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广德二年(764年),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已经结束,唐朝迎来了暂时的安宁。年初,朝廷正式合并剑南东、西川为一道,任命严武为剑南东西川节度使,再次镇守成都。严武来到成都后,给避难梓州快两年的杜甫写信,请他赶紧回成都。收到好友的来信,杜甫立即放弃了坐船东下的打算。回到成都的杜甫,看到了春天的美丽,感受到了生机与希望。这年春夏之交,杜甫写下《绝句四首》,其中的第三首在中国可谓妇孺皆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首由28个晶莹剔透的汉字构成的小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传诵得极为广泛的一首。诗中的每一个字、词都是平常普通的,不需要任何注释和解读,然而在诗人的笔下,它们变得光彩夺目。
这首明白晓畅的诗作,何以赢得古今中外人们的喜爱?
这是一首简单的诗。简单即美。诗人漫步在草堂周遭,眼前是两只黄鹂、一行白鹭、几枝翠柳、一片青天——风景并不繁复,却是视觉的盛筵,视觉之外又流淌着悦耳的啼鸣。在杜甫眼中,这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世界,他的不同寻常之处,是能于简单的表象之下,感受到丰沛而动人的内蕴。虽然人们常说“大道至简”,但真正实践起来不容易。我一直认为,要把诗歌写复杂并不难,然而要写得简单,且简单之中蕴含深意,或者写出简单中的不简单,是难之又难。诚如钱钟书所说:“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有味。”
这是一首喜悦的诗。彼时,朝廷已收复被安史叛军占领的山河,好友严武再次镇蜀,杜甫得以从避难的梓州回到其深爱的成都草堂,内心的喜悦难以言喻。杜甫的很多诗篇,读来都让人心生悲伤,这首诗却洋溢着希望和欢乐——黄鹂在树上婉转啼鸣,白鹭在空中列队轻舞,雪山令人心旷神怡,船只让人神游万里。于杜甫,成都是疗愈心灵的福地。在这里,他写下了许多轻盈而温情的诗篇,比如另一首脍炙人口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这是一首宁静的诗。抒发喜悦的诗,如果没有节制,就可能写成了热闹甚至喧嚣。这首诗虽然充满喜悦,却是安闲、宁静的。宁静的气息首先来自好天气。于是,诗人看见了遥远的雪山、青天中的白鹭。今天的人们读来,仿佛还能嗅到千年前空气中的丝丝清甜。这宁静的气息还来自诗中的动词。动词通常会带来一些骚动,但是杜甫进行了“降噪”处理:“鸣”是轻盈的,“泊”是静止的;而“上”与“含”尤其令人回味,既保持了宁静的秩序感,也增添了诗歌的美感。显然,诗人是在有意降低动词的动作力度,从而写出一种安详而辽远的意趣。
这是一首画面感鲜明的诗。诗人打破七绝常规,两两对偶,一句一景。景与景之间,画风既是协调的,又是相异的。“两个黄鹂鸣翠柳”如同工笔,“一行白鹭上青天”更接近于写意;“窗含西岭千秋雪”让人想起英国水彩画大师史蒂芬·德查笔下的阿尔卑斯山,“门泊东吴万里船”更像是俄罗斯油画家列宾所绘的伏尔加河。北宋韩驹对“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颇为赞赏,说古人用颜色字,亦须匹配得当方用,比如“翠”上方见得“黄”,“青”上方见得“白”。其实,光是搭配得好并不算难,只需色彩感觉敏锐。杜甫诗中的颜色还有着动静之间的关联。黄色与白色来自两种鸟儿羽毛的颜色,鸟儿是飞动的,因此画面中的色彩是动感的,可能转瞬即逝。它们还是细小的,如同闪烁的光斑。与黄鹂的黄和白鹭的白相映成趣的,是柳之翠和天之青。翠柳与青天是相对稳定的,代表着勃勃生机和辽阔之境。翠柳与青天之间,又有动静之分:柳丝的翠是飘动的,丝状带状或团状;天空的青则是静止的,广大而深邃。不动声色的多层次的动与静,赋予诗歌一种独特的内在韵律感。多重色彩的交相激荡,则让诗歌所描绘的风景美不胜收。
这是一首壮丽的诗。它小中见大、形小境深。诗人在有限的文字中注入无限的时空感,读来令人胸襟豁然开朗。诗歌的前两句,为诗人在户外所见所闻,到了第三句,自屋外回到了室内(很可能是书房),走近西边的窗户,遥远的西岭雪山梦幻般镶嵌在窗棂中,千年积雪散发着古老而又年轻的光芒。诗中的西岭雪山可能是贡嘎山、四姑娘山或大雪塘山。诗人的西窗不仅仅是用来吐纳空气的建筑构成,还是诗意的取景框。目睹窗间雪影,杜甫的心灵也被久远的雪色染得表里澄澈。当他再次走到户外,看见离家门不远的江水边,静静地停泊着一只木船,思绪由木船而及江水,由江水而及万里之外的江南,甚至想到大海(诗人青年时代漫游吴越时,曾有坐船出海的打算)。三国时期,为了联吴抗魏,蜀汉丞相诸葛亮派大臣费祎前往东吴斡旋,为他饯行于成都的长星桥。费祎深感责任重大,临行前感叹道:“万里之行,始于此桥!”为了纪念这次影响深远的远行,后人称此桥为“万里桥”。杜甫诗中也暗含了这个蜀地典故,却不着一点儿痕迹。
还有一点常常被忽略——这是一首逻辑缜密的诗。四句四景,表面上景与景之间好像没有多少关联,很多人便以中国绘画中的散点透视来看待。事实并非如此,杜甫是一个诗思细致的诗人,四句之间有着不易察觉的内在逻辑关联:四个数词“两”“一”“千”“万”,搭配四个量词“个”“行”“秋”“里”,状物寓情,表现出画面的和谐和意境的开阔;前两句由近及远,由眼前的黄鹂翠柳而及远处的白鹭青天,三四句则由远及近,由渺远的雪山而及门前的木船;白鹭是一种喜水的涉禽,它们的出现意味着流水不远,其“白”也与积雪暗含的“白”相呼应;窗中镶嵌的积雪风景令人想到久远的时光,门前用于通江达海的船只则带着遥迢的空间感……明人顾元庆在《夷白斋诗话》中还提醒我们注意:三四两句,虽然一写“千秋雪”,一写“万里船”,看似不相干,实际上彼此有着内在的地理关联——滚滚江水的源头都在雪山之下,雪山才是所有江河的母亲。
品读杜甫这首简单而又耐人寻味的绝句,我想起《南史》中的一条记载:有个叫萧贲的人,从小好学,有文才,善书画,尤其擅长在扇面上作画。扇面虽小,但他画出的山山水水,咫尺之内,有着万里之遥的气势。
◎本文原载于《光明日报》(作者向以鲜),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