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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1854.1.8-1921.10.27)

作者:严复

来源:《严复集》

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

交报主人阁下:

自大报风行,其裨益于讲外交者甚巨。曩所惠寄初二三编,体例修絜,裁审群言,多合于原序“文明排外”之旨,钦企!钦企!

顾走所愿效忠告于左右者,窃谓处今日之中国,以势力论,排外无可言者矣,必欲行之,在慎毋自侮自伐而已。夫自道咸以降,所使国威陵迟,驯致今日之世局者,何一非自侮自伐之所为乎,是故当此之时,徒倡排外之言,求免物竞之烈,无益也。与其言排外,诚莫若相勖于文明。果文明乎,虽不言排外,必有以自全于物竞之际;而意主排外,求文明之术,傅以行之,将排外不能,而终为文明之大梗。二者终始先后之间,其为分甚微,而效验相绝,不可不衡量审处以出之也。不敢以空虚无据之辞进,请即大报所论列者,相与扬榷辨晰之可乎?

即如第三期译报第一类,于英国《天朝报》所论中国语言变易之究竟,大报译而著之,且缀案语于其末。意谓此后推广学堂,宜用汉文以课西学,不宜更用西文,以自蔑其国语,末引日本、埃及兴学异效之事,以为重外国语者之前车。此其用意,悉本爱国之诚,殆无疑议。顾走独窃窃以为未安者,则谓事当别白言之。若世俗不察,徒守大报一偏之意,逮此风既行,则十年以往,学堂之无成效可决。

夫中国之开议学堂久矣,虽所论人殊,而总其大经,则不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西政为本,而西艺为末也。主于中学,以西学辅其不足也;最后而有大报学在普通,不在语言之说。之数说者,其持之皆有故,而其言之也,则未必皆成理。际此新机方倪,人心昧昧,彼闻,二钜子之论,以为至当,循而用之,其害于吾国长进之机,少者十年,多者数纪。天下方如火屋漏舟,一再误之,殆无幸已。此走所以不避婴逆而有言也。

善夫金匮裘可桴孝廉之言曰: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议者必欲合之而以为一物。且一体而一用之,斯其文义违舛,固已名之不可言矣,乌望言之而可行乎?

其曰政本而艺末也,愈所谓颠倒错乱者矣。且其所谓艺者,非指科学乎?名、数、质、力,四者皆科学也。其通理公例,经纬万端,而西政之善者,即本斯而立。故赫胥黎氏有言:"西国之政,尚未能悉准科学而出之也。使其能之,其致治且不止此。"中国之政,所以日形其绌,不足争存者,亦坐不本科学,而与通理公例违行故耳。是故以科学为艺,则西艺实西政之本。设谓艺非科学,则政艺二者,乃并出于科学,若左右手然,未闻左右之相为本末也。且西艺又何可末乎?无论天文地质之奥殚,略举偏端,则医药通乎治功,农矿所以相养,下洎舟车兵冶,一一皆富强之实资,迩者中国亦尝仪袭而取之矣,而其所以无效者,正坐为之政者,于其艺学一无所通,不通而欲执其本,此国财之所以糜,而民生之所以病也。

若夫言主中学而以西学辅所不足者,骤而聆之,亦若大中至正之说矣。措之于事,又不然也。往者中国有武备而无火器,尝取火器以辅所不足者矣;有城市而无警察,亦将取警察以辅所不足者矣。顾使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是辅所不足者,果得之而遂足乎?有火器遂能战乎?有警察者遂能理乎?此其效验,当人人所能逆推,而无假深论者矣。

尝谓吾国今日之大患,其存于人意之所谓非者浅,而存于人意之所谓是者深;图其所谓不足者易,而救其所自以为足者难。一国之政教学术,其如具官之物体欤?有其元首脊腹,而后有其六府四支;有其质干根荄,而后有其支叶华实。使所取以辅者与所主者绝不同物,将无异取骥之四蹏,以附牛之项领,从而责千里焉,固不可得,而田陇之功,又以废也。晚近世言变法者,大抵不揣其本,而欲支节为之,及其无功,辄自诧怪。不知方其造谋,其无成之理,固已具矣,尚何待及之而后知乎,是教育中西主辅之说。特其一端已耳。

然则今之教育,将尽去吾国之旧,以谋西人之新欤?曰:是又不然。英人摩利之言曰:"变法之难,在去其旧染矣,而能择其所善者而存之。"方其汹汹,往往俱去。不知是乃经百世圣哲所创垂,累朝变动所淘汰,设其去之,则其民之特性亡,而所谓新者从以不固,独别择之功,非暖姝囿习者之所能任耳。必将阔视远想,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而后得之,其为事之难如此。

虽然,有要道焉,可一言而蔽也。今吾国之所最患者,非愚乎?非贫乎?非弱乎?则径而言之,凡事之可以瘉此愚、疗此贫、起此弱者皆可为。而三者之中,尤以瘉愚为最急。何则?所以使吾日由贫弱之道而不自知者,徒以愚耳。继自今,凡可以瘉愚者,将竭力尽气皲手茧足以求之。惟求之能得,不暇问其中若西也,不必计其新若故也。有一道于此,致吾于愚矣,且由愚而得贫弱,虽出于父祖之亲,君师之严,犹将弃之,等而下焉者无论已。有一道于此,足以瘉愚矣,且由是而疗贫起弱焉,虽出于夷狄禽兽,犹将师之,等而上焉者无论已。何则?神州之陆沈诚可哀,而四万万之沦胥甚可痛也。

嗟夫!员舆之上,数十百国之所为,其废兴存亡之故,可覆观已。最近莫若日本,稍远则有普鲁士之弗烈大力,俄罗斯之大彼得。方其发愤自图强,其弃数百千年之旧制国俗,若土苴然。他若法之所为于十八棋,英之所为于十六棋,实皆犯天下之所不韪。顾至今论世,犹谅其民之所为者,保国存种,其义最高,而文明富强之幸福,至为难得故也。若夫徒轩轾于人己之间,尊其旧闻,至若不可犯者,则亦有之矣。突厥、埃及、波斯、印度是已。之数国者,夫岂不言排外?其所以排外之道,夫岂不自谓文明?其于教育也,夫岂不自张其军,而以他人为莫我若?然而其效,则公等所共见而共闻者矣。吾故曰:期于文明可,期于排外不可。期于文明,则不排外而自排;期于排外,将外不可排,而反自塞文明之路。

今世之士大夫,其所以顽锢者,由于识量之庳狭。庳狭之至,则成于孔子之所谓鄙夫。经甲庚中间之世变,惴惴然虑其学之无所可用,而其身之濒于贫贱也,则倡为体用本末之说,以争天下教育之权。不能得,则言宜以汉文课西学矣。又不能,则谓东文功倍而事半矣。何则?即用东文,彼犹可以攘臂鼓唇于其间;独至西文,用则此曹皆反舌耳。

吾闻学术之事,必求之初地而后得其真,自奋耳目心思之力,以得之于两间之见象者,上之上者也。其次则乞灵于简策之所流传,师友之所授业。然是二者,必资之其本用之文字无疑也。最下乃求之翻译,其隔尘弥多,其去真滋远。今夫科学术艺,吾国之所尝译者,至寥寥已。即日本之所勤苦而仅得者,亦非其所故有,此不必为吾邻讳也。彼之去故就新,为时仅三十年耳。今求泰西二三千年孳乳演迤之学术,于三十年勤苦仅得之日本,虽其盛有译著,其名义可决其未安也,其考订可卜其未密也。乃徒以近我之故,沛然率天下学者群而趋之,世有无志而不好学如此者乎?侏儒问径天高于修人,以其愈己而遂信之。今之所为,何以异此。

至欲以汉语课西学者,意乃谓其学虽出于西,然必以汉语课之,而后有以成吾学。此其说美矣,惜不察当前之事情,而发之过蚤,滨海互市之区,传教讲业之地,其间操西语能西文者,非不数数觏也,顾求其可为科学师资者,几于无有,是师难求也。欲治其业,非夙习者不能翻其书,纵得其书,非心通者不能授其业,是教之术穷也。然则大报所讥中国数十年来每设学堂,咸课洋文,今奉诏书推广,犹以聘请洋文教习为先务者,固皆有所不得已,非必自蔑国语,而不知教育之要不在语学也。

且夫欧洲之编籍众矣,虽译之者多,为之者疾,其所得以灌输中土者,直不啻九牛之一毛。况彼中凭藉先业,岁有异而月更新。学者蕲免瞠后之忧,必倾耳张目,旷览博闻,以与时偕极,今既不为其言语文字矣,则废耳目之用,所知者至于所译而止,吾未见民智之能大开也。又况译才日寡,是区区者将降而愈微耶。若谓习外国语者,将党于外人,而爱国之意衰欤!此其见真与儿童无以异。盖爱国之情,根于种性,其浅深别有所系,言语文字,非其因也。彼列邦为学,必用国语,亦近世既文明而富于学术乃如是耳。方培根、奈端、斯比讷查诸公著书时,所用者皆拉体诺文字,其不用国语者,以为俚浅不足载道故也。然则观此可悟国之所患,在于无学,而不患国语之不尊,使其无学而愚,因愚而得贫弱,虽甚尊其国语,直虚耳,又何补乎?第使其民不愚,而国以有立,则种界之性,人所同有,吾未见文明富强之国,其国语之不尊也。夫威尔士,英之一省也;巴斯克、不列颠,法之二部也,议院禁其语者,以杜言庞,如中国京师之用京语,从政之操官音,与所论大旨无涉。至谓夷灭人国,辄易语言,执事将谓国灭而后语易乎?抑谓徒尊国语,而其国遂可以不灭也?国语者,精神之所寄也;智慧者,国民之所以为精神也。颇怪执事不务尊其精神,而徒尊其精神之所寄也。

总而论之,今日国家诏设之学堂,乃以求其所本无,非以急其所旧有。中国所本无者,西学也,则西学为当务之急明矣。且既治西学,自必用西文西语,而后得其真,若夫吾旧有之经籍典章未尝废也。学者自入中学堂,以至升高等,攻专门,中间约十余年耳。是十余年之前后,理其旧业,为日方长。矧在学堂,其所谓中学者又未尽废。特力有专注,于法宜差轻耳,此诚今日之所宜用也。迨夫廿年以往,所学稍富,译才渐多,而后可议以中文授诸科学,而分置各国之言语为专科,盖其事诚至难,非宽为程期,不能致也。诚知学问之事,非亲历途境者,虽喻之而不知。独有一言,敢为诸公豫告:事功成否,恒视其所由之术,而不从人意为转移,若必拂理逆节以为之,则他日学堂,自无成效。

吾闻京师洎二十余行省,一学堂之成,其费需万金者,动以千数。是累累者,偿敌之余,夫岂易集,乃至十年,总于海内,将所费者无虑几何,庸可使时可数过。问以人才,对曰无有。虽其时当事者亦将勉强涂饰,奏报揄扬,而无如其人之虎皮羊质,于国事无补毫末何也。此吾所以重思之而为高睨大谈自许热心者股栗也。谨不避烦渎,为大报贡其一得之愚,亮执事能优容之,而转教其所不逮焉。

谨将所拟此时教育办法划一条例如左:

一、此时官局所译西学,宜从最浅最实之普通学入手,以为各处小学蒙学之用。其书期使中年士子汉文清通者,一览瞭然,以与旧学相副为教

一、学生未进中学之先,旧学功课,十当处九,即都不事,亦无不可。第须略变从前教育之法,减其记诵之功,益以讲解之业,期使年十六七以后,能搦管为条达妥适之文,而于经义史事亦粗通晓。议者或谓宜编经史旧文,颁行天下,顾此功匪易,此时不若听天下能者各出己意为之,俟十年以往,阅历稍深,定论渐出,厘而定之,当未为晚。

一、取进中学堂,年格当以十六至二十为率。务取文理既通,中学有根柢者,方为有造,而西文之能否,可以不论。此后便当课以西学。且一切皆用洋文授课。课中洋文功课,居十之七,中文功课,居十之三。

一、如此四五年,便可升入高等学堂,为豫备科;三四年后,即可分治专门之业。凡高等学堂中,中文有考校,无功课;有书籍,无讲席,听学者以余力自治之。

一、中学堂课西文西学,宜用中国人。洋人课初学西文,多不得法。高等洎专门诸学,宜用洋教习。若人众班大,则用华人为助教。

一、小学堂,有中学教习,无西学教习;中学堂,中西学教习并有之;高等学堂,有西学教习,无中学教习。至于专门,则经史文词诸学,列于专科,此其大经也。

一、各省如遍设中学堂,则无教习。近有议以速成之法求师范者,此其为术,诚吾之所不知。踏实办法,似宜于各省会先设师范学堂,即为后日高等学堂之所。令学政于每县学中咨高才生小县二员,大县四员若干员,皆取年格弱冠者,聚而以中学之法教之。如此则五年以往,不患无师资矣。师范生宜有廪膳膏火。

一、近今海内,年在三十上下,于旧学根抵磐深,文才茂美,而有愤悱之意,欲考西国新学者,其人甚多。上自词林部曹,下逮举贡,往往而遇。此亦国家所亟宜设法裁成,收为时用者也。第时过而学,自仅能求之转译,而以华人之通西学与夫西人、东人之通晓华文华语者,为之向导。此诚不为无益,然终慰情胜无而已,不足以待有志之士。必欲使之大成,则亦有法,道在置之庄岳之间也。第于被选出洋之先,至少须治西文三年,英、法、德、俄,随其所取。初二年专治言语,第三年则事科学,此等多聪明强识知类通达之材,第使国家所以养之者,略有以安其身心,使不为外物所累,而得肆力于此,其成殆可操券。所谓年齿既长,则口齿不灵,无此说也。然不通语言,则出洋无益;不了科学,其观物必肤。故欲裁成此等之才,其术与通行者异。其选之也,不可以不严;其养之也,不可以不足;其鼓舞之也,不可以不宏。三者果行,吾未见其不为晚成之大器也。夫士人通籍之后,浮沈郎署,动十余年,乃今用之求学,而云老之将至也耶!

一、今世学者,为西人之政论易,为西人之科学难。政论有骄嚣之风,如自由、平等、民权、压力、革命皆是。科学多朴茂之意,且其人既不通科学,则其政论必多不根,而于天演消息之微,不能喻也。此未必不为吾国前途之害。故中国此后教育,在在宜著意科学,使学者之心虑沈潜,浸渍于因果实证之间,庶他日学成,有疗病起弱之实力,能破旧学之拘挛,而其干图新也审,则真中国之幸福矣!

本文原题“与《外交报》主人书”, 原载于1902年《外交报》第9、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