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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停步: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传》
[加] 罗斯玛丽·沙利文
中信出版集团
2024年4月第一版
1963 年夏天,阿特伍德回到多伦多,开始找工作。她在追求这样一种幻想:白天可以找到一份枯燥乏味、不用动脑筋,却很赚钱的工作,晚上就在阁楼里从事自己的艺术创作。她向牛津大学出版社、麦克莱兰- 斯图尔特出版社,以及贝尔电话公司的宣传推广部门提出了申请,但都被三家公司以学历过高为由拒绝了。她后来说,这让她陷入了“失业、焦虑和极度抑郁的状态,人人都知道,这种状态对于小说家和诗人来说必不可少, 尽管从来没有人声称地质学家、牙医或注册会计师也是如此”。(1) 令她懊恼不已的是她在申请时口无遮拦,错误地说自己希望成为一名作家。现在回 想起来,她可能会以风趣的口吻一笑置之,但当时她身无分文。每天只能 心情绝望地浏览《环球邮报》的招聘栏广告,“靠喝咖啡和咬手指甲度日”。
当她最终被一家叫“加拿大事实”的公司聘用时,真是满心感激。这是多伦多的一家市场研究公司,负责外包采访用户对产品的体验感受。她的工作是研读调查问卷,用她的话说,“这些问卷是由更高层次、更老到的心理医生‘炮制出来的’,并使它们文理通顺,易于理解。”(2) 这意味着她有时不得不走街串巷,仔细研究这些问卷,以确定它们是否有效,因为 问题必须设计得足够巧妙,以确保预期的受访者 / 家庭主妇不会当着市场调查员的面砰的一声关上门,将其拒之门外。阿特伍德的结论是,负责研 究的玛丽·西姆斯之所以雇用自己,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走寻常路,性格古怪,有望为这项工作“增添活力”。阿特伍德受聘后不久,需要完成的 任务之一就是制作一个蜡制的巫毒娃娃,专门针对公司的蒙特利尔分公司 经理。西姆斯每次搞不定他时便可以用大头针扎这个娃娃,并认为这一疗法颇为见效。她还要求阿特伍德把创作的诗歌给她读。
当时,市场调查对阿特伍德来说可谓是一份完美的工作。作为作家, 她的天赋之一是她永远不会忽视通常被称为“真实世界”的能力。刚结束六年的学术生活,毕业走进社会,她就一头扎进了商界疯狂的一面,在其循规蹈矩、遵纪守法的一致性下,她发现了其荒诞的一面,并觉得这种疯狂颇具吸引力。她首先参加的是果酱饼干试吃问卷活动,在这个活动中, 家庭主妇们收到了吐司饼干和必不可少的问卷。饼干炸开了,他们不得不把吐司机换了。她还参与了大米布丁罐头和麦麸早餐麦片加葡萄干的试吃问卷。与葡萄干一起飞进麦片盒子里的苍蝇被试吃对象邮寄回来。
阿特伍德试图融入这个世界,但并未完全成功。她把头发剪成当时很流行的泡泡头,这是每晚用巨型卷发器卷出来的效果(不过,因为她的头发是自来卷,效果常常靠不住)。她仍然佩戴着原先的角框眼镜,买了她认为商界女性会穿的衣服。但效果不太如愿。她的一位同事说:“我觉得这个新来的女孩不太聪明。”
在配有电话和打字机的办公桌上,她可以在创纪录的时间内完成当天任务。即使在懈怠的时候,她也不会拖延工作。随后她就会把手稿塞进打字机里,开始写小说。在午餐或喝咖啡的休息时间,她可以尽情地谈论办公室八卦。她善于移情倾听,这是所有小说家都不可或缺的天赋,她用自己的方式写了很多纯属个人的故事。有人告诉她“内衣男”的事,这个人 用公司的名义给女性打电话,说他在做内衣市场调查。当他提的问题变得 越来越触及隐私时,愤怒的女性用户就会致电给公司,玛丽·西姆斯只得 解释他并非公司员工。(3) 当阿特伍德准备在她出版的第一部小说《可以吃的女人》中使用市场调查为元素时,事实证明这一经历提供了很好的素材。多年后,她曾受邀为广告公司的高管们做餐后演讲,她对这些来自商界的听众说,他们如果想阻止像她这样的艺术家把自己的公司变成虚构小说,可以通过资助作家来让作家远离公司的办公室。(4)
阿特伍德在查尔斯街的一个公寓租了一间橱柜般大的小房间。用单火 电炉做饭,把通心粉和奶酪放在梳妆台抽屉里。她在这里创作长篇和短篇小说(当时写了《浴室里的战争》)。她晚上工作,让灯光聚拢在桌子上。她常说觉得自己像个文学界的牙科医生。长篇小说的手稿是《在如此蔚蓝的空中》。故事发生在现代城市,讲述的是年轻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受到各种限制的故事。小说结尾带有一种不确定性——女主角在秋千上摇摆,悬在空中。阿特伍德后来开玩笑说,这是一份“郁郁寡欢的文字记录,最后女主人公试图决定是否要把一个男主人公从屋顶上推下去”。(5) 1964 年 5 月, 她完成了这部小说。
阿特伍德把手稿寄给了吉姆·波尔克。他也因为钱花光了,在前一个 夏天离开了哈佛大学,回到了蒙大拿州的迈尔斯城。他刚一到家,征兵委 员会的代表就在大街上朝他扑来,问他打算什么时候为“山姆大叔”效力。他回答说,他已经得到一份教书的工作。接着,全凭运气,他真的在波卡特洛的爱达荷州立大学找到了一份工作。这使他有了一年的宽限期。在这一年里,他花了 700 个小时教英语作文,事实上,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波尔克对《在如此蔚蓝的空中》一书印象深刻:“她描绘的超现实城市让我难以忘怀,往下看,一切似乎都淹没在峡谷里;而在视线水平面上, 则可以看到树冠。”(6) 他建议阿特伍德考虑将这个城市定位为多伦多,但她犹豫不定,认为也许这个城市应该保持无名,一座非真实的虚幻之城。
她把小说寄给了纽约出版商阿贝拉德 - 舒曼,然后等待。1964 年 8 月有了回音,副主编凯·格兰特回复道:“你的书无论是作为一部抒发情绪之作,还是故事本身,都让我着迷;但恐怕我们不能采用……书中文字的确很好,潜在的思想也很棒,我忍不住想告诉你我认为小说还需要些什 么。”它需要的是将人物塑造得更丰满些。格兰特用鼓励的口吻写道:“希望我们能再次收到你的来稿。”(7)
她还投给了加拿大出版商克拉克·欧文公司,这家出版商显得架子十足,发回一份读者调查报告综合简报,里面几乎众口一词地表示不屑。其中一位读者报告仅有一行字:“整个故事使用现在进行时尤其令人恼火。”(8)这期间,她的确收到过一个颇具吸引力的提议。加拿大作曲家约翰·贝克威思受英国广播公司委托,请他为威廉·莎士比亚诞辰 400 周年创作一首曲子。他同意了这个委托,只要歌词不必非得是莎士比亚写的就 好。他看不出为《蜜蜂吸吮的地方》旧词新作有什么意义。他和杰伊·麦克弗森聊了聊,麦克弗森刚刚与他合作了一部名为《约拿》的清唱剧。麦克弗森说她有位才华横溢的年轻同事,名叫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可能会感兴趣。三人碰头讨论了下,两周后阿特伍德就准备好了歌词初稿。这首长达 20 分钟的作品名为《夏日的号角》,于 1964 年 11 月由蒙特利尔巴赫合唱团与小型声乐合唱团在乔治·利特尔的指挥下进行了首场演出。阿特 伍德得到了 150 加元的佣金。在当时堪称一笔巨大的财富。(9)
在帕赫特多少带有命令式的怂恿下,阿特伍德放下小说和一份被退回的诗歌手稿,辞掉了工作,去欧洲朝圣。帕赫特在巴黎待了一年,在蒙帕尔纳斯区的大茅舍学院学习法语和艺术史,刚回加拿大,也催着她去。此外,周游各地是当时每个学生都时兴做的事。于是她带着一本《五加元一 天游欧洲》和一张欧洲通票,拖着旅行箱(那时背包尚未发明)出发了。她向父母借了 600 加元,于 5 月 13 日登上了飞往英国的飞机。那年早些时候,一家茶叶店的通灵师读了她的纸牌,告诉她 5 月份她会去欧洲。“不可能,我不会去的。”她说,但此刻她真的身在欧洲了。(10)
她说,自己的生活“极为复杂”。作为一名作家,她的父母对她身无分文的作家身份越来越感到不安。(可以理解,她自己也有同感。)她结束了与杰伊·福特的婚约,整个过程并不容易。吉姆·波尔克解释道:“分手花了很长时间,这是《可以吃的女人》的一部分。”(11) 阿特伍德认为通过欧洲之行,“观看各种杰出的建筑作品”可以完善心灵,“填补心灵的一些空洞”。(12)
她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她在自己的预算范围内所见到的英国,有一种 格雷厄姆·格林笔下描写的低俗浮华:维多利亚式排屋里供出租的房间、 不断烧钱的煤气炉、冰凉的水、肮脏的家具和潮湿的床单。20 世纪 60 年代早期的英国人对烹饪艺术一无所知,餐馆里的食物主要是鸡蛋加香肠和豌豆,要么就是炸鱼加薯条。但她对此毫不气馁,一如既往地穿着她的灰色法兰绒套头衫,脚蹬小山羊皮睱步士女鞋,漫步了解那里的文化。
在那些日子里,学生旅行者常常去特拉法尔加广场的加拿大之家阅读加拿大报纸,在当地的酒吧里还能偶遇海外加拿大同胞。幸运的是,阿特伍德得知她在多伦多的朋友艾莉森·坎宁安正在伦敦学习舞蹈,住在南肯辛顿的一套公寓里。坎宁安不顾公寓主人科克勋爵和霍尔夫人的规定,为阿特伍德提供了一张床。不过,她偶尔也会拿着火车通票消失几天,以维持她没有在那里借住的假象。
她的旅行遵循的是殖民地每个有抱负的年轻作家都会走的路线:狄更斯的伦敦、湖区、勃朗特姐妹的荒野山庄。不过,她的目光所及却与众不同,十分独到。她喜欢勃朗特姐妹的手套和鞋子。都是儿童尺寸,尽可安心购买:因为她自己的身材也很娇小。在她去过的所有地方中,最喜欢的是巨石阵,因为正如她所描述的那样,它是“前理性的、前英国的、地质的。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到达此地,又为什么会在那里,为什么会继续存在, 但它就是这么稳坐在那里,挑战着重力,无法用常规方法进行分析或理解”。(13) 她是一位科学家的女儿,了解石头的地质构造,但更吸引她的总是石头背后的神秘所在。
波尔克结束了在波卡特洛的教学工作后,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去了英国。女友让他一起参加温彻斯特大教堂的考古发掘工作,这是北卡罗来纳大学本科课程的一部分。他记得那次挖掘简直是一场灾难。“我发现自己在战壕里待了一整天,然后回到一个废弃的军事基地,吃着难以下咽的英国食物。我一直不清楚我们在寻找什么,结果证明,我们根本就是在错误的挖掘地工作。他们发现罗马浴场在更远的地方,中世纪的浴场则更不用说了,完全是永无休止的劳作。也许我对什么是考古挖掘一无所知,但我肯定发现了什么不是考古挖掘。”
他和女友分手了,离开了挖掘现场,这让考古学家们很不高兴。他去伦敦看望阿特伍德,并决定以住青年旅社的方式游览英国的名胜古迹。他们主要去了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滨海克拉克顿和纳兹河畔的沃尔顿,这些古色古香的英国浴场小镇上,小吃店要价高昂。他们眼中的英国是滑稽搞笑的,而不是庄严崇高的,尽管这也符合他们的脾性。
他们决定和坎宁安一起去法国旅游。几个人虔诚地徒步前往巴黎圣母 院和埃菲尔铁塔,参观了卢浮宫。(阿特伍德喜欢鲁奥的画作。)看了哑剧 艺术家马塞尔·玛索的表演,还租了一辆车前往卢瓦尔河谷庄园。他们住在廉价的公寓里,墙壁薄得如纸一般,没等走完楼梯电灯开关便会自动关 闭。他们每天只吃法棍、奶酪和橙子,阿特伍德却得了痢疾。她一边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呻吟,一边听坎宁安读着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当然, 他们很享受这一切。巴黎很美,就像普鲁斯特的小说一样。
坎宁安不得已要返回英国,阿特伍德和波尔克则继续前往卢森堡。“那是我们的分手之地,”波尔克简单说道,“不管我们在一起做了什么,总之她要回加拿大,出于某种原因,我们没有再继续一起旅行。我准备去维也纳提高自己的德语水平。谁知道我们年轻时在做些什么?”
“我们在卢森堡火车站从此永远分手。我记得它是一个巨大的早期高层德式建筑,一个阴暗的地方,就在那时,佩姬开始撰写《圆圈游戏》。后来,她告诉我:‘我必须把你的眼睛变成蓝色,因为它们必须像图钉一样,但你的眼睛并不是蓝色。那个人其实不是你,而是许多人的组合。’”波尔克在诗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事物:山坡上的游戏,薄如纸片的酒店墙壁, 毛巾上晾着的唯一一件毛衣。(谁能凑出两个十分的硬币呢?)对他来说, 这首诗生动而准确地描绘了某件事情的结束。当然,这不仅仅是他们个人 的事情,而是一件极为复杂多变的事情。
波尔克最终也回到了加拿大。他曾尝试过在维也纳和丹麦深造,但在 欧洲的费用太过昂贵。他在哈佛大学获得了秋季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的机会。“所有的道路都不断指向哈佛大学,”他说,“部分原因是我属于应征入伍的对象。”
前一年秋天,阿特伍德申请了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讲师职位,令她十分惊讶的是,她得到了这份工作。在准备出发去温哥华时,她去了诗人道格·琼斯的避暑别墅,位于安大略省班克罗夫特附近的波达什湖畔。
道格·琼斯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曾在魁北克伦诺克斯维尔的主教大学担任教授,后来又在舍布鲁克大学任教。他比阿特伍德大十岁。学生时代, 阿特伍德曾为《维多利亚院刊》写过评论文章,那是关于他的第二部作品
《太阳是斧头手》的。她说这本书有一种奇妙的空间感,是一本夏日之书。他们成了朋友。琼斯是一位独特有趣的人,外表帅气,身材瘦削矫健,同时又不失美感:你可以想象他在戴维·米尔恩笔下的风景画中倚在一棵树 旁,带着幽默,外加些许颓废的气息,十分撩人。他是少数跨越文化界限, 能同时用英语和法语写作的加拿大诗人之一。女性对他很感兴趣,显然阿特伍德也不例外。
别墅小屋里还有其他客人:诗人阿尔·珀迪和他的妻子尤里特。这是阿特伍德和珀迪的第一次见面,这次会面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后来称之为“阿特伍德 - 珀迪事件”。
道格·琼斯去火车站接阿特伍德,两人一同回来时,珀迪颇感困惑:“一个小女孩,戴着角框眼镜,应该是近视,可能会显得有点儿像老鼠。我得赶紧补充一句,她一点儿也不像老鼠。她的个性非常迷人。”(14)
当他们坐在湖边,喝着啤酒,讨论莎士比亚在美人鱼剧院作为杂耍喜剧演员时的情形,珀迪把阿特伍德说成是学者,果然激怒了阿特伍德。(他喜欢这么做。)她讨厌这个标签。阿特伍德抓起啤酒,对准他的脸,使劲摇晃。接着是一场啤酒大战,最后两人都掉进了湖里,道格和尤里特则在一旁茫然地看着。
他们后来成了好朋友。珀迪总是把阿特伍德列入他的加拿大重要诗人 名单,尽管他会继续对她进行挑衅性的评价,说她过分知识分子气。(他 喜欢称她为“知识分子女士”。)相反,阿特伍德却把他看作文坛上一道永恒的风景线,就像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的峭壁,令人印象深刻。他正在成为公认的最优秀的加拿大诗人之一。可以说,他们共同改变了加拿大的文学形态。
珀迪的公众形象中总有一种自我嘲弄的成分。可能是他那一代的诗人(他比阿特伍德大 21 岁),来自一个尚未习惯诗人的殖民环境,觉得有必要证明他们一点儿也不故弄玄虚,而是男人中的男人。或者,这可能仅仅 是来自因为要符合那个时代作家必备的亨利·米勒模式的压力。珀迪喜欢喝酒。众所周知,他在诗歌朗诵会上喜欢把脚放在书上,如果讲台很高的话,这通常需要相当高超的技巧。这个姿势暗示着他并不珍惜诗歌,诗歌并未与泥土和鞋子隔绝。在他勇敢和粗粝的外表下,阿特伍德看到的是一位有天赋的作家和一个聪明而有洞察力的人。后来,她在自己的一本书上签名:“完美的佩姬敬献给糟糕的阿尔”。(15)
这一年对道格·琼斯和他的家人来说是重要的一年。他的婚姻早前就破裂了。他被阿特伍德吸引,她的好脾气可能正是他所需要的,可以帮他渡过难关。
阿特伍德写信告诉波尔克她的拜访之行。虽然两人已经分手,表面上 一切都已结束,但波尔克和她都不愿放弃这段友谊。正如波尔克所说,“那年我们持续通信,维持着信中的‘浪漫情调’”。之后阿特伍德便动身前往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16)
她在西 11 大道 3886 号一栋房子的顶楼找到了一套公寓。公寓很大, 有一个客厅和两间卧室,其中一间被她用来作为书房。最重要的是,在这里可以看到城市和海湾的壮丽景色,远处的群山隐约可见。她在商店里四 处搜寻便宜家具。一个朋友在旧货店里为她找到了一把很棒的老式理发椅, 她还分别花了 50 加分和 75 加分,买了必不可少的煎锅和茶壶作为厨房用品。她写信给查理·帕赫特说,真希望帕赫特能在这儿帮她。原来的墙纸 可怕极了,浴室则被刷成淡紫色和一种痔疮般的粉色。她开玩笑说:“我正好有一个绿色缎面床罩,只需配上一件开到肚脐的黑色缎面睡衣便齐 了。”(17) 帕赫特回答说,如果她想掩盖痔疮般的粉色,可以用“省内电话簿中的黄页”。她只需弄些墙纸糊,把黄页切割成方块,拼起来,整齐地糊 到墙上即可。“效果出乎意料,事实上,简直令人震惊,将彻彻底底地改 变你。”(18)
温哥华的美丽使她立刻为之折服。她发现这座城市“奇怪、原始、尚未完成,甚至会让人产生幻觉”。“我喜欢这座城市,”她告诉帕赫特,“但总是对它把握不定。”(19) 然而,单就那些连绵的群山便足以使一切都物有所值。这所大学很不错,学生们的反应也比她预期的要好。早上八点半,她在半圆拱形活动教室给工程系的学生上语法课,一大早的课程安排让她有充足的时间自己写作。她让未来的工程师们模仿卡夫卡写作,并告诉他们, 这可能对他们选择的职业会有帮助。(20)
周围人都很友好。她认识了帕赫特的好朋友拉里(他脚蹬牛仔靴,拥有一架哈德森超级喷气式飞机)和史蒂夫(一个养宠物猴子的画家)。为庆祝史蒂夫的生日,她和拉里给他买了一颗巨大的食用菌和一个近 7 千克重的生日西瓜,上面还插满了蜡烛。她与许多西海岸的艺术家和作家成为朋友:包括田边隆夫、罗伊·清冈、简·鲁尔、乔治和安杰拉·鲍尔林。通过简·鲁尔,她为自己找到了文学经纪人,位于伦敦的约翰·法夸尔森英国公司,她希望通过这家公司销售她写的小说。出售自己的作品是一件让人头昏的事情,能把它交给经纪人,是一种解脱。当然,当时并没有加拿大的经纪人愿意与年轻作家签订合作关系。
阿特伍德感觉住在海边非常奇妙。她到达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海滩, 把手伸进太平洋。这所大学有属于自己的海滩,需要攀登一段长长的陡峭山路,穿过灌木丛和树林才能到达。她向阿尔·珀迪描述了那次步行之旅的奇特之美:
上周风很大,晚上十点左右,我和朋友去了学校的海滩:……我 们在漆黑的路走了很久;月亮时隐时现,狂风呼啸,几颗星星十分耀 眼,大海汹涌澎湃,扑面而来。我们走啊走,经过一个战时修建的旧 地堡;灯塔在海湾闪烁。那儿真的就像世界的尽头,无法再往前走了。我们只能在悬崖和大海之间不停徘徊。(21)
吸引阿特伍德的通常是周围风景的戏剧性变化。她一有机会就和朋友们去温哥华的山上滑雪。她向珀迪描述了在雾中滑雪的可怕经历,风景被白色抹去,接着白雾沉降,露出峰顶。在这样自我分裂并消失的时刻,那种恐惧,也或许是兴奋,似乎对她而言有无尽的魅力。
她走遍温哥华,对它渐渐熟悉起来。那时它依旧是一个守旧保守的城市,似乎空荡荡的,却是到访这座城市的好时光。作为文化逃亡者西迁的最后一站,温哥华一直给人另类的感觉,但如今一场文学革命才刚刚开始。小型杂志似乎突然之间纷纷冒了出来。《打破宁静》是最具实验性的杂志之一,首期是在 1963 年 10 月出版的。
在温哥华基斯兰奴区潮湿的雨天街道上,比尔·比塞特和朋友兰 斯·法雷尔和罗伯特·萨瑟兰拖着沉重的脚步四处奔波,因为找不到地方出版自己写的诗歌而沮丧万分。于是他们决定自己动手。他们在字典里来回翻找,寻找诗刊名称,最后在“蓝色(舒缓)药膏”(blue ointment)这个词上停了下来,一致觉得很合意。它听起来像医学和中世纪用语;这段逸事后来流传开来,说这个词指的是维多利亚时代治疗性传播阴虱病的偏 方。他们先是从基士得耶牌的复印机开始,最后弄到了一台 1903 年产的A.B. 迪克油印机,开始大量印刷。有时,他们的纸张库存甚至来自从当地印刷厂后面的垃圾箱里。
比塞特是加拿大最早的文学嬉皮士之一。为了“逃离西方文明”,他在 20 世纪 50 年代末离开了家乡哈利法克斯,搭便车穿越了整个国家。比塞特和朋友们一起住在一个没有热水设备的房子里,除了地下室的木屑炉和一个曾经导致他们烧毁了邻居部分房屋的壁炉外,这里没有暖气。就在这样一种条件下,他们开始了“改变现代意识”的努力。他们想要冲破所有束缚人的条条框框。带着骨子里的“达达艺术主义”冲动,他们追随重塑拼写的新潮流:将诗刊命名为 blewointment(《打破宁静》),改 blue(蓝色)为同音的blew(打击),去掉大写字母,玩单词和拼写游戏,“让诗歌成为一张表达情绪和情感的图谱”。(22)
1963年蒂莫西·利里在哈佛大学发起的迷幻运动传到了加拿大,比塞特很快就将这一运动的象征融入自己的生活,开始开着大众牌货车,吸食大麻,和假释官打交道。20 世纪 60 年代,他偶尔会去干挖沟渠的工作, 或是在亚利桑那州和墨西哥采摘豆子,再就是凝望大海。温哥华不愿成为 新的迷幻意识之地,比尔·比塞特很快就发现自己因为持有大麻而受到警察和法庭内外的滋扰。
他被指控犯有各种罪行——从政治颠覆到贩卖色情读物(事实上,他从未写过此类东西,但认为这类文体也许会很有趣)。那是对抗性政治刚 刚开始的年代。到处都开始举办读书会,俱乐部大量涌现:第十大道的推 进床垫咖啡馆,格兰维尔街先锋书店后面的特罗茨大厅,还有降五和弦爵 士俱乐部。1965 年,温哥华附近的山上举办了各种露天读书会,为诗歌出版社筹集资金。《打破宁静》运营了 20 年,20 世纪 60 年代中期是它的全盛时期。诗刊以实验性为特色,总体基调古怪滑稽,始终对新事物持开放 态度。读者可以在里面找到任何东西,比如从其他杂志上撕下来的页面, 随意拼接起来,让每一份杂志都独一无二。有时你甚至会发现杂志的书脊 上绑着一小块木头,大概是为了表达对树木的感激之情。
诗人bp·尼科尔是土生土长的温哥华人,他解释了为什么像比塞特这样的不俗之人会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初次读到比尔·比塞特发表在《打破宁静》中的作品时,他立刻意识到两点:一是比塞特之前没有先例;他 完全是他自己,朝着自己的方向前进;二是做这件事的是一个加拿大人。“我无须凝视边境以南或海洋对岸,才能获得真正的新式写作带来的肾上 腺素的刺激。这一点在这份诗刊的首期中便充分体现。”(23) 比塞特明确表示, 创造一个本土的、在本国环境中发展起来的写作场景,时机已到。尼科尔 在 1964 年将比塞特的革命带到东部,创办了甘来尔出版社和《蠢人》系列小册子,并在 20 世纪 60 年代末与“四骑士”乐队一起创作声音诗歌。
1964 年,阿特伍德在温哥华时,实验性杂志终于长出了翅膀,这一幕令人兴奋。除了《打破宁静》,还有《蒂什》,由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学生乔治·鲍尔林、弗兰克·戴维和弗莱德·华在 1961 年创立。它标榜自己为致力于“正确”写作的先锋杂志,而不是“粗俗的加拿大下三烂”。1964 年,鲍尔林独立创办的《无意识意象》问世。小型出版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比如帕特里克·莱恩的非常石屋,以及后来 1967 年戴维·罗宾逊的塔隆书屋。在西海岸和东部(多伦多)之间爆发的小规模杂志之战使一 切变得丰富多彩。
《打破宁静》很契合阿特伍德的趣味。她在该刊发表了几首诗歌。1966 年,她对这份杂志作出如下评价:“它表达了所在区域(西海岸)和自己独有的观点,又设法保留了令人惊叹的视野和灵活性。它既发表糟糕透顶的诗歌,只有嗑药嗑亢奋的读者才能够欣赏;也刊发美妙绝伦的诗歌,让读者对其亢奋不已。” 她亲切地称其编辑为“灵感多元的比尔·比塞特”。
《权力政治》组诗中的第一首诗曾在该杂志发表,后来还刊载了她的一些 画作。当时这些变革的能量从背后推动着她,变为她自主创作的催化剂。很快,她便受邀登场,走上前台。
注释
1.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致 1983 届毕业生赠言》,选自《多伦多大学公报》,1983 年 6 月 20 日,第 9 页。
2.《身处商场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文稿,90 号档案盒,17 号档案,第 4 页。
3.同上文,第 10 页。
4.同上文,第 14 页。
5.同上文,第 13 页。
6.本书作者对吉姆· 波尔克的采访,1997 年 7 月 24 日。
7.阿贝拉德 - 舒曼出版社副主编凯· 格兰特致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的信(1964 年 8 月 26 日),阿特伍德文稿。
8.克拉克 - 欧文出版公司致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的信(1965 年 1 月 25 日),阿特伍德文稿。
9.《夏日的号角》,与约翰· 贝克威斯合著,阿特伍德文稿,41 号档案盒,3 号档案。
10.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垃圾摇滚风》,选自《边写边走:笔会旅作选》,康斯坦丝· 鲁克编(多伦多:麦克莱兰 - 斯图尔特出版社,1994 年),第 1 页。
11 .本书作者对吉姆· 波尔克的采访,1997 年 7 月 24 日。
12. 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垃圾摇滚风》,选自《边写边走:笔会旅作选》,康斯坦丝· 鲁克编(多伦多:麦克莱兰 - 斯图尔特出版社,1994 年),第 1 页。
13. 同上。
14. 阿尔· 珀迪,《触摸波弗特海:自传》(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马德拉公园:哈珀出版社,1993 年),第 230 页。
15 .本书作者对萨姆· 索莱茨基的采访,1997 年 1 月 3 日。
16.本书作者对吉姆· 波尔克的采访,1997 年 7 月 24 日。
17.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致查尔斯· 帕赫特的信(1964 年 9 月 23 日),阿特伍德文稿。
18.查尔斯· 帕赫特致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的信(具体日期不详),阿特伍德文稿。
19.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给查尔斯· 帕切特的信(1964 年 10 月 17 日),阿特伍德文稿。
20.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神谕之手:我如何成为诗人》,选自《优涅读者》,1996 年 9—10 月号,第 107 页。
21.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致阿尔· 珀迪的信(1964 年 12 月 18 日),萨斯喀彻温大学档案馆。
22.比尔· 比塞特编,《导言》,选自《最后的 < 打破宁静> 选集》第一卷(多伦多:夜林出版社,1985 年),第 7 页。
23.bp · 尼科尔,《导言》,选自《最后的 < 打破宁静 > 选集》第二卷,比尔· 比塞特编(多伦多:夜林出版社,1986 年),第 9 页。
*中信出版社授权刊登
作者简介
[加]罗斯玛丽·沙利文 Rosemary Sullivan
加拿大知名作家,2012 年沙利文因其对加拿大文化的贡献而获得“加拿大勋章”。著作包括获得加拿大总督学术奖的《影子制造者:格温德琳·麦克尤恩》,还有《欲望迷宫:女人的激情和对浪漫的痴迷》《心灵:伊丽莎白·斯马特传》等。她的新书《对安妮·弗兰克的背叛:一起悬案调查》已在多个国家出版发行。
译者简介
陈小慰,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兼任中国翻译协会理事兼专家会员、全国翻译专业学位研究生教育指导委员会专家委员会委员、福建省翻译协会副会长等。出版《使女的故事》《上海孤儿》《蓝色虚拟空间》《以赛亚·伯林书信集》,以及《印象福建》《鼓浪屿》《福建见福》(三部均为汉英双语版)等译著共 14 部。已完成各类翻译任务数百万字。2024年荣获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
图书简介
《使女的故事》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权威传记。精选26张照片,串联起女性传奇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创作历程。女作家的正确道路不是全力以赴攻破男性设置的街垒,而是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作家。
“人们对她说,她不可能既当女人又当文学艺术家,如果她敢贸然尝试,最终下场是跳到飞驰的火车面前,粉身碎骨。对此她半信半疑。阿特伍德大胆尝试了,并未见到火车呼啸而来。她无须与之相撞。”
阿特伍德的父亲是一位昆虫学家,六个月大的她被放在背包里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丛林生活,后来成为她第一任丈夫的吉姆·波尔克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丛林之子。”在阿特伍德出生的那个时代,女孩们还会因为创作野心而受到打压,但是她却坚信自己要写诗,要成为作家。这一点从未改变,无论是她在“波希米亚使馆”参加文学活动时,在多伦多大学和哈佛大学求学时,还是在一家市场研究公司做小职员时。
通过作者的描述,一位杰出作家的职业生涯图景徐徐展开,她“永不停步”的独门创作秘籍慢慢显露:为何她能创作出《可以吃的女人》《使女的故事》《猫眼》这样的作品?她的创作中有多少亦真亦幻的部分?她的艺术创作与个人生活又具有怎样的情感关联?如今,年逾八十的她,依然笔耕不辍,跨越题材,打破桎梏,永不停步地在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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