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
肖建勇
今年中秋天气晴好,晚饭过后,我和家人去湘江边赏月。
江边人流涌动,十分热闹。堤岸处整齐地摆着数百张塑料躺椅,市民只需买10元左右的茶点,便可在躺椅上休憩。
我们找了处人少的地方坐下。躺椅离江水一尺左右,身体挨上椅子,白天的劳累立马少了许多,虽然此时月亮还躲在云层里,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的兴致。微风簇拥着波浪“哗哗”扑向堤岸,整个身心如同被湘江托着、摇着、抱着,不久我便进入了梦乡。
月亮出来了,儿子唤我。我这才发觉天际堆叠的云层已消失无影,天空一片深蓝,月亮变得更圆、更皎洁。望着月亮,看着举家团圆的一家人,我的思绪飘到了200公里以外我曾工作过的煤矿。我像青蛙一般蹲在地层深处的井底,透过30度左右的斜井,仰望着远处的那轮“月亮”。
在煤矿工作了12年,我最初分在掘进六队。每次下井,我们总早早来到掘进垱头,大家一口气干上几个小时,完成任务便返回井底候车室。那个时段没有人车运行,是主斜井提升煤矸的高峰期。尽管矿车上下发出的声音震得井硐也跟着晃动,但想到身体离地面近了些,心里便踏实许多。
一天早班,我们返回井底候车室才凌晨3点多,距7点下班还有3个多小时。我随另一位工友去附近的水泵房休息。水泵房距候车室有100多米,要经过一条巷道。走在巷道里,我突然发现巷道壁一侧有一缕隐隐的亮光,便随着亮光寻去。原来巷道还连通着一条巷道,一路向上延伸,远处有一个圆圆的白点,光线就是从那里射进来的,像极了“圆月”。身处地层深处,这一发现让我欣喜,“月亮”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脑海。
我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当时在安监部门工作的赵师傅。他说这是矿井副斜井,在主斜井未运行人车前,矿工上下班都是从这里爬上爬下,现在用来排水通风和架设电缆,与地面垂直距离400多米。地面的空气从斜井直灌井下,风格外大、格外凉,如今职工都不愿意从这里攀爬出班了。我看到的“月亮”就是副斜井的井口。井下与地面光线不同,这轮“月亮”一直存在,只是白天更亮些。
此后只要有机会,我便会在微光照着的巷道矸石上熄灭矿灯,坐上一阵,痴痴地望着“月亮”。或许是长时间处在极黑的环境里,人的视力可以洞悉平时看不到的细微东西,我发觉自己的眼睛竟然能够穿过层层黑暗,看到巷道里一滴滴水珠如玻璃球般跳跃,那样无拘无束。
半年后的一天,几个工友决定从副斜井出班,体验老矿工们曾经的艰难。从矿场井底到地面,陡峭的巷道铺满了电缆、管道,一些地方堆积了矸石,稍不注意踩在上面,人与矸石就可能会滚落到井底。巷道中,时有淋水从顶板滴落,落在斜坡上日积月累形成坑坑洼洼的圆点,在光线下绽放出鱼鳞般的光彩。我们四肢并用,一米一米地攀爬,像一个个攀岩者,一个个登月之人。井洞里空气加速流向井下,逐渐变成旋风,冬天透过淋水处,风更凉了,隐约还夹着雪碴,吹在身上让人直打哆嗦,待风进入井底各巷道,才变得温暖起来。“贴紧洞壁,有矸石跌落了”,有人敲打着管道呼喊提醒,接着一阵“叮叮当当”的碰击声在巷道里回响。我紧贴着管道,直到碰击声完全消失后,才重新爬了起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月亮”慢慢变成一束亮光,再慢慢变大,照在我们黝黑的脸庞上。蓦然回首,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洞。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爬,我终于爬出井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感受着温暖的光芒。那一刻,相比疲惫和惊险,更仿佛重生。
2011年,煤矿对矿工下井的人车进行技术改造,在副斜井安装了固定抱索式乘人装置,类似游乐园里的缆车。矿工上下班只需坐上去,再无落石、摔伤之虞,便可轻松地在井洞里上下,在那轮“月亮”的远近里穿越。
不知不觉夜色渐深,来江边散步赏月的人多了起来。我一如在地层深处般静静凝视着天际,瞳孔里出现长长的井洞,“月亮”挂在斜井口之上。
《 人民日报 》( 2024年11月27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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