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刚开始做医生故事的时候,有个医生曾告诉过我,医生们最怕两种病人:
第一种是年轻的病人,因为岁数小,家人都觉得还有未来;另一种是查不出病因的重症患者,每天花费重金等待结果,越到后面沉没成本越大。
这两种病患一旦治疗失败,病人和家属都无法接受。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件事对医生同样也是可怕的打击。医生和患者一样,会经历从满怀希望到绝望的过程。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援非医生谢无界,他曾经认识这样一名医生,面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连孩子父母都放下了,他却放不下,哭着求他们让他再试试。
他最终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这个孩子。他曾是谢无界最好的朋友。
事情过去6年了,谢无界仍然很想问他:值得吗?
2018年,我还是实习住院医的时候,在医院里听过一个“八卦”:
有个患子宫内膜癌的女人来医院治疗,因为要化疗,主治医生拿她留的号码通知了她丈夫来看护。对方接到电话反应很奇怪,先是怀疑是诈骗,好不容易来了医院,却闹着要出院。
开始我还以为是嫌弃我们小医院医疗条件不好,同事跟我说不是,这男的跟医生说了,“她(病人)一天到晚流血,干不了活,还要花钱治病,不可能给”。
女的不肯走,就差扒着病房门哭,说她想看着孩子再大一些。最后算是留下来了,但每天治疗完了她自己出去餐馆打工,自己挣自己的医疗费,一块一角地给。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义愤,丈夫不是东西,医院和主治医生不能多帮一点吗?
同事白了我一眼,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没多久,我再一次听说了这个女人的消息:她的丈夫来打闹收费处,硬是抢走了一半女人刚缴的住院费,女人紧跟着也从医院里消失了。
所有事情最后都落在了主治医生头上,追不回的欠费要用他的工资垫,大闹收费处的事件要由他写报告、挨批评,检讨自己“没有充分与患者家属沟通”。
同事问我,要是你是这个主治医生,早知道这个结果,你治吗?
你愿意牺牲自己,去为说不出话的病人,赌一线生机,赌她的勇气吗?
我不知道。
成为医生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回避这个抉择。有时候我能看见,病人签下《拒绝治疗同意书》时,眼里全是不舍,可我告诉自己,他签字了,医生无法干涉。
我没想到,避无可避的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2018年的冬天,我和我的好友郑支柱先后遇到了两个不想死的病人。
我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我逃了出来,而我的朋友郑支柱,永远留在了那个冬天。
88岁的肖老爷子转到我病房之前,我就收到了急诊的景春老师的电话。
这是个很奇怪的电话,景春老师专门打给我的私人手机,给我详细讲了一遍这个老人的病史,让我拿纸笔记下来,还再三强调,要尽早跟家属谈病重,讲清楚抢救的风险。
最后他索性把话说白了:“看着点这个病人,我觉得他的家属有点不对劲。”
景春老师是个很好的医生,一般情况下不会说这样的话。急诊刚把病人送来,我立马跑去看情况。
送肖老爷子来的是个六十多岁的大叔,自我介绍是老人的三儿子,让我们叫他老三。人很活络,一进门就喜气洋洋地跟所有人问好。
护士检查老人的情况特别容易生褥疮,嘱咐老三记得去买个麸皮垫子,话还没说完,老三就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熟练地翻起老人瘦弱的身体,垫在了老人身下,做完还冲我们眨眨眼笑。
怎么也看不出这人有什么问题。就是晚上下治疗方案的时候,老三提了个要求,说自己是家里的老小,治疗方案得等他哥哥姐姐来了再做决定。
这种情况倒也不罕见,我一口答应。第二天一早,肖老大就出现在了病房里。
不同于老三的殷勤,肖老大面色阴沉,说话很不客气,一个劲地问父亲什么时候能出院。
我告诉他,老人现在不是出院与否的问题,而是病情危重,需要他决定必要时是否进行有创抢救,比如按断肋骨的心肺复苏了。
肖老大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突兀地弯下身卷起了右腿的裤腿——他的右腿竟然是一条假肢:“谢医生,我这条腿就是为了我爸没的,我会对我爸不好吗?”
他说五年前自己开车带肖老爷子出去玩,发生了车祸,他拼了命保护父亲,自己右腿小腿截肢,而父亲只是骨折。但打那以后,弟弟妹妹就总埋怨他没照顾好父亲,老三更是直接全权接管了父亲的照料。
可能是被伤了心,肖老大反过来开始怀疑弟弟:“说是照顾爸,把人往医院一扔,医药费国家报销,退休金全进了他兜里,房子也让他自己住了。”
“算上这次,我爸今年已经住了18次院了,短则五六天,长则半个月,这五年里,天天都是这样……”
我听了半天才回过味来,肖老大是因为和弟弟的矛盾,不信任医院,担心医院会过度治疗。
我出示了一堆检查结果,证明肖老爷子现在的状况确实危急后,他才终于勉强同意不把老爷子出院,但多的事,比如在治疗方案上签字,他就不愿管了。
没有家属同意,许多治疗都无法进行,我有点急了,去催老三;老三说没关系,他回去催催他姐姐,三个孩子有两个点头也可以。
病房外的这些争执,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肖老爷子。当天晚上,护士告诉我,肖老爷子醒了。
不知道为什么,老爷子一醒来就挣掉了氧气面罩,要睡觉了也不愿意戴。我以为是讳疾忌医,前去开导老爷子,讲了许多大道理,说不吸氧会影响治疗,会延期回家……
老爷子起先一直绷着脸,直到他儿子出去给他倒尿盆了,老爷子突然冲我招了招手。
我困惑地凑过去,就见老爷子缓缓张开了嘴,舌头上放着一块还未完全融化的奶糖。
我一愣,往旁边一瞥,就看见隔壁床的小男孩紧张地看着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肖老爷子冲我顽皮地笑,我也笑了,冲这一老一小点了点头,离开了病房。
让我烦恼的那些争执,在这位老人面前大概都不算什么。他见过的大风大浪太多了,不会有什么能打倒他的。
老人入院第四天,二女儿终于来了。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心一沉。
“谢医生,我是我爸的女儿,还是等我爸的两个宝贝儿子做决定吧。”
这个二女儿同样有一腔委屈,明明照顾了老人多年,现在老人糊涂了,开始争遗产了,哥哥弟弟就一脚把她踢出去了。弟弟争着表现,哥哥霸着名头,她什么都落不着。
说到最后,女人像小孩一样哇哇大哭。
我被她哭得头都晕了,谈话结束好一会才想起来,她没有签老人的病重通知书。
这下我彻底糊涂了。三兄弟都觉得自己对老爷子才最好,可为了赌气,都不给治疗方案签字,那不是拿老爷子的安危开玩笑吗?没有家属授权,出情况了医生是救是不救?
我把这事跟同事说,同事说了一句话:“你以为他们是在说故事?他们是在转移责任,都想放弃治疗,都不想说呐。”
最开始,我完全不相信同事说的。三兄弟虽然有怨气,但担心老人不像假的。直到有天夜里,我去开水房泡泡面,听到了老三那有些熟悉的声音。
他正和另一个家属在窗户边抽着烟闲聊,老三问对方:“你家那个拖油瓶挺了多久了?”
另一人笑嘻嘻地说:“快了!估计这一波就被带走了。”
老三也笑,夸张地叹了口气:“我家那个还撑着呢!真不知道活这么大岁数干嘛。”
什么叫“我家那个”,他用这种语气说的,是自己的父亲?
同事说的竟然是真的,他根本不想治疗父亲,只是在表演孝顺。
一股怒火涌上胸口,我在他们背后吼了一声:“整个医院都不能抽烟不知道吗!”
俩人吓了一跳,立马把烟灭了,连连说着对不起,我继续发作:“你们还是人吗?那病床上的都是自己的爹妈吗?我们这么辛辛苦苦地抢救,你们倒好,盼着他们死是吧。”
老三的脸一点点变红,最终抛下一句:“谢医生,你管太多了吧!”冲出了茶水间。
如果说我还曾天真地希望,伪君子只有老三一个人,当护士告诉我,肖老爷子的家属都不让给病人量血压的时候,这种幻想彻底破灭了。
不让量血压,医生连病人的实时情况都无法掌握,出了事根本没法抢救。这就是放弃。
我曾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出现了,患者家属放弃治疗,患者还想活。甚至这次的情况更荒诞,患者家属有三个人,他们可以彼此推诿,就是不在《拒绝治疗同意书》上签字,将道德和法律责任转移给医生。
家属没有签放弃,我不能放弃;家属没有签授权,我不能治疗,那要我怎么办?老爷子又该怎么办?
当时的我,能想到的只有向主任求助。主任又是摆架子又是说好话,肖老爷子的孩子终于同意抽了几管血。
主任谈话的全程,我就板着脸跟在一边,不想和他们说一句话,只想尽快确认老爷子的情况。
报告打出来,果然,肖老爷子的血氧饱和度跌到了85%,很可能是肺部感染的表现,我告诉家属,得马上做胸片进一步检查。
家属再次拒绝了,说没关系,吸点氧气就好了。
压抑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我在病床边骂了出来:“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你们是不是想他死?”
这成了我为肖老爷子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抓住这句话,三兄弟开始大做文章,说我威胁他们要把病人治死。主任把我大骂一通,踢出了治疗组。
这是三兄弟的“杀鸡儆猴”。我受了处分,就不会再有其他“刺头”医生非要插手老爷子的治疗方案了。一切都会照着他们的计划发展,老爷子很快就不能再“拖累”他们了。
我后悔自己的鲁莽,可又很清楚,不管我做什么,只要是想帮老爷子,早晚会被三兄弟想办法“除掉”。
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无力,我的病人被从手中抢走了,可对面不是死神,是病人自己的至亲。他们站在病人的身前,我甚至都无法听见病人喊一句“我想活”。
肖老爷子那个笑容,牙齿几乎掉光,还轻轻含着一颗奶糖,那样天真的笑容,我一直忘不掉。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跟我的损友郑支柱说了。他是和我同期进入医院的好兄弟,大人们——领导和我爸妈——都说他比我机灵。
那天下午,机灵的郑支柱抽了我一包烟,憋出来一句:“也许,不是所有的家属都想病人活,也许不是所有的病人都不想死。”
直到最终去世,肖老爷子都住在我分管的病房,没有转去ICU。
渐渐地,我查房时看到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多。虽然看不到病历,我也听说,老爷子开始出现高烧,抗生素打到了第二代,尿血的症状不但没有缓解,还出现了不全性肠梗阻,不得不进行灌肠。
护士说,老爷子的精神越来越差,半夜时常听见他一个人在哭。
那天夜里我路过肖老爷子的病房,看见病床竟然被摇了起来,老爷子醒了,半倚在床上,花白的头发被梳到了两侧,老三正在他枕边说着什么。
我不想见到老三,打了个招呼就走,却被老三叫住:“谢医生,先等一下,老爷子有话想跟你说。”
我疑惑地转过身,才发现老爷子的目光一直跟着我转。见我停住,他吃力地笑了笑,慢慢张开口。
他声音很小,老三趴到了他脸边,一边安抚着他,一边帮我“翻译”他说的话:
“谢医生,谢谢你一直吊着我的命,但这次,我想死了,再别救我了,让我走吧——”
“翻译”到这一句,老三已经泪流满面,不肯再说,扒在老人的胸口一直哭:“爸你一定会好起来,咱爷俩藏的那瓶酒还没喝呢……”
我几乎是生理性地哽咽了,倒退着走出了病房。
我不理解老三,我不相信老三的泪水,也不相信老爷子说的不想活。他怎么可能不想活,他的语气里全是对这个世界的眷恋。
他只是知道,知道我们都放弃了,他知道他的孩子们和我,都不愿意为他拼命。所以他在最后一刻告诉我们,没关系,他也累了。
他说出所有人都不敢说的这两个字,承担所有人都不愿意做的选择。他原谅我们,他原谅我。
大概两周后,肖老爷子去世。
我路过那间病房时,病床已经空了,三兄妹正在病房里打包着老人的行李,说说笑笑。
到了晚上我值夜班时,他们还在休息区的椅子上聊天。为了不影响到其他病人的休息,我不得不上去赶他们。
三兄弟满口答应,又好像还是舍不得离去,静静地看着彼此。突然,老三说:“其实,我一直觉得爸是我们三人的拖油瓶,但是他一走,我们三人像没了主心骨。”
他说着就哭了,三兄弟哭成一团,只听见老三喃喃地问:“大哥,姐姐,咱们三个还会不会再见面?”
我不知道我要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看着这“感人”的一幕。老人去世了,三兄弟原来没有任何矛盾,他们会相互扶持、彼此思念地向前走。一切看起来这样美好。
可我心里好像还是缺了一块,属于“医生”的一块——为什么患者想活,医生却不能救呢?这一切真的对吗?
一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妻子的电话。
“你哥们给我打电话了,找我问了一个患儿的治疗。”她的声音充满疲惫,“你注意一下,差不多的时候劝一下他,这次的孩子太严重了。”
我妻子是儿科医生,和郑支柱一样,成绩比他更好。在我的牵线下,郑支柱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有时就会找我妻子请教。但这还是第一次,他请教之后,妻子反过来提醒我的。
我问具体怎么回事?她问我记不记得之前她治了40天的那个孩子?
很难不记得。那个孩子好像是腹腔出血,又是手术又是体外循环,在ICU住了一个多月。那一个多月里,妻子完全不下班、不回家,好像魔怔了一样。孩子身体指征稳定下来那天,妻子在电话里跟我泣不成声,回来大睡了一觉,感觉半条命都交代出去了。
妻子说:“郑支柱最近接了一个病人,比上次的那个娃娃还要重,而且,上次我们是举全科之力在救孩子,这个孩子,只有郑支柱一个人在努力。”
怕我不重视,她再次强调:“这一家子只有妈妈愿意救,家属和科室都不支持。我建议你劝劝他,赶紧放弃。”
家属不愿意救的病人?我心里一紧。
我才发现,郑支柱已经很久没和我一起在食堂吃饭了,一直说忙,忙着“看孩子”。
为了把他叫出来,我颇费了一番心思。
以我对郑支柱的了解,克制他有三招,一是我老婆是他师父,二是援非。
郑支柱很想参加医院的援非项目,之前就跟我提过好几次,说做医生就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要为国争光;但他嘴上牛逼,又怕孤单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去,一直在鼓动我。只要我表现出一点兴趣,他就会屁颠颠跑来卖安利。
我给郑支柱发消息,说我想问问援非的事情。对面似乎纠结了一会,终于答应。
我在食堂等到人都走光了,才看见郑支柱行色匆匆地跑进来。他好像确实瘦了,胡子也没刮,整个人都有点苍白了,像个鬼影似的。
妻子说的不是危言耸听,他这样下去确实不行。
郑支柱浑然不觉我的打量,还没坐下就开始叭叭:“今年的援非咱们医院只有两三个名额,确定的科室是耳鼻喉科、超声科,儿科是暂定……”
我打断他:“你想去援非对吧?”
他愣了一下:“当然。”
我说:“那你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处分了,是不是就去不了非洲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弟妹给你说了孩子的事?”
我开始计划已久的道德绑架:“你一直要我陪你去非洲,但是如果我报名了,你去不了了,你就把我害了。所以现在,你要不要治这个孩子,为什么要治,都得先和我说。”
郑支柱看着我,半晌,点了点头。
郑支柱最近正在烦恼的这个患儿,是一个还没满月的女婴,出生时早产,严重新生儿呼吸窘迫综合征,重症感染伴多脏器功能障碍。
一身的问题不说,治好了也可能是脑瘫。孩子刚转过来的时候,郑支柱的老师就让他和家属谈话下病危。
不像我所遇到的那三兄弟,这个孩子父亲很干脆,听完他的话,立刻表示要放弃治疗,医生也没有争辩的余地。
这件事本该到此结束,但就在孩子父亲去缴费的时候,一身病号服的孩子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对着一行医生护士拼命磕头,求他们救救她女儿。
她说自己41岁了,这是她第一个孩子,可能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她真的不想失去她的女儿。
郑支柱问我,两个家属有一个愿意救,还是医生勉强吗?
我沉默。孩子妈妈不敢在孩子父亲面前表态,其实就说明了很多,郑支柱这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
郑支柱看着我的神情,又开始找别的理由:“你知道那个孩子吗,缺氧、感染、内出血,这么多疾病,她硬是挺过了50公里的转院路,挺到了我的暖箱里,她那么坚强,那么想活啊……”说着说着,郑支柱哭了,鼻涕眼泪淌了满脸。
我怎么会不知道病人有多想活,我的病人,甚至在我耳边说,让我放他去死。
我再也说不出劝阻郑支柱的话。
“你放心,我一定救活她,跟你一块去非洲。”抛下这句话,郑支柱起身走了。
NICU的工作不像其它科室,是门诊和手术轮着来,有松有紧;病人一进ICU,就是在抢命,生命体征要24小时监护,随时分析出现的各种异常,危重的病人就像是每十分钟给你出一道难题,解决不了,人命可能就这么没了。
也正因此,NICU一定是团队战斗,一个人可以精神紧绷3小时、5小时,不可能紧绷24小时又24小时,得有人轮班。
可郑支柱想救一个家属不愿意救的孩子,科室不可能支持。他一个人在做五六个人换班才能做的活。
我帮不上忙,只能做做后勤,每天帮他把饭拿上来,等他有时间来吃。中午拿的饭,郑支柱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进门从冰箱里取出盒饭,热都不热就那么吃起来了。
我看了半天,忍不住说:“你是不是失去了味觉?”
郑支柱懵懵地回我:“你怎么知道?我最近老是心慌,还有点拉肚子。”
我说废话,你吃的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能不拉肚子吗?
郑支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移话题:“我跟你说,我今天打了我们主任一巴掌。”
我眼睛瞪大,他意识到我误会,赶紧说:“比喻!这是个比喻!我是说那个小病人。”
他告诉我,孩子刚送进来的时候,肝肾状况就很不好,出现肝衰、肾衰,主任都说她一周内肯定没命。这也是当时他找我妻子求助的原因。
妻子建议他给孩子做透析,他就在床边看护了整整一个礼拜,今天,就是今天,孩子出生以来第一次有尿了。这意味着孩子肝肾的功能在好转。
我笑着说,所以你赢了你们主任?
郑支柱摇摇头说,还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他跑去告诉孩子妈妈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孩子妈妈哭了,当着所有人的面。
郑支柱说,之前他找主任说,孩子妈妈愿意治,主任嘲笑他天真,说孩子妈妈说的话不可信,“她只是过意不去,想找个人诉苦罢了”。
而今天,孩子妈妈的眼泪狠狠打了主任的脸。
她不是不爱这个孩子,只是因为没有希望,她不敢爱。而郑支柱给了她这一线希望。
我呆呆地看着郑支柱,感觉眼睛有些湿润。
我一直埋怨三兄弟坑我,有没有可能,真正应该给他们希望的其实是我?是我没有照顾好肖老爷子?
也许我应该再轴一点,如果我像郑支柱那样,老爷子也许还可以活着出院。
我还记得,我们入职那一年,院里有一个临床技能大赛,比赛空降了一个“王公子”,既是指导老师和评委,同时又要参赛。医院里都在传,这家伙是个关系户,这场比赛就是给他搭的台子,要让他进入管理层。
告诉郑支柱这个消息时,我颇有些幸灾乐祸。我本来就是吊车尾无所谓,真正会受影响的,是郑支柱这个万年第一。
结果丫一脸冷峻的表情,说:“我觉得,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比赛前那一个礼拜,郑支柱拖着想躺平的我白天黑夜地背知识点,一遍遍地练习操作。他的操作是弱项,就去各个科找老师请教,有人问他,他就说自己想在比赛上拿名次,一点也不避讳。
比赛比了三轮,前两轮郑支柱都比王公子名次高,甚至一度拉着我把王公子踩在了下面。可现实不像热血动画,到了决赛,他的分数最终还是被王公子反超了。
我问郑支柱,需不需要我陪他去讨个说法?郑支柱没事人一样说不用,“这样就够了,我不求结果,只要向大家证明就够了。”
他当时的表情之严肃、之义正词严,让我在边上酸得牙痒痒——又让你小子装到了。
我经常开玩笑,说我俩半斤八两,虽然他比我成绩好,但我比他情感顺利;他比我受领导器重,但儿科的事情还得求我媳妇;曾经他长得比我帅,入行一年多还不是胖了……
但其实我心里知道,我想当郑支柱的朋友,是因为他比我勇敢、比我坚定。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人能救那个被放弃的女婴,只有他。
我相信他会创造奇迹,但我没有想过,奇迹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半个月内,我叫郑支柱下楼吃饭15次,只成功了两次,后来干脆没收他的饭卡,义务把饭给他送到NICU门口。
每次给郑支柱送饭,我都要给他发个消息计数。我跟他约好,记到30次,到时候参加他的婚礼我就可以不随礼。
第25次给郑支柱送饭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让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小病人。
那天正好我有一个病人,气管切开住进了ICU,我们医院的NICU在建,暂时也和ICU在一起。所以我去看自己的病人时,也顺便看了一眼郑支柱。
ICU里很暖和,也很吵闹,心电监护此起彼伏嘀嘀作响,郑支柱就坐在病房的正中间。他睡着了,雪亮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却好像全无知觉。
他的身边,暖箱里躺着一个全身泛黄的孩子。她眼睛闭得紧紧的,左手扎着针输着血浆,未打针的右手却时不时地抬起,想去抓插在嘴里的气管插管。
郑支柱说过,这孩子自从生下来就一直昏迷着,这种孩子逗玩具一样的动作,应该只是她的本能。
我听到孩子略微急促的呼吸声,和郑支柱平缓的呼吸声交错在一起,像一支温柔的小调。
我刚想拍玻璃叫郑支柱吃饭,就被ICU的邓医生制止了,他轻声说:“小谢,你把饭放在桌子上吧,一会我叫他吃,让他多睡一会,他熬得太久了。”
我问邓老师:“不是说孩子最近的病情还算平稳吗?”
邓老师说,之前都还行的,就是昨晚孩子突发肺出血,郑支柱到处求人帮忙求不着,“都让他放弃,我眼瞅着他和他们主任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后来还是他自己给孩子输血浆,调了呼吸机参数,才稳定下来。”
邓老师还说,其实半个月前,郑支柱在NICU的轮转就结束了,他硬是不肯走,同时上着两边的班也要干。
那天主任来问他,他哭着说:“我走了,下个医生绝对会放弃这个孩子,我走了她就完了。”
其他医生的不支持,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吗?我有些不祥的预感。
我问邓老师,之前说孩子家属不想治,现在怎么样了?
邓老师叹了口气说别提了,“昨晚我怕出事,和他一起去谈的话,孩子爸爸上来就说,‘怎么又出事了,这都花了多少钱了?’孩子妈妈更吓人,给她签治疗同意书,她直接撕碎了扔在小郑脸上。”
郑支柱曾经为她的一滴眼泪那样欢欣雀跃,可最后还是这样。
邓老师对我说,再劝劝郑支柱吧,他真是魔怔了,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把自己搭进去。
我给郑支柱发任何消息,他都已经没空回了。只有我问他孩子最近怎么样了,他才会迫不及待地跟我讨论病情。
其实我哪懂什么新生儿科,完全是他病急乱投医。
他在那头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对孩子近况的思考,我打断他:“郑支柱,你现在执业岗位不在新生儿科,还给孩子继续治疗,你这属于非法执医,你知道吗?”
那边静了一下,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随后心电监护的背景音消失了,郑支柱应该是走到了过道里:“你再给我一个星期,如果还是没有好转,我就放弃。”
我好声好气地说:“你搞清楚,不是我给你这个时间,也不是领导或者孩子父母在阻止你,是孩子的病情不允许。”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郑支柱再次抛下了这句话。
劝过郑支柱的第二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被电话声吵醒。一看手机上是郑支柱的名字,我立刻就清醒了。
他不会没事半夜打电话,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孩子不行了。
接起电话,我甚至不敢大声,轻轻地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只能听见心电监护的声音,我心里发慌,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电话那头再沉默了一会,突然传来郑支柱的大喊:“孩子醒了!孩子醒了!”
我又想气又想笑:“你要吓死我?不早点说!”
郑支柱在那头笑嘻嘻的:“就是要把你吓醒了再说。”他又说,“你知道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孩子妈妈的时候,她什么反应吗?”
我对这个女的印象不好,但还是捧场地问:“什么反应?”
郑支柱喊了起来:“他们让我给孩子起名!我赢了!”
我跟着他笑,虽然也不知道他赢的是谁,死神?悲观的领导?还是孩子父母的放弃?
总之,他赢了,像孩子一样大笑着,笑得我这个损友都有点酸酸的,阴阳他:“别乐了,你有时间在这庆祝,还不如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都多久没睡觉了?”
郑支柱哼哼唧唧地说,睡,马上睡,“明天我请你吃一顿,还最近的饭,但我婚礼你还是得随礼啊!”
我懒得理他,挂了电话,但其实心里特别开心,高兴得睡不着觉,起来泡了包方便面,还奢侈地卧了俩鸡蛋。
我早早地就去了医院,打算找郑支柱讹饭,忙完上午的活要下班的时候,主任突然来敲我的门:“小谢,早上交班你先别参加了,你先去趟ICU吧。”
我有点懵:“去看那个气管切开的病人吗?我已经看过了……”
“今天凌晨,郑支柱猝死了。”
我的手里还在敲着病历,脑中一片空白,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见主任还在说:“院里面已经通知他的家属了,你也可以等他的家属来了再看,我知道你俩是好朋友,但人已经走了。”
后来我回去看那天打的病历才发现,我打了这样一行字:
“不可能,我不相信他死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死了,他还欠我一顿饭,他说他救活了孩子,我不相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抢救室的,只记得一进去,我就看见了躺在白布下面的人穿着一条蓝色的手术裤子。那是我借给郑支柱的。
我感觉耳朵中一阵嗡鸣。
我好像是下意识地冲过去,拉了一下那张白布,被同事拦住,很快就松了力气——实际上我也不敢拉开,我用一只手搭在郑支柱的肩头,一只手捂着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好像想说什么,我想说:“你看吧,不听我的劝,搞成这个样子——”就像每一次,我们之间小小的比试,他输了一把,我就会在旁边阴阳怪气、争分夺秒地嘲笑他。
因为我知道他很快就会站起来,不服气地赢回去,我们会继续争抢着并肩前行,一直如此。本该如此。
永不止歇的抢救室,不一会,另一个需要抢救的病人就被推到了郑支柱隔壁床。医生们围在他身边忙碌着,不知不觉间将我挤了出去。
我在病房中间呆站了片刻,突然想起,NICU就在隔壁房间。
我踉跄着站起来,擦干眼镜上的泪水,走进NICU,一张一张床去找那个小病人。
我在郑支柱的身边见过她。凭借模糊的印象,我找了一圈,在NICU的暖箱里,看见了那个瘦弱的小女孩。
她的气管插管已经拔了,身上的黄疸也退去许多,眼睛还是闭着,但小嘴在不停地吸吮,头也在轻轻转动着。我总感觉,她想我抱抱她。
我手轻轻抚在暖箱上,感觉泪水又涌上眼眶。
她活下来了,她真的活下来了。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请节哀。郑支柱是个了不起的医生,硬生生救活了这个孩子。”
我只能哽咽着对他重复:“照顾好她……照顾好她……”
接下来的几天,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医院的吸烟亭,一支接一支地抽。
妻子问我,郑支柱的小病号怎么样了,最近他怎么不问了?
我说郑支柱把病人交了,跟女朋友去度假了。
母亲问我,小郑的饭盒你咋不拿回来,要不咋给你俩带饭?
我说不用给他带饭了,以后他女朋友给他做。
郑支柱的头七之前,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接起来是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是谢医生吗?我是郑支柱的爸爸。”
他说:“柱子的事情太突然了,我们想了解下他的情况,他们主任把你的电话给了我,说你比较清楚。”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郑支柱的父母,本想拒绝,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如果我死了,也许我也希望,替我照顾父母的会是郑支柱。
我答应了郑爸爸,约他们在医院对面的湟源里脊见。
饭店里,风尘仆仆的老夫妻走进来,认出我的第二句话,就带上了哭腔:“我儿子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我的鼻子也酸了,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郑支柱是为了救一个孩子,因公殉职的。
郑支柱父亲问了一句话:“我儿子是个好医生吗?”
我心头一颤:“郑支柱是个真正的医生,是个真正的好医生。”
郑支柱父亲又问:“我儿子中途放弃救这个孩子了吗?”
我说没有,“郑支柱始终没有放弃过,哪怕最后就剩他一个人,也没有放弃过。”
老人与我对视片刻,像在极力忍耐,可最终眼泪还是夺眶而出。他揪着自己的衣襟拼命捶打:“都怪我,要不是我们要盖房子,柱子也不用来你们医院,不来你们医院就不会遇到这样的事,都怪我——”
我想说什么,张张口又停住了。我理解他的眼泪,他想要告诉自己,孩子是因公殉职,孩子是英雄,可是这一切的荣光,抵不过丧子的切肤之痛。
就像那天早上站在病房里的我,那一瞬间,闪过我脑海里的念头——
为什么?只是因为想要救一个家属不救的病人,就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用医生的命,去换病人的命?
我很懦弱,所以我的病人死了;可是郑支柱那么勇敢,换来的就是他自己牺牲吗?治病救人,为什么是一场死局?
郑支柱去世后不久,我又接到了另一条死讯,在急诊科教过我的李景春老师自杀身亡。他早就确诊了癌症,不知道是因为发现得太晚还是什么原因,没有选择接受治疗,而是直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场死亡几乎将我打入谷底,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该怎么办了。
我积压的情绪,最终在一次门诊中爆发。
那天夜班的时候,我收了一个鼻骨骨折的孩子。男孩穿着校服,留着寸头,脸上、衣服上都有些血渍,眼睛也红红的,像是刚哭过。鼻子整个歪到了一边,看起来是个永久性损伤。
我按照流程问男孩鼻子受伤的原因,却被孩子妈妈抢白:“医生,他就是碰伤了,玩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柱子上了。”
我直接戳穿了她:“碰的还是打架打的我能看不出来吗?这两种治法不一样,他得住院,先消肿,择期再做鼻骨复位。”
撞伤可以走医保,打架则不能报销,我猜测这才是他们撒谎的原因。
这个家庭肉眼可见的不富裕,孩子父母都穿着有些破旧的老式棉衣,母亲戴着袖套,父亲穿着外卖的马甲,刚进诊室时,手机还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你有新的外卖任务请注意查收”,还是被孩子妈妈瞪了一眼才关机的。
听到我的戳穿,孩子妈妈急了,拼命摇晃孩子让孩子说点什么证明,孩子带着哭腔说:“是我自己碰的……”
我不想管他们的戏码,指了指角落的摄像头说:“你说服我没有用,在学校受伤就让学校开证明,在外面受伤就找社区负责人开证明。”
解释完病情,我就打发他们去办住院手续了。晚上查房的时候,病房里只有小男孩一个人,正撅着屁股趴在床边写作业。
我敲了敲男孩跟前的桌板,询问他的伤,他说话很紧张,我就又放轻了语气问他吃饭没有。
男孩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碗面,又从裤兜掏出一根火腿肠,说他就吃这个。
我一看就皱了眉头,怎么有这么不负责任的父母?
男孩告诉我,妈妈在郊区卖菜,中途跑出来接他,还要赶着回去收摊;爸爸要继续跑外卖。这盒泡面都是他们专门买的,他已经很满足了。
我不忍心,把孩子带到办公室吃我的盒饭。我妈还不知道郑支柱的事,给我带的是两人份,我总是分给同事,多他一个也没什么。
男孩吃得泪眼汪汪,吃完后非要给我洗碗,我拗不过他,带他去洗手台上,让他随便涮一涮。男孩洗着洗着,眼泪就掉下来:
“叔叔,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别说出去——我的伤是被打的……”
男孩告诉我,他学习不好,经常被班长和学委几个人嘲笑。今天他们说话特别过分,连着他妈妈一块骂,他就还嘴了。
结果放学后,几个男孩就堵着他,把他带到了体育器材室,用篮球、字典砸他的脸,最后把鼻子撞折了。
这不就是校园霸凌吗!稍微一想就知道这个方式有多恶毒,如果不是正好砸到鼻子,篮球、书砸到脸,都是学校里经常发生的小损伤,很难被大人发现。
说话的时候,男孩手中洗碗的动作一直没停,哪怕碗已经被洗得很干净了,仍然低着头。有水珠从他脸颊滑落。
我本想问男孩有没有告诉老师,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这种“差生”肯定都怕老师,我又问男孩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爸妈?
男孩说没有,“班长和学委的家里都很有钱,我不想找父母的麻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嘴唇翕动。
我对男孩说,有些事情不是你能解决的,必须告诉父母,看他表情犹疑,我又补充道:“你要是不说实话,这就是在骗保,万一后面调查出来,你会把你爸妈害了的。”
第二天,我收到了男孩的鼻骨CT结果,不但有鼻骨骨折,还有鼻中隔骨折。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男孩父母,也告诉了他们,孩子的伤无法完全治愈,在呼吸、外观上都会终身受影响。
孩子妈妈开始抽泣,父亲连声叹气。
看他们的样子是心疼孩子的,我想了想,将男孩告诉我的霸凌事件全盘托出。
根据我微薄的法律知识,男孩鼻子的损伤应该已经构成了轻伤,足以让实施校园暴力的一方吃点处分。
孩子妈妈哭得更厉害了,但不说话。我等了很久,孩子父亲才说:“我儿子脑子本身就不好,学习差、混得也差,我害怕深究这件事,孩子会在学校被进一步孤立。”
我瞪大了眼不敢置信:“你这是什么道理?你这不是助长凶手的气焰吗?”
孩子父亲左顾右盼,突然咳了两声,支开孩子母亲去看看孩子。孩子母亲关上门离开后,男人凑到我身边,低声说:“其实我儿子给我说了这个事情了,但是我收了他们的钱了,所以不能报警。”
他和对方私了了?我声音大了起来:“你没看见你儿子伤的有多重吗?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伤心、多委屈?”
孩子父亲情绪也激动起来:“我和他妈妈也想给孩子撑腰,但谁给我们撑腰啊?我们能怎么办?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
“谢医生,不用你多管闲事了,那个证明学校也开不出来,你就写一笔摔伤吧,实在不行,我们不走医保了。”撂下这句话,孩子父亲摔门离开了。
下午开始,我的电话响个不停,各种相关不相关的主任打电话来向我询问男孩的病情。
我知道,他们关心的其实不是男孩的病情,而是受霸凌者的父母的托,来劝我别把这事捅出去。
我不是一个刺头,从来都不是,接到第一个电话的时候我就动摇了。可第二个、第三个电话打进来,我又开始觉得非常委屈。
我想起男孩落在洗手池里的泪水,想起孤军奋战的郑支柱,暖箱里轻轻摇动小手的女婴,想起肖老爷子的笑容。
郑支柱的下场是对我的警告吗?可他做的错了吗?做医生,不就是要听到病人的求助吗?如果不是为了救人,如果不是因为不忍心,我为什么坐在这里?我要凭什么走下去?
在脑子乱嗡嗡的响声中,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没有错,如果代价就是如此,那我接受。
我拿起了话机,打通了医保监督的电话,举报男孩的父母骗保,要求调查。
挂断电话后,我拉黑了所有给我打电话的主任。
世界好像一瞬间安静了。不止是没有电话、没有人说话,我才发现,从郑支柱、景春老师去世开始,我的耳中一直有微微的嗡鸣声,几乎钻进我脑海的非常轻微的声音,到这一刻,倏然安静。
我知道,我没有回头路了。
好像是一夜之间,我的挂号单子被排满了,出现了许多“幽灵病人”,不看病,只投诉,投诉我态度不好、效率差、索贿。病人服务中心要求我回访,我打回去,只会被直接挂断。
有人把电话打到科里,我接起来,只听见对面恶狠狠地骂:“我孩子被你毁了,你满意了吗?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电话的声音很大,我知道所有人都听到了,但挂下电话抬起头,只看见一个个沉默的头顶。
说真的,那时候我甚至有种病态的悲壮的感觉。我想可能这就是帮助病人要付出的代价吧。景春老师和郑支柱,曾经面临的也是这样的境况吗?
投诉堆积如山,领导终于也压不住,要求我检讨一下最近的门诊态度,暂时不要再排门诊了。
我默默地上班下班,继续完成查房、手术等工作,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下班的路上,突然被一股巨力击中头部,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急诊病房里,身边是哭泣的父母。我的头和嗓子都疼得厉害,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我被人打了。
急诊医生告诉我,我被送来时情况很严重,他都怕我醒不过来,把我父母都叫来了。
被霸凌的男孩的父母没有再来找我,但男孩悄悄告诉我,欺负他的几个人背处分了,被留校察看,他们班主任也被换了。
他拼命对我说谢谢,眼中有纯粹的开心,我也想为他开心,却只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
我的头一阵一阵抽搐般痛着。那种愤怒和悲壮的情绪终于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我向医院提交了辞呈。其实辞职以后去干什么,我根本没想过。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时候的自己有多傻。男孩是应该帮的,可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我却因为郑支柱的死钻了牛角尖,以为只能“一命换一命”。
我带着辞呈找到了书记,对方看着我手里的文件,叹了口气,说:“年轻人,有胆量,但是过刚易折。”
我用一种深深疲惫的语气问他:“李书记,景春老师和郑支柱的事,你也知道,你觉得我们做的这些有意义吗?”
书记看着我,想了很久,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你说有意义吗?”
书记说,“在你辞职以前,我想给你看两份东西。”
他低头翻找了一会,拿出两份文件,放在桌上。一份是申请去援非的请愿书,落款是郑支柱;一份是推荐信入党积极分子的推荐书,落款是李景春。
“小谢,国家有一份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他俩都想去非洲,也都想我去非洲。为什么呢?非洲到底有什么?
书记开始讲解援非任务的内容,我听着听着,却渐渐地听不清楚,泪眼朦胧。
我去了非洲。
我遇到一个患鼻咽癌的老人,在他的病床前,我再一次听到他的孩子们的争执,他们说这个老人是个赌徒、是个刽子手,让我停止治疗。
而我回答,我只是一个医生。
老人在医院里坚持了28天,等到他女儿的消息,心满意足地出院后自杀了。
我见到过一个患上脑炎的孩子,被信奉弱肉强食的家人放弃。被隔离的我本已绝望,男孩的哥哥却问了我一个问题:“弱小的人也值得活下去吗?”
最终男孩的哥哥在我的“遥控”下救活了病人,兄弟俩一起离开了。
有被家属放弃的病人,有想要帮助病人的医生,也有想要帮助弟弟的哥哥,想要见到女儿的父亲,影响结局的人也越来越多,我要考虑的东西越来越多,这场“死局”被搅成了一滩浑水。
见的故事多了,我反而越来越无法判断这些结局是好是坏。
有一天,我站在非洲的香蕉树下躲阴,突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听了好几分钟鸟叫的声音。
从郑支柱他们去世那天的嗡鸣,到我赌气举报后的寂静,这一刻,我突然发现,我的世界已经有了很多声音,轻轻的鸟鸣声,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湖水的涟漪。
春天来了,故事没有结束。
我曾听一个朋友说,“轮回”的想象来自于人们对世界的不解,不理解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所以寄希望于有来生。
从根本来说,这是因为我们希望这个世界是有规律可循的。
就像谢无界,面对好友的死亡,他一度告诉自己,这就是规律,帮助人就是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病人和医生之间必须死一个,没得选,没有更好的方法。
他选择了牺牲自己。如果没有好友和老师留下的信,也许这个被霸凌的男孩,就是谢无界帮助的最后一个人。
但鱼和熊掌真的不能兼得吗?医生和患者,不能一起活下来吗?
后来他去了非洲,他帮了很多人,有时鲁莽,有时谨慎,有时有好报,有时没有。
当做的事情变多,每件事的结果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炼成的自己。
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真正的结局,也许需要谢无界用他在非洲遇到的十几万字的故事告诉你。()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14975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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