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 此文刊于10月17日之《南方周末》,此前,由南周APP先推送。

今年7月底,南周记者刘悠翔先生自广州飞成都,复到平乐镇上(由田勇将其接到平乐时,已是凌晨12时过),对我进行了两天的采访,然后写成此文。

此文准确、真实地反映了我目前乃至近几年的生活及写作情况,文笔精准老道。感谢悠翔。

对我不了解的朋友,可以借此文知其大概了。

又,顺便广告一下,文中提及的我的几本近著,如《寻秦记》(中华书局),《少年中国史》前三辑(三联书店),目前在当当、京东各大平台均有售。

聂作平恐高。

他不敢坐飞机,也几乎不爬山,因为会不受控制地生理性战栗。但出游是这位作家的工作,山河万里,他只能贴地而行。

绿皮火车时代,最远的旅程长达四十多个小时,窗外山川是旅途中不倦的读物。出川北上,成都平原到绵阳告一段落,来到群山的章节;山势渐高,至广元“剑阁峥嵘”;进陕西,出潼关,“感觉黄河在非常平的大地上铺过去”。

中国自古不缺山水诗和游记,但聂作平认为“一直缺少把科学精神和田野考察融入其中的大地理随笔,直到徐霞客出现”。他将自己的文字定位为“史地大散文”,融入田野调查、文献钩沉、诗文解读和场景还原。近年来,他的创作勃发,多个系列同时推进:《寻秦记》交织着《杜甫的人生地理》,抗战中的大学与春秋诸国同步寻访。

旅途中的一段经历常被家人重提。当时坐火车软卧,中途上来一对带孩子的老夫妇,“他们对我们特别警惕,上厕所的时候都把大包小包全部拿走。”聂作平的妻子周小华回忆。聂作平仍然跟往常出游一样,一路与家人漫谈窗外所见,讲风景背后的历史人文,“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老太太才跟我们搭话:刚才上来的时候,以为你是坏人。”

进入中年后,聂作平就保持光头造型。他身量不高,膀大腰圆,自评“很凶的样子”,曾被好友唤作“土匪”。在一次四川作家盘点中,他与另一位光头被合称为“双鬼拍门”。诗人张新泉说:“除了形象上不是那么英俊以外,聂作平的文字基本和他(本人)是一致的。”

全职写作已有十多年,聂作平迄今出过五十多本书。凭借手中那支笔,他也实现了人生的迁徙,从川南小镇来到成都,从合租陋室到住进属于自己的洋房。

“聂作平是我看见的中国作家当中没有背景,没有后台,完全靠自己的一支笔养活一家人的。”张新泉说。张新泉是首届鲁迅文学奖得主,曾长期担任《星星诗刊》常务副主编,三十多年前因为文字与聂作平相识。

没有单位、没有工资,聂作平唯一的社会职务是四川轻化工大学中国白酒学院兼职教授,笑称用于“持证喝酒”,文章就是他的名片。

不出游时,这位全职作家每天“工作”三小时左右。他的写作通常从中午开始,“中间吃点零食,跟我老婆聊会儿天”。

下午三点多,聂作平“下班”,开始玩乐器,吹管、口琴、吉他;傍晚吃饭后,骑车或散步一两个小时;晚上回到家,看书到深夜。第二天他总是九点半起床,吃早午饭到十点多,看国内外新闻,然后记下前一天的日记。

这些日记更像账本,“只记干了什么事,收了多少钱,写了多少字,见了谁,不会抒情”。一年到头时,他会翻日记做盘点:“2023年,码字50万。这一数字,远低于2022年的85万和2019年的60万。”

聂作平曾经算过,每天写2000字,看起来比较少,但如果坚持一年,就有70万字。尽管2023年有所“减产”,他觉得可以接受,毕竟写作日常会被三种情况中断:出游,喝酒,以及“有厌倦感,最近不想写”。这一年,他出游比前两年多,喝酒则少了一百多场。

“我比较满意的是,我干的工作是我喜欢的,”聂作平说,“那些写作有多巴胺在里面。”聂作平坐在书房化的客厅,三面落地书柜围着窗外的幽绿,一家三口每人一个“工位”。几千册藏书像藤蔓爬满每间屋子,有时主人要找某本书也迷失其中,“只好重买一本”。只有卧室里买了台电视机摆着,不久前聂作平的母亲过来住,才发现已经打不开了。

聂作平至今忘不了那个漩涡。二十多年前,他去都江堰参加一场笔会,站在延续两千多年的古堰上,望着水中的漩涡发呆,这是流逝与永恒在对话:“我想,这辈子一定要写出伟大作品。”2024年,他55岁,“有很强烈的紧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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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聂作平在黑龙江畔的乌苏镇。(受访者供图)

诗人

聂作平用电脑写作已经快三十年了,但只要写诗,他坚持用纸笔。诗歌是他的文学初恋。

写诗的念头出现在他读小学时,那是沱江边上的一所小学,在一座闭塞的小镇上。父亲箱子里的一套《唐诗选注》被聂作平无意中翻出,在阅读匮乏的1970年代显得格外美好。当时男孩“经常在作文里引用,后来觉得自己也应该写这种”。由于不懂平仄,只知道写这种诗要押韵,现在回看,“其实写的就是顺口溜”。

蜀地诗人辈出,不过相比李白、苏轼,聂作平最喜欢的是曾在四川生活的河南诗人杜甫和李商隐。读中学时,聂作平曾设想自己的未来:“工作可以是厨子、司机、卫生院医生,关键是在临河的街道有一间小屋,白天上班,夜晚写诗。”

考上几公里外的高中后,聂作平在学校图书馆里读到1980年代的明星级文学刊物《星星诗刊》,里面的诗与《唐诗选注》上的完全不同。他的一个朋友在县城一所全国重点中学读书,有一次分享了一本《朦胧诗选》。聂作平“非常疯狂地迷上了,开始写现代诗”。

那是诗歌的年代,聂作平在三十岁之前,核心朋友圈大多是家乡的同龄人,“共同点是热爱文学,又对与文学毫无关系的工作深度厌倦”。田勇是聂作平的高中同学,中专毕业后进企业做了会计,但几十年来经常跟聂作平参加文学聚会,谈起当代作家作品如数家珍,“我应该是全国见过最多作家的会计”。

从高二开始,聂作平的现代诗在多家刊物上发表,其中包括《星星诗刊》。

诗人张新泉当时是四川文艺出版社诗歌室主任,收到聂作平寄来的诗,立即回长信鼓励。之后聂作平寄诗来信,张新泉每信必复。“当时编辑的压力不大,没有工作之外的舆论或者私心,”张新泉说,“当年的高中生能那样表达自己对文学的热爱、对诗歌的兴趣,和表达兴趣时那种独出心裁的表述,是我看到的为数极少的,所以感兴趣。”这位阅稿无数的老诗人预见,聂作平只要努力上进,将来会是写作上的高手。

几年过去,张新泉的预言似乎落空了。聂作平高中毕业后考上四川一所普通高校的会计和统计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一家国企做秘书。当时尤其在那个川南小城,这样的工作足以让许多人羡慕。聂作平羡慕的却是专业写作者。他至今记得当时读到一篇文章,介绍作家韩东住在父母家,每天母亲做好饭给他盛一些到保温盒,他拎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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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作平(左二)与诗人张新泉(左三)在横江采风。(受访者供图)

在通信中,张新泉得知聂作平还在不断写作,读到这位年轻人的“不得志”。他感觉聂作平当时的困境不在于平台的大小,而是写作与工作之间的冲突,“他那个年岁特别需要读书写作的时间”。

张新泉径自向《科幻世界》杂志社社长杨潇和总编谭楷推荐了聂作平。“我说你们先把他借来用一用,你们肯定会喜欢。”1996年春天,聂作平因张新泉的引荐,从家乡小城来到成都,此前,两人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面。

聂作平喜欢的唐代诗人中,就有提携后进的传统,“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写的就是这种风气。张新泉自己也曾受到前辈提携。他年轻时打过铁、拉过船,当过码头搬运工,因为写诗走上文学道路。“现在我有这个权力,”张新泉说,“凡是经过我的手,我看过的稿子,我能够帮助的一定给他帮助。”

作为诗人的聂作平,面对的是诗歌的退潮。他感觉到圈内愈发森严的壁垒,“比如你写得挺好,他也写得挺好,但因为你不是哥们或者关系不对,某人编一个选本或者写一个评述,根本提都不提你”。另一个问题在出版,“在中国99%(的诗集)都是自费出的,我不愿意,觉得有点侮辱我”。直到2016年,花城出版社以非自费的方式出版了聂作平的第一本诗集。那时,写诗早已不是聂作平的“主业”。

稿王

聂作平没想到,自己在《科幻世界》杂志社只待了一年就被遣返了,而且是因为写作。

当时聂作平除了编科幻小说,业余时间不断给各种报刊投稿。稿费单不断寄到单位来,杨潇、谭楷打电话抱怨张新泉“介绍的是什么人”。“我说这个正常啊,他没有这个本事怎么来《科幻世界》。”张新泉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他问到聂作平的工作表现,回答是“编稿还可以”,“我说这就行了,作为一个编辑,他选好稿,编好稿,另外的事你管他干吗?”

最终,聂作平还是没能在《科幻世界》杂志社转正,借调一年后,他回到原来的国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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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聂作平初到成都《科幻世界》杂志社任编辑。(受访者供图)

四处投稿的习惯,就是他毕业来这家国企工作时形成的。当时他在工作中“因为年轻气盛,选择默默无闻”,于是有了大量空闲时间,主要用来写作和读史。

没有孤本、秘档,读的都是公开出版物,但聂作平从历史的缝隙中读出许多新意,开始写随笔:“就像厨师,大家的食材都是一样的,但是每个人做出来菜的味道不一样,跟厨师的取舍和烹饪技术有关。”

聂作平写海瑞内心的可怕、王莽的“白痴”与天才、戚继光献千金姬和房中药……这些历史随笔于2001年结集为《历史的B面》出版。当时市面上还鲜有这类体裁的当代人著作,这本书被几所大学列为历史系学生必读书目。

他的大部分文章先发在报刊上,“那时候四川至少有几十种报纸,每种报纸基本都有一个甚至两个文学副刊,需要发大量的散文随笔,诗歌的话选择性就比较小”。

2024年7月的一场聚会上,聂作平与成都应急管理部门的一位干部一见如故,后者曾在成都消防队办的报纸做编辑,两人在文字上相识已久,却从未见面。1990年代,号称报都的成都不仅消防队办报纸,文明办、交通厅、林业厅、劳动厅等也办报纸——那时开设副刊能彰显品位,来稿的不乏流沙河、刘心武等大作家。2014年以后,报刊经历关停并转潮,存活下来的市场化纸媒,也有不少迫于经营压力压缩副刊版面。

从成都“退”回原单位半年后,聂作平主动请求下岗,开始以稿费为生。

他卖掉了自己在单位的员工原始股,用其中一万多元买了台电脑,当时四万元就能在当地买一套商品房。买电脑是为了写作,更准确地说,是为了提高投稿效率。在以手写信件为主的1997年,要想海投稿件,电脑打印能节省大量誊写精力。

当时他保持着每个月在各种报刊至少发二十篇稿的纪录。“我曾坚信,我是一个活在纸上的人。”在一篇随笔里,聂作平自陈,“我写的不是散文,而是房租、电费、烟钱、酒钱、女儿的学费和母亲的药费……”

1999年,聂作平第二次到成都打拼。虽然阔别两年多,但他对这座城市的一些门牌号更熟悉了——红星路二段85号上有《星星》诗刊、《四川文学》《当代文坛》,红星路70号上有《四川日报》及旗下众多子报,红星路周边小巷中还“藏着蹑手蹑脚的小报小刊”。

二进成都,房子是租的,工作也换得很频繁,没有固定的通信地址。“这对于一个以笔为旗,企图通过不断发表文字来证明自我存在的写作者来说是寸步难行的。”聂作平很快想到办法,在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月费用二十元。通信地址是四川省成都市双林路346号82#信箱,从此“我和这个世界便有了联系。我和你们依旧生活在一起,哪怕我没有户口也没有单位”。

出租屋里没有电脑桌,藤椅上只摆得下硕大的显示器,主机和打印机席地而坐,写稿时键盘横在怀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敲,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地敲”。二入成都一年后,他凭借源源不断的稿费,按揭了人生第一套房。

常年给报刊写稿的聂作平,推崇“化繁为简”。“把一个简单的事情绕过去绕过来,一会引用一个谁怎么说,就没有看到他自己怎么说,这种我觉得不是水平,”聂作平说,“就是一种装,我非常反感这种文风。”

同时,聂作平也警惕说教。他事后不满意《历史的B面》中大段的主观评判。“我读《史记》,‘太史公曰’(即《史记》中常有的议论段落)我很多时候都是跳过去的,除非必须要看他怎么评价的。”聂作平说,“如果读者看我写的也跳过去,我就很不爽,还不如不写。”

聂作平把这种写作反思写成了一本书,名叫《审判余秋雨》。他曾因《文明的碎片》喜欢余秋雨的历史散文,后来自己写作思变,观感就不一样了。这更像是用小说形式写的一本文学批评。在虚构的文学法庭上,有人起诉余秋雨“谋杀”散文,双方展开辩论,每天围绕一个观点,持续了十天。“我没有完全否定他。”聂作平说,他倾向于把一件事描述清楚,让读者自己得出结论。

如今,聂作平正在写十五卷本的《少年中国史》,目前已出版了前三卷。

行者

写历史和古人,聂作平最大的困惑是史料的残缺。比如关于秦人,最权威的史料是司马迁的《史记·秦本纪》,但其中也有跳跃,“两代人经过了上百年,怎么可能呢”。《史记》中关于苏秦的记载,也被后世发掘的竹简推翻,“跟历史上完全不一样,甚至时期都不对”。“司马迁也有苦恼,秦朝烧了那么多东西,有些史料他没有看到。”聂作平说,他最大的心愿,是有朝一日秦始皇陵被打开,看看会否颠覆史书的记载。

35岁那年,这个困境破开一个口子。

在那之前,聂作平是个书斋写作者,从小在农村长大,上初中才第一次去当地县城,上高中才第一次去当地市区,常对着地图,“一灯如豆,将那些熟悉的地名一遍遍地擦亮”。高考填志愿时,聂作平首先不是看哪个学校好,而是看哪个学校远,齐齐哈尔轻工学院、焦作矿业学院、淮北煤炭师范学院……“觉得遥远的地方可能才有真正的生活”。

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是聂作平的手边书,严耕望的《唐代交通图考》也让聂作平感叹,书中详细考证了唐代的各地路况。“比如长安到岭南,要经过哪些地方,沿途有些什么东西,”聂作平说,“这个人大半辈子生活在境外,许多地方根本没去过。”

长年累月,这类工具书搜罗了几十种,这些书陪伴他卧游,“我足不出户,却经历着一场又一场浩劫和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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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聂作平在太行山采访百年老屋主人。(受访者供图)

35岁这年,《中国国家地理》邀聂作平为四川专辑撰稿,从此他开始了真正的远行。对他而言,远行更多地是在验证“书上的和真实的有什么区别”。

为了写《寻秦记》,聂作平遍访秦国九都,2023年秋天他去甘肃寻访秦国历史上的第二座都城。关于此地,《史记·秦本纪》中只有一句简略的“在西戎,保西垂”,“西垂”的具体所指后世聚讼不休。

车开到礼县就迷路了,导航在山下停住。聂作平穿过一个很破旧的村庄,杨树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个老年人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他问了很多人,辗转翻过一个山坡,秦人四大陵园之首大堡子山迎面矗立,“很大的一个斜面,台地一级一级的,衰草非常高,秦国可能有几千人都埋在这里。”

一代王陵,两千多年后几乎无人知晓。1980年代,当地农民上山种地常挖到青铜器,都连忙扔掉,因为觉得“这是死人的东西,拿回去不吉利”。1990年代引来文物贩子,开拖拉机去拖青铜器,被媒体曝光后,考古队进场做抢救性发掘。秦国九个都城,聂作平一一寻访,如今仍然是城市的只有咸阳,其他的或变成荒山,或变成麦地,还有的怎么也找不到确切遗址。

站在大堡子山上,更让聂作平感慨的是山下的一条河,名叫西汉水,有人考证《诗经·秦风》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就写于这个地方。“秦人比较残酷,都是尚武的,但是他有这种柔情的一面。”

聂作平访甘肃天水、陇南“寻秦”时,忽然想到这里也是杜甫到过的地方。于是聂作平又去寻访了杜甫在当地的遗迹,写成长篇散文《逃向成都:杜甫的入川之路》。

远行二十年,聂作平开坏了好几台车,“杜甫到过的地方90%我都走过”。他想给自己爱慕的这位诗人写传。现代诗人冯至曾写下经典的《杜甫传》,聂作平要写的,不再是“从书斋到书斋”,而是把杜甫的地理、历史、诗歌、人生糅在一块,“更全面、更立体地复盘杜甫的人生”,聂作平将这种写法命名为“人生地理”。

“李商隐的人生地理”紧接着启动,追随自己崇敬的先辈,成为聂作平行走几十座城市的动力。他登上《乐游原》的遗址,荒凉的古原如今车水马龙,不变的是“夕阳无限好”的千年残照,“先人的事迹一旦与风景相交融,便有了弥足珍贵的厚度与温度”。

在北方尤其是河南,聂作平发现,许多历史文化名人的纪念场所是民间出钱修建的,比如蔺相如的纪念馆是蔺氏后裔修的,苏秦墓是苏家后人立的碑,“还有比干庙,大约有二三百亩,是比干后人修的。姓林的凭身份证进去可以免费看,其他人得买票,”聂作平感到疑惑,“这应该是政府干的。”

聂作平的访古脚步正迈向更久远的朝代:“春秋战国现在看来生产力很落后,但它是群星闪耀的时代,那么多大师,到现在还在影响我们,我就想把这些按诸侯国来写,探寻历史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