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不完的龙门阵
文|周明华
在成都男人女人的嘴巴,除了相当会品尝食品风味外,还有一项超级功能,就是三寸不烂之舌搅得翻海倒江,一泄汪洋。什么东西?就是很会摆龙门阵,那些家长里短的闲龙门阵,还有添油加醋的各类玄龙门阵。不愧历史文化名城的“皇冠”,成都这地方的龙门阵,确实有如和尚敲木鱼——多多多。
既有远古八荒满含秘闻逸事古香古色的老龙门阵,每个音符都蹦出古蜀的沉香,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边顶现代顶鲜活的新龙门阵;既有乡土情浓地方味重如同叶子烟吧嗒出来的土龙门阵,也有光怪陆离神奇万般充满咖啡味的洋龙门阵;既有正儿八经意味深沉庄重严肃的素龙门阵,也有嬉皮笑脸怪话连篇带点颜色的荤龙门阵……
而成都人呢,无论七旬老翁,还是总角顽皮,也无论是男是女,无一例外地都喜聚拢爱伸耳听也善摆龙门阵。可以说,成都人就生活在龙门阵中,犹如他们大半辈子都浸泡在盖碗茶中一样。
这龙门阵究竟是啥东东?为什么有如此之魔力?成都这地方得天独厚,物产丰饶,丰俭由人。“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讲的就是成都。成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好过会过日子的地方,故成都人也特讲享受。吃是一种享受,说与听也是另一番滋味的享受。
前者是口福,后者是耳福。成都人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这说法于他们还不对路,应该说他们成天吃得心满意足舒舒服服了,便想动动油光水滑的两块嘴皮子,听听稀奇古怪事,打一盘精神上的“牙祭”。这样,这如同正宗川菜回锅肉或是麻辣烫火锅及街边串串香一般的龙门阵,就解了也过了成都人嘴馋的瘾了。
摆龙门阵是为了过瘾,习惯就容易上瘾。这龙门阵的讲法,不叫说也不叫讲,而叫摆。只这一个“摆”字,便活脱脱显示出了其气派声势不同凡响,便跃然纸上其过嘴瘾的过程舌动莲花。咋个叫摆?平常吃饭放三两个菜碟那不算数,须得请客吃饭赴宴上席,七碗八碟排满一桌,那才能叫摆,此为摆席。普通吃饭上席没啥讲究,也无仪式感,动作也平实不夸张。而拉开架势为席而大摆,彰显的就是这个“摆”字。
成都人的功夫就在这里,哪怕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也可以七弯八绕天上地下给你铺排开成一串一串开花开朵的故事来,再平淡无奇的事,经这么一渲染,也顿然绘声绘色有滋有味起来。大概成都人天资聪明,很懂点“曲经通幽处”的美学原理吧。或者这是诸葛丞相治蜀用兵出神入化的遗风影响所致吧,他老先生当年就曾大摆过回环奥妙“八阵图”,和那疑云重重“空城计”的。抖开来揭穿了都极其简单,然而摆开了却煞是险奇曲折,波澜壮阔。
今天的成都人爱摆龙门阵,看来是获得其真传、深悟其味。茶盖叩击青花瓷和木桌的声音虽然脆响的裂度有些微差别,但成都人摆龙门阵时的丰富联想能力和生动的民间语言,你不得不折服。
说天府广场的路,他可以扯到修它的总指挥是他小学的同桌;说锦江的水草,他可以把月亮上月桂树给你砍一截下来,与江中的倒影和水草编制成一个令人目炫的花篮;讲青城山的篾条扇,他可以毫不露痕迹地说当年诸葛亮用扇子就是他李家的祖宗为老诸丞相编织的。
说到兴起,他还要斩钉截铁地补充一句说:“自从诸葛亮用了这李家先人板板们编织的扇子之后,胜仗便打了一个接一价个!还有知道当年诸葛亮坐的轮椅吧?”
现场茶客有点懵,其中一个大声说道:“李娃子,哪个不知道诸葛亮坐轮椅呢?”
“这就对了,那把轮椅也是我们李家的祖先整的!”那个姓李的茶客越说越起劲,还大吹了他们李家老先人与诸葛亮是结拜兄弟等。其实这家伙根本就是在吹玄龙门阵,他们李家是1950年从昆明才牵到成都的。
有人摆龙门阵,摆古代老祖宗的故事,他能够把你隔壁的幺妹也给扯进去。谈起他屋里的猫儿下了崽崽,他居然把玉皇大帝的御骑也给请下凡来凑一把兴。
这就叫摆龙门阵。天上地下糅一团,古今中外熔一炉,妙语要连珠,妙趣要横生,多姿多彩多滋味,有声有色有新意,这就是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妙处。
而且,除了善于联想,长于讲述,能够不断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掀波起澜,演寻常于闹剧之外,成都人摆龙门阵的功夫还在于常常能将严肃付诸于谐谑,将刻板演绎成轻松,把板着面孔骂小人整成打一场无关紧要的口水仗。
家中被盗,半夜强盗撬窗入室,掠走钱财衣物,这该算是不幸之事吧?可你第二天从男主人口中听到的,却类似于一部香港惊险电视剧:如何听见窗户铁栏响动而浑身不能动弹,肯定是施了迷魂药啦,不是两把刀子把我婆娘比着,老子早就横下一条心了!狗日的球墨名堂,录像机抱走就抱走嘛,龟儿子把老子的皮带都拿起跑了,格老子又没有备有皮带,害得我今天早晨都不好出得门去……。
而他旁边的那位女主人呢,惊魂甫定就笑嘻嘻当面揭她男人的丑:龟儿子咋天瘾大嘛,喊他早点睡,他硬要跟老娘“耍”到半夜,随后睡得跟死猪一样,听得到啥子栏杆响,哪来迷魂药?刀把比起我,我才没有虚火哩,他龟儿才笑人哟,靠到我就跟在打摆子一样。嘻嘻……。你看她那模样,真不知昨晚上她家里是遭了抢,还是来了客人。
上面的领导下基层来考察工作,该是件顶认真顶严肃的事吧?可从成都人口中传出来的却大多是洋相笑料:你没有看到我们单位那个刘头儿哟,平常看到我们尽是脸青白黑的,今天看见上头的大官来了,才不得了哇,把脸都笑烂了,脑壳跟鸡吃米一样点个没停,我是给他亲手数了的,硬是不只点了一千下。
他这个“保长”(意即活宝,傻瓜)真笑死人哟,穿件西装,领带打歪了不说,下面还整个生了锈的领带夹,脚底下却登了双布鞋,左边鞋的后跟都快磨穿了,连白袜子都露出来了。一个大男人,穿啥白袜子嘛,瘦磨心穿旗袍——干操,鸡脚神戴眼镜——假装洋盘!
本来照相该工头儿挨到领导闪一次光,他龟儿硬是要挤到人家中间去,饿痨饿虾地伸起颈子,就跟一个鬼登哥猫头鹰一样,丢人现眼完了!嗨,那个领导也安逸,前呼后拥来转一趟,总共才不到十分钟,还要给我们抖官话: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代表……感谢你们!我们说,阿弥陀佛,感谢领导,你不来转这几分钟,我们单位门口那条烂路不晓得还要等几年才会修整好呐,领导你二天(今后之意)多来耍噻……。如此嘻哈打笑声中,比之于峻刻的春秋笔法,又是别一种风味吧。
龙门阵如此之多,摆起来又海阔天空串今联古天花乱坠如此精彩,所以,不仅称之为讲故事成都人觉得不贴切,就是北方人所谓侃大山南方人所谓讲聊斋,他们都统通觉得算不了正宗,上不了桌面,打心眼里瞧不起。
正因为如此,尽管如今电影早已滥市,电视也没几个人在看,各种小说故事多如牛毛俯拾皆是,微博微视抖音快手一刷就上头,很容易被“吸”进智能手机,但龙门阵仍以其不可替代的特色滋味,津津有味地在成都人嘴中“摆弄”着,一点没有衰退的迹象。
历史本来就很古老,新话题又不断出现,龙门阵自然摆之不完。可以笑说一句“豪言壮语”。只要这世上还有成都人在,龙门阵就永远不会成为化石。地老天荒,此树常青常鲜;海枯石栏,此风会永葆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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