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进入深秋,革新举步维艰。无论是文人士大夫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均备受掣肘。
那些时代的精英,都想要大干一场。但历史却让这句话变成了被动句。
这是一段萧瑟的历史,关于唐宪宗李纯的时代。
1
公元805年是一个多事的年份。
这一年,大唐两度换了新主人。正月,在位27年的唐德宗驾崩,太子李诵躺在床上(身体不好)当了皇帝,即唐顺宗。八月,唐顺宗“内禅”为太上皇,他的儿子李纯即位,是为唐宪宗。
权力转移的背后,是朝廷精英的起起落落。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间,一场被称为“永贞革新”的新政旋起旋灭,却对参与其中的人施加了毕生的影响。刘禹锡和柳宗元,这对当时政坛最有名的新星,似乎一夜之间,就从熠熠生辉、奋发有为的年纪,迈入了黯淡哀愁的中年。但是,对于中国历史而言,大唐坠落了两颗政坛新星,却升起了光耀千年的文坛双子星。
“天才成群结队地出现”,这句话用于形容中唐时期,可谓相当贴切。当时,涌现出白居易和元稹,以及刘禹锡和柳宗元——他们都是八世纪的七零后。刘禹锡生于772年,白居易也生在这一年。柳宗元比他们小一岁。元稹生于779年,后来人称“诗奴”的贾岛也生在这一年。还有个韩愈,比他们稍大一些,生于768年,是个六零后。年纪更大的是五零后的孟郊,751年出生。
中唐是盛唐之后的又一个诗歌高峰,主要表现为流派纷呈。上面点到名的人物,就都是中唐诗坛的扛把子,在他们中间,至少形成了三个迥然有别的流派:元白一派,韩孟一派,刘柳也算一派。
单说刘禹锡和柳宗元,两人合称“刘柳”,是各种文学排行榜的常客。刘禹锡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诗歌方面,他有一个霸气的名号,人称“诗豪”,此外他与韦应物、白居易并称“三杰”,与白居易合称“刘白”。柳宗元的文学成就则主要在文章方面,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千古文章四大家”之一,与韩愈并称“韩柳”;他的诗其实也非常好,走陶渊明这一派的,与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并称“王孟韦柳”。
虽然赶上唐诗发展的新时代,但刘禹锡和柳宗元,当然也包括其他任何一个诗人,他们的初衷并不是要做一个好的文学家,而是梦想着做一个好的政治家。对于古代读书人而言,诗人并不是一个职业,做官才是。
刘禹锡和柳宗元的经历太像了,以至于许多人读他们的传记,往往会把他们搞混。像到什么程度呢?像到让人怀疑上帝有意在他们身上做一个实验:同一段人生,赋予不同性格,会开出怎样不同的花。
他们在同一年考中进士。那一年,刘禹锡22岁,柳宗元21岁,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像两块磁石互相吸引。此后他们虽然聚少离多,但心是粘在一起的。
他们都是家中的独子。
他们的父亲在大致相同的年份去世,他们分别返乡丁忧。
他们分别经过了朝廷的授官考试。
他们分别在京兆府下面的县做官。
他们一起进了御史台。
顺便说一句,在御史台时期,他们一起结识了比他们大四五岁的韩愈,三人过从甚密。最终因政治立场不同,韩愈虽仍与刘、柳保持友谊,彼此却越走越远。
在唐德宗暮年,围绕在太子李诵身边,逐渐形成了一个以东宫侍读王叔文、王伾(即史书所说的“二王”)为核心的政治集团,蓄势准备辅佐新君进行改革。刘禹锡和柳宗元均加入了二王集团,备受赏识。在李诵(唐顺宗)继位后,两人一个被任命为屯田员外郎,一个被任命为礼部员外郎,成为“永贞革新”的核心成员。而韩愈并不反对政治革新,只是因为对王叔文这个人素无好感,或者早已预见到这个政治团体不可能成功,所以没有选择站队到二王集团这一边。
唐顺宗继位前一年,韩愈由监察御史被贬为阳山县令。关于这次贬官的缘由,别人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韩愈自己怎么看。
韩愈在诗中写过这样的话:
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
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
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
也就是说,他严重怀疑,自己遭贬是因为刘禹锡和柳宗元把自己平时非议王叔文的言论,泄露给了对方,从而引来了对方的报复。
后世史家认为,韩愈被贬时,王叔文并未掌权,这是韩愈对刘、柳二人的误会。但这次误会,显然在他与刘、柳二人中间制造了隔阂。虽然多年后消除了误会,但韩愈与刘、柳已经不能站在同进退的阵营里。当二王集团掌权的时候,刘、柳也没有把韩愈召回朝廷。
刘、柳最终建立起最铁的友情,是因为他们不仅共事过,还选择了相同的站队。他们有一样的政治理念,一样的政治遭遇,一样的政治目标。他们的友情,是革命同志式的、牢不可破的友情。
“永贞革新”是一场短命的政治改革,历时100多天即宣告失败,跟衰病缠身的唐顺宗的上台与退位相始终。王叔文和王伾在领导改革之前并无丰富的政治实践背景,只是在各方势力斗争的空隙中找到了跻身要职的机会。唐顺宗身体每况愈下之时,二王集团在拥立太子问题上又出现了重大失误,他们并不拥护后来的唐宪宗李纯继承帝位。所以当永贞元年(805)八月唐宪宗继位后,这个革新集团的政治生命就彻底宣告终结了。
至于“永贞革新”的具体内容,反而不那么重要了,无非就是施仁政、发布赦免令、夺取宦官的禁军指挥权、打击藩镇势力等针对中唐政治困境的举措。这些事情,换了皇帝也依然会做下去。正如唐史大家黄永年所说,唐宪宗虽然收拾了王叔文集团,用人上“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在行政上有好些地方却是顺宗朝的延续。
由于“永贞革新”的失败来得太快,传统史书对两名主要领导者王叔文和王伾进行了污名化书写,讥讽他们为“小人”,导致后世绝大多数人对这场革新的成员并无好感。而深陷其中的刘禹锡和柳宗元,得到了后世的叹息。王安石、苏轼等人都说,刘、柳二人是天下奇才,高才绝学,如果“不陷(王)叔文之党”,前途无量,一定是唐代名臣。
但放在现在,我们大可不必叹息刘禹锡和柳宗元的选择。他们当时是三十出头的热血官员,怀着“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柳宗元语)的雄心壮志,满怀热情地投入到政治革新之中。事实虽然证明他们还是太理想主义了,但至少他们努力过,奋斗过。
“永贞革新”的失败,演变成唐史中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唐宪宗上台后,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司户,次年被赐死;王伾被贬为开州司马,不久病死;刘禹锡、柳宗元等革新集团的八个核心成员,通通被贬为边远之州的司马。他们开始了苦难的人生旅程。
2
柳宗元被贬到了偏远的永州,一个盛产蛇虫野兽的地方,那里再往西南就是广西了。他是抱着痛苦赴任的,名义上是任司马之职,其实是作为朝廷官员的贬谪罪名,限定不能离境罢了。他天生是一个忧郁气质明显的诗人,心思细密,为人内向,常常想着自己的人生际遇就会落泪。
早年,他父亲柳镇得罪权臣被贬官,他去给父亲送行,父亲对他说:“吾目无涕。”虽然受了委屈,但父亲一滴泪也不流。父亲或许希望以自己刚直的精神,来影响自己的孩子。
长大后的柳宗元,改变不了自己的忧郁和悲观,但他学到了父亲的刚直和勇敢。他是一个正直、有骨气、有胆气的人。“永贞革新”那几个月,他仕途通畅,想投靠他做官的人很多,但他从未利用手中的权力去做交易。当王叔文失势后,大难临头,原先趋附革新集团的那些人巴不得赶紧作出切割。而柳宗元非常“不识时务”地站出来,借着替王叔文之母写墓志的机会,大胆地赞颂王叔文,讴歌革新。
人在顺境中,在有利可图的时候,我们是看不到他的真实品性的;但在逆境中,在大难降临的时候,我们很容易看清楚一个人的品性。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即使穷途末路,依然固守节操和本分,小人身处逆境,就容易想入非非,胡作非为。柳宗元虽然忧郁和悲观,但他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到永州之后,柳宗元暂住在当地的龙兴寺。他开始写一些寓言诗,在诗中塑造褪羽的苍鹰、跛脚的乌鸦、待烹的鹧鸪等形象,它们都在现实的压迫下陷入窘境。明眼人都知道他真正在表达什么。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柳宗元《笼鹰词》
他有时候会反思自己在“永贞革新”中的站队到底对不对。他给友人写信,承认自己“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意思是自己年轻气盛太单纯了,才导致今天的下场。但他只是想不开的时候自责,从未责备当年一起践行政治理想的同志们。
在永州的第二年,他在一场罕见的大雪中匆匆赶回寄居的龙兴寺,提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这是一首越咀嚼越有味的小诗,很多人读出了柳宗元的清高,而我读出了他的孤独。他太孤独了,理想破灭之后,只能偏居在远离帝都的小地方。或许只有来自朗州(今属湖南常德)的刘禹锡的书信,能给他带来一些慰藉和温暖。
很快,传来了他昔日的同志、“八司马”之一的凌准的死讯,加剧了柳宗元的愁苦。他写了一首很长的诗怀念凌准,最后坦诚地说“我歌诚自恸,非独为君悲”,我写这首诗不仅为你伤悲,也为自己伤悲:
恬死百忧尽,苟生万虑滋。
顾余九逝魂,与子各何之?
——柳宗元《哭连州凌员外司马》
他“乐死而哀生”,羡慕凌准一死而得到了解脱,自己则还要在人间被万千忧愁与孤独包围。
接下来的打击,是他的母亲和女儿在四五年内相继于永州病逝。他的女儿叫和娘,死时只有10岁,临死时抓着父亲的手,请求不要把她葬在山上,她害怕那里有蛇虫野兽。那一刻,柳宗元凄凉而绝望。
30多岁的年纪,柳宗元已经衰病缠身,老气横秋。这也埋下了他后来早逝的病根。他常常半夜失眠,或被噩梦惊醒,只好起来走啊走啊,走到了天亮。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直到在永州待了5年后,他才放弃了返回长安的奢望。
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
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
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
——柳宗元《冉溪》
他开始流连于当地的山水。他从龙兴寺搬出来,在冉溪边筑室而居,有在此终了余生的意思。他将冉溪改名为“愚溪”,并用于自称。也许是自嘲,也许是希望自己能做到大智若愚。
当柳宗元来到永州的时候,刘禹锡被贬到了朗州,一个跟永州一样僻远蛮荒的地方。
如果说柳宗元是一个忧郁诗人,那么,刘禹锡就是一个豪迈诗人。他的性格恰好与柳宗元形成了互补。虽然都是遭遇政治前途的毁灭性打击,但在一样的苦难面前,柳宗元的悲观映衬出了刘禹锡的乐观。
这个“没心没肺”的刺头,在离开长安之前就写诗表达他的心情,哪怕政治革新失败了,他也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骠骑非无势,少卿终不去。
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
——刘禹锡《咏史二首·其一》
咏史以明志,他在诗里赞赏了汉代那位不愿抛弃旧主、趋附新主的任少卿,实际上是向世人昭示,他自己也是一个“心如砥柱”、绝不会趋炎附势的人。
跟柳宗元一样,身在贬谪地的刘禹锡写起了寓言诗。不同的是,柳宗元的寓言诗,处处在吐露和舔舐自己的伤痕,而刘禹锡的寓言诗,却像是一个永不言败的战士,依然举着长矛对准了他所厌恶的小人。
在他的笔下,革新集团的政敌变成了夏夜喧嚣的蚊子、飞扬跋扈的飞鸢、巧言善变的百舌鸟。
沉沉夏夜兰堂开,飞蚊伺暗声如雷。
嘈然欻起初骇听,殷殷若自南山来。
喧腾鼓舞喜昏黑,昧者不分听者惑。
露花滴沥月上天,利觜迎人著不得。
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天生有时不可遏,为尔设幄潜匡床。
清商一来秋日晓,羞尔微形饲丹鸟。
——刘禹锡《聚蚊谣》
别看这些蚊子现在叮人吸血闹得欢,等到天气一凉,就要被象征光明火种的萤火虫(丹鸟)吃光光了。
其实,像柳宗元一样,刘禹锡在朗州的日子也不好过。清苦贫寒不说,他的妻子薛氏在到朗州的第八个年头病逝,他只能一个人吞咽生活的苦涩,照顾80多岁的老母亲和三个幼小的子女。他只有在给妻子的悼亡诗中,卸下他的铠甲,流下他的眼泪。
悒悒何悒悒,长沙地卑湿。
楼上见春多,花前恨风急。
猿愁肠断叫,鹤病翘趾立。
牛衣独自眠,谁哀仲卿泣?
郁郁何郁郁,长安远如日。
终日念乡关,燕来鸿复还。
潘岳岁寒思,屈平憔悴颜。
殷勤望归路,无雨即登山。
——刘禹锡《谪居悼亡二首》
当然,短暂的低落和悲哀,不会掩盖他豪情万丈的生命底色。他又昂起了头。像苍鹰等待搏击长空,像孤桐撑起一方天地。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
自古以来,世人眼中的秋天都是萧瑟寂寥的。但他刘禹锡的秋天不一样,是孤傲的,是倔强的,是比春天更美的,是诗情画意的。
这条不屈的灵魂,就这样在朗州撑了10年。
整整10年之后,刘禹锡和柳宗元相逢于返回帝都的路上。
元和十年(815),在宰相韦贯之等人的争取下,朝廷解除了对“八司马”的严苛禁令,将刘禹锡、柳宗元等五人召回长安。只用了一个月时间,他们就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长安。
柳宗元写下了他一生中最欢快的诗之一: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
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
——柳宗元《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然而,来不及庆祝,柳宗元和刘禹锡就遭遇了更为致命的打击。他们回到长安正值春天,桃花盛开,遂相约赴长安城南的玄都观赏花。向来心高气傲的刘禹锡借赏桃花之事,写诗讽刺当朝权贵: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
诗的表面是说,玄都观里这么多秾艳的桃树,都是我老刘离开长安的10年间新栽的。实际上,刘禹锡是把满朝新贵比作玄都观的桃花,讽刺他们是在排挤自己出朝的情况下才被提拔起来的。
这下捅了马蜂窝。
朝中大多权贵本来就竭力阻挠“八司马”还朝,便抓住刘诗“有怨愤”的把柄进行新一轮打击。
可怜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回到长安还不到一个月,又同时被调任为边远之州的刺史,“官虽进而地益远”,实际上遭到了比10年前更为沉重的打击。
对于冲动惹祸的刘禹锡,柳宗元没有半句怨言,收拾行囊就准备前往柳州。当他得知刘禹锡要去的播州(今贵州遵义)比自己的柳州更远、更蛮荒时,心思细密的他立即上奏,请求与刘禹锡对调任所,“以柳易播”。理由是,他不忍看到挚友带着80多岁的老母亲颠簸于西南绝域,希望能够稍移近处,让老人家少受点苦。
唐宪宗起初对柳宗元表现出来的朋友义气很生气。幸好御史中丞裴度从中斡旋,好说歹说,终于使皇帝同意改授刘禹锡为条件好一些、距离近一些的连州(今属广东清远)刺史。
而柳宗元为了挚友,“虽重得罪,死不恨”的精神,至今仍十分感人。数年后,韩愈为死于柳州的柳宗元写墓志铭时,专门提到这件事并无比感慨地说: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有些朋友,平时吃喝玩乐,指日赌咒说绝不背弃对方,说得跟真的一样。一旦面临利害冲突,哪怕仅仅可能会损害自己的一点点小利益,便翻脸不认人,落井下石。为朋友两肋插刀,说说而已;为利益插朋友两刀,真的如此。这个世界都是这样的人啊。韩愈感叹,这些人听到柳宗元的节操和义气,应该会感到一丝惭愧吧?
刘禹锡与柳宗元结伴离开了长安,奔赴各自的贬所。到衡阳分别时,两个饱经忧患的老友老泪纵横。一般人临别,互相写一首赠别诗就算情深意重了。而刘、柳分别给对方写了三首赠别诗。两人在诗里约定:如果有一天皇帝恩准咱们归田隐居,咱俩一定要成为邻居,白发相伴,共度晚年。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柳宗元《重别梦得》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
——刘禹锡《重答柳柳州》
时间最终残酷地剥夺了他们的约定,衡阳一别,竟成永诀。
4年后,元和十四年(819),在柳州种柳树、行仁政、有口皆碑的柳宗元,再次等来了皇帝的大赦,但召他还京的诏书尚未到达柳州,他已经病逝了。半生凄苦,年仅47岁。
同年,护送老母亲灵柩还乡的刘禹锡,在衡阳接到了柳宗元的讣告和遗书。他“惊号大哭,如得狂病”。这个一生刚强的人,彻底崩溃了。余生,他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柳宗元而活着。
柳宗元在遗书中,将他最看重的两件事——他的子女和他的著作——都托付给了刘禹锡。刘禹锡将柳宗元的子女视如己出,抚养成人,多年后,其中一个儿子考中进士。他将柳宗元的诗文编纂成集,让那些光芒万丈的文字得以流传千古。完成这些的时候,刘禹锡也垂垂老矣。
53岁时,他写下了经典名篇《陋室铭》。56岁那年,他再次得到回京的圣旨。途经扬州,在一场宴席上,他与白居易不期而遇,顿时老泪纵横。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人老了,泪点低了,但他的倔强和精气神还在。或许他只是在热闹的场合,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老友。
回到长安,刘禹锡又去了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刘禹锡《再游玄都观》
以前他不怕写讽刺诗,现在他更不怕了。若是再遭贬,他亦不后悔,不平则鸣,他依然是那个直来直去的刘禹锡。他坚信,柳宗元若还在,也会毫无怨言地开始收拾行囊一起走。
又两年,刘禹锡第三次被排挤出朝廷,或者说,是他自请外任苏州刺史。
史书说,刘禹锡晚年“虽名位不达,公卿大僚多与之交”。他一辈子不得重用,却凭借诗名,与朝廷大僚唱和往来,率性自为。他一直活到了71岁,熬过了唐宪宗,熬过了唐穆宗、唐敬宗、唐文宗,熬到了唐武宗会昌二年(842)。
临死前一年,他获得了检校礼部尚书的虚衔,但他还是常常念叨他的老友:
弥年不得意,新岁又如何?
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
以闲为自在,将寿补蹉跎。
春色无情故,幽居亦见过。
——刘禹锡《岁夜咏怀》
年轻的时候,他和他一生的挚友柳宗元,被认为是大唐最有前途的政治新星。然而很快就被残酷的政争,遮蔽了光芒。尽管大半生颠沛流离,但他们都没有怂。他们重新燃烧,用诗歌和文章,发出了更亮的光。这真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3
“永贞革新”的失败,意味着继位的唐宪宗依然要面临安史之乱以来的帝国顽疾,包括宦官权力问题、藩镇割据问题,以及朝廷上的朋党之争问题。这里,我们先讲一下宦官问题。
李辅国在肃宗时代抵达了唐朝宦官所能触及的高位。唐肃宗死后,李辅国又拥立了唐代宗,从而延续他的权势。得意忘形之下,他甚至对新皇帝说:“大家弟坐宫中,外事听老奴处决。”此后,他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宰相之位,可谓荣宠无比。但唐代宗和唐肃宗不同,和李辅国并没有多少私人的交情。这位新皇帝很快对他起了戒心,表面上尊其为“尚父”,暗地里卸了他的兵权。没了爪牙,李辅国的宰相之位也被罢免。他想要进入中书省给皇上写谢表,守门人却说:您现在不是宰相,不能进。
李辅国绝望地说:“老奴死罪,事朗君(皇帝)不了,请于地下事先帝。”唐代宗不想公开杀他,派刺客取了李辅国的首级,丢进了厕所。事后,皇帝用一个木制的首级来葬李辅国,追赠太傅,谥号为丑。
到头来,李辅国也只是比高力士多走了一步而已。宦官权力的制度化,得等到宪宗时代才算实现。
元和五年(810),金吾大将军卢从史与藩镇王承宗相互勾结,图谋不轨,宰相裴垍知道后,劝宪宗要早做提防。唐宪宗听到之后非常惊讶,思考了许久,同意了裴垍的计划。裴垍劝宪宗不要声张,秘密进行。宪宗回答:“此唯李绛、梁守谦知之。”
论权势,梁守谦一定比不上李辅国。但是,梁守谦比李辅国更像一个大臣。元和年间,每当皇帝要商议大事的时候,梁守谦多半会与宰执大臣站在一起,共同议政。他并没有外朝大员的身份,却依然能进入决策层,只因他是枢密使,一个只由宦官担任、皇帝钦定参预政务的官职。
梁守谦不用费尽心力去争取什么兵部尚书、中书令之类的职位,只要他是枢密使,皇帝议事的时候自然会让他参与,这叫做制度。而他的前辈高力士、李辅国们的崛起,更多是宦官个体伺机壮大自己的实力。他们一旦倒台,权势就散了。做个简单的类比,一个平民出身的读书人当上了宰相,这代表不了什么。如果每年都有读书人通过科举考试,源源不断进入政坛,就非常可怕了。这群人虽然免不了内斗,却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在面对武人、宦官、外戚乃至于皇帝之时,他们往往能拧成一股绳。这样,读书人的权力才能长久。宦官自然也要有自己的“科举制”和“任官制”。
我们不妨来看看,一个宦官是如何走上政治舞台的。
唐朝是一个南部大开发的时代,来自南方的粮食、丝绸、茶叶源源不断汇入长安,这其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商品:人。当时,闽广等边陲地区的人口贸易十分兴盛,被掠卖的人口中,很大一部分属于被阉割的童子。这群童子在踏上北上的旅途之时,命运的分岔就已经产生。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被卖或者被抢掠而来的,还有一小部分是地方官员进献的阉儿。地方官员进献阉儿本意是讨皇帝欢心,必然挑选聪明伶俐的孩子,进行培训后,再送入宫中。比如高力士,就是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进献的阉儿。他入宫之后,自然能够得到好的差事。那些没有背景的,只能干最苦最累的仆役。
关中一带也是阉儿的重要来源地。德宗、宪宗时期,皇帝有意启用宦官参与国政,为了提高宦官的文化程度,特意从长安中小官吏、禁军或平民子弟中选择聪明伶俐者入充宦官,即所谓“良胄入仕”。许多上层宦官也会把自己的养子送入宫中。
机会总是流向那些不缺机会的人。有背景的阉儿入宫之后,往往能够得到更好的教育。当时,内侍省置宫教博士二人,课程包括经、史、子、集、老庄、诗歌、书法、律令、棋艺、筹算等,与国子监教授学生的课程几无差别。博士由饱览群书的宦官担任,比如高力士、吐突承璀等人。
因此,宦官精英基本上都学富五车、才干出众。考之历史,这些人无一不是从低级职事干起,在宫内当差数年,到了弱冠之年,如果显示出才干,或者背景深厚,就能获得官阶。他们就像科举高中的状元榜眼,分配到一个要职,干个几年,很快便升官,一旦得到皇帝的赏识,年纪轻轻就能手握大权。
当然,大部分阉童没有文化,也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升迁的机会自然也少,一生只能在内廷蹉跎。
宦官出人头地之后,就不可能干那些养马、扫地、看门之类的粗活了。在皇帝的有意扶持下,他们的“职业选择”非常多。
最有权势、地位最高者莫过于枢密使。枢密使本来只是传话的宦官,他的工作就是把大臣的奏章呈给皇帝,再把皇帝的命令传给大臣。高力士干的就是这活,只不过由于唐玄宗怠政放权,高力士便能利用职务之便参预政务。到了宪宗一朝,枢密使执掌机要成了制度。
次一点的比如监军使、观军容使、宣徽使。前二者可以随军出征,监视藩帅。后者则是整个宦官系统的大总管,可以支配内廷财政。再次一点还有弓箭库使、军器使、十王宅使、飞龙使、五坊使、园苑使、营田使、梨园使等等。
据不完全统计,唐代宦官担任的使职多达50余种,大到军国重事之裁决,小到狗马鹰隼之管理,几乎无事不统,无事不辖。
宦官毕竟是皇帝的家奴,直接担任外朝官职有点不合规矩。中唐以后,皇帝便给宦官头上冠以诸使的名号,他们便摇身变为皇帝的特派员,堂而皇之地走到政治舞台之上。
此外,我们还可以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枢密使的权力明显与宰相重叠,可视作另一个宰相。外朝有翰林院,那么内廷就有一个翰林院使;外朝有礼部,内廷就有一个礼宾使;外朝有军器监,内廷就有一个军器使;外朝有将作监,内廷就有一个内作使……外朝官僚有品、阶、勋、爵之区分,宦官也有。外朝官僚可以休假、丁忧离职、致仕,宦官也可以。外朝官僚享有追赠父母、封妻荫子、赠官、追谥的特权,宦官也有。谁还说宦官不是官呢?
东汉、唐、明是宦官猖獗的三个时代。东汉与明两代的宦官,要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反对派。在汉是“党人”,在明是东林党人。而唐代仅有一两次昙花一现的翦除宦官行动,官僚集团普遍缺乏反抗的动作。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宦官已经成为秩序的一部分了。除了身体的缺陷和内心的自卑以外,一个宦官精英和一个外朝官僚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既然唐朝已经拥有一个庞大的官僚集团,为什么还要再制造一个官僚化的宦官集团呢?
帝制中国时代,臣子的权力来源于皇帝,而信任又是权力的基础。在唐朝,一个人的官职,往往并不能代表他的权势。比如尚书省的长官,按照唐初的制度设计权力应该很大,但他多半就是一个执行命令的小角色。实际上,一些更能得到皇帝信任的人物,才能掌握决策权。
离皇帝最近的人,就是宦官了,特别是枢密使,天天都要见面。第二近的就是翰林学士。翰林学士负责草拟诏书,工作场所就在宫禁之内,皇帝有什么问题,便会把他们喊过来询问。相比之下,外朝的官员与皇帝非常疏远,见面大都是在一些仪式性的场合。
就比如上文提到的情节,唐宪宗得知朝中有人与藩镇勾结,打算找两个人商议此事,一个是梁守谦,枢密使;另一个是李绛,翰林学士。
早在建中四年(783),唐宪宗的祖父唐德宗就意识到,外朝的官僚已经不足以支撑起李家王朝。当时,泾原兵叛乱,他“召近卫,无一人至者”,只有几个宦官和亲王相随。这样的朝廷,怎么能够应对藩镇以及外族的威胁呢?皇帝不信任外廷,于是只能发展自己的内廷。梁守谦的得势,正是德宗、宪宗张扬皇权、重振帝国的产物。
梁守谦在德宗一朝以良胄身份进宫,弱冠之年即受重用。宪宗即位后,梁守谦任翰林院使,他与文人相处非常融洽,宪宗朝有三位宰相裴垍、李绛、李吉甫,都是梁守谦在任期间进入学士院的。或许,宪宗正是看重梁守谦这一点才提拔他为枢密使。如果要建立一套新的统治班底,最好还是和谐一些好。
元和十一年(816)冬,淮西之役进入最焦灼的时刻,唐宪宗派出梁守谦到前线督战。在此之前,梁守谦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城,也没当过监军使。皇帝身边的枢密使都来了,足以证明唐宪宗孤注一掷的决心。梁守谦带着五百份空着姓名的委任状和无数金帛,这是一个信号:想要荣华富贵,就打赢眼前这该死的仗吧!
正是梁守谦在北线督战期间,战事有了重大突破。元和十二年(817)四月初,唐军在郾城大败淮西军。郾城距离蔡州城不过五十里,这场战役引起吴元济的恐慌,也为后来李愬奇袭蔡州埋下了伏笔。战后,无论是偏向文人的韩愈《平淮西碑》,还是偏向武人的段文昌《平淮西碑》,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梁守谦监护诸军的功劳。
梁守谦在帝位交接之时也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史书里常说,元和以后,唐朝宦官操纵了皇帝的废立。这个说法只说出了一部分的事实。学者李树桐在其《唐代帝位继承之研究》一文中指出,唐代前期帝位的继承更不稳定,武力夺权属于常态;反而唐后期较为稳定,皇位大多都由最有资格的人选继承。文宗之后,才出现了不正常的帝位继承现象。
其实,每个皇帝死亡,都会引起政局动荡。这时,就需要一个重臣站出来主持朝局。这个角色要是士大夫,大家认为理所当然。可是这个角色换成宦官,撰史者就要口诛笔伐了。
宪宗因服用丹药而导致病危,朝廷内外都认为太子李恒是合法继承人,包括梁守谦。另一个宦官吐突承璀想要发起挑战,另立太子,然而没成功,事后还遭到了清洗,唐朝政权平稳过渡到唐穆宗手中。梁守谦的墓志记录了此事:“时皇帝(宪宗)升遐,宗社未定,公首册储贰,肃清宫闱,又加宠命。”说明梁守谦是唐穆宗的坚实后盾。
敬宗的暴毙才是真正坏规矩的大事。细究历史,我们会发现,谋杀敬宗的人都是侍奉敬宗起居和陪他玩耍的亲信。这些宵小之徒想要专断皇权,宦官上层自然不可能同意,于是梁守谦和裴度再度合作,不费吹灰之力剿灭乱党,拥立了唐文宗李昂。
如果抛开梁守谦的宦官身份,以他历事德、顺、宪、穆、敬、文六朝的经历,绝对担得起国之重臣的名号。文宗一即位,年仅49岁的梁守谦就致仕了,以最体面的方式走下政坛,几个月后暴死于家中。
梁守谦死时,不会想到仅仅数年之后,宦官们掀起了更大的风浪(下篇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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