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68年9月离开上海,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9年4月“病退” 返沪。
时光匆匆,如今我已年届七十六岁。回首往昔,那十余年的知青岁月恰似一首激昂之歌,时常在心中回响,深刻影响着我的人生轨迹。在漫长的人类历史长河中,七十余载不过是短暂一瞬,而我们所历经的这一瞬间,恰是中国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我们这一代人在和平的环境中成长,见证了国家从结束大规模战乱逐步走向强大,目睹了国家伴随世界局势变化踏上改革开放之路,体验了现代科学技术带来的前所未有的美好生活,我们无疑是幸运的一代。
人无法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却能在时代中抉择自己的生活态度。作为新中国的同龄人,我们的青春岁月充满艰辛与坎坷,同时也为国家发展贡献了力量,这些都是人生的宝贵财富,值得我们为之骄傲。下乡时我已成年,正值二十岁的青春年华。
作为1967届高中毕业生,我自愿报名前往黑龙江,这一决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也有主客观因素的推动。中学时代,正是世界观开始形成之际,前辈与师长的言传身教、学校教学改革的熏陶以及对中国近代历史书籍的阅读,让我深刻体悟到“为国家富强、为人民服务”乃人生的意义所在。通过学习《毛泽东选集》和雷锋等先进人物的事迹,我萌生了年轻人要到艰苦之地锻炼、为改变国家 “一穷二白” 面貌贡献力量的念头。
初中毕业时,看到学校有十多名优秀高中毕业生放弃考大学而奔赴新疆,我也曾有过不考高中去边疆的想法,但很快被学校制止,校方要求毕业生先考高中,秉持 “一颗红心,多种准备”。此后,努力读书上大学成为我的首要目标,我也深感学校对我们的期望与关爱。然而,“文革” 的爆发,让我的大学梦破灭。在学校无所事事之时,“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想法再度在心中燃起,于是我报名加入了自愿前往黑龙江兵团的队伍。
我所前往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八团(即二九〇农场),有着光荣的历史。其前身是原解放军济南军区步兵第 97 师下属 290 团,后改为农建二师第五团。抗美援朝战争后,为满足国家粮食供给需求,农建二师第五团的一千六百多名官兵于1955年集体转业,来到北大荒富锦县绥东乡北的这片荒原。此地自古以来无人居住与耕作,面对“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枯苇塘”的恶劣环境,他们开启了艰难的垦荒创业之旅,成为了二九〇农场的先驱者与开拓者。
二营十七连景色
来到二九〇,我们复兴中学的22名同学被安排在十七连。连队里的老职工主要来自老五团,还有经历过西南剿匪战斗的1958年转业军人等。经过他们多年的艰苦奋斗,大片荒地被开垦出来。曾经的开荒点,如今已变为机车保养间、晒麦场、种子库、宿舍、食堂、家属房、小卖店等一应俱全的连队生活区。虽然尚未通电,但远比想象中 “天作帐篷地作床” 的景象要好得多。
炊事班在食堂山墙宣传画前合影
这里的老职工比我年长二十来岁,他们给予了我们诸多关心、帮助与指导。其中有两位让我印象深刻。
一位是当时的连长于业万,在艰苦创业的岁月里,他身先士卒,为农场建设付出巨大努力。有老职工告诉我,当年开荒时,为防止拖拉机陷入泥泞,他常常走进冰冷的泥水中,徒步为机车探路,长年累月落下一身病痛。1970年2月10日,他外出开会,当晚爱人不幸煤气中毒身亡,年仅37岁。
此后,他独自拉扯四个年幼的孩子,却依然肩负着全连生产、管理的重任。他对知青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来自各地的青年深受感动。他的事迹登上了《兵团战士报》,还有一首“好连长于业万”的歌在传唱。他的精神至今仍在十七连知青的微信群里激励着大家。另一位是与我在同一个排工作的所谓“四类分子”刘富,那时晚上时常会对他的 “反动历史”进行批判。但他干活卖力,讲技巧,出操时军事动作极为精准。
有一次在场院干活,远处公路上开来一辆汽车,他将右手水平抬起,竖起拇指,单眼对汽车看去,居然报出了汽车与我们的直线距离,这不正是我们中学数学课上讲过的拇指测距法吗!我好奇地询问他以前的经历,他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就是到缅甸走了一圈。”我吃了一惊,猜想他一定是抗日远征军的将士,从此对他心怀敬意。后来,我在二九〇的学生帮我证实了这个判断,他确实是远征军的一名六零炮手,出征过泰国、越南、缅甸和印度等地与日军作战。在后来的国共内战中被收编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之后随老五团转业来到二九〇……在我的兵团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人和事让我难以忘怀。
十七连机务排在机车保养间前合照
如今,那些老一代的转业官兵大多已离世,他们的青春默默无闻,他们的人生可歌可泣。他们所经历的艰辛与委屈,以及为北大荒做出的巨大贡献,深深铭刻在我的心中。他们是真正为祖国、为人民“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英雄。作为开垦北大荒的第一代人,他们的子女现在常被称为“荒二代”。而我们这些知青在农场的那些年,无论在田间地头、场院工地都经受了诸多磨练,掌握了许多生产劳动技能,填补了他们两代人之间的人力空缺。我们可以自豪地说:我们是北大荒人的1.5代!
初到连队,我被分配在二排担任副班长,我们这个排承担着连队基建、场院以及农工班的多项工作,经受了艰苦劳动的锤炼。我还加入了连队的宣传报道组,工余时间出黑板报,为布置环境在宿舍、食堂外墙上刷写大字标语、画宣传画等。指导员或许看到了我在这方面的特长,想让我去学校当老师,我极不情愿,总觉得自己下乡主要是来劳动锻炼的。
后来,一位老职工说:“我们的孩子要读书,找老师真难啊。” 这句话触动了我,激起了一种使命感,于是我下定决心到学校报到。连里为学校盖了两栋砖瓦结构的平房作为校舍。我们几个没有专门学历的知青,承担起小学五个年级全部课程的教学任务。还组织高年级学生一起参加建校劳动,平整操场、挖沙坑,脱坯盖厕所,修筑校内道路等。我们的国旗杆是用修公路的水泥管当底座,插上基建搭脚手架用的长杆子建成的,在远处的公路上就能看到我们升起的五星红旗。再后来,营部要求十七连学校加办中学,方便周边三个连队的中学生就近走读。这给我们这些知青老师带来了很大压力,大家凭借自己对教育的体验和责任感,为老职工的子女们创造了尽可能好的教学条件。
十七连学校的体育运动和乐器演奏在营、团参加比赛都有一定影响力,这得益于我们有爱好体育和音乐的知青老师的指导。有一次,我在上数学应用课时,带着学生用量角尺、三角尺、卷尺等简单教具对一号耕地进行丈量,运用几何、三角等数学知识,测算出一号地的实际面积。老连长蒋成惠听到结果后,低声笑着对我说:“你们把我的‘黑地(已开垦尚未作正式统计的地块面积)’都量出来了。” 这着实让我得意了一番。
二营教导员姜连会(后排中)及营长张立均(右)与机关青年在一起
知青岁月,是一段充满酸甜苦辣的人生历程。我曾在二营营部担任青年干事,对各连队来自全国各地知青的思想动态与生活状况格外关注。起初几年,大家秉持“屯垦戍边,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信念,积极投身于兵团建设的各项工作中,历经艰苦生活与繁重劳动的磨砺,且引以为傲。
然而,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诸多具体问题逐渐浮现,大家的情绪变得消极,对未来前途深感迷茫。在我看来,“上山下乡”与“上山下乡运动”应该是不同的概念。“上山下乡”能让年轻人深入了解中国最底层社会,经受艰苦环境的锤炼,对每一位经历者来说都是终身受益之事。但当它演变为一场“运动”时,便沾染了诸多政治色彩,对大量集中下乡的年轻人在生活安排、文化提升以及发展前景等方面缺乏长远规划,进而引发了众多社会问题。幸运的是,1978 年,历时十年的“上山下乡运动”随着一场“知青返城运动”的逐步落幕而宣告终结。我是1976年在连队结婚安家并育有一女的。那时,已婚知青回城极难办成,每次在家中送别返城好友之际,我总是借酒浇愁,喝个大醉,这期间成为我一生中喝酒最多的时光……
后来,政策逐渐放宽,在病退条件几近虚设之际,医生在我们夫妇的申请表上填写了“近视眼”“关节炎”“气管炎” 等几个病症,我们的申请很快就获得了批准。回到上海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我们首先想到的便是要学习,要跟上上海发展的步伐。为了既不影响工作,又能照顾家中老人和孩子,我与妻子交替去夜校读书,先后获得了大学本科文凭,也算是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返城后,我的第一份职业是在组建不久的虹口区劳动服务公司担任劳动工资员。那时,大量知青返沪,他们迫切渴望就业,过上正常生活。为了接纳并安置来自各地的返沪知青,公司组建了各类劳动服务队,投身于城市中最为艰苦的搬运装卸、敲铲油漆、房屋修建等体力劳动之中。公司员工因上山下乡所铸就的吃苦耐劳的劳动态度,得到了社会各方的认可。上海张开怀抱,欢迎自己的孩子们归来。
一位原区上山下乡办公室负责人曾多次对我说:他要看着那些经自己之手送出去的知青们一批批地归来并安置妥当,才能安心。此后,随着各条战线劳动力需求的不断增长,知青们逐渐融入上海改革开放的滚滚浪潮之中,各自的人生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1981年,我被虹口区党政机关录用,从事组织人事工作多年。在工作中,我深切感受到上山下乡对一个人为人处世方式的巨大影响。可以说,下过乡的人拥有一种潜在的能力,这是胜任不同工种、不同岗位要求的坚实基础。
如今,我们虽已步入暮年,然而对生活的热忱却从未衰减。众多老知青依旧钟情于唱歌与舞蹈,热衷于周游四方,尽情畅享大自然的美妙绝伦。还有一部分人默默肩负起社会人口再生产中抚养、教育第三代的重任,不辞辛劳,任劳任怨。尤为令我动容的是,身边仍有几位知青战友坚守初心,在国家和社会所需的若干领域,持续奉献着自己在漫长工作历程中所积累的科学知识与实践经验,收获了诸多重大成果。
知青,这一永恒的称谓,承载着独特的文化、高尚的品德与强大的力量。曾经经过农村基层劳动锻炼的大批知识青年,已然成为中国四十年改革开放伟大事业的一支重要力量。我们时常以“北大荒不了情”之名相聚,共同追忆那醇厚的乡土之情、难以割舍的战友之情、萦绕心间的师生之情。我们也知道,知青这一代人终将落幕。但是,知青精神犹如璀璨星辰熠熠生辉,将永远铭刻在历史的长河之中,激励着后人砥砺奋进。(感谢知青情缘主编刘乐亮老师荐稿)
作者:苏秉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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