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你今天别想出门！你要是去了，咱们一家都得在村里抬不起头！”
母亲站在门口，眼圈红了一圈，声音却是又急又狠。父亲一声不吭，坐在堂屋的条凳上，手里攥着旱烟袋，烟袋头敲在凳子上，“咚、咚”作响。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沉默得像块石头，像是要把心底的泪水和怨气全都憋回去。
冬天的风刮得门扇直响，堂屋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父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一年，我七岁，村里发生的那件事，成了后来改变我和我们一家命运的起点。
赵婶，是村里人口中的“苦命人”，她丈夫周国河在一次村里抗洪救灾中不幸遇难。
那个时候，村子家家都穷，赵婶一家更是雪上加霜。她一个人带着女儿周小美，日子艰难得像是踩在刀尖上。
没多久，村里流言四起，说建国，也就是我父亲，和赵婶走得近。
有人说见他们在村口的老树下聊过天，有人说父亲常常背着我妈偷偷往赵婶家送东西。
母亲是个刚烈的人，听了这些话自然受不了，家里几场大吵，几次闹到差点翻了屋顶。
那天晚上，母亲就是听谁说赵婶又往我们家来了，才逼着父亲不许过去。可谁也没想到，父亲还是去了，事情却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了。
父亲从村口回来时，天色已晚，外面的风雪像是要吞没整个村庄。他一进门，便把手里的东西往桌上一摔。
我仔细一看，是两把玉米面和几块皱巴巴的红薯干。父亲坐下，点起烟袋，终于开了口：“赵蓉花那家，是真熬不过去了。”
他说得很慢，声音里带着一股疲惫和叹息，“国河没了，小美又小，她一个人扛着，连年关都过不了。”
母亲火气还没消，“那你管得着吗？村里穷人家多了去了，谁都来求你，你是不是都要帮？”
父亲抖了抖烟灰，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救过我一命。”
接下来的事，父亲从未对我细说，但后来听村里老人讲起，我才知道，父亲和周国河年轻时是同一个连队的战友。
一次山体塌方，父亲差点被滚落的石头砸中，是周国河奋不顾身把他推开，自己却受了伤。
父亲退伍回村后，周国河又一次在抗洪中救人牺牲。父亲说，周国河的命，值他这辈子还。
那年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杀猪过年。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杀猪匠，这一天格外忙碌。
晚上，家里也杀了一头猪，母亲正忙着收拾猪肉，准备做腊肉。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父亲开门一看，是赵婶。她站在寒风里，穿着单薄的衣服，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布袋。
她的脸冻得通红，眼睛却湿漉漉的。她低着头，小声说：“建国哥，我……小美想吃饺子，可家里连点肉都没有。我能不能赊点猪肉，等年后我一定还你……”
赵婶的声音哽咽着，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勇气才开了这个口。
父亲没有说话，转身从案板上拿起装好的十斤猪肉，塞到赵婶手里：“拿回去，给小美包饺子，剩下的做腊肉慢慢吃。”
赵婶连连摆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只要一点就够了，不能要这么多……”
可父亲根本不由分说，把她推到门外：“拿着回去，年后再说。”
母亲在旁边冷眼看着这一切，等门关上后，她再也压不住火气，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可父亲却一句话也没回，只是默默抽着烟，像是承受了一切。
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了。转眼二十年，我早已不再是那个追着父亲问“为什么把肉送给别人”的小男孩了。家里却因为父亲的病情，彻底陷入了困境。
父亲劳累了一辈子，年轻时扛起全家，年老时病倒在床。母亲早在十年前去世，两个哥哥成家立业后，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相依为命。
可我三十岁了，依旧没能成家。村里人笑话我，说我穷，说我长得寒碜，没人愿意嫁给我。我知道，他们说的不是假话。
父亲躺在病床上，看着我，眼里满是愧疚。他说：“都怪我，要不是我生病花光了家里的钱，你早就能娶上媳妇了。”
就在这时，赵婶来了。她提着一篮水果，带着她的女儿周小美。
二十年过去，那个哭着要找我捉迷藏的小女孩，已经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牛仔衣，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清秀又温柔。赵婶开门见山：“建国哥，我和小美商量了，这两个孩子都老大不小了，要是他们能看对眼，咱们就撮合撮合。”
父亲听完后，眼睛亮了一下，转头看着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继东，你愿意吗？小美这么好的姑娘，你可不能错过啊。”
我低着头，心跳得厉害。这些年我被村里人嘲笑惯了，从没想过会有姑娘愿意嫁给我，更没想过会是周小美。
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正好对上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她没有躲开，而是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我愿意！”这三个字几乎是从我胸腔里喊出来的。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刻。
半年后，父亲去世了。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欣慰：“继东，以后好好对小美。你能娶到她，是你最大的福气。”
葬礼上，小美以我妻子的身份，默默陪在我身边。她穿着一身素白的丧服，眼里噙着泪水，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那一刻，我发誓，这一生，我一定要对她好。
婚后，我和小美搬到了赵婶的果园，一起打理。果园不大，但每年都能带来不少收入。日子虽然平凡，却比我以前想象的任何生活都要幸福。
清晨的阳光洒在果园里，小美总是早早起来，打理果树。我跟在她身后，帮她挑拣果实。
她指着一棵苹果树，笑着对我说：“继东，你看，今年的苹果结得真好。”
我点点头，心里满是感激：“都是你的功劳。”
几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小雨。她是我和小美爱情的结晶，更是我生活的全部。
每当她在果园里追逐蝴蝶，笑声回荡在山间时，我都会想起父亲。是他当年的一片善心，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父亲没有送出那十斤猪肉，我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或许小美和我依然只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交汇。
但生活没有如果，正是那些微小的善意，让我们的生命轨迹发生了交集。
父亲常说：“帮人一时，不图回报，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做到了，他输给赵婶的不是十斤猪肉，而是一份真情。我想，父亲在天上，也一定会为我们今天的生活感到欣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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