瘫痪,无法说话,不得动弹。伴随治疗,他一点点找回了身体的知觉。但他还是坐了很长一段时间轮椅,学习重新站立、重新行走,像正常人那样行走。与此同时,他还需要学习重新找回说话这个与身俱来的能力。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新出生的人,一切都要重头来过。
在经过无数次的物理治疗和心理辅导后,Alessandro终于回归了自己被按下暂停键的人生里,回到了家人和朋友中间,但从前和现在的延续性已经被拦腰切断了。
他觉得自己非常孤独,好像河里那条落单的鱼。看着其他鱼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只有他是孤零零的、离群索居的那一条。
上海女孩拯救了我的人生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2013年,他在自己居住的小城某家名品店里遇到了来自上海的女留学生Ying。
这是一次经典的意式相遇:
“当时我在鞋子区,而她在皮包区。看到她的第一眼我浑身一震:她晒得很黑,嘴上涂着正红的唇膏,中国人特有的深邃黑眸,整个人看上去那么耀眼那么美。所以我情不自禁地移到男士钱包的柜台上,因为她就在边上看女士钱包。我让服务员把不同的钱包都堆在柜台上,然后假装很不经意地和她搭话。我问她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在意大利做什么。”
她说自己在意大利学语言,她报的意大利语课程为期6个月。Alessandro要来了她的联系方式,然后开始约会,6个月转眼即逝。她说,自己要回中国了。
“我用调侃的口吻对她说:‘别回去,和我一起留在意大利。我们共同生活,创造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历史。’”
他想,如果自己用开玩笑的方式说出真心话,即使被她拒绝也不会太尴尬,她没有拒绝。
一年后,两人结婚了。
和Ying相遇时距离他突发疾病已过去了3年多,但当时他只恢复了75%。剩下25%的康复过程,将由这个活泼开朗的上海女孩陪他走完。
“所以我总是说她拯救了我,这种拯救是精神上的。因为当时虽然我正在逐渐康复,但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很迷茫。”他只是一个孤独的、自我感觉被阻隔在寻常生活之外的人,
“但她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一直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遇到某些能够改变你人生的人。对我来说,她就是那个人。
他不再孤独了,因为她轻盈一跳跃入河水中,成了他身边的另一条鱼,总是陪伴在他左右。她说:“别担心,我们可以互相扶持,一起走下去。”
Ying来自一个殷实的上海家庭,她的父母并不指望她通过婚姻改变命运,但是他们也不愿意看见女儿的婚姻对她形成任何可能的拖累。Alessandro知道,太太为了和自己在一起战胜了来自家庭的压力,他为她展示出的非凡勇气而感动。
婚后,两人在意大利都有自己的事业,他们养了一条小狗,就这样安安稳稳生活了近10年。但Alessandro感觉得到她对于自己家乡和祖国的思念,于是他决定走出自己的舒适圈,陪她来中国尝试新的生活。
“她曾经帮助我重新适应这个世界,重新找回生命的意义。现在,轮到我为她做些什么了。”
他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几乎是被太太踢出舱门的。“他不敢下飞机,死活不肯走出去。”她乐不可支地向我们回忆当时的场景。因为和西方大多数国家一样,在意大利的官方宣传中中国的形象向来是很负面的。
但他立刻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错得很离谱。
丈母娘虽然总说我是巴子
但她不是真的看不起我
他和Ying商量后决定,自己要先学语言,再找工作。不是因为工作中需要用到中文——他知道这座城市有多么开放,很多老外即使一辈子只会用中文说“你好”“谢谢”也可以在这里生活得如鱼得水,但他不想做那样的人。
另外,他还有一层考虑:虽然如今已经痊愈,但毕竟自己曾遭遇过脑部疾病,他希望通过学习新的语言对自己的大脑不断进行拓展训练。
“我想让自己接受新的挑战,我想去尝试很多新的事物,比如学一门新的语言,比如做一名自媒体博主。我一直提醒自己,我是‘死’过一次的人,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因此我要尽可能从最大程度上利用它。”
他报名参加了华师大的6个月基础汉语课程,从零基础开始学习汉字的写法,学习四声的读法。到课程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用中文问路、购物,进行一切基本的日常对话。
但在家里,当他的太太和他的岳父母之间交谈时使用的却是上海话。在他听来,上海话和自己母语意大利语的声调很像,不似普通话那样有明显起伏。他渐渐也能蹦出几个零星的词语了,不经常能用对地方,也闹出过很多洋相,但他很懂得自嘲,他说:“没办法,我是乡下宁,巴子!”
Ying记得有次和他开车出门,一个骑助动车的老爷叔没遵守交通规则,差点连车带人撞上他们。只见Alessandro摇下车窗用上海话对他喊了一句:“侬十三点啊!”
在中国,有礼貌的年轻人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会骂长辈“十三点”的,她尴尬地赶紧催促Alessandro把车开走了。当时他还停留在“鹦鹉学舌”的阶段,其实并不能理解自己说的每句上海话的含义,也不理解很多文化。
“伊把我骂了一顿,讲我:缺西、十三点。”Alessandro有一次在视频里用上海话委屈地讲述了一件自己送帽子给丈人的小事。“伊伐欢喜,让伊去,我自己戴。”他从手里变出一顶绿帽子戴上头,“你们看看,多少好看啦!”
我们原以为这只是一个段子,没想到竟然是件真事。绿色是Alessandro最喜欢的颜色,因此家里有至少20顶绿帽子。当他想送顶绿帽子给丈人讨他欢心的时候,没想到马屁却拍到了马脚上。
“他气死了,把帽子扔在地上,说我‘寿头刮气’(上海话:傻里傻气)。我一点都不明白,然后我丈母娘和我太太忙着来安慰我,她们说:‘不要紧的,你不了解中国人的文化,所以不能怪你。’我丈母娘人老好的,虽然我因为来自一个意大利的小城市,所以经常被她说巴子,但她不是真的看不起我。”
学说上海话,传承上海话
就是保护上海文化的根
当他刚学会几句简单的上海话以后,每次去超市或者走在马路上,他都会现学现卖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拉几句家常。
他渐渐意识到,上海老人看到说上海话的老外会非常高兴,比看到说普通话的老外更高兴。“我能从他们的神色中感觉到,他们为自己的城市、为自己的语言而骄傲。”
Alessandro想,自己应该更深入地了解上海的历史和文化,这是他开始用上海话拍视频讲故事的原因之一。
相比和同龄人在饭桌上谈论经济和虚无缥缈的世界大势,他发现自己内心更渴望了解那些普通上海老人的历史,
“我想听丈母娘和丈人说说他们的青年时代,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历史,最后汇成一座城市的历史,形成了一座城市特有的态度。就像上海有上海的态度,和北京和成都都不一样。”
他说,自己现在只学了两三个月上海话,还不能在视频里讲太多有深度的故事。但有一天,他会做到的。
他眼下也还听不太明白太太一家三口的聊天,不过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三个人的上海话里有着一些不同。
他从太太那里得到的答案是,她父亲是浦东人,母亲则从小生长在静安区,而自己说的则是一口80后的人说的上海话。“很多和我太太一样的80后说的上海话并不标准,他们的‘我’不是从鼻腔里发音的。”甚至更糟,他听说95后和00后的上海人甚至已经不太会讲上海话了。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一个现象却是,如今越来越多生活在上海的老外正在争相学习上海话。有一些夜校开设了上海话课程,课堂里坐满“嗷嗷待哺”的老外。
“我认为这(老外学习上海话)不仅仅是一种趋势,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他们学上海话不一定是为了赶时髦,或者用上海话在社交媒体上吸引关注。而是发自内心对中国文化,尤其上海文化的确有着深刻的兴趣。”Alessandro说,
“我认为上海话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被保护的。从我的观点来看,我真的希望所有真正的上海家庭都能努力在家中教孩子说上海话,因为这非常重要。否则,新一代上海人将不再会说上海话。这意味着再过上几十年,这门方言可能就会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说,保护上海话也就是在保护上海文化的根,我相信上海有一段美好的历史,它属于中国5000年历史的一部分。”
后记
我们约Alessandro和他的上海太太Ying在“巨富长”见面,让意大利人带我们开启一段寻味正宗gelato(意大利语:冰淇淋)之旅。
当我们走在长长的栽满梧桐树的长乐路上时,他感叹,“我偶尔觉得恍惚,好像自己并没有离开意大利……事实上,中国和意大利的联系或许比我们想得更密切。”
他晃了晃手中的冰淇淋,“意大利人向来以意大利面和冰淇淋自豪,但事实上关于意大利面的起源一直有不少争论,很多人相信是马可·波罗当年把中国的面介绍到意大利后,演变成了今天的意大利面。”
“但我要说的是关于冰淇淋,在我查阅了一些研究资料后发现,当年马可·波罗回意大利时,不仅带回了面,还有冰淇淋,当然不是后来意大利人引以为傲的gelato。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早在唐代就诞生了冰淇淋的雏形。”
他想了想说,上面这段要不还是别写了,如果给自己的意大利同胞们看到,他们会生气的,因为意大利人真的很以gelato为傲。
Ying笑着告诉我们,和意大利朋友们聚会的时候,Alessandro常常是饭桌上那个“扫兴”的人。当大家热烈碰杯说“亲亲”(意大利祝酒词)的时候,他会告诉他们:“亲亲”这个词的发音很可能源自于汉语里的“庆”字,即庆祝的意思,自然也是马可·波罗的“功劳”。
久而久之,朋友们便比着把五根指尖捏到一起的手势半开玩笑半是忿忿地对他说,“你小子,还算是个意大利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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